第73——74章
九年前的大年夜的晚上,熱鬧的巷子裏,那人氣喘吁吁地突然出現。顧湘還以為他出了什麼事。結果孫東平說:“我想你了,就過來了。”
孫東平是借口買煙才跑出來了,家裏親戚一大堆,他還得趕緊回去招待。兩個孩子手牽着手,站在牆角,緊緊擁抱,像互相取暖的小動物。孫東平不穩的氣息就拂在顧湘的臉頰上、頸項間。他就像一隻小狗一樣,冰涼的鼻子蹭着拱着,舔來親去。顧湘學着回應他,吻着他柔軟的火熱的嘴唇。他們都笨得很,根本不會什麼技巧,牙齒碰在一起,嘴唇生痛,可是就像沾了膠水一樣,捨不得分開。
那個時候到處都是鞭炮震耳欲聾的聲音,孩子們尖叫着跑來跑去,放着煙花爆竹。孫東平在顧湘耳朵邊說:“你穿紅色衣服真好看,我看着就想親你。”
顧湘的耳朵滾燙,紅得就要滴出血來了。
孫東平的聲音在吵鬧的鞭炮聲中顯得有點微弱,不過他還是扯着嗓子大聲喊:“以後,我一定要陪你過一次完整的大年夜。我要給你在屋頂放煙花,然後請你吃雪糕。”
顧湘那時候哈哈笑:“大冬天的吃什麼雪糕啊?”
“電視上都這麼演啊。”孫東平還怪無辜的,“你們女孩子不是最喜歡那套了嗎?”
除夕這天晚上,酒店很清靜。因為沒有什麼事,值班的員工都擠在休息室里,一邊吃零食一邊看春晚。
看到同事們都在用手機發短訊拜年,顧湘也有樣學樣,寫了幾句恭喜發財、萬事如意的拜年話,按下了群發鍵。然後她就收起了手機,和同事一起看電視去了。
大約十秒鐘后,孫東平的短訊鈴聲響了起來。
他正在打麻將。孫父剛剛自摸,高興得不得了,徐楊在洗牌,劉靜雲則把錢數給孫父,一邊還誇長輩手氣好。
孫東平這天已經不知道收到多少條拜年的短訊,都有點麻木了。他慢條斯理地摸出手機,看了一眼,然後一下站了起來。
“怎麼了?”徐楊問。
孫東平眼神閃爍,“哦,沒什麼。”
徐楊冷笑,“撒謊也弄得像一點。”
這時劉靜雲也好奇地望了過來。
孫東平倉促離席,“我去一下廁所。”
關上浴室的門,孫東平站在鏡子前,還感覺到激烈的心跳。短訊內容又短又平常,只有來電顯示上“顧湘”二字亮得刺目。
鏡子裏照出他有點傻的笑容,他自己卻沒看到。
顧湘的手機很快就響了起來。她看到來電顯示上孫東平的名字,明顯地愣一下,然後悄悄走到門外。
“顧湘?”孫東平的聲音不大,低低沉沉的,“我收到你的短訊了。”
顧湘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她剛才按的是群發。臉一下就紅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哦……那個,拜年啦。怎麼說呢,這八年來,都沒有給你拜過年,所以……”
好好一句話,好像越說越沉重了似地。
孫東平那邊半晌沒有迴音,“謝謝。也祝你新年萬事如意。你在家嗎?”
顧湘說:“我在酒店。過年這三天我要值班。”
“哦。”孫東平抬頭望着浴室的窗戶。外面有人在放煙花,璀璨絢麗。他脫口問:“你今天看了煙花了嗎?”
顧湘有點二丈摸不着頭,“酒店有放,不過我在值班呢。”
孫東平的眼睛裏印着窗外煙花的燦爛色彩,微微一笑,“還記得我們以前嗎?我跑去找你,和你在樓下看煙花。你還記得嗎?”
顧湘聽着他帶着電流般的聲音,覺得貼着手機的耳朵已經麻了。
記得的。記得那火熱的擁抱,也記得那青澀笨拙的吻。她記得少年在她耳邊低聲說過的話,記得那交纏不解的眼神。
“顧湘?”孫東平沒有聽到迴音。
顧湘握着手機的手在發抖。
“顧湘,你還在嗎?”
為什麼?為什麼要給她打電話?為什麼還要說那些過去的事呢?
“顧湘,你怎麼了?”孫東平的聲音已經有點着急了。
“東平……”顧湘嗚咽,對方焦急的聲音立刻停了下來,仔細聽她說話。
“你……我……”顧湘茫然地,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孫東平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他在那邊回以一聲長長的嘆息。
視線有點模糊了,胸口悶得很。這樣一個歡慶的節日,讓孤單的人更加寂寞。
“我……”顧湘努力着,開口要把那句話說出來,“我……我那時,是真的愛你。”
電話那頭沒有迴音。五秒鐘后,通話斷了,忙音傳了過來。
顧湘的手垂了下來。她站在空無一人的酒店走廊里,前後都似望不到盡頭一樣。休息室里傳出同事們的歡笑聲,彷彿在嘲諷她的痴和傻。
顧湘慢慢回到休息室里。同事們專註地看着小瀋陽,沒有人注意到她的落寞。顧湘坐在角落,肚子餓了,於是拿起一份烤雞翅吃了起來。
三份雞翅下肚,又加上半杯可樂,感覺似乎好了一點。不再去想煙花了,也不再去想男人了。過大年的,應該多想一些開心事。
顧湘擦了擦手,口袋裏的手機就像救火車一樣叫了起來。
她倉促地接了過來,就聽孫東平喘着氣在大聲問:“我在樓下,你在哪?”
“什麼?”顧湘站了起來。
“我在酒店樓下。”孫東平大聲地說。
顧湘的唇哆嗦着。
“等等。”她掛了電話,轉身衝出房去。
孫東平在路邊等着她。他出來得很急,大衣里只有一件薄毛衣,寒風中有點瑟瑟發抖。
顧湘跑了出來,一直跑到他面前不遠才站住。她臉上帶着運動過後的紅潤,滿眼難以置信。
“你……你怎麼來了?”
孫東平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明明剛才還是一個風度翩翩的高知青年,現在看着卻傻傻的像個小子。
“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啊?遠嗎?”顧湘還是一頭霧水,“我還要值班呢。”
“不遠,就是你們酒店樓頂。”
“樓頂?”顧湘更糊塗了。
孫東平拎着一個巨大袋子,拉着顧湘就上了電梯。顧湘愣愣地看着他。孫東平眼裏滿是興奮,這個眼神她太熟悉了。當年只要他露出這樣的表情,就說明他肯定又在計劃着什麼事。比如拉着她逃課去聽演唱會,比如蹺課去看球賽,總之不會是好事。
今夜,酒店也在樓頂放過煙花。這個時候人雖然已經走空了,可還留了滿地用過後的煙花包裝,等着明天的清潔人員來收拾。
孫東平拉着顧湘走到避風的地方,囑咐她:“風大,你就在這裏站着。”
顧湘看着他把大袋子裏的東西倒出來,居然全是煙花!
“東平?”顧湘遲疑地喊他,“你……你不會是認真的吧?”
孫東平轉頭沖她笑,“為什麼不是?”
他擺好了一排煙花,掏出打火機,朝顧湘招手,“來點呀!”
顧湘急忙搖頭,“你知道我最怕點這個。”
“怎麼還怕呀!”孫東平忽然一把抓住顧湘,拉着她的手握住打火機,打燃了朝引線伸過去。
顧湘在他懷裏驚叫,掙扎不過,只要緊閉上眼睛。
孫東平抱着她,歡快的笑聲振動着她的耳膜,笑聲里充滿了惡作劇得逞后的得意。顧湘又好氣又好笑,狠狠踩了他一腳。
“你到底幾歲啊?”
孫東平大笑,拉着她轉了一圈,手指着天空,“快看!”
嗖的一聲,一點火光直衝上天,然後砰地一聲爆炸開來,散落成一朵巨大而美麗的煙花。這朵花還沒散開,下一朵又緊接着衝上天空,散落開來。冬日的天空亮了起來,那不斷閃耀又熄滅的五彩寶石將它妝點得如此美麗。
不絕於耳的煙花聲,伴隨着的是飄到鼻端的火藥的味道。顧湘深深呼吸着,感受着這過年的氣息。這是她出獄以來,第一個如此充滿了驚喜和歡樂的新年。不再是呆在家裏聽着別家的電視,不再是坐在窗口望着外面的絢麗。她終於擁有了自己的一片煙花天空。
她的笑容宛如新生,她的目光明亮勝過了漫天的花火。孫東平近乎貪婪地望着顧湘臉上滿足喜悅的笑容,感覺自己心裏空洞着的那塊地方,正在逐漸一點一點的填補回來。
他們曾經在這漫天花火之下親吻擁抱,那時候他們多麼自信,多麼相愛。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值得畏懼,為他們將擁有明天。
孫東平在自己的笑容轉為苦澀前,打住了追思。他又從袋子裏取出兩個小盒子,遞了一個到顧湘的手上。
盒子冰涼涼的,顧湘藉著光一看,“哈根達斯?”
“你不是一直想吃嗎?”孫東平幫她撕開了包裝,“你還記得嗎?當年我們路過這家店門口的時候,你第一次跟我提要求,說你想要吃。偏偏我那天沒帶夠錢,後來……”後來顧湘就出了事。
顧湘捧着雪糕盒子。這麼小一盒東西,要好幾十塊錢,是她現在也消費不起的。當年她看到廣告上寫着“愛她就請她吃哈根達斯”,便半開玩笑地同孫東平說:“你不是說你愛我嗎?你怎麼從來不請我吃這個雪糕。”
她不過是無心一說,並沒有想到孫東平會記得那麼多年。不過記憶這種事,總是很奇怪的,往往是瑣碎的小事才最容易記在你心裏。或許,孫東平也和她一樣。
“原來你都還記得。”顧湘的笑容充滿了溫暖的回憶。
“怎麼會忘?”孫東平低聲說。
顧湘吃了一小口,冰涼清甜,回味無窮。她沖孫東平微笑,“很好吃,和想像中一樣呢。”
孫東平捧着自己那份雪糕,卻遲遲沒有動手。顧湘的臉在煙花照耀下,忽明忽暗,彷彿不是一個實體的存在,彷彿他一伸手,就只能摸到一個虛空。
“我都還記得,顧湘。我記得當初對你說的話,這些年我總是不停地回憶着,怎麼都忘不掉。我說過會帶你去放煙花,會和你在屋頂吃雪糕;我說過等我有錢了,要給你買大房子,帶你去旅遊;我說過我永永遠遠,最愛的都是你。”
顧湘背對着孫東平站着,前面就是熱熱鬧鬧地燃燒着的煙花。剛才孫東平那番話,她似乎聽到了,又似乎沒有聽到。只是她捧着雪糕着一動不動,就快要成為一座雕像了。
孫東平繼續說:“凡事我答應了你的事,我都會做到。覺得我自私也好,討厭也好,覺得我無恥也好,我都會做到。顧湘,看看我吧,給我一句話。這件事上,我一直都不知道該怎麼做的好。但是我知道,把以前答應了你的事,全都做到,是我應該做的事之一。”
他說完了這番話,自己長長鬆了一口氣,將多日來積鬱於胸的情緒釋放了出來。他終於感覺到了輕鬆,終於找到了自己該做的事。
顧湘的手抖了抖,慢慢轉過身去。她望着孫東平,輕聲問:“你是想補償我嗎?”
孫東平溫柔地笑着:“你需要我補償嗎?”
“不。”顧湘輕柔,但是堅定地搖了搖頭,“你並不欠我什麼。”
“那麼,我就是在補償我們自己。”孫東平說,“我在補償我們的過去。補償八年前那兩個弱小的孩子。他們還沒有享受到本來應該享受到的幸福就死了。現在,該是補償他們的時候了。”
顧湘的手抖得厲害,就快抓不抓雪糕盒子了。孫東平走過去,接過她手裏的雪糕,然後握住了她冰涼的手。
顧湘渾身一顫,終於發出類似哽咽的聲音,又像是想哭,卻有強行克制住了。
“東平,”顧湘問,“你還愛我嗎?”
孫東平抓着她的手,按在了左胸上。那裏滾燙的,顧湘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一顆心臟有力的跳動。那種感覺,就好像她正把他的心抓在了手裏一樣。
顧湘抬頭看他,眼睛裏一片水光。
“我關起來后,你媽來找過我。”
孫東平怔住。
顧湘笑了笑,“她沒有像電視裏那樣,演出給錢要我離開她兒子的戲碼。她只是告訴我,你因為我,耽誤了高考。又因為曾協助我潛逃,檔案里也記上了一筆。她說你沒法在國內讀大學了,只有出國一條路。她還說,如果你再和我多接觸的話,影響不好,怕將來也申請不了國外的大學……”
“她怎麼……”孫東平說不出來。一來孫母說的沒全錯,二來她是他母親。
顧湘眨了眨眼,淚水滾落下來。她說:“我那時候嚇呆了。我什麼都不怕,就怕拖累你。所以我才不見你的。”
孫東平雙手扣住了她的肩,咬牙切齒:“你,你怎麼那麼傻?你怎麼那麼傻呀?”
顧湘已經哭得一臉淚光。她睜着眼,卻看不清東西。
“我傻。我後悔死了你知道嗎?我就應該死纏着你不放,厚着臉皮,一定要你等我出來。我們就應該彼此折磨着,又愛又恨的,到死方休。”
孫東平的額頭起了青筋,雙眼通紅,“顧湘,你這句話,晚了五年。”
顧湘直愣愣地望着他,淚水順着臉頰滑下,然後從下巴尖滴落。她嘴唇哆嗦着,深深呼吸,突然一把甩開了孫東平的手。
“是!我晚了!你沒有等我,你愛上別人了!孫東平,你懂什麼?你永遠有人愛你,你知道看着心愛的人愛上別人是怎麼樣的感受——”
話音被堵住了。
雪糕被踢到了一邊。孫東平雙手死死捧着顧湘的臉,狠狠地吻住她。他的唇舌開疆辟野,強硬近乎蠻橫地肆掠。吮吸,甚至是在噬咬,就像一隻飢餓貪婪的獸捕獲了它的獵物。
顧湘覺得唇舌很痛,呼吸不過來,可是她渾身發麻,連動一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天地在旋轉,心臟劇烈地跳動着。她的淚水失控地湧出來,流進嘴裏,兩個人都品嘗到了一片苦澀。
煙花轟轟烈烈過後,終於放盡了,樓頂恢復了寂寞,只余寒風刮過。飛動的髮絲抽打在臉上,又麻又疼,好像想把人抽清醒過來。
兩人氣喘吁吁地分開。顧湘張着空洞的眼睛,淚水還在流着。孫東平溫柔捧着她的臉,理着她的頭髮,不停地在她臉上落下細碎的吻。
顧湘閉上了眼睛,雙手顫抖了一下,終於伸出去,摟住了孫東平的腰。
孫東平再次低頭,將吻印在了她的唇上。這次他們吻得溫柔纏綿,柔軟的,充滿了憐愛的,舌輕輕掃過牙齒,再糾纏在一起,然後逐漸加深。
孫東平將顧湘越抱越緊,力氣大得就像要把她嵌進自己身體裏一樣。
“你還愛我的,是不是?”他迷亂地吻着顧湘,“你還愛我,顧湘,你還愛我的。”
顧湘抓着他大衣的領子,把臉埋進他的懷裏,失聲痛哭起來。
孫東平用大衣把她裹住,彎腰將她纖瘦的身子整個抱在懷裏。他一個勁親着她的頭髮,熱淚從眼睛裏滾落下來,滴落到她的發間。
極遠處傳來了新年的鐘聲,整個城市都歡呼了起來,煙花衝上了夜空,鞭炮聲轟然響起。樓頂的門被打開了,有人打着手電筒走了出來。
孫東平轉頭望了過去。張其瑞清俊的面孔被手電筒的光芒一照,帶着點冷峻的怒意。
張其瑞困惑的表情,在看到顧湘從孫東平的懷裏探出頭來后,從臉上被一把抹去。他面無表情,高深莫測,帶着幾個保安站在寒風之中,和孫東平對視。
“其……張總。”顧湘推開了孫東平,“你怎麼……”
“保安說樓頂在放煙花,所以我上來看看。”張其瑞的聲音冷得就像冰一樣。
瞎子都看得出兩人剛才哭過,顧湘的嘴唇還是紅腫的。
孫東平往前走了小半步,擋在了顧湘和張其瑞之間。
“不要怪她,是我拉她上來的。如果違反了你們酒店的規定,我願意受罰。但是這和顧湘沒關係。”
張其瑞一下覺得自己就像是要拆散小鴛鴦的惡霸地主。
顧湘的情緒平靜了很多,感性退下,理性開始運作。她一把推開了孫東平,對張其瑞說:“對不起,張總,是我沒有阻止……”
張其瑞抬手打斷了她的話,“算了,保安原來以為是先前的煙花沒放完,擔心消防而已。大家都下樓吧。”
他說完,轉頭就帶着保安走下了樓梯。
屋頂風大,顧湘打了一個噴嚏。她拉了拉孫東平的袖子,兩人也離開了樓頂。
到了暖和的地方,才發覺手腳都已經凍僵了。兩人都紅着眼睛,吸着鼻子,說不出來的狼狽。
“你該回家了。”顧湘說。
孫東平點了點頭。顧湘轉過身去,孫東平從身後一下抱住她,臉埋進她的頸項間。
顧湘輕微哆嗦了一下,說:“東平,你既然已經給了別人承諾,那凡事多考慮到她一點,別做負心漢。”
孫東平無限滄桑一笑,“那我們呢?我們怎麼辦?”
“我們……不是早就結束了嗎?”
孫東平身子一震,將顧湘抱得更緊了,就像一個捨不得心愛的玩具的孩子。
顧湘把手輕輕覆在他的手上,“我一點都不後悔。你也別讓她後悔。”
她拉開孫東平的手,朝樓下走去。
孫東平喊住了她:“葉文雪死了,你知道嗎?”
顧湘站住,一臉驚駭地轉回頭,“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