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6章
第25章
聯歡會那天,學生們午休完了后都儘早趕回了學校。除了一班的學生,居然還有別的班的同學也來了。其中就有最近傳得風風火火的孫東平的緋聞女友葉文雪。
葉文雪的父親是市裏的高層官員,她養尊處優地長大,又學音樂,氣質比其他同學要高出一大截。學校里大概也只有書香氣濃郁的劉靜雲可以和她一拼高下了。不過劉靜云為人爽朗親和,葉文雪卻是高傲冷漠,大小姐看人的視線,彷彿對方要比自己本身高上一個頭似的。
孫東平一直心不在焉,知道看到葉文雪來了,這才來了精神。
他笑着走過去,牽着葉文雪的手,像是服侍女王一樣領着她走進了教室。
同學們紛紛側目,議論紛紛。
劉靜雲沒好氣,對張其瑞說:“他怎麼還真把這個女人請來了呀?我們的小廟可供不起這麼大的佛呢。”
張其瑞安慰她:“你不用操心,讓老四去伺候她就行了。”
劉靜雲不屑地輕哼了一聲。
孫東平此刻正是得意時。一個男人終於得到追求多日的女人的回應,難免要喜悅輕浮一點的。
今天他也穿着西裝打着領帶,衣服都是定製的。少年的身材還稍顯稚嫩單薄,但是從那寬闊的肩膀和高挑的個頭已經可以看出將來挺拔的身材了。
葉文雪今天穿得非常時尚,蝙蝠衫毛衣、毛料裙和高筒靴。那個時候這麼穿的學生還很少,大部分孩子打扮都很樸素。葉文雪這套衣服還是她家裏親戚從日本給她帶回來的。
音樂響起了,是標準的華爾茲。孫東平拉着葉文雪的手就走到教室中間,兩人熟練地擺好姿勢,隨着音樂翩翩起舞。
同學們很多都發出羨慕的感嘆聲。
劉靜雲搖了搖頭,“真夠臭美的。”
張其瑞笑道:“好啦,你也知道老四愛出風頭。走吧,我們也去跳舞。”
班干帶頭之下,害羞拘束的學生們也漸漸放開了,跳舞的,說笑的,教室里慢慢熱鬧了起來。汽水瓶子打開了,各人帶的零食也都擺在了桌子上,大家吃吃喝喝,玩得十分愉快。
顧湘站在靠角落的地方,看着教室中央。孫東平正摟着葉文雪纖細的柳腰,兩個人一起轉圈圈。葉文雪潔白的裙子翩翩飛舞,像波浪一樣,十分美麗。
那兩人一連跳了三支曲子,這才停下來休息。孫東平倒了一杯可樂遞給葉文雪,葉文雪嫌惡地搖了搖頭。孫東平立刻轉頭問曾敬:“有礦泉水嗎?或者不含糖的飲料。”
“哪裏有這麼多名堂啊。”曾敬說,“你也沒早和我說。”
“算了,叫人去買好了。”葉文雪拂了拂肩上的頭髮,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鈔票,隨手拉過一個經過她的女生,“同學,幫忙去小賣部買瓶礦泉水好嗎?不用找錢了。”
孫東平轉頭,愣了一下。被葉文雪拉住的,正是顧湘。
顧湘聽清楚了葉文雪的話。她有點驚訝,但也沒覺得什麼不對勁。她正覺得無聊想出去走走,幫同學買瓶水也是很順便的。於是她把錢接了過來,點了點頭,就走出了教室。
孫東平的眼神頓時陰翳了幾分。葉文雪沖他輕笑,“這就是那個女生?”
孫東平沒回答。旁邊的劉靜雲整張臉都綠了,當場就想去找葉文雪理論。
張其瑞一把拉住了她,“等等。讓孫東平來吧。”
“豈有此理!”劉靜雲眼裏冒火,“有這麼欺負人的嗎?她算個什麼東西,拿我們班的同學當下人用?”
“同學們都看着呢。”張其瑞低聲道。
劉靜雲使勁忍了又忍,才把這口氣忍了下來。
十分鐘后,顧湘回來了,給葉文雪帶了一瓶娃哈哈礦泉水,還有找零的四塊錢。
葉文雪接過了水,對着那四塊錢擺了擺手,“不用找給我了。”
顧湘怔了一下,“這錢我不能要。”
葉文雪轉頭看了她一眼,眼角眉梢都自然而然地帶着稚嫩的風情,“沒關係的,就當是跑腿費吧。”
孫東平緊抿着唇站在一旁,沖顧湘使了一個眼色。
顧湘卻是堅決地搖了搖頭,“同學友愛,不應該談錢。這錢你收回去吧。”
葉文雪笑了起來,對孫東平說:“她性子還挺倔強的啊。”
孫東平聲音低沉,“顧湘,你先把錢拿着!”
顧湘神情異常地堅定,“不,這錢要還給葉同學!”
同學們紛紛停下了手裏的事,被這邊劍拔弩張的氣氛吸引了視線。
葉文雪滿臉譏諷,把顧湘上下打量了一番,半笑不笑地對孫東平說:“你們班的同學性子還真怪啊,有錢都不要的。”
孫東平在心上人面前丟了臉,怒火上升,忍不住吼顧湘:“要說幾遍你才明白啊?這錢給你了,你拿着錢趕緊走開,我們還要跳舞呢!”
顧湘的臉漲得通紅,她也氣得聲音都在發抖,“無功不受祿,我拿了這錢就是侮辱自己。這錢我不要!”
葉文雪嗤笑一聲,轉身就走。顧湘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把錢塞進她的手裏。
“你幹什麼啊?”葉文雪大叫起來,使勁把錢往外推。沒想顧湘牛脾氣上頭,也十分倔強。兩個女孩子推來推去,誰都不肯要那四塊錢。
爭執之中,葉文雪突然手下收力,顧湘的力氣沒有控制住,手背啪地一聲拍在了葉文雪的臉上。
教室里一時間靜得落根針都聽得到。同學們都驚呆了。
顧湘腦子裏嗡地一陣響,背上的汗毛瞬間全立了起來。她剛才打了葉文雪?
葉文雪回過神來,頓時渾身發抖,臉色通紅。
“好!好!”她狠狠地點了點頭,轉過身去衝著孫東平大吵大鬧起來,“你都看到了!原來你請我來跳舞,就是要你們班學生欺負我的,是不是?”
“怎麼會?”孫東平立刻辯解,“這是誤會……”
“什麼誤會?”葉文雪嚷嚷着,淚水立刻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掉下來,“別以為我不知道她和你原來是什麼關係!你們一班合夥起來侮辱我!”
顧湘愧疚萬分,蒼白着臉匆忙解釋:“不是的!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騙誰啊?”葉文雪大叫,掉頭就往外走去。
“葉同學!”顧湘追了過去。
孫東平趕快一步,一把將顧湘往身後推開,自己追了出去。顧湘沒站穩,踉蹌地跌在了地上。
她坐在地上,周圍站着她的同學們,大家都沒做聲,幾個女孩子趕緊過來把她扶了起來。
顧湘覺得尷尬非常,又滿心愧疚。鬧這麼一出,的確不是她的本意,可是她的手也到底扇在了葉文雪的臉上。那麼漂亮、那麼高傲的女生,大概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人對她這麼做過,也難怪要生氣了。
實在是太失敗了。自己那個時候為什麼會那麼固執呢?
“你沒事吧?”劉靜雲走過來問。
顧湘蒼白的面孔又慢慢變紅,咬着下唇,搖了搖頭。
劉靜雲給她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抬頭一笑,“沒關係的,大家都看到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再說了,”她語氣一轉,翻了個白眼,“那葉文雪活該。好好的要跑到我們班來賣弄風騷,你不扇她耳光,我都要扇她耳光。”
顧湘苦着臉笑了一下,比哭還難看,“就是讓孫東平為難了。”
“你不用管他,他哄女生最有一手了。”
顧湘看了看四周,“好好一個聯歡會,被我弄得……”
劉靜雲立刻沖管音響的同學拍了拍手,“把音樂放起來啊,大家還要跳舞呢!”
迪斯科的音樂再度響了起來。同學們也的確很快就把先前的不愉快拋在了腦後,又開始吃喝玩樂起來。歡快的音樂下,少男少女們手拉着手跳集體舞,一起歡笑尖叫着,彷彿先前的衝突從來不曾存在過。什麼人生氣,什麼人失意,也根本就不是他們所關心的。
顧湘一直等着孫東平回來,好跟他當面道歉,如果他要她去跟葉文雪道歉,她也會立刻去。畢竟她的確打了對方。可是孫東平沒再出現,到聯歡會結束了,同學都回家了,他也沒有回來。
張其瑞拿着孫東平的書包,從顧湘身邊經過,停了一步,說:“別等了,他已經回家了。有什麼事,等星期一再說吧。”
教室里只剩她一個人。桌椅什麼的都還沒擺回原位,值日生偷懶,滿地的果皮紙屑都留着下個禮拜一來清掃。黑板上那幾個由張其瑞書寫的大字“元旦快樂”不知道被誰印了兩個手印,像是兩個巴掌打在顧湘的臉上。
歡愉過後的清冷總是最愁煞人。孤單寂寞重新歸位,又如影隨形。
顧湘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學校。
那個時候,她還以為這件事已經是最壞的局面,她完全沒有想到後面還會有那麼一出。
星期一第一節課是語文課,可是上課鈴打響了后,走進教室的卻是英語老師。
“你們劉老師臨時有點事,語文課和數學課換了一下。現在大家把數學書拿出來吧。先把上個禮拜講的第十二課朗讀一遍。”
學生們小聲議論了一陣,拿出英語課本,開始朗讀。
英語老師在陣陣讀書聲中,走到顧湘的座位邊,彎下腰來。
“顧湘,你們劉老師叫你去一趟辦公室。你這就去吧。”
顧湘隱隱有點不安,似乎察覺了有什麼不好的事即將發生。
年輕的英語老師非常喜歡這個學生,忍不住多說了幾句:“放輕鬆點,沒有什麼大事。不過如果受了委屈,就一定要說出來。”
這話一說,顧湘倒更惶恐了幾分。
她心情忐忑地來到劉老師的辦公室,敲了敲門。
“進來。”劉老師的聲音聽起來很低沉。
等顧湘推門進去,她也明白了劉老師聲音沉重的原因。
劉老師是年紀主任,有獨立的辦公室,如今這辦公室里站滿了人。最靠近門的是學校教導主任。然後是葉文雪,一個穿着套裝的中年婦女,劉老師則眉頭緊鎖地坐在辦公桌後面。整個辦公室里氣壓低沉,人人臉色都很難看。
看到顧湘進來,葉文雪立刻不客氣地哼了一聲,挽住了那個中年女人的胳膊。
“媽,就是這個女生。”
葉媽媽立刻雙目圓瞪,張口訓斥:“原來是你打了我女兒?你家父母怎麼教育你的?上學就是來學校打同學嗎?”
能生出這麼一個漂亮女兒,葉母自然也是非常漂亮的,保養得又好,看上去十分年輕。和女兒很像的,兩人神情都十分高傲,不可一世。現在發起火來,顯得更加兇狠,彷彿和顧湘有着什麼不可化解的血海深仇。
顧湘本來就愧疚,被葉媽媽這麼一罵,只有不停地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能把我女兒打得這麼嚴重嗎?”葉媽媽一把拉過葉文雪,把她那邊臉轉給顧湘看。
顧湘驚愕不已,只見葉文雪那半邊臉一片青紫,十分駭人。
第26章
顧湘驚愕不已,只見葉文雪那半邊臉一片青紫,十分駭人。
她覺得不可思議。她的確打了葉文雪,可是那一巴掌有多重,她是很清楚的,她自己的手都沒怎麼疼,就物理上來講,對方沒道理傷得這麼嚴重。
葉媽媽卻不管這麼多,自顧歇斯底里地罵個不停:“看你文文靜靜的模樣,哪裏曉得小小年紀下手這麼狠!我女兒好好的一張臉,給你打成這樣!你是不是嫉妒?你的心腸怎麼這麼壞?你要不要臉啊?一個女孩子,都做得出這種事!”
葉太太是文明人,說話不帶髒字,但是這一番話每個字都像一個巴掌,扇得顧湘暈頭轉向,滿臉通紅。話語裏的憎恨和歧視□裸地攤在顧湘的面前,一定要將顧湘逼迫得無地自容才罷休。
劉老師在旁邊聽着聽着,也覺得聽不下去了,站起來勸慰道:“這位女士,你別著急。我們班的學生做錯了,就一定讓她認錯。我們是不會包庇學生的。不過都還是孩子,也請留一點情面吧。”
葉媽媽火冒三丈,“情面?人家都把巴掌甩到我女兒臉上了?這是多大的侮辱?我已經夠給你們情面的了。我要不給情面,我早一巴掌扇回去了!你看看,你們看看,我家文雪這臉……”
顧湘忍不住小聲地辯解:“那只是意外,我也沒用力啊……”
葉媽媽撲過來一把抓住顧湘,使勁掐着她的胳膊,指甲都要陷進肉里。顧湘疼得哎喲叫一聲,下意識掙扎,葉太太卻把她抓得更緊了。
“什麼叫沒用力?你還狡辯?你還狡辯!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惡毒?你怎麼那麼不要臉!”
兩個老師都沒料到葉媽媽會動手,趕緊過來拉人。葉文雪見事情鬧大了,不免心虛,也過去勸架。
兩個人被分開,葉太太跺腳捶胸,呼天搶地,用一種旁人聽不大懂的方言還在繼續咒罵著。顧湘這邊更慘重,袖子捲起來一看,胳膊上紅了一大片,看得出根根指印,幾個指甲掐過的地方已經破皮了。
教導主任直搖頭。搞教育工作的,不怕頑劣的學生,就怕蠻不講理的家長。這葉家是市裡高官,葉太太看着素質也不高,同她講理是顯然講不通的,只有哄着來。
“葉太太,你放心,這事,我們這位同學會負責的。學校已經決定給她記一次口頭警告處分……”
葉太太仍然不滿,“這種打架的不良學生,你們怎麼不開除?口頭警告算什麼?”
葉文雪假惺惺地拉了拉母親,一張臉上卻是掛滿了冰冷冷地譏笑。
顧湘臉色發青,一聲不吭,任由他人說去了。她知道,這個時候即使自己長了十張嘴巴,理也不站她這頭。栽贓陷害的同學,蠻橫無理的家長,息事寧人的老師,比起來,她這個窮學生,在華躍這裏,歷來就是被忽略被犧牲的角色。她早該知道的。
這事並沒有誰去宣揚,但是很快就傳得眾人皆知了。同學們看顧湘的目光里免不了帶着點無奈和同情。特別是一班的同學,都覺得葉文雪是明擺着的仗勢欺人,被欺負的還自己班上一個老實的人挺好的女學生,於是更覺得葉文雪人品差。
但是葉文雪毫不在乎這個。她扳回了面子,塑造了威信,覺得自己才是贏家。一連幾天過去了,她臉上的烏青還一點都沒有消退的跡象,她也不避諱給人看到,有人問起,她也只是含蓄地說這是一個意外。
不過她身邊幾個女生自然會幫着她七嘴八舌地解釋一番,將那天的事添油加醋翻出來說一遍。當然,不會有顧湘半句好話。葉文雪被塑造成可憐無辜被欺辱的柔弱少女,對方則是善妒粗魯的醜女。不知情的人一聽,還以為葉文雪受了多大的委屈。
顧湘這下算是徹底出名了。原先和孫東平傳緋聞的時候,很多人只知道有她這麼個人,並不知道她的名字。如今被葉文雪一宣傳,再加上她的名字也好記,全校都知道一班有個叫顧湘的女生給了二班的班花葉文雪一巴掌,原因是孫東平甩了她和葉文雪好上了。
顧湘這回是百口莫辯,乾脆一句不說,任由他們隨便怎麼傳留言。她繼續踏踏實實讀書考試,做好一個學生的本分。既然同學們不喜歡她,她可不像再失去老師的歡心。
不過也有例外。一次去食堂打飯,竟然有幾個女生請她吃雞腿喝飲料,理由就是她扇了葉文雪一個耳光。
顧湘啼笑皆非,沒要這份沉重的謝禮。她沒心思拉幫結派,也沒心思和誰一起同仇敵愾。老實讀書,順利畢業,考個好大學,為了這個結局,她已經決定在這三年裏,什麼苦都可以吃,什麼氣都可以忍了。
“笨蛋!”
顧湘咬着筷子轉過頭去,看到孫東平正端着盤子站在她身後。她有點意外,因為大家都知道孫東平幾乎不在學校食堂吃飯的。
孫東平粗聲粗氣地教育她:“我說你,人家願意請你吃東西,幹嗎不要?”
顧湘怪無辜地看了看他。孫東平個子本來就高大,她坐着他站着,臉上表情又那麼氣勢洶洶,彷彿她又做了什麼錯事一樣。
顧湘真覺得這個人簡直和自己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兩個星球,根本就沒有溝通的可能。她撇了撇嘴,最後選擇了沉默,低頭繼續吃飯。
孫東平瞪着顧湘的後腦袋,他還以為顧湘在難過,可是仔細一看,這個女生奉命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飯,才明白過來她根本就沒有把他剛才的話聽進耳朵里。
孫東平臉色鐵青地把盤子重重地頓在桌子上,發出很大的聲音。鄰桌的同學都看了過來。
顧湘不得不再次停了下來,抬頭看對面這個麻煩的根源。
“你有什麼事嗎?”她聲音很小,神情可憐,活脫脫一副被欺負的弱勢學生模樣。
孫東平看她這懦弱的表情,就氣不打一處來。他脫口就說:“做這個臉給誰看呢,我又不是老師!”
顧湘被這句話刺到了,眼色霎時黯淡,露出受傷的神色。孫東平眼見她臉上血色褪去,不由有點後悔,覺得自己話說得重了。
明明不是這個意思,明明不是想來找她麻煩,更不是想來找她吵架的。怎麼總會把話說錯呢?這也是孫東平怎麼都搞不清楚的問題。
這時顧湘緊抿了一下唇,字字清晰地說:“我也沒有對老師露出什麼可憐的表情來。我這人天生就長這張臉,你要看不習慣,別看就是。”
孫東平心裏有愧疚,被顧湘頂了一句,也沒怎麼生氣。他撓了撓脖子,小聲問:“聽說你挨了一個口頭警告處分?”
這話又碰到了顧湘的傷痛處。一個努力學習的學生,不怕考試失利,怕的是被記過。這等於是人生就此被打上了烙印,讓她以前所付出的辛苦全都付諸於流水。從此以後,她就是同學們口中被記過的“差生”了,她的道德品質就有了一塊永遠的污漬。
顧湘這幾日夜裏都輾轉反側睡不着覺,又焦急又難過,憋不住的時間就會偷偷掉眼淚。可是她也一點辦法都沒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子,遭遇人生中第一次信譽危機,這種惶恐不安,恐怕是孫東平這種粗神經的人怎麼都體會不到的。
孫東平只看着他問完后,對面女生默不作聲,眼眶卻是漸漸紅了,長長的睫毛帶上了一點濕意。那小巧的鼻尖也慢慢紅了,連平時有點蒼白的嘴唇,這時候也染上了一點血色。
“啊呀!別哭呀!”孫東平忽然有點手足無措,他以前一貫用來哄女孩子的手段一下全部忘了個精光,“那個……別哭呀!大家都在看着,會以為是我欺負了你呢。到時候劉靜雲要來殺了我的。”
顧湘深吸了一口氣,使勁眨了眨眼,那眼裏的水汽逼了回去。
“跟你沒關係。”
“怎麼沒關係了。葉文雪是我女朋友。”
“她又沒被記過。”
“噯!就為這事啊!”孫東平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腦袋,翹起腳踩在長凳上,“這是口頭警告,又不記入檔案的,就是一個口頭批評而已。過陣子大家就忘了,老師也不會記得的。”
顧湘忐忑不安地說:“那將來上大學,老師不會告訴來錄取的大學老師嗎?”
孫東平像看外星人一樣看着顧湘,桌子一拍,哈哈大笑了起來。他渾身都在顫抖,兩排牙齒白晃晃的,笑得十分沒形象。要是戀慕他的女生看到了,心裏對他的喜愛肯定要打折。
孫東平嘲笑顧湘,“你長沒長腦子啊?吃什麼長大的,怎麼那麼笨啊?”
顧湘不悅道:“你怎麼又損人?”
“你本來就笨啊!這種記過,簡直小到不能再小。你又是好學生,劉老師他們才不會那麼啥,和招生老師說這種陳年爛穀子的事呢!我打架還正式記過了呢,我都不擔心!等下個學期只要我一直安分老實,老師自然會給我取消的。更何況你這種不留檔的處罰了。”
“是這樣的啊。”顧湘老實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孫東平斜着眼睛看着她笑,“我知道你們這種學生,最怕的就是影響前途,是不是?你就是那種一門心思考大學,想着出人頭地的學生。”
顧湘被譏諷了,也不惱,她反問:“難道你不打算考大學?”
“我不會在國內念大學的。”孫東平說,“我媽早就決定好了,等我高中畢業了,就接我去英國讀大學。”
顧湘對出國這說法並不陌生,不過她也很清楚這種事同她是沒有半點干係的。她說:“我要是能考上本省的重點大學就滿足了。”
孫東平歪着嘴笑了笑,“你放心吧。你那警告處分,不是什麼大事。像你這種又窮又努力學習的好學生,老師們最喜歡了,都爭着給你這小白菜澆水施肥,要把你培養成名牌大學生,給學校爭光。所以說,小白菜,你一門心思好好讀書,期末成績考好點就行了。”
孫東平這話真不怎麼動聽,不過看在他本意是在鼓勵,顧湘便也聽了進去,至少還要忍不住反對一句:“我不是小白菜。”
“瞧你這樣,不就是一株青青黃黃的小白菜嘛。”孫東平沒理會她的抗議,笑着問,“葉家那天是怎麼說的?”
顧湘喝了一口湯,把嘴裏的飯咽了下去,“能怎麼說?葉文雪的臉,這都還是青的呢。”
“你當時真的那麼用力?”
顧湘瞟了孫東平一眼。她心裏有怨氣,說的話也免不了帶着點譏諷。
“豌豆公主的故事讀過嗎?人家真正的公主,即使墊了幾十上百張床墊,也能感覺到床墊下的一顆豌豆。葉文雪是千金小姐,比不得我這種人皮糙肉厚的,我的手沒事,人家嬌嫩的面容可受不起呢。”
孫東平拿筷子翻了翻盤子裏的菜,興緻寡然。
“你當時把那錢收了不就好了。”
顧湘冷冷掃了他一眼,“還真當我是你們的傭人啊?”
“你大可以回頭再給我。”
“這不一樣。”顧湘正色。
“怎麼不一樣了?”
“如果照你說的做,那在同學面前,我就是收了這錢了。”顧湘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說,“雖然只是四塊錢,但是你讓別的同學怎麼看我?我名聲已經夠不好的了,我不像再添上這一筆。我來學校只是讀書的。”
她把那句“不像你們,是來談戀愛的”留在了肚子裏,沒有說出來。
孫東平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你就倔吧。我看你活該。”
“落井下石的,不差你一個。”
再次溝通失敗,顧湘沒了耐心。說了半天的廢話,碗裏的菜都涼了,她埋頭趕緊吃起來。
孫東平瞅着她盤子裏那點素炒冬瓜和油悶茄子,連點肉沫都見不着。那碗湯也是,清得都可以當鏡子照。只見顧湘夾了幾片茄子,放在飯里拌了拌,然後連菜帶飯夾了一大塊送進嘴裏,使勁咀嚼,也不知道是吃得很努力,還是吃得香。
孫東平再看看自己碗裏的菜,他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他想也沒想,就把盤子裏的一隻滷雞腿夾到顧湘的盤子裏。
顧湘驚訝地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寫滿了疑惑。
孫東平說:“我看你碗裏連點肉都沒有,難怪那麼瘦。這雞腿你拿去吃吧。”
顧湘白皙的臉龐不禁泛起一絲紅。孫東平淺笑着看,還以為她害羞了,沒想顧湘夾着雞腿又放回到他的盤子裏。
“謝謝,不用了!我不要。”
孫東平眉毛一揚,“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要你的東西。”顧湘字字清晰地說,“我有錢,我也吃得飽,不用你再給我吃的。”
說完,她故意做給孫東平看似的,又大口吃了一口飯。
孫東平覺得有點光火。他長這麼大,所有人都爭着來奉承伺候他,他只照顧過他生病的爺爺。如今他看這小白菜可憐,主動給她點好處,她居然當場就給推了回來。
好,你不要是吧?
孫東平不再廢話,端起盤子就走了開來。顧湘還以為他會罵幾句,見他這麼乾脆地走了,如釋重負的同時還有點納悶。
只見孫東平帶着怒火,大步走到食堂門口收餐具的校工面前,嘩啦一聲就把一盤子的菜全部倒進了潲水桶里。校工大媽瞪圓了眼睛。
顧湘一下子覺得渾身的肉都在疼。她倒不是後悔惹孫東平生氣,她是在心疼那菜。
這天殺的糟蹋糧食的公子哥兒,這火爆焦躁的性子,真是討厭!
孫東平的火還沒發完,他倒了菜,在食堂大媽的斥責聲中揚長而去,徑直走到了二班教室門口。
中午休息時間,葉文雪正在和幾個女生聊天,說得正開心,一個女生推了推她,往門口一指。女孩子們都看了過去,只見門口正靠着一個高大俊朗的少年,一臉酷酷的表情。
葉文雪頂着半邊青臉,卻絲毫不影響她笑得□爛漫。她輕快地跑到孫東平的身邊,拉了拉他的手。那個時候大家還比較保守,又在學校里,也不敢做出多親熱的舉動來。
孫東平也是要笑不笑的,目光落在她葉文雪青紫的臉上。
“還疼嗎?”
葉文雪撒着嬌,“當然疼啦,每天洗臉的時候都不敢碰,一見水就疼。”
“不是沒破皮嗎?怎麼會沾不得水?”
“可是碰着就疼啊。”葉文雪嘟着嘴,“我都只敢輕輕擦一下,而且啊,睡覺的時候頭都不敢朝這邊。還有呢,我這樣子,不論走到哪裏,都招來人家看。真是丟死人了!”
孫東平笑意加深了些,眼裏沉沉地沒有一絲光芒,“怎麼傷得這麼嚴重?找醫生看了嗎?”
“看了啊。”葉文雪說得頭頭是道,“醫生說這是什麼軟組織挫傷,很難養的呢。我們家為這個花了不少錢買葯,都還沒叫那個顧湘賠我醫藥費呢!唉,我媽也說我這人心軟,不愛同別人計較,受了委屈也就自己受了。”
小美女哀婉動人地一番演說,孫東平都笑出聲來了。他拂了拂她的劉海,說:“你媽可真護着你呢。”
“她是我媽啊!”葉文雪得意地說,“其實啊,東平,我媽鬧到學校來這事,我也不想的,可是我拉不住她啊。你真的要相信哦,我媽平時性格最是溫柔了,我爸就說我這點最像我媽了。呵呵,當然拉,我們母女兩長得也像。我媽當年可是十鄉八里的一枝花,多少知青在追我媽,後來還是我爸……”
“知道了。”孫東平不耐煩地打斷了葉文雪含蓄地自吹。
他覺得有點奇怪,當初他追求葉文雪的時候,她可是惜字如金,送東西給她,能得一個“好”字就十分難得了。像今天這樣長篇大段地演講,那是想都沒想過的。
而且越接觸越發現,當初的冷美人,其實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撥去了華麗的外殼,裏面的東西其實乏善可陳。這個女生除了漂亮些,也和其他女生沒有什麼區別。
葉文雪正在得意的風頭上,沒仔細看孫東平的臉色。她自顧說:“對了,這個周末我們去滑冰怎麼樣?我表哥在天星娛樂城開了一家滑冰場,是真冰。你說你會滑冰刀的,你可要教我哦!”
女孩拉着男生的手撒着嬌。孫東平面色平靜地問:“你的臉這樣,到處跑沒問題嗎?”
葉文雪滿不在乎,“沒關係的。反正也快消了,你看,都沒先前那麼青了。”
“我看看。”孫東平說著,伸出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葉文雪一驚,臉剋制不住地紅了起來。
“東平……別……同學看着……”
二班的學生果真都看了過來,少男少女對這種事最是熱衷,於是紛紛擠眉弄眼,竊竊私語。
葉文雪又是害羞又是興奮,眼角眉梢都掩飾不住□。她以為孫東平要親吻她,於是閉上了眼睛。
略微粗糙的指尖摩挲着她的臉頰,隨後是一片濕潤的冰涼。
葉文雪一愣,孫東平的手已經鬆開了她的下巴。
孫東平的手裏不知道什麼時候多出一張濕紙巾,此刻,潔白的紙巾上有一塊青紫色的痕迹,十分顯眼。
葉文雪打了一個冷戰。即使她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臉上那塊青印肯定已經被擦得七零八落了。
教室里傳來同學們驚訝的呼聲。那個呼聲很快就被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蒼蠅般嗡嗡不絕的討論聲。
疑惑、驚訝、鄙視的目光紛紛投了過來。葉文雪心裏只響着一個聲音:糟糕!
她下意識地抓住孫東平的胳膊,“東平,你聽我解釋……”
“沒什麼好說的。”孫東平還是那雲淡風輕的表情。他手一揚,就把那張紙巾丟在了地上。
葉文雪頭皮發麻。她認識孫東平的時間也不短,她知道這個男生看似性格衝動的,所以越是平靜地時候,越是表示他生氣。
“這是什麼?”孫東平半笑不笑地問,“顏料?還是什麼粉底?我對女人的東西不了解,不過你挺能耐的啊,把你媽都騙過了吧?”
葉文雪被他這表情嚇住了,都快哭了出來,“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只是想給那個女生一點顏色看看。誰叫她在那麼多人面前打我一耳光的……”
“所以你就把顏色抹在臉上給她看啊?”
孫東平話音一落,連教室里幾個偷聽的同學都跟着一起笑了起來。葉文雪臉上就像真的被扇了耳光一樣,漲得通紅。
“這種小伎倆,以後別在我面前耍了,我也不喜歡被人騙。”孫東平把手揣進褲子口袋裏,歪着腦袋看着葉文雪。看上去還是弔兒郎當的樣子,卻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壓迫感。
少女的確漂亮,現在這惶恐不安的模樣,大眼睛濕漉漉的,看着也十分動人。心腸稍微軟一點的,沒準就原諒她了呢。
“我記得我和你說過,我媽家世代都是骨科中醫,我多少也學了點皮毛。別的不行,跌打損傷的真假還是看得出來的。”孫東平搖了搖頭。這種沒腦子的女生,漂亮有什麼用?就像塊口香糖,甜味盡了后,味同嚼蠟,真沒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