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敵金刀
出了天山,思縈一路往東走,直到過了玉門關后才發覺,自己身上所帶的盤纏不多,銀兩即將告罄。
沒有銀子,在中原行走幾乎可以說是寸步難行。她不敢再亂花銀兩,除了每日買些個饅頭充饑外,夜晚她都選擇露宿,不敢隨便去投靠客棧,就怕不夠銀子付帳。
五月的氣候白天頗為悶熱,但到得晚上,仍是夜涼如水,她為了祛寒,只得揀些枯枝來生火。
火堆燃起,望着那熟悉的火光在晚風中閃爍跳躍,她不禁想起自下天山以來,水易寒便也失了蹤跡,與她再無半分交集。
這半月以來,水易寒雖未曾出現在她面前,但又似乎日日夜夜都陪伴在她左右,此時突然失了影蹤,她反倒不自在起來。
抬頭望着夜空裏寥寥無幾的寒星,思縈忍不住嘆息:“也好,最後終是剩了我一個。”心頭髮酸,眼淚幾欲奪眶而出。
恰在此時,東首邊的草垛子裏響起三下清脆的拍掌聲,一緩二急,很有節奏,像是在打着某種訊號。思縈正疑惑間,西邊似是回應般,也響起三聲口哨聲,同樣是一長二短。她再無遲疑,伸腳極快的踢滅了柴堆,一聲不吭地伏低身子。
黑暗中,有人低喚:“來的可是‘無敵金刀’金大俠?”
對面立即有人答道:“正是!”黑夜中衣衫颯颯聲動,來人已奔到眼前。
思縈心中驚道:“無敵金刀?難道會是那個威震中原的第一俠,長虹幫幫主金長虹?長虹幫遠在岳州洞庭湖畔,他到這裏來做什麼?”
就只聽原先那人道:“金大俠果然守信,不愧是正人君子啊!”嘿嘿冷笑,頗有嘲諷味道。
金長虹不耐道:“少羅嗦,東西拿來!”
“那麼我要的東西呢?”
黑暗裏金長虹窸窸窣窣地似是從懷裏往外掏東西:“諾,拿去!匯同錢莊開出的百兩銀面子的銀票,這裏共是十張,可是一厘也不少你的。”十張也就是一千兩,思縈從未聽到過如此巨額的銀兩,不由呆了。
那人喜道:“金大俠就是夠爽快,看來我當真沒選錯人啦!這是你要的東西,你可瞧清楚了,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啊!”
思縈聽他最後說到“童叟無欺”四個字,猛然想起,此人正是江湖販子‘童叟無欺’!只是不知金長虹怎會跟這種無賴小人攪在一起?
金長虹從他手裏接過樣長長的黑黝黝的物什,過得片刻,突然聲音拔高道:“怎麼會有劍鞘?”
童叟無欺笑道:“劍當然會有劍鞘,這有什麼可奇怪的?”
金長虹扔掉東西,一把揪住他的胸口,怒道:“這……這把劍卻哪裏來的劍鞘?你找死,竟敢拿假劍來誆我!”
童叟無欺嚇得腿發軟,顫道:“這怎麼可能會是假的?我明明從……”話還沒說完,身子抽搐地抖了幾下,竟癱軟地倒了下去。
思縈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只聽金長虹鏗鏘聲拔出隨身佩帶的金刀來,大聲喝道:“什麼人鬼鬼祟祟地躲在那兒偷襲?給我滾出來罷!”
心頭一驚,她剛想站起身,只聽風中傳來一陣呵呵輕笑。
思縈才覺那笑聲耳熟,金長虹已大叫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天山派的胡掌門。哦,胡夫人居然也來了。嘿嘿,那可真是妙極!”
是師父師娘?
只聽火摺子磨擦幾聲,一人點亮高舉的火把,慢悠悠地走過來。思縈悄悄探起頭,搖曳的火光下那張清雅的臉龐上顯露出一抹沉靜的笑意,正是天山派掌門胡鳴楓,胡夫人英姿勃發的站在丈夫身邊。
思縈乍見親人,內心澎湃激動,恨不能立時站起,飛撲進胡夫人懷裏放聲大哭,傾訴連日來的委屈與心酸。
胡鳴楓拱手含笑:“金兄……”眼睛一睨地上的瘦小猥瑣男子,面色大變,“童叟無欺?他怎麼在這裏,是金兄殺了他么?”
金長虹冷道:“少來這一套噱頭,別人不了解你胡鳴楓的為人,我還不清楚么?人明明就是你殺的,卻又在那兒假惺惺作戲!”
胡鳴楓驚訝道:“金兄怎會有如此一說呢?江湖上誰人不知中原第一俠的俠義,童叟無欺這個武林敗類,下三濫的小人,金兄你今日除了他,實在是替武林除了一大禍害,若讓人知曉了,誰人不會翹起大拇指誇讚金兄一句。小弟其實也早想找機會除了他,可惜遲了一步,金兄你大俠風範,又何必謙讓呢?”
金長虹怔了下,臉色漸漸稍和:“你小子還真會說話!”輕輕咳了聲,“賢伉儷二人不在天山享齊人之福,卻跑這麼大老遠來做什麼呢?”他不說自己大老遠的從洞庭湖跑來,卻先發制人的質問。
胡鳴楓重重嘆了口氣:“唉,說來還真有失顏面,金兄不是外人,我也就無需隱瞞了,我夫妻二人是來尋找逆徒的!”
“逆徒?聽聞賢伉儷教徒有方,門下弟子個個武藝高強,人品出眾。不過么,江湖倒也有流言蜚語的消息說道,天山派中有位女弟子,咳咳,與那萬福山莊的萬老爺子有點不清不楚的,最後還不知為了什麼難以告人的原因,竟把萬老爺殺死在了房裏。萬老爺的家人為此與賢伉儷二人理論,卻被賢伉儷殺了個片甲不留,最後還一把火將萬福山莊燒了個乾淨。不知是真是假啊?”
金長虹說的篤篤定定,邊說邊陰冷的拿眼瞄胡鳴楓夫妻。思縈直聽得玉牙緊咬,恨不得衝上去扇那無敵金刀兩巴掌,罵他胡言亂語。
胡夫人握緊拳頭,怒道:“哪有此事?”胡鳴楓掃了妻子一眼,胡夫人頓了下,口氣稍緩,“金幫主莫要聽人胡說,萬福山莊失火的事我們夫妻委實不知情,就連那逆徒與萬老爺做出了見不得人的苟且之事,我們也是才發現。現下到中原來,便也正是為了找到她,好清理我們天山門戶!”
思縈躲在夜裏,只覺得全身陣陣發寒,冷得牙齒咯咯作響,心裏頭不知是恨多一些,還是哀多一些,腦子裏亂鬨哄地叫囂。
不是說我!這絕不是不說我,他們說的是旁人,與我無關的!
她上下牙齒抑制不住的咯咯作響,金長虹與胡鳴楓夫婦是何等人物,立時便察覺。
金長虹喝道:“什麼人!”
手裏的金刀凌空虛擬劃了道弧,思縈賴以藏身的草垛子應聲被劈了開來,她哎喲叫了聲,向後連縱數丈。金長虹一柄無敵金刀氣勢凌厲,不待招式用老,又一刀自下而上劈來。思縈身法再快也快不過金長虹的金刀,身子忙在空中一扭,施展開天山派輕功“獨步青雲”,險險避過,那金刀的刀鋒擦着她的背脊掃過,帶起一陣陰風。
“好個‘獨步青雲’!好個天山派!”金長虹手中金刀突然兜了個圈子,方向突變,斜斜砍向思縈的腳踝。
思縈不假思索地就地一滾,狼狽至極,嚇出一身冷汗。抬頭忽地瞥看,金長虹揮刀又砍來。
她又驚又怕,嘶聲尖叫:“師父救命!”
只聽“叮”的聲金屬清脆撞擊,胡夫人手持長劍,劍身挑住了刀背。
“好哇!你們夫妻兩個可終於動上手啦!”
胡夫人倏地劍柄迴轉,劍尖微微一顫,直刺向跌在地上的思縈,喝道:“孽障,還不納命來!”
思縈哪裏會料到竟會有此變故,正喜出望外地跳起撲向胡夫人,這一撲,硬生生地將身子迎向了長劍。
噗的聲輕響,胡夫人的劍刺進了思縈的左胸,她錯愕得忘了痛呼,只低低喊了聲:“師娘……”
胡夫人也是吃了一驚,愣在當場。她手裏的長劍若是再向前一寸,立刻便可要了思縈的一條小命。
金長虹突然虎吼一聲,金刀朝思縈頭頂劈落。
胡夫人回神叫道:“不可!”叫聲中,金刀已落。
金刀在離思縈脖子還有半尺時,突然一道耀眼的白光閃過,在黑夜裏刺得人連眼睛都睜不開。
金長虹眼不由一眯,那金刀就在這瞬間一斷為二,真正是成了一刀兩斷,斷裂的刀尖鏘的砸在青石塊上,迸出點點火花。
金長虹撫摸整齊的切斷口,一臉詫異,驚叫道:“是思情劍!是那柄思情劍!”他哈哈大笑,笑聲中一把抓住思縈的一條胳膊,將她拉過,面目猙獰,“思情劍既為你而出,有你便等同於有劍!”
他擄了她,將斷刀擲向胡夫人,胡夫人尚未從剛才的震驚中反應過來,胡鳴楓急忙伸手將妻子拉開,避過斷刀。
兩廂一分,胡夫人手裏的長劍自思縈的心口抽出,一道鮮血擊射,濺上胡夫人衣裙,那點點血斑當真鮮艷奪目。
胡夫人望着身上的血跡,不自禁地顫抖:“楓哥!楓哥!咱們都做了些什麼呀?”
胡鳴楓急道:“羅嗦什麼,還不快追!”
思縈被金長虹扛在肩上,她也不掙扎,跟個死人無甚區別,她的心口在淌血,隨着金長虹跑動的顛顫,點點灑了一路。
血流得愈多,她的神智反而愈清醒,伴隨着心口的疼痛,她慢慢閉上眼,這一次眼淚終於不受控制地滴落,心裏有個聲音不斷的說,就這樣吧,就這樣死去了最好!死了最好……
金長虹不愧是中原第一俠,雖然肩上扛了一個人,身形奔得仍是飛快,無半分滯礙。胡鳴楓夫婦原本追的極近,但時間一長,漸漸拉開了距離。胡夫人內力最弱,一個時辰后便已跟丟了人影,胡鳴楓追了一個半時辰,終也堅持不住,只得停了下來。
金長虹甩脫了兩大高手的追擊,心中好不得意,猝然身旁響起聲輕微的嘆息,那聲嘆氣清晰得猶如在耳邊,金長虹駭然,腳下哪裏還敢有半分停歇,道路兩旁的樹木忽忽後退,耳畔生風。哪知那聲嘆息卻仍是不徐不慢的再次響起,直聽得金長虹背上沁出冷汗,當真毛骨悚然。
過得片刻,那聲音突然嘆道:“這樣下去可不行啊,你還是先把血止住了吧。”
金長虹腳步一頓,停了下來,微喘道:“你是什麼人!”
他一停下,立即有道白色的影子也停了下來。
金長虹眨了眨眼,厲聲喝道:“你是誰?報上名來!”
那白影冷冷道:“我是誰你不認得么?也對,我不大愛在外頭走動,原也怪你不得。不過,這個你總該是見過的吧!”白皙的手微微一翻,亮出一枚巴掌大晶瑩剔透的玉佩來。
金長虹倒抽一口冷氣,臉刷地全白了,血色褪盡,“水……水……”
白影頷首:“很聰明,我是水易寒!”
金長虹仍是一味顫道:“水……水靈宮,你是水靈宮的人?”
水易寒眉頭微蹙,冷道:“我不是跟你說過了么!我的話你最好不要讓我重複說第二次,我這個人沒什麼耐性!”
金長虹退後三步:“你想做什麼?”
水易寒伸手一指:“放下那姑娘!至於你,馬上給我消失。”
金長虹臉色更加難看,過了許久,才道:“如果我不答應呢?”
“我既然這麼說了,便不怕你會不答應。但如若你硬要執迷不悟,我也不反對。我已經有十年沒跟人動過手了,也許今天你會是個例外。”
金長虹心裏清楚得很,眼前的這個面色蒼白得幾乎病態的男子絕非在出言恫嚇,他絕對有這個本事一出手便殺了自己,更何況自己的金刀早斷了。一想起那斷了的金刀,他腦子裏忽的靈光一閃,駭然道:“思情劍在你的手上?”
水易寒冷冷笑道:“你還不算笨!原本我想放你一條生路的,不過就是因為你不笨,反而要了你的命。”
金長虹駭然失色,見水易寒已緩緩踏前一步,他慌亂中將肩上的思縈當成個活兵刃,呼地抓着她的腳,甩將過去。
水易寒縱后一步,眼神愈加清冷深邃,陰冷道:“我原打算讓你十招,不過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我在三招之內定取了你狗命。”
話音才落,金長虹只覺眼前白影化作淡淡輕煙,轉瞬消失不見了,這樣詭異的輕功別說沒見過,他就連聽都沒聽過。
正感無措的時候,背後有個聲音喝了一聲:“第一招!”
金長虹將思縈猛地向後一甩,砸向水易寒,水易寒一手緩緩拍出,按在思縈腰間,柔勁一托,思縈身子在他手掌上打了個滴溜,輕易地從金長虹手裏奪了過來。
金長虹手裏驟然一空,傻傻愣住。
水易寒一手摟住思縈柳腰,右手連點她胸口三處穴道,替她止住傷口流血。
他回頭望向金長虹:“你幹麼不還手?你若不進招,恐怕就連三招的機會也沒有了。”
金長虹大吼一聲,一拳打向水易寒,水易寒微微側過,冷道:“原來你還會打少林拳法,可惜使大刀使慣了,打拳就實在沒得看頭了。”他邊說邊又輕鬆的避過金長虹的三記鐵拳,“我忘了告訴你,我師父他老人家生平研究最多的就是嵩山少林寺的武學。你千不該,萬不該的就是偏偏挑了少林拳法來跟我斗!”話音一頓,道:“第二招!”
金長虹暴退三丈,水易寒冷冷噙笑,右臂一攬,步法輕盈,飄忽靈動,白影晃動時,當真態擬神仙。金長虹手臂一沉,胳膊剛想格開水易寒伸來的右手,哪知他右臂倏地一轉,已穿過他兩隻胳膊,按上了他胸口,一觸及收。
金長虹驚魂未定,額頭汗珠大顆大顆滾下,他吁了口氣,才要跨前一步,哪知腳步剛動,胸口一陣劇痛,肋骨碰撞得咯咯作響,他喉頭一甜,哇地噴出一口鮮血來。
“我剛才已經手下留情,不過才打斷你三根骨頭罷了。好了,也不用那麼羅嗦,你說這最後一招,你想怎麼個死法吧?”
金長虹早面無半分血色,此刻他進也死退也死,左右都逃不過一個死字,登時萬念俱灰,腦子裏一片空白。
“第三招!”
“且慢!”
水易寒冷眼看去。
金長虹說:“我知道橫豎活不過這一招了,你可否讓我最後見識一下思情劍的厲害?”
水易寒盯着他看了好久,金長虹被他那冰冷的目光掃過,只覺一股冷意傳遍全身。哪知水易寒唇角微微揚起,竟笑道:“好,我成全你。”
金長虹全身僵硬,凝氣於神,擺出接招的架勢,水易寒卻淡淡說:“拿去吧。”
金長虹一呆,卻見水易寒手臂長長伸過,白皙的掌心上橫了一柄薄如冰霜的短劍,那劍長不過二尺,說是劍,其實只比匕首長了些許,劍身短而薄,通體透明,猶如一片薄冰,劍柄乃上等漢白古玉製成,上書兩篆體小字曰:思情。
那短劍就靜靜地躺在水易寒的手裏,彷彿周身都在散發著一股淡淡的寒氣。
金長虹一時弄不明白他的意思,雖然眼睛早被思情劍深深吸引,挪移不開半分,卻仍是艱澀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要見識么?那就拿去好好瞧個夠吧!”
“怎麼?你……”
水易寒不耐道:“你到底要不要看?”
作勢欲收回,金長虹急忙叫道:“要!要!要的!實在是……實在是……”
他一雙手顫抖着摸上劍身,小心翼翼地取過,愛不釋手地看了個仔細,到最後竟然眼中濕潤起一片。
水易寒哼道:“說實話,我真的很想瞧瞧思情劍刺進你心口時,你會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我。不過,我現在突然又該了主意,你若真喜歡這劍,我便送予你如何?”
金長虹更加吃驚,嘴張的老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前一刻這個可怕的男人還幾乎要了他的命,這一刻卻說要把這武林至寶送給他,這簡直就像是在夢裏。
“不過,你得答允我件事才行!”
金長虹揣緊思情劍,拚命點頭:“行!行!甭說一件,十件、百件也使得!”
思情劍,武林至寶,人人夢寐以求,他欲花千兩巨資從“童叟無欺”那求購而不得的寶物,現在卻那麼好命得竟有人要白白送給他,當下為顯誠意,拚命點頭。
“我只一件就行。你把思情劍拿去,不可跟任何人提及是我給你的,從今往後你也就當從未見過我,從未聽過我的名字。你聽明白了沒?”
金長虹沒想到他提的條件竟這麼簡單,喜出望外:“聽明白!聽明白!我保證絕對沒問題!”
“如若給我聽到一絲風聲,我便立即取回思情劍,以及……你的項上人頭!”水易寒右手立成刀形,向金長虹凌空虛擬劈來,金長虹尚未回神,猛覺頭皮一涼,頭頂上梳着的髮髻散開,無數斷髮飛飛揚揚飄落。
等到他從錯愕中驚醒,水易寒早抱着思縈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