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彷彿永遠跨不過的橫溝
手機在響,周航丟開手邊的企劃方案,伸手接起來。
電話那頭傳來朗然的笑聲:“周,這個月底有同學會,你來吧。”
是他的大學同學兼現在的鐵哥們凌飛。
“這段時間公司在做一項大的投資案,有點忙,恐怕走不開。”他瞄了眼手邊厚厚的資料。
凌飛在那邊開始抱怨:“真是服了你了,又不是自己的公司,那麼賣力到底為什麼,還不是在為他人做嫁衣。自己的公司卻丟給我這個苦命的兄弟一個人掙。這麼多年了,我怎麼都沒意識到其實你應該懺悔一下呢?”
憑周航的實力,根本不必替別人忙死忙活,回來跟他一起做鎮自己的公司不是很好嗎?當然了,大學四年加上這麼多年的交情,他知道周航這傢伙雖然一直沉默少言,其實骨子裏很念舊情。留在鍾氏是為了抱答養育之恩,又或者,為了他默默關注了近十年、悄悄喜歡了近五年的某個女人。
見周航不說話,凌飛又道:“聽說鍾雪淇回來了,還進了鍾氏。”
“你的消息很靈通。”周航調侃一句。
“別跟我打側邊球矇混過關。她會回來,我不以為你不知道她真正的目的是什麼。”
“知道,但沒關係,因為鍾氏企業本來就是屬於她的。”
“看吧,你小子肯留在鍾氏拼死拼活,我打包票至少有一半原因是為了她。而不出意外,她一定在心裏把你當成了假想敵。我實在是搞不懂你,如果真的喜歡她,就乾乾脆脆地說出來啊,把一切都說清楚。或者你曾經欠她,但你為鍾氏做了這麼多也算償還了。你喜歡一個人,而那個人卻恨你,這樣的感情還談個鬼啊,百分之三百沒下文的。”
凌飛身為局外人,看着自己兄弟那副悶悶的樣子,比當事人還着急。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沉默,半天才說出一句:“現在還不是說出來的時候。”
或者,永遠都沒有機會說出來。他母親取代了她母親的位置,搶走了本該屬於她們母女的幸福,他們之間似乎一直只能是這種對壘的局勢。
“周,鍾雪淇真的有那麼好嗎?值得你為她停佇了這麼多年?”凌浩的口氣轉了認真。
喜歡一個人,非關好與不好吧。感情的事如果可以順着理智去走,當年他母親也就不會那麼固執地嫁給了鍾叔,他也就不會因為愧疚、同情而對雪淇有了那份複雜的喜歡。
凌飛算是敗給他了,知道這個話題只會越談越糟糕,再談也沒有結果。周航這小子有多死心眼,他總算見識到了。
“不管多忙,同學會你還是要來。下個星期六,老地方。”
“好吧,我會去的。”
“那你先忙吧,拜拜。”凌浩終於大方地放人。
掛斷電話,思緒有了片刻的紛亂。站起身走到窗邊去,點燃一支煙,任迷濛的煙霧漸漸模糊自己的視線。
其實人有的時候,還是糊塗一些比較好。他就是什麼都看得太清楚,看着自己喜歡的人恨他,看着她用笑容掩藏心裏的黯淡,看着他們站在最近的距離,卻彷彿永遠跨不過那道橫溝——
所以,才痛苦。
不記得誰說的,夏天感冒的人是笨蛋。而據朵嫣那傢伙說,冬天感冒的人,根本也聰明不到哪去,同樣是不會好好照顧自己的笨蛋。
雪淇雖然很想為自己狡辯一下,但,她感冒了卻是事實。
關於這件事,算來算去還是要怪罪到周航頭上去。
最近公司在忙一項頗大的投資案,公司高層跟企劃部的人開始天天加班。本來她認為像自己這樣一個小人物自然可以樂呵呵地準時上下班,遺憾的是她早已是燕秘書眼中非常“重視”的人,為大家跑跑腿買吃買喝的“美差”自然就落到了她身上。
於是十二月的深冬夜晚,她常常要走一里路到商業區外的飯店裏幫大家買飯,再走一里路回來。
原本她也想過打電話定飯來着,奈何燕秘書發話了,說送過來的飯通常衛生都不能保障,所以一定要她親自去看着買才行。
幾天的風裏來雪裏往,她想當然光榮地感冒了。頭昏腦漲,還開始發著低燒,天天拿着餐巾紙捂着鼻子,可憐得很。
到這個時候她非常希望周航能發揚一下公私不分的偉大精神,伸手救她一把。而那男人這幾天都忙昏頭了,根本沒空理她,於是她只能幹鬱悶,事情還是要照做。
“哈嚏……”已經是一個小時內的第N個噴嚏了。
雪淇推開鍵盤,伸手摸了張紙巾,邊捂着鼻子邊躺靠到椅子裏去。
肚子有點餓了,看時間也差不多該去幫大家買宵夜了。哀怨地嘆了聲氣,她耷拉着脖子站起身朝門外走,剛出辦公室就跟迎面來的人碰上了。
她又吸着鼻子打了個噴嚏,才抬頭看向來人。
居然是周航。
“你感冒了?”他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
他不是瞧見了嗎?幹嗎還多此一問?她隨意點了下頭當回應,繞過他旁邊繼續走。
因為他算是害她感冒的罪魁禍首,她心裏對他有意見,所以現在不想理他。
“不舒服的話就早點回去休息,”他幾大步跟了上來,又問,“去看過醫生沒有?”
小感冒而已,有必要又跟上次那樣嚴重到去看醫生吊點滴的份上嗎?
“回家睡一覺就沒事了。”她伸手按下電梯按鍵,看也不看他。頭好昏,這個時候她就是有再好的偽裝本事,對着他也笑不出來。他最好識相點走開,不要來跟她套近乎。
電梯門拉開,她走進去,伸手要按關閉鍵,他在門合上的前一秒跨了進來。
“哎?”她不解地斜瞄他一眼。
“如果不想去醫院,那就乖乖回家休息去。”他看她一眼,對她孩子氣的瞪視來個視而不見,語氣篤定地替她做出決定。
“不行,燕秘書還等着我給大家買飯呢。”她沒好氣地咕噥一句。
旁邊的男人耳朵夠尖,她說得那麼小聲他居然還是聽見了。
“我會打電話給燕秘書,通知她今晚的加班取消,讓大家回家休息去。”
雪淇又看了他一眼,見他說得一臉嚴肅,心裏忍不住想笑。實在是老天垂憐啊,這男人終於發揮公私不分的精神了。好吧,本來她就求之不得,現在責任有他擔著,就算燕秘書有意見也不關她的事。
“恩,那好吧,既然你非要送我回去,我也沒意見。”她一副“成全你”的表情。
周航移開視線,忍住失笑出聲的衝動。為什麼他現在才發現,鍾雪淇其實還是個相當相當孩子氣的人?
他去停車場取車,她則裹緊大衣站在離公司很遠的路邊等他。
氣溫很低,好冷,路燈昏黃,照得人越發昏昏欲睡。
車緩緩駛近,她抬手去擋那刺眼的燈光,看着他走下車,為她拉開車門。
她敷衍地笑了笑,迅速鑽進車裏去。
行車上路,她窩靠在座位上,幾乎是一上車就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車速平穩向前,周航轉過視線看了她一眼,望着她孩子氣的睡容,無聲地嘆了口氣。將車停靠在路邊,他伸出手拉過安全帶替她繫上。撤身坐回來的前一刻,他的手滑過她的臉龐,隔着僅幾厘米的距離,頓在了半空,終還是收了回來。
素來沉穩冷靜的人,惟獨在面對她的事時總會失了該有的理智。
公司的企劃案已經到了最後將要拍板的階段,絲毫錯誤都有可能導致很嚴重的損失。而現在,只因為她的一點小感冒他就取消了加班,只為送她回家休息。
他的心思,幾個好朋友都知道,甚至,鍾叔和母親也知道。只有那個被他一直記掛着的人,完全在狀況之外,彷彿什麼都不明白,什麼也都不想去明白。
而他,其實也並不奢想她會明白,在明知道了她所有心思的前提下。
車駛進車庫,緩緩停了下來。
他將車廂里的燈打亮了,目光轉到旁邊那個仍在熟睡的人身上。
她長得偏向她母親一些,不特別明艷漂亮,很秀氣,長睫毛掩映着眼睛,熟睡的樣子像個小孩子。
五年前,就是這樣一張熟睡的臉,讓他莫名的陷了進去。或者更早一些,早在她拿着全家照躲在花園鞦韆上偷偷哭的時候,他沉默地站在陽台上一直看着,那一刻其實他已經動心了,是那種夾雜着同情和憐惜的喜歡。
母親一直很樂意促成這件事,應該是基於補救的心理。鍾叔也不反對,想必覺得他還算可靠,可以給他女兒穩定無憂的生活。所以這五年裏,鍾叔一直跟雪淇提讓她回來的事。而她,也果然在大學畢業的這一年,回來了。
其實,他也一直在等着她回來,哪怕她回來的理由,是她五年前醉酒後說過的那樣——總有一天,她要得回屬於她的東西。
“醒醒,到家了。”他低聲叫醒她。
睡死過去的某人還算警覺,迷迷糊糊地哼了聲,閃了閃眼皮,睜開眼。
好半天才對上焦距,她看了眼車外,揉揉眼睛咕噥道:“哦,到家了嗎?”
說著攏了攏衣襟推開門下車,卻因為外面氣溫太低而大大打了個噴嚏。
“看樣子真的要找醫生來家裏了。”他關上車門,隔着車身對她望來一眼。
“不要,我保證睡一覺絕對就能好!”她趕緊表明態度。開玩笑,胳膊上的針眼還沒消呢,打死她也不要再跟醫生打交道。
周航的目光還定在她身上,她馬上趕在他發話之前又補上一句:“回家別說我感冒的事,我可不想爸爸跟芸姨擔心。”
其實不是擔心,在她看來叫“雞婆”、“假腥腥”更合適。
“好吧,不過要是覺得不舒服一定要告訴我。”
雪淇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他這是在關心她嗎?為什麼一段時間的相處下來,她覺得他對她的態度在轉變,漸漸變得——親切?該用這個詞來形容嗎?沉默內斂的周大公子,竟會對她展露這不為外人所見的親切氣質?她應該感到榮幸嗎?
“知道了。”她藉著昏暗的光線掩去眼底的困惑,笑了笑,領先朝主屋走去。
因為今晚回來得比較早,鍾父跟陳芸都還沒睡,兩個人窩在沙發上看電視。
雪淇先走進客廳,看到那兩道親密依偎的身影后,淡淡蹙了下眉。
陳芸先看到她,立刻站起身笑着招呼:“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早?吃過晚飯了嗎?”
周航跟着走進來,陳芸一陣意外,隨即欣然笑道:“原來你們是一起回來的呀。”
周航看了看雪淇有氣無力的樣子,說道:“我們都還沒吃晚飯,讓廚房做點吃的吧。”
“是嗎?瞧你們這兩個孩子,這麼晚了居然還沒吃飯,回頭把胃餓壞了怎麼辦?”陳芸嘮叨着,趕緊進廚房去了。
雪淇跟鍾父打了聲招呼,轉身就想上樓,卻被周航伸手攔住。
她懶洋洋翻了翻眼皮看他一眼,解釋道:“你吃吧,我沒胃口,先回房睡覺去了。”
一個向來抗不住餓的人居然連飯都可以不吃了,可見她的感冒比她形容的“睡一覺就好”要嚴重得多。
“多少吃一點東西,空着肚子睡覺對身體不好。”
“那我先睡一會,等會再吃。”她敷衍一句,打算走人。
他突然湊到她跟前,壓低聲音說:“或者我應該打個電話請醫生過來。”
咦……這是在威脅她嗎?都跟他說了沒胃口啊,以前怎麼都沒發現他居然還有雞婆跟耍無賴的潛質?先前是誰答應了回家后不提這件事來着?過分啊過分。
“我嘴巴沒味道,吃不下去乾巴巴的飯。”仗着有他擋着父親看不見,她很大方地送了他一記狠瞪。
他撤身站了回去,居然嘴角一勾扯出一抹笑來:“我去讓媽煮點粥。”
不等她回答,他已經轉身朝廚房走去了。
留下某個氣乎乎偏還不能表現出來的女人,獨自留在原地鬱悶不已。
鍾父眼底嗪着笑意,對雪淇招招手道:“過來陪我坐會。”
雪淇“哦”了聲,走過去坐下。
鍾父看了她片刻才道:“在公司上班還算順心吧?”
“還好。”她漫應一句。
“周航對你也還好吧?你們相處的怎麼樣?”
好詭異的問題,看父親那表情,一臉期待的樣子,別告訴她真的被她給猜着了啊。想把她跟周航湊合成一對,會是這樣嗎?
“還不錯。”模稜兩可的答案比較保險點。
“那就好。”鍾父露出欣慰的笑容。
為了不再將這個恐怖的話題繼續下去,她開始轉移話題:“農曆年快到了,我打算回去看看媽媽。”
鍾父愣了下,點頭道:“恩,是該回去的。”想了想又道:“我跟你芸姨商量過了,今年過年讓周航陪你一起回去,去看望一下你媽,也順便替我們問候一下。”
雪淇的目光閃了下,忍了又忍才忍住了要變臉的衝動。
這樣算什麼?讓第三者的兒子去看看那個敗在他母親手下的下堂妻,看看她是不是已經很落魄,還是看看一個失意的人現在是什麼樣子?
大可不必吧。
“雪淇?”鍾父見她半天沒回話,喚她一聲。
“哦,那好吧。我已經跟媽媽聯繫過了,周航如果願意的話,也一起去好了。”
她很不希望這樣,但不得不妥協,只為了讓他們相信,她是真的毫無芥蒂地回來的。
而,未來的路,還長着。
春節轉眼便到了。
大年初一他們搭上長途客車回那座偏遠的江南小鎮。因為年初一尚未到走親訪友的時間,所以車上不算很擁擠,剛剛好坐滿。
他們的位子在中間。周航放好行李後上來,看到雪淇已經蜷縮在位子上沉沉睡去。早上出門的時候她就有點發低燒,應該是晚上沒睡好的關係。
他走到座位上坐下,拍拍她的肩低聲道:“靠着我睡吧,會舒服一點。”
雪淇迷迷濛蒙地睜開眼睛,見是他,又闔上眼皮隨口應道:“恩,你說什麼?”
“我說,如果你覺得窩着睡不舒服,我可以把肩膀借給你。”
雪淇不爭氣地被口水暗嗆了下。靠着他睡?她沒聽錯吧。從什麼時候起,他們的交情已經三級跳到如此親昵的程度了,為什麼她都不知道?
“呃,我靠着車睡就好了。”她乾笑着又往車裏縮了縮。
他有些好笑地看她一眼,也不堅持。
車發動了,他對着那個已經又沉沉睡過去的人無聲一笑,低聲說道:“你睡吧,到了我會叫你的。”
車開進了縣汽車站停下來。
雪淇捂着胃,面色蒼白。周航幾乎是半摟着她下車的。
沒辦法,她暈車,暈得一塌糊塗。所以這一刻她也暫時忘了避嫌那一套,有人肯好心借肩膀給她,她當然求之不得了。
他將她送出檢票口,扶她到大廳的休息椅上坐下來,說道:“你等我一下,我去拿行李。”
雪淇有氣無力地點點頭,縮靠到椅子裏去。
周航取了行李出來,就看到雪淇正蹲在垃圾筒旁邊按着肚子乾嘔。他幾個大踏步走過去,輕拍着她的背,把純凈水遞過去,皺眉道:“怎麼暈車暈得這麼厲害?”
胃裏沒東西,乾嘔了幾下也就舒服多了。深吸一口涼氣,她站直了身體,虛弱地笑了笑,擺手道:“沒事,可能感冒的關係才會暈得這麼厲害,我以前不暈車的。現在出來了,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感覺好多了。”
周航蹙了蹙眉,看着她可憐巴巴的樣子,什麼責備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低嘆了聲氣,攬過她的肩帶着她朝出站口走去。
雪淇微微瑟縮了下,但實在因為頭重腳輕得厲害,她也就沒再避諱太多。
正值新正月里,路上的行人很少。偶而有幾個孩子嬉鬧着從街上跑過,手裏握着煙花棒、糖葫蘆、氣球什麼的,天真而幸福的樣子。
雪淇的目光就停在那一群歡蹦亂跳的身影上,久久忘了移開。
“在想什麼?”他見她走神,狀似不經意地問。
“在想我小的時候,一直都很羨慕那些無憂無慮的孩子。新年的時候可以任性地跟父母吵着要紅包要新衣服,可以玩得一身泥回家,然後洗個澡暖暖和和地睡去。”她的神思有些遊離了,不經意間把心底那一處黯淡的角落流露了出來。
離開了那座充滿恩怨糾葛的城市,這一刻他們靠得很近,心之間的距離也靠得很近。當然,她明白,也只在這一刻而已,她可以對他稍稍撤防,就當是一場與生活無關的旅行。等旅行結束后,一切仍然回到原點。
“你在想什麼?”她見他也跑神了,偏過頭問。
“也在想我小時候的一些事。”他隨口應道。
大人們之間的感情糾葛,真正受連累的其實是孩子。比如她,也包括他。
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他跟着孤單的母親艱難地生活着。最差的時候,他們坐過那種拉煤車的車頂,也是在冬天。下車的時候他的一張臉被吹得全是裂口,黑乎乎的像個礦工,母親抱着他大哭。
後來母親遇到了初戀情人鍾叔,雪淇的爸爸,那年他十七。只記得那一年冬天,素秋伯母一手牽着雪淇,一手拖着小行李箱,悄悄離開了鍾家。而他一直站在窗帘後面,靜靜看着。從那一大一小孤單的背影里,他知道自己沒有立場跑出去阻攔她們,也知道他從此成為她們母女心裏的罪人。母債子償,天經地義。
至於他跟雪淇之間那一點才剛剛建立起來的薄弱的友誼,尚未來得及留下記憶就被歲月吹散進風裏去,無跡可尋。
直到五年之後。
五年之後,小丫頭長成了大姑娘,爽朗的笑聲被兜轉的心思所遮掩了去。她比以前更愛笑了,只是笑容里總有那麼一絲冷淡與譏嘲。
知道她其實是恨他的,所以他對她的那份喜歡就只能用淡漠和深沉的表像來掩藏。先動心的人,總要找點什麼來保護自己,否則只會一個人掉入萬劫不復里去。
沉穩自持的周航,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有時候他面對着她那張巧笑嫣然的臉,會在心裏悄悄地嘆氣:雪淇,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你等我一下,我去買點東西!”她突然笑着丟下一句話,人已經朝馬路邊的一家小吃攤跑去。
周航跟着望過去,是個賣冰糖葫蘆的小攤。紅紅的糖葫蘆整齊地擺在玻璃柜子裏,像路邊商鋪門廊上的紅燈籠,很喜慶。
他提着行李包站在路旁,無聲一笑。看她剛才還是一副暈沉沉的樣子,一見吃的就來了精神,果然是小孩心性。
她拿着兩隻糖葫蘆走回來,很有義氣地遞了一支給他:“喏,你的。”
他很想當場笑出來,好不容易才忍住了。雖然她今年也二十好幾了,但基於是女孩子,吃這種孩子氣的東西勉強可以接受。而他——她覺得一個西裝筆挺的大男人手裏攥着根糖葫蘆吃,合適嗎?
“謝謝,我不喜歡吃甜食,你吃吧。”他婉轉拒絕。
雪淇皺皺眉,有些不服氣:“我知道你是覺得只有小孩子才喜歡吃這種東西,但做人那麼較真幹嗎呢?又沒有法律規定大人就不能吃糖葫蘆,東西好吃自己就賺了啊。”
上下看了他一眼,搖頭道:“你這人就一點不好,什麼時候都那麼嚴肅。好不容易出趟門,權當放鬆一下不好嗎?”
瞧瞧她,她連那麼繁雜的心思都暫時丟開了,拿他當自己人對待,沒想到人家還不領情,哼。
他不再反駁,直接拎着行李包先行。因為他怕再被她嘮叨地教育下去,他真的會當場笑出來。
雪淇一手一支糖葫蘆,瞪着已經走遠的身影,表情唾棄地做了個鬼臉。沒禮貌,某個叫周航的男人真的真的很沒禮貌。
好吧,她再默念一遍:鍾雪淇很大度,所以不跟他一般計較。
狠狠咬下一顆糖葫蘆,滿足地點點頭,慢悠悠地晃着步子跟上去。
雪淇的母親林素秋是縣中學裏的一名美術教師。在學校工作了近十年,分到了一套小宿舍,就在學校後面的教師住宿區里。
新正月里,小區里很熱鬧,來來往往全是走親訪友的人。教師家的小孩子則三三兩兩湊在一起放煙花,嬉鬧追逐着。
雪淇走在前面帶路,眼見快到了,她突然轉過頭道:“我媽還不知道你要來,如果……”頓了下,她有些幸災樂禍地笑道:“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媽不歡迎你,拿掃帚把你給轟出來,那我可也救不了你的。”
醜話說在前頭。本來她就不樂意帶他來,他的出現無疑是對母親的一種刺激。雖然已經過了這麼多年,雖然她們母女表面上看都已經恢復了平靜,但她隱隱約約還是覺得母親其實還是沒放開,就和她一樣,仍舊沒放開過。
周航只是淡笑了下,不說話。
好吧,他不怕死就跟着來吧。
“那走吧。”她轉身先行。
開門的時候,鍾母有些意外。前段時間跟雪淇通過電話,那時候她只說正月里會回來,沒說是哪天。沒想到大年初一就跑回來了,這孩子!
“媽!”某人見着母親開始撒嬌,聲音拖得老長。
“你這孩子,要回來也不先打個電話說一聲。”鍾母笑着瞪了女兒一眼。
“想給你個驚喜啊。”雪淇挽起母親的手,呵呵笑。
“二十多歲的人了,一天到晚還像個小孩子一樣!”鍾母寵溺地搖頭。
“林姨。”低沉的聲音響起。
鍾母好奇地望過去,看到一個儀錶出眾的年輕人正對着她微笑:“你是……”
“媽,那個,他是周航。”雪淇小心地插話。
鍾母的臉色微微一怔。
“林姨,一直都想來看您,可是也一直沒機會。這次雪淇回來看您,我就冒昧地也跟着來了,希望沒有太唐突。”
“媽……”雪淇拉拉母親的胳膊。看媽媽的樣子,果然被嚇到了。只要老媽一句話,她馬上把周航給支使走。
鍾母回過神,溫然一笑道:“一起進來吧,外面天冷。”
耶?母親居然是這個態度。原本她以為就算不拿掃帚哄人,起碼也不該有好臉色,沒想到對周航會如此客氣。母親就是母親啊,果然比她大度多了。
鍾母轉身先進了屋。雪淇回頭招呼一句:“進來吧。”
周航點點頭,跟着進門。
母親做的菜都很樸素,起碼比不上在鍾家的精美,但雪淇一口氣吃了滿滿兩碗飯,正在向第三碗邁進。
鍾母給她夾菜,一邊念叨:“少吃點飯,多吃點菜。”
“恩……恩……”某人含混不清地應着,臉都快埋到碗裏去了。
鍾母轉看向周航,笑了笑:“你也別客氣,多吃點。”
“謝謝伯母。”周航點頭道謝,神色仍然淡淡的,內斂得看不出真實情緒。
雪淇抽空對他翻了個白眼。都告訴他難得出來一趟,權當放假不好嗎?吃個飯都還要擺個嚴肅的表情,害她胃口大失。
“這幾年,你母親跟……你鍾伯父還好吧?”鍾母頓了頓,還是笑着問了出來。
周航微微一楞,隨即淡然一笑應道:“他們都很好。”
鍾母的目光轉到女兒身上去,半天才又道:“雪淇這孩子不懂事,以後你要多擔待她。”
雪淇一陣猛咳,被飯給嗆到了。老媽在說什麼呀!她才用不着他來擔待呢。
周航將手邊的水杯遞給她,雪淇接過來灌一口,沒忘用不以為然的眼神斜瞥了他一眼。
周航的目光轉到鍾母身上,沉穩地點了點頭:“伯母請放心,我會好好照顧雪淇的。”
鍾母欣慰地笑了。
雪淇這丫頭,性子急,脾氣也不好。而周航是個穩重的孩子,相信一定能把她照顧好吧。雪淇的父親曾跟她提起過兩個孩子的事,當時她沒表態,覺得孩子之間的事,大人不該插手。今天見到了周航,她才明白為什麼雪淇父親會那麼堅持讓兩個孩子的關係有所發展下去。
雪淇,相信你一定比媽媽幸福。
“吃飯了吃飯了,都涼掉了。”雪淇被母親怪怪的笑容看得一陣彆扭,吆喝着岔開話題。
心裏有了一絲警覺,似乎三位家長已經有志一同地認同了某項看法。她不呆不傻,當然能隱約感覺出一些異樣來。
如果真的像她猜的那樣,那麼她只能說,恐怕要讓大家失望了。
她和周航,是註定沒有做朋友做家人的緣份的。前一輩的恩怨,她既是不能回贈到上輩人身上去,就只好響應那句話:母債子償。
原本她的目標只是鍾氏,但腦海里卻突然冒出一個冷漠的念頭:或者再加上一個周航,也不錯。
周航,也許我們都是無辜的,怪只怪,造化弄人。
她只能這麼說。
跟鍾家通過電話了,他們會待到初五才回去。
這幾天,雪淇天天跟母親粘在一起,哪裏都不肯去。最後還是鍾母看不過去了,硬板著臉要雪淇帶周航出去逛逛。雪淇扭不過母親的脾氣,才不甚情願地套了衣服跟周航出門。
這裏是大別山腳下的一座縣城,不大,但依山傍水,風景很美。
新正月里,沿街的商鋪大多還沒開門,一路走過來,路上全是紅紅的爆竹紙堆在地上,商店門樑上則成排懸着紅燈籠,昭顯着小縣城的寧靜與質樸氣息。
太陽出來了,時間尚早,雪淇和周航沿着安靜的馬路一路朝前走。
“這裏只是個小縣城,老實說沒什麼好玩的地方。”雪淇一邊說著,跑到路邊的雪堆上踩了兩腳,轉過頭對周航燦爛一笑。
初晨的陽光掩映着她燦爛的笑顏。周航微微一笑,下意識被那張明媚的笑臉迷惑了。
雪淇見他難得放鬆了嚴肅的表情,心想也實在不容易,而且既然都出來了,她就儘儘地主之宜吧。
眼睛轉了轉,她沉吟道:“不過,我可以帶你去個還算不錯的地方,怎麼樣,願意去嗎?”
“是哪裏?”他問。
她揚了揚眉梢,頗為神氣地道:“我的母校高中。”
只是一所普通高中,校園不算大,從大門到教學樓沿途栽了很多松柏樹,綠意盎然,一派生機勃勃的樣子。
進了校門雪淇直接拉了周航到學校的佈告欄前去,然後周航就知道了某人剛才為什麼會露出那種神氣的表情了。
佈告欄里的紙張全都泛着陳舊的灰黃色,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
雪淇熟門熟路的走到一張不大的獎狀前面站定,自言自語道:“沒想到真的還在。”
周航跟着看過去,眯眼瞧了半天才看清了上面的幾行字:鍾雪淇同學在XX年度華東六省一市作文比賽中,榮獲高中部地區一等獎,特發此狀,以茲鼓勵。
原來如此。周航看了雪淇一眼,露出一個瞭然的表情。
“沒想到吧,我以前讀書的時候也是風光過的!”某人大言不慚地放話。
“的確沒想到。”沒想到她會來帶他看這個,像是屏棄了所有的芥蒂,把他當成一個相熟的朋友一樣。
雪淇的眼光已經轉到了不遠處的操場上去了,那裏正有幾個小孩圍在乒乓球桌旁打球。
她笑嘻嘻地轉回頭:“走吧,再讓你看一個你想不到的事情。”
說完人已經轉身跑開了,直奔前方的“戰場”而去。周航安靜地望着她漸遠的背影,邁開步子緩緩跟上去。
“哎?不帶你這樣的,你一個人霸着一方都打過一輪了,我們好多人都只玩了一下就被你打下來了……”一群小鬼開始抱怨。
雪淇摸摸手裏的球拍,嘆氣道:“我也沒辦法啊,不然你們出個能把我打下來的人,我打輸了,自然就下來了。”
“那你也可以讓我們幾個球,不就輸了嗎?”一個聰明的小鬼頭獻策。
“球場如戰場,哪有讓球的道理?何況你們都是一群小男子漢,要我一個大女生讓你們球,傳出去好聽嗎?你們要是不怕,那我就勉為其難地讓幾個球好了。”某人忍住偷笑的衝動,一本正經地繼續糊弄那群被霸走了球拍的小孩們。
“那……那……”群口卻敵不過一張嘴,眾小孩開始結巴。
突然有個小男生髮現了一直站在是非圈外的周航,連忙跑過去拉他:“大哥哥,要不你來替我們把她打敗好不好?”
周航沒料到事情會波及到他身上,笑着搖頭:“我不太會打球。”
雪淇笑得好不得意:“他跟我可是一家人,要他來對付我,他怎麼可能同意?”
一家人嗎?周航看了她一眼。
“大哥哥……”小鬼頭們開始實施哀兵政策。
雪淇的慚愧心覺醒了,擺擺手道:“好吧好吧,既然你們這麼看重他,我就把他先借給你們好了。”
笑着對周航比了個“請”的手勢。
他也笑了,脫掉身上的大衣,發球之前說道:“我技術不好,你要手下留情,別讓我太難看。”
“好說。”她咧嘴一笑。
事實證明,周航是那種嘴上客氣實則深藏不露到讓人想狠踢一腳的人。
技術不好居然把她這個當年的高中部女子組的冠軍給打下來了,是不是想證明她的技術其實是不過關的,只不過剛好達到對付一群小鬼的程度?
她鬱悶,十分鬱悶,所以連續對他翻了好幾個白眼也難解心頭的不服氣。
也所以回來的路上,她走前面,他走後面。
“只不過跟一群小孩子玩,也值得氣成這樣?”他幾大步追上來,笑問。
她抬頭,撇嘴道:“你不懂,這可是事關榮譽的問題。我以前好歹也得過校際冠軍,居然被一個自稱技術不好的傢伙給打敗了,你沒看到把那群小鬼樂的!”
只不過在孩子面前失了點面子,這也要生氣嗎?周航沒忍住,低聲笑了出來。
“你還笑?都是你的錯啊。如果你之前坦白自己球技不錯,起碼我也不會那麼丟臉了。”她咕噥着抱怨。
周航跟她並肩走着,目光轉到前方去,低低說道:“雪淇,如果一直都是今天這樣子的你,就好了。”
當然,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雪淇的表情微微一僵。如此近的距離,她想當然聽清了他的話。沉默了片刻,她呵呵一笑,彷彿在將話題岔開:“剛剛在球枱上,我可是把你當成熟人、戰友、朋友了,偏偏你卻讓我出醜,你比較沒義氣哎!”
話里的意思,不管他能不能明白,她明白就好。只在這短暫的一段時間裏,她把他當成了熟人、朋友甚至是家人,僅此而已。
等再次回到那座城市后,一切才真正的將要開始了。
“明天就要回去了。”他似乎是沒聽懂她話里的意思,淡淡地道。
“是啊,真不想走。”她一臉的懊惱表情。
“我跟鍾叔已經商量過了,新年過完回公司,你就調到企劃部去,那裏可以學的東西多一點。”他突然轉了話題。
“是嗎?”她也沒表現出太多驚訝,“也不錯,企劃部的確有發展前途一點,就去那兒好了。”
主動要求在周航身邊,用這段時間來觀察,然後她看出來了,企劃部是公司最重要也是周航很重視的一個部門,而那裏原本就是她的下一個目標,只不過沒想到會是他先提出來,也挺好的不是嗎?
“走吧,該回去吃午飯了,我都快餓死了。”早上吃得很少,這會兒是真的餓了。
“那走吧。”他微笑着應,跟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