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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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皮皮不知道“種狐”是什麼意思,她至少知道種馬或者種犬是什麼意思,也知道它們的主要任務是什麼。想到這裏,她頓時對修鷳產生了深切的同情。
“可是,狐族難道也和人類一樣分國界嗎?”她不屈不饒地問道。
除了像個癱瘓病人那樣虛弱無力,她沒有任何不適。而且,她發現賀蘭靜霆今晚的脾氣好到了頂點,像個幼兒園的老師那樣認真地回答了她所有的問題。在此之前,鑒於他對私隱的敏感,皮皮從來不敢想像自己會有這種待遇。
賀蘭靜霆沉吟片刻,說:“我們當然也有自己的領地,不過我們不像人類那樣分國界。……這樣說只是為了讓你好理解。對我們來說,最大的分界線是北緯三十度。所有的狐狸都生活在北緯三十度以北,所有的狐仙則多半在三十度以南活動。”
很奇怪呢。
皮皮一直覺得狐仙是從狐狸變來的,所以肯定是一類的,看樣子,他們好像是兩個圈子。
“是不是所有狐狸都想做狐仙?”
賀蘭靜霆搖頭:“當然不是。狐狸在野外的壽命很短。最長也不過十二年。大多數狐狸在出生之後的兩三年內就死掉了。不過,我們對壽命的長短並沒有你們人類那麼看重。作為狐狸你可以選擇留在狐界,也可以選擇修行,留在仙界。修行是件很痛苦、很寂寞的事,成功的機會也不大,並不是所有的狐狸都想這樣。”
“那你呢?你為什麼想修仙?”
賀蘭靜霆淡淡一笑:“我一點也不想修仙,只是不得已。”
“為什麼?”
“我雙目失明,像我這樣的狐狸,如果不修行,根本無法在野外生存。”
皮皮仔細看他的眼睛,有些不信:“不會吧。我總覺得你的眼睛可以視物,只是怕光而已。”
他顯然不好意思被她近距離觀察,頭一偏,看着窗外:“我有視力是很晚的事,——這是我多年修行的成果之一。”大約是跪得太久有些累,他終於找了張椅子坐下來。自上而下地俯身看她,他故意和她靠得很近,說話間,氣息吹到皮皮的臉上,有一股鮮花的氣味。他的眸子閃着星光,看她的神態卻很異樣。好象面前的人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張畫,甚至他不是在對她說話,而是在對藏在她腦中的某個靈魂說話:
“我很高興可以看見這個世界,哪怕只是在晚上——”他唏噓了一聲,“有很長一段時間,這都是我的夢想。”
如果狐仙一說是真的,皮皮覺得,賀蘭靜霆也可以算作是仙人了。仙人至少應當是高興的吧?仙人長命百歲,仙人餐風飲露,仙人呼風喚雨,仙人點石成金……這世上沒什麼他們想要而不可得的。可是,賀蘭靜霆的眉宇間卻總含着一絲抑鬱,他很少笑,好像並不是很開心,好象有很多的煩惱,甚至於……好象正在受着某種煎熬。一個活了九百年的狐仙,這世上該看到的,該享受的,他都經歷了吧?他還缺什麼呢?難道他也有想要而不可得的東西嗎?
皮皮樂呵呵地反對:“如果我也能活九百歲,我可以放棄我的視力。”
他的眉頭微微一皺,很詫異:“真的嗎?”
她點頭:“真的。”
“你知道黑暗是怎麼一回事嗎?”
“你知道死是怎麼一回事嗎?”皮皮說,“死是無窮無盡的黑暗。相比之下,失明只是喪失了眾多知覺中的一種而已。”
賀蘭靜霆嘆了一口氣:“皮皮,你並不了解死亡。”
太沉重了,皮皮不想討論這個話題。和一個活了九百歲的狐仙談論人生的意義,不是很荒唐嗎?
她忽然想起了那次音樂會。這是她所知賀蘭靜霆唯一的一次夜不能視物的情況。便問:“如果你元氣大傷,視力便不能維持。是這樣嗎?”
“是的。”
“骨折這樣的傷也算嗎?”
其實皮皮真正想問的是,作為狐仙,賀蘭靜霆會生病嗎?他也會像人一樣感冒發燒嗎?還有,在漫長的歲月中,他的容顏會改變嗎?他們也有忌諱嗎?
可是,賀蘭靜霆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如果賀蘭想迴避某事,他的反應會很直接。他會沉默,會突然轉變話題。然後無論皮皮怎麼努力也休想從他的口裏套出一星半點的答案。
就這麼沉默地對峙着,病房裏的氣氛陡然緊張了。
皮皮自動換了一個話題:“對了,說到國界和領地,你的家鄉在哪裏?”
他的回答很模糊:“我的家鄉氣候很冷。”
“我的家鄉氣候很熱。”皮皮說,“我就出生在這個城市。我是本地人。”
他笑了笑,說:“我知道。”
“其實如果你有口音,也許我能猜出你來自哪個地區。可惜你沒有。我一直以為你是北京人,或者是東北人。”皮皮繼續說。
賀蘭靜霆說的是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但不像新聞播音員那麼硬那麼快,而是很輕柔、很舒緩的那種。他的話音很低,卻很清晰,絮語綿綿地,帶着一股說不出的從容和優雅。即使在他生氣的時候,說話的聲音也很動聽。
“我沒有口音嗎?”他反問。
“你有嗎?”
“可能是你沒聽出來吧。”他說,“不過你猜得不錯,我的確是北方人。”
和賀蘭靜霆談話是需要技巧的。他想說的會直接告訴你,不想說的就會不停地兜圈子。
皮皮只好又兜回到修鷳和寬永:
“修鷳他們不能去party,因為他們是種狐?”
“倒也不是。一來,他們的修行沒有超過五百年,不夠資格。二來,由於他們被迫做了太多不情願的事,導致他們對所有的女性產生了厭惡,他們不怎麼願意和其它人來往。”
皮皮小聲說:“你是說……他們是gay嗎?”
賀蘭靜霆想了想,不知道什麼是更合適的詞,只好說:“差不多吧。由於他們不肯履行自己的職責——當然他們不承認這是他們的職責——所以他們屬於被歧視和被打擊的一群。像他們這樣的狐,曾經有很大一批,這些年逐漸被消滅殆盡。他們是這一地區最後的兩個。”
“可是,有誰會來歧視他們呢?你不是祭司大人嗎?難道你不是最高的頭目?”
賀蘭靜霆搖頭:“我不是。”
皮皮若有所悟:“我明白了,最高頭目是你的父親?”
賀蘭靜霆的視線很漠然,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這是他第二次表現出這種神態,腮幫堅硬如鐵,甚至有點咬牙切齒的味道。
他站起身來說:“你的點滴已經打完了,我們現在就回去吧。”
“幫我治療會消耗你很多元氣嗎?”她再次想起了修鷳的叮囑,“會傷害你嗎?”
“當然不會。”他皺了皺眉,似乎惱怒有人將這種事情透露給她。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一個半小時之後,他們回到了閑庭街五十六號,賀蘭靜霆的家。
皮皮覺得自己是被賀蘭靜霆綁架回來的,而且是在凌晨三點月朗星稀的時刻。雖然有很亮的路燈,整個城市整座山巒都在沉睡之中。
汽車悄悄駛進車庫,賀蘭靜霆從後座抱起她,穿過客廳,將她放到一間卧室的大床上。皮皮立即意識到這不是上次落水時她住的那間卧室。這是主卧,或者說是書房,面積很大,四壁龕着書櫥,一隔一隔地,從地面一直到天花板。整個房間瀰漫著一股淡淡的墨香。
即使在夜間,賀蘭靜霆好象也不喜歡很亮的燈光。無論是客廳還是卧室,照明都很暗。卧室里雖有很多盞燈,卻沒有一盞亮到足夠讓皮皮看清對面書架上任何一本書的題目。賀蘭靜霆說他不習慣在夜間看書,他習慣了盲文,喜歡用手摸着讀。然後他又抱怨世上的書大同小異,新鮮的故事越來越少,沒什麼好看的。他有一台非常高極的手提電腦,安裝了特別的語音軟件,可以讀出屏幕上出現的任何一個字,但他不怎麼喜歡用,嫌那個軟件發出的聲音不好聽。他絕大多數夜晚的時間是花在修行上的,比如說曬月亮,或者出去人多的地方看球賽、看電影、聽音樂會。修行完畢他會有些疲勞,但睡覺的時間很短,兩三個小時足矣。
將皮皮放到床上,賀蘭靜霆就去了浴室。她聽見浴室里嘩嘩的水響,過了好一會兒,水停了,賀蘭靜霆走出來,站在她的床頭,居高臨下地對她說:“在治療之前,我得先幫你洗個澡。我們叫作齋戒。”
牆壁是淡綠色的,本來很溫馨。可是,賀蘭靜霆高大的身影投在牆壁上,光線頓時暗了很多。皮皮恐怖地看着他,問:“可不可以不洗澡?”
他搖頭。
皮皮咽了咽口水,只好說:“那……請你將我放到浴缸里,我自己來洗。”
“水很深,你不能動,會淹死的。”
“對不起,我需要一點個人私隱。”她口氣堅決地說。
“在這種時候,我能不能建議你暫時放棄一下?”他不為所動。
“不能。”她堅決搖頭,“要麼我自己洗,要麼就不洗,臭死拉倒。”
為了配合自己的口氣,她揚眉板臉,雙目圓睜,露出挑釁的姿態。
賀蘭靜霆哼了一聲,沒有回答,徑直將她從床上抱了起來。她的身上穿的就是病人服,式樣最簡單的那種,只系了一個帶子。他將帶子一拉,她就全身赤luo了。
“哎——你想幹什麼?!”她尖叫。
“請禮待祭司大人。”他冷冷地道,“在狐族,任何人見我之前都得戒齋沐浴。”
“我不狐族!少拿你們的規矩跟我說事兒!”
“你當然不是。你是一隻猴子,上竄下跳的猴子。你什麼都吃,肚子裏一堆垃圾。”
“賀蘭靜霆!我不要洗澡!”
“小姐,你非洗不可。”
浴室里沒有燈,關上門后就黑漆漆的不見五指。皮皮立即發現這也不是那間上次落水回來時她用的浴室。這個浴室很大,在裏面說話居然有回聲。而賀蘭靜霆顯然習慣了在黑暗中走動。橫抱着她穿過整間房,沒有碰到任何障礙。這期間她在他的懷裏掙扎了一下,努力地想抬起臂膀,可惜手臂軟綿綿的,根本不聽使喚。全身上下唯一能動的地方只有手指頭,也不是很靈活。她忽然想到這十天的日子肯定會十分難過,比如吃飯穿衣怎麼辦,上廁所怎麼辦?難道一切都由賀蘭靜霆來照料嗎?他有這個耐心么?會不會心一煩,乾脆把她吃了呢?
想到這裏她就有點心虛,覺得自己剛才不該和他對着干。但她同時又有一種奇怪的安全感,知道賀蘭靜霆不會傷害她。她不知道這份信任從何而來,就像是在他們相遇的那一天,雖然陌不相識,皮皮不顧一切地替他擋住了那條狗。她與賀蘭靜霆之間有一種奇妙的親近,他們可以裸裎相對而不需要任何解釋。
“為什麼這麼黑?浴室的燈壞了嗎?”她問。
“燈沒壞,你不是要私隱嗎?”
她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浴缸好象很大,也很深,她的身體一到水裏就飄浮了起來,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她害怕嗆水,神情有點慌亂,徒勞無益地動了動手指。然後她發現自己沒什麼可擔心的。賀蘭靜霆一直用左手托着她的頸子,讓她的頭露出水面。
他拔掉水塞,放掉了大半的水,讓她的身體觸到水底,然後從頭到腳地給她塗肥皂,一寸一寸地洗浴。甚至還幫她刷了牙。
一切都在黑暗中進行。誰也看不見誰。
可皮皮的臉卻悄悄地發燙了,心也撲撲地亂跳。洗到一半時,賀蘭靜霆將她抱了起來,翻了個身,去洗她的背。她的上半身便全在他的懷裏了。水很熱,蒸騰出絲絲汗氣,彷彿空氣中都充滿了水滴。每一次俯身,他的下巴都會微微地摩挲她的額頭,硬硬的鬍子茬,扎得她生疼。讓她意亂情迷的是他胸口散發出來的木蕨之氣,充滿了雄性的誘惑。他的汗水打濕了她的臉,有幾滴滴到她的睫毛上。他像捧着一隻酒杯那樣捧着她,認真地擦洗,同時又謹慎地避開了幾個敏感的部位。儘管如此,她還是被撩撥了,咻咻地喘息。他迅速覺察到了,停下手,問道:“怎麼啦?不舒服?要不要打電話找醫生?”
“我覺得悶。”
“窗子是開着的。”
“也不是悶……”她虛弱地哼了一句,情不自禁地吻起了他的脖子,那種死纏爛打的吻法。她聽見他的喉節滾動了一下,以為他會回吻過來。
不是不能吻嘴嗎?別的地方……總可以吧?
可是,他卻只是怔了怔,不理睬,也不回應,專心洗浴,好象不知道她在幹什麼。她一怒之下,輕輕地咬了他一口,他“噢”了一聲,仍舊不理她。她在黑暗中氣乎乎地瞪大眼睛,忽然說:
“賀蘭靜霆,低下頭來!”
“幹什麼?”
“吻我一下。”
“哪裏?”
“哪裏都成。”
“膽大妄為的女人,居然敢勾引祭司大人,你一定是不想活了。”他輕笑,很客氣地在她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這不算!再來!”
“就這麼多,沒了。”
接下來,無論她說什麼,他都不再理睬。
也不知用的是什麼浴液,她的身上鼓起了一大堆的肥皂泡。他也沒用任何毛巾,只是用手不停地揉搓着她,一絲不苟、面面俱到,卻又點到為止。她的慾望卻被那隻手連同那堆肥皂攪成了一團亂麻。
所幸賀蘭靜霆的效率很高,趕在她抓狂之前結束了戰鬥。
她覺得很乾凈,同時感到很疲憊。以為馬上可以睡覺,不料賀蘭靜霆卻抱着她出了卧室,向地下室走去。
不對勁哦!她頓時警惕了:“噯,咱們現在去哪裏?”
他只說了兩個字:“療傷。”
“在……在什麼地方療傷?”
他又說了兩個字:“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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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一道曲折的甬道,通過幾扇朱漆小門,他們進入了一個漆黑的密室。緊接着,賀蘭靜霆按動機關,頭頂石塊緩緩移開,皮皮眼前豁然一亮,他們又到了井底。
頭頂上的星空沒有月亮,月光卻通過光滑如鏡的石壁折射過來。
與月光同時滲進來的還有幾許凌晨的寒氣。
皮皮的身上穿着一件賀蘭靜霆的睡袍,純白的顏色,充滿墜性的絲料,很薄,很寬大。穿在身上飄飄欲仙,好象穿的不是衣裳而是一道清風。剛剛出浴的身體還帶着幾分潮意,透過光滑的絲袍,在月光中冒着淡淡的白汽,轉眼間,又被晨曦的山霧凝住了。皮皮的肌膚不由得戰慄起來。
賀蘭靜霆的絲袍是純黑的。他將躺椅的椅背抬高,抱着皮皮,讓她背對着自己坐了下來。然後,他們雙手緊握,掌心相合、十指相扣。皮皮整個人很舒服地靠在賀蘭靜霆的懷裏。
他的呼吸很輕,胸膛和掌心十分溫暖。
“有點冷呢。”皮皮看了看天,天仍然很暗,井外只有淺淺的風聲和喓喓的草蟲。
“很快就會熱起來的。”他在她的耳邊輕輕說道。
果然,她迅速感到有股熱氣從他的掌心傳出來,沒一會兒功夫,她的額上就出了一排細汗。
“你已經開始了嗎?”她說。
“是的。”
“剛才明明覺得冷,現在又熱起來了。”
“這是正常反應。”
“還會有什麼反應?”
“……”他遲疑了一下,“你會掉很多頭髮。”他的聲音低低的,充滿了歉疚,似乎是他的罪過。
“沒關係,”皮皮輕輕地安慰他,“不是說它們還會長回來的嗎?”
“肯定會長回來的,”他重申,“我會盡全力讓它們長回來。”
聽起來像是個艱難的過程。
出了太多的汗,皮皮的喉嚨有點發乾,一連咽了幾次口水。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了三十分鐘,直坐得皮皮腰疼腿麻,幾乎成了個木乃衣。她有些堅持不住地問道:“要像這樣坐多久?”
“坐到天亮,最後一縷月光消失。”
其實現在離天亮並不太遠。但至少還得等兩個小時。皮皮回頭看了賀蘭靜霆一眼,他雙目緊閉,呼吸緩慢,如入定的老僧一般,一動不動。
山霧不停地湧進來,又過半個小時,皮皮的上身已被汗水和霧汽濡濕了。薄薄的絲袍貼在身上,十分難受。彼時天色微明,井外月影單薄、雲層涌盪,近處的鳥聲、遠處的車聲、乃至山下工地水泥機轟鳴的攪動聲一陣一陣地傳過來。
城市正在漸漸的舒醒,井底卻依然黑得看不清自己的腳趾。平時在這種時候,賀蘭靜霆多少會她聊幾句,或者至少會讓她聽那個FM1097,“潘多拉心理話”。如此長時間的低頭悶坐一言不發對她來說簡直是個折磨。她活動了一下身軀,問道:
“噯,我可不可聽聽音樂?你不是有短波收音機嗎?”
“不可以。”
“口渴了,要喝汽水。”
“忍着。”
她四下張望,過了一會兒又說:“這裏有Cable嗎?能看電視嗎?這井底機關那麼多,一定有插頭吧?賀蘭靜霆,你替我搬個電視進來吧。”
“我住的地方沒有電視,”他的語氣有些不耐煩,“你能不能少說幾句?真煩人。”
“我的包里有MP3。”皮皮說,“麻煩你去拿一下,我要聽MP3。”
他一動不動、繼續練功,對她的要求不予理睬。
“賀蘭,我要聽MP3。”
“……”
“MP3。”
“……”
“MP3。”
“……”
“M-P-3”
“……”
“Mmmm……Pppp……3333333!!!”
身後的人猛然鬆開手,披着袍子跳出井外。不到兩分鐘,“當”地一聲有個東西從上面扔下來,正好扔到皮皮的腿上。皮皮氣得直嚷:“喂!你扔什麼扔啊?落井下石啊!”
低頭仔細一看,正是她的MP3。當皮皮的同事們紛紛用SONY、IPOD的時候,皮皮給自己買了這個橡皮大小的MP3。粉紅色的外殼,很便宜、很花哨、有亮閃閃的彩屏且功能巨多。只是按鍵用了不到三個月就開始失靈,非得像擠青春豆那樣用力才能調節音量。
緊接着,輕輕落下一道黑影,賀蘭靜霆板著臉,拾起MP3,解開耳機,塞到她的耳中。
豈知皮皮一聽就覺得不對勁,重音的位置不對:“這耳機是有左右之分的,你正好反了。”
“你將就一下。”
“沒法將就,音質完全不對,聽着頭昏。”
面前人黑壓壓地站着,臉上一片烏雲,正待發作,見皮皮雙目圓瞪,已做好了戰鬥的準備,忽然輕喟一聲,俯下身來,將左右的耳機一換:“還有什麼要求?小姐?”
“想喝汽水,沒有汽水的話,冰水也成……”她一直在出汗,口渴得要命。
“我很想替你拿,不過——”他指了指天色,“我的視力正在下降,而且喝水會影響我治療的功力。”
不知道是不是注射了亢奮劑,還是大病之中缺少耐心,皮皮毫不買帳地叫道:“你騙我!你找借口!我要喝水!”
他不理她,仍舊坐回原來的姿勢,與她十指相扣,聲音里含着明顯的剋制:“皮皮,你究竟想不想要你的頭髮?”
“我要喝水,”她執拗地說,“而且我坐得也不舒服。”
“你怎麼坐得不舒服?”他冷聲道,“什麼地方不舒服?”
“我的背後有個東西……很硬。”
他偏偏把她抱得更緊了:“現在是不是好些了?”
她簡直欲哭無淚了:“好什麼啊……你性騷擾啊。”
他的聲音很無辜:“我是個男人,你叫我怎麼辦?”
“既然這樣,不如乾脆——”
“不行。”他毫不猶豫地打斷了她,拒絕得斬釘截鐵。
然後,他驀地鬆開了手,手指沿着她的脊椎一直溜到耳後,在她耳根下的某個穴位輕輕一按:“你太能鬧騰了,還是先睡一會兒吧。”
皮皮正要據理力爭,一張口,忽然不能說話了,頭一低,在賀蘭靜霆的懷裏睡了過去。
那是一種很淺的睡眠,皮皮夢見了自己的母親。
從偷看皮皮的日記並將她狠狠揍了一頓的那一天起,皮皮對媽媽的感情愛恨交織。雖然媽媽總是說她小時候吃母乳一直吃到三歲半,吃得她乳房乾癟、乳房下垂,不給就尖叫,吵得左鄰右捨不得安寧;又說她從小就淘氣,夜裏不肯睡,早上不肯醒,嬰兒期的時候一個小時醒一次,又哭又鬧,兩個大人輪番帶,還累得吐血。大約是幼兒期的艱辛耗盡了媽媽的耐心,到了小學,在皮皮心裏,媽媽已經變成了一個惡魔。她不停地與奶奶和爸爸吵架,發誓要離開這個家,但她最遠也沒出過這個城。
在自己的單位,皮皮媽是出了名的好耍嘴皮、愛挑剔、難伺候。俗話說“貧家養嬌子”指的就是她。她不掙多少錢,花錢卻大手大腳,嚇得皮皮爸不敢把自己的工資交給她管,不然不到半個月就能花個精光。全家老小因為她買了一瓶昂貴的化妝品、或者一件漂亮的套裝而節衣縮食的事兒屢有發生。皮皮還記得有一次媽媽領到工資,礙不過一位同事的推銷,買了一瓶價格奇貴的“螺旋藻”。結果那個月,皮皮一家吃了整整一月的白菜燉豆腐。氣得奶奶天天背地裏罵她敗家精。還拎着皮皮的耳朵說,你以後可不能像你媽那樣散漫使錢,除非有本事找個有錢的老公。又說,你媽太不省儉,將來你嫁人,家裏面半分陪嫁都出不起,過了門也是蝎蝎螫螫,讓婆家人小看。
被奶奶的話嚇着了,皮皮的性格迅速向媽媽的反面發展,變得格外節儉。萬事記得省錢、購買慾幾乎為零,不到清倉大放血不會逛商場買衣服。她都不知道什麼是不打折,因為她從沒買過不打折的東西。既然父母靠不住,她一開始工作便省吃儉用。買國債、買基金、存定期,替自己攢錢出嫁。所以不論是辛小菊還是張佩佩,一時半會兒沒錢了都來找到她借,知道她肯定有,而且有不少。
皮皮萬萬想不到,在伶牙俐齒、叼鑽古怪這兩樣上,自己和媽媽如此相似。以前和家麟在一起,從來都是家麟讓着她,不想讓也經不起她的一頓敲打和磨嘰。和家麟雖也說不上耳鬢斯磨,這耍嬌弄嗔的把戲也不知做了多少,左右不過是小兒女豆點大的心事,家麟也不介意,總是一笑了之,好男不和女斗嘛。這麼一想,皮皮的心頭猛然一沉。也許家麟不喜歡自己是有緣故的吧?也許在別人的眼裏,她並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子。也許家麟早就悄悄地厭惡她了,只是找不到理由分手。別的不說,論到待人謙和、說話得體、家教出身、乃至學歷前途,田欣每點都比她強。皮皮不得不承認,田欣比自己更配得上家麟。
然後,那個雪夜的情景又出現了。皮皮看見自己像個潑婦似地揮着拳衝進人群,又和田欣在地上扭打,顏面不顧、斯文掃地,不知在一旁的家麟看了有何感想。
他會娶這樣的一個女人作自己的妻子嗎?也許他正慶幸自己沒有娶皮皮吧!
在那一刻,家麟對皮皮是前所未有的惱怒,一改往日的溫存,幾乎是將她扔到了出租車裏。
何必騙自己呢!當然是家麟不要她了!
夢到這裏,她忽然驚醒,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枕頭也濕了一大片。
皮皮比任何時候更深刻地覺得自己是個衰人。
地地道道的衰人。
床對面的鐘指着下午六點。她獨自睡在賀蘭靜霆的大床上。
房內一片寧靜。只有緩慢的鐘聲和黃昏的鳥聲。
皮皮動了動手,驚喜地發現自己的胳膊有了力氣,披上睡衣坐起來,她扶着床邊的小桌自己下了地。
腿還有些發軟,但已經可以走路了。她去了洗手間,對着鏡子一照,又嚇得幾乎摔倒。
她那一頭垂肩長發,一夜之間,已掉了個一乾二淨,頭頂比那剛出家的姑子還光亮。她用手摸了摸頭頂,頭皮有些癢,卻摸不到一根發茬,頭髮好像被某種藥水化掉了一般。
好在賀蘭靜霆有言在先,脫髮只是暫時的,不然她就要瘋狂了。
皮皮飛快地洗了個臉,又刷了刷牙,便慢騰騰地屋內走動,四處尋找賀蘭靜霆的身影。
客廳的南面有扇玻璃門,被落地的門帘掩住了一半。
推開門,她怔住了。
好大一個花園,比一個足球場還大。四周是草坪,當中整齊地辟着一道道花畦。用“萬紫千紅”來形容絕對沒錯。因為裏面種的花肯定超過了一萬朵:牡丹、芍藥、木香、杜鵑、荼穈、夜合、薝匐、錦葵、山丹、茉莉、凌霄、鳳仙、雞冠、玫瑰……繁花亂眼,看着看着,皮皮就覺得累了,門廊處正好有一張鞦韆模樣的吊椅,她順勢坐了下來。
賀蘭靜霆跪在不遠處的一道花畦上,正為一株鮮紅的玫瑰刨土。花鏟就在手邊,他卻棄而不用,也不戴手套,白皙的手指CHA入土中,將結實的土塊拾起來,一一捏碎,又細心地培好。修長的手指捋過一株花莖,撫摸到葉的梢頭,試了試長短,用剪刀輕輕一剪,修理掉多餘的花枝。他的神態很專註,專註中又帶着一絲親妮,指尖在花瓣上逗留,如雙飛蝴蝶、輕輕一點,那花朵彷彿被催了魂似地顫動起來,發出SHEN吟的香氣。他忙用指尖按住,不料卻觸動了更多的花枝。直惹得幾片花瓣在清風中搖搖欲墜。他索性摘下來,放進口中細細地品嘗。雙手同時用力擠壓花莖下的泥土。在這當兒,其中的一朵最高最美的玫瑰忽然綻放了,花心蕩漾、幾滴露水悄然滑入他的指間。他忽然回頭,發覺皮皮不知何時已站在了他的身後。
“嗨。”她說。
“這麼早就醒了?”他站了起來,手上全是黑乎乎的泥土,“你需要躺在床上多休息。”
搖動的花枝讓她頭昏目眩。她的身體一陣搖晃,賀蘭靜霆及時地扶住了她。
“我覺得好多了。”她定了定神,同時舔了舔嘴唇,“這些花都是你種的嗎?”
他點了點頭:“實在忙不過來的時候,會有一位花農過來幫我。”
她倚在他的懷裏,微微地喘氣,為自己的那點慾望煩惱,又千方百計地遮掩:“剛才你真的是在種花嗎?”
“你以為我在幹什麼?”他的笑很神秘。
“嗯……你很細心呢。”她只好說。
“如果,你是那朵玫瑰,”他輕輕地說,“會不會喜歡我這麼細心?”
她愕然了,臉一直紅到了耳根,嚇得都不敢看他的手。
他卻戲弄地將泥土抹到她的鼻尖:“聞聞看,這泥土的香氣。”
“你是狐狸,當然喜歡泥土。”
“你也應該喜歡泥土。泥土是我們共同的生命啊。”他喃喃地說。
她閉上眼,任由他將泥土塗了自己一頭一臉。他的手摩挲着她的肌膚,掌心裏含着沙粒。手指從她的脊背長驅而下,到達腰際又沿着小腹折回來,輕輕地撫摸她的頸窩。她抑制不住地哼了一聲,被他的手捏着揚起了臉。
“嗨,幹什麼……”
他忽然垂下頭用力地吻她,是那種狼吞虎咽、面面俱到的吻,不容喘息,不容掙扎。她只覺得全身上下都籠罩在馨香的花氣之中,哪怕是他的唇齒也充滿了玫瑰的氣味。而她自己卻有些窒息,被他弄得腮幫子很痛,不禁踮起腳,惱怒地踢了他一下。沒踢着,反而被他用手抓住。然後,她的整個人都被他舉了起來。
她繼續掙扎,用力地擰他的耳朵,他總算放她下來喘了兩口氣,眨眼間又將她提起來,嘴唇壓了回去。這一次他的動作比較輕柔,如路旁垂柳,依依不捨、纏纏綿綿。但他霸道地將她堵在一棵石榴樹下,用身體擠壓着她,不容半點反抗。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他才緩緩鬆開手,身子微微後退,還很厚臉皮地問了一句:“喜歡嗎?”
皮皮滿臉通紅,想的卻不是這個問題:“你這麼放手……是不是我昨夜用了你很多的功力?”
他笑了笑說:“可以這麼說,你這製造麻煩的女人。”
笑到一半,他的臉忽然一硬:“哎,你想幹什麼?”
“看你太難受,我幫幫你。”
他窘了,低聲道:“你……你別亂來。”
她已經開始亂來了,而且是一發不可收拾的那種。
“皮皮,我們不能……”他用力抓住她的手,徒勞無益地解釋,“我不想你有任何危險——”
“我知道,”皮皮很大方地說,“這只是間接的嘛。我們要在鬥爭中學習、鬥爭中成長。我會在漸漸摸索出一套經驗來的。”
“那你也不必……委屈自己。”賀蘭靜霆摸了摸她的臉,她不再說話,他的身體卻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他用力地喘息,等他意識到自己都做了些什麼,又不禁大感羞愧。
於是,他用雙手按住了皮皮的腦袋:“別亂動,咱們去洗澡。”
“噯你說,這樣的話我的頭髮會不會長得快一些呢?”皮皮很認真地建議道,“我們可以每天晚上都這樣。”
“住嘴,皮皮。住……嘴!”
“那你肯定是喜歡的。”
“不喜歡。”
“小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