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50章
第四十七章樂也融融,暗生鬼
我再望向台上,只見聶戈忙向台前行禮,淺笑站起身來,廣袖揮動之處,攤開了雙手,先向台下團團地轉了一個半圈,纖秀的手掌伸開之處,以表手中絕無他物,他再將衣袖打開,任其見到裏面,以示袖裏並無他物,他彷彿天生的優人,如此一動作,再加上臉上的表情,便將台下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了過來,目光全在他的手上了,竊竊的私語漸消,加上他原本的炫術驚人,如此一來,整個廣場竟是只聞呼吸之聲。
他再躍下百戲檯子,行至銅盆之處,小心地將銅盆端起,打側了讓眾人看過,再將銅盆放下,以指背輕輕地敲了敲銅盆,那銅盆發出金鳴之聲,悠揚悅耳,絲絲隱隱,傳至耳內,竟然連綿不絕。
我看了看戲台邊角處掛着的琉璃燈,玲瓏的燈罩,映出上面的山水人影彰彰,可風未至,卻再也吹不到那樣的角度,可照出他的眼眸之色。
他回到台上,笑着向台下團團作了一個揖,再手一指那銅盤,盤內忽地濺出水花,而那銅盆也自動作鳴,傳出嗡嗡之聲,未過幾秒,那嗡嗡之聲更甚,竟使那銅盆水花四濺。
我自是知道這炫術不過是遮人眼目,使人弄的手腳,想這放置銅盆的檯子搭建好之時,底下便設了機關,而此祁福銅盆,原以特殊方法鑄成,平日放於寺廟之中時,以雙手摩其邊緣,就能使它水花四濺……這聶戈,正如他自己所述,當真花了不少心思來讓端木蓉高興。
堂下喝彩聲轟然而起,聶戈臉上笑意更深,廣袖揮起,袖中飄出一丈紫色長紗,那長紗掃過銅盆,長紗收入袖內,忽地,那銅盆之中竟傳來了叮噹做響之聲,只見銅盆里的飛濺的清水已然變成了銅錢,彈跳着在銅盆躍起再落了下來。
此舉自是又換得台下眾人齊聲喝彩,聶戈在台上跪下行禮,道:“臣預祝陛下江山永固,國庫豐盈,百姓豐衣足食,長公主青春永駐,與陛下能琴瑟和鳴,永享榮華……”
端木蓉嫣然一笑,側頭望了夏侯燁,不知低聲說了句什麼,又引得夏侯燁大笑起來,道:“賞……”
聶戈已是太監,那官位職稱自不能再升了,可這一次,他當真將夏侯燁哄得極高興,賞賜的金銀珠寶價值不菲,是平常富貴人家半輩子也吃喝不盡的財富。
那祁福銅盆,自然也准了聶戈所求,放於原地以接盛天之甘露。
聶戈的炫術表演之後,廣場之上眾人漸漸安靜下來,個個臉上皆有了期待之色,此時,壽宴才到了最高潮的部分,夏侯燁與端木蓉當展現其龍潛入海與鳳翔於天的耀武揚威之技了。
廣場上四根十米來高的柱子拉成的粗索上面已架上了五架長弓,弓弦拉緊,紫檀木的弓架在晨夕照射之下富貴逼人。
而粗索之下,有宮人推來了十個由木架,每個木架有一面朝外斜斜的傾立,上列刃口朝數百利刃,組成一個數百米寬的利刃狹谷,利刃刀柄之處有機關相連,由宮人蒙面拉動機關,其利刃便能在孔洞之中伸縮,以仿效軍前沖陣之時敵方組陣斬其馬腿,夏侯燁便會親自上陣,身披薄鎧,騎追風烈馬旋風般地衝過這利刃狹谷,在馬躍騰空之時,以高超的騎技避過利刃的傷害。
而同時,端木蓉卻着五色綵衣在空中架起的五架弓弦之上來回而舞,身輕如燕,如鳳翔九天。
第四十八章樂陣聲起,暗生涼
《破樂陣》響起的時候,夏侯燁已換上了銀白細鎧的盔甲,一手持鞭,一手拉着韁繩,騎上了他那匹遍體紅色的追風烈馬,只見從琉璃燈罩內透出的燈光從高空射下,射於他的身上,使他身上的細鎧反射出如魚鱗般的光芒,低眉淺笑之間,有風吹來,他腦後的黑髮飄到了前面,更使得他如刀雕一般的面容平添了幾分凜烈的殺意,不知道為什麼,我只瞧了他一眼,便將頭垂下,不敢再望。
手撫上桌上了銀制勺子的時候,竟然在微微地顫抖。
他帶給我的感覺,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懼。
就如他第一日帶兵闖入西夷大殿,高大的身影被殿外的陽光投射,籠於我的身上,就如那些夜晚……
我悄悄地將手握緊,藏於袖內,過了良久,才緩緩放開,手卻不再顫抖,卻是滿手心都是冷汗。
“錦妹妹,錦妹妹……”我側身望去,卻見玉妃並未望我,只道,“皇上望着這邊呢……”
她嘴裏說著話,臉上卻是笑顏如花,耳邊的翠綠的珠當微微地搖晃,將她玲瓏的耳廊映得添了微微的翠色,她輕聲道:“錦妹妹別漠不關心,當謹記自己的身份才行。”
她說得對,我當記着自己的身份……可我不是不記得自己的身份,有許多次,我壓抑了自己心裏的厭惡,想學她們一樣,可是,無論我怎麼做,對着他的時候,便似乎臉上的肌肉連動一下都難,久而久之,我便懶得再去努力了,我不是不知道,寄人籬下,當作何種姿態……我怎麼會不知,怎麼能不知……
我緩緩地抬起頭來,朝廣場望過去,見他揚起手來,身子從馬鞍上立起,卻是揚手向四周圍拱了拱手,臉上笑容能融化寒冰,可當他的目光掃向這邊的時候,我卻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寒顫,微微垂眼,望於桌上,等得廣場上喝彩聲轟然而起,才敢將目光重投於廣場之上,原以為他早已轉過了臉,卻冷不防地,依舊對上了他的雙眼,那一瞬間,我當真感覺到了他的目光有如實質,仿如千年寒刃,刺入我的心中,我不敢避開,想扯了嘴角露出笑意,卻怎麼也不能,直至他轉開目光,我才發覺,我原來屏息靜氣那麼久了。
“錦妹妹是怎麼啦,他是您的相公,您竟然吝於給他一些笑容……”玉妃側過身來,從我桌上取走一碟瓜果,輕聲地道,“我原不知錦妹妹,也是這麼的清冷的。”
場上忽傳來驚天動地的喝彩之聲,馬蹄聲響處,紅色烈馬如旋風般卷過,馬上銀鎧帝王側身拉韁往刀谷之處飛馳而去,既使隔得遠遠的,既使他臉上有淡淡的微笑,我也感覺到了他身上散發出來的肅殺之氣,彷彿以他為圓心,如石子沒入池塘,那種肅殺漣猗般的擴散開來,便得場上漸漸地靜了下來,眾人皆屏息靜氣地望着那一人一騎,甚至沒有人注意到端木蓉已沿木柱上的橫木而上,登上了懸空長索,綵衣嬌容,也能傾國傾城。
他不需要旁人的襯映,自己便是那能佔盡一切光芒的烈日,無處不在,讓人不能忽視。
蒙了眼的宮人在離木架不遠處以繩索拉動機關,那些利刃開始在孔洞之中伸縮,犬牙交錯,來回往縮,鳴奏《破樂陣》的樂音高昂雄渾,宮人用巨大的銅錘錘響了青銅編鐘的宮音。
第四十九章榮到極處,卻是詭
而夏侯燁也策馬來至刀陣之處,幾乎沒有停留的,他的紅色烈馬便闖入陣中,白光利刃之中,他駕駛着馬靈活之極的在刀陣之中騰躍,烈馬神駿,每每在毫髮之處避開利刃的切割,更引得場上倒吸冷氣之聲陣陣而來,之後,便是如雷鳴般的喝彩,有老臣竟在席位上哭泣不能成聲:天佑我朝,有此聖主。
我冷冷地想,你們怕是祭拜自己祖宗之時也沒有此等行態吧?
而端木蓉在長索之上的鳳翔之舞已無人注意得到了。
正值此時,離山處大召寺內傳來隆隆的鳴鐘之聲,緊接着,四方寺廟無論大小鳴鐘之聲驟起,更是和着那《破樂陣》的樂音,仿有節奏。
一時間廣場之上只聞得鐘鼓齊鳴,低沉雄渾的樂聲彷彿從天際傳來,帶來上蒼的指示。
此等祝壽之舉,倒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有官員反映了過來,當既跪下,大聲齊呼:“天佑我國,有此聖主,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鐘鳴之聲未歇,就連立於百戲檯子下的祁福銅盆之中,都因音震而水花四濺,竟如噴泉一般將盆中水花越濺越高。
有官員見此奇境,更是涕淚交加:“上蒼指示,中朝會永保昌盛……”
我冷冷地想,不過因為四周圍樂音齊起,使銅盆產生此等奇境,竟被他們美化成上蒼指示?忽地,我心中一動,抬頭望向那銅盆,銅盆和着《破樂陣》發出嗡嗡的低鳴之聲,而四處寺院內的鐘鳴未歇,一聲接着一聲,並不雜亂無章,而是極有節奏,不知道為什麼,不由自主地,我朝那聶戈垂首站立之處望過去,卻見他臉色與周圍興奮歡樂格格不入,帶了幾分冷意,注視着廣場上的刀陣狹谷里躍馬飛騰的夏侯燁,長索弓弦之上的展袖而舞的端木蓉。
四周圍雖是燈亮如白晝,可燈影晃動,照於他的臉上,卻陰陰暗暗,讓他的眼睛又顯出那奇異的藍來,只一晃眼,他眼裏的藍色便消失不見了,他本侍立於端木蓉身後,如果不是離得近,我又未被周圍之人吸引,想必,也不會注意得到。
只望他一眼,我便覺這四周圍的熱鬧與歡樂與他並不相關,就仿如開得極燦爛的紅色桃花,當中卻夾一枝寒梅,顏色雖近,身上卻凝一身冰冷,他在百戲台上炫術求樂的樣子,不知何時,已然散得了無蹤影了。
便如我一樣。
如心中有感,他緩緩抬起雙目,朝我望了過來,卻是淡然一笑,笑容之中似譏似諷,夾雜了少許興奮。
從小,我便對四周圍殺機惡意感覺極為敏感,只那一瞥,我便感覺到了他身上傳來的殺機,卻不是對我……我略一想,不由暗暗握緊了拳頭,順着他的目光朝場上望了過去,此時,《破樂陣》已然奏至了軍破陣奏章,模仿千萬將士鐵騎踏入,軍號聲起,鐵騎之聲整齊伐一,一聲接着一聲……敲擊青銅編鐘的宮人已全都站起身來,迴旋而舞,喝了一聲,齊將銅錘擊於鐘面之上,四周圍的寺廟內的鐘鳴更是和着那青銅編鐘之聲,竟真如萬騎整齊地踏入進了青石板路,雄渾激昂。
全沒有一絲異樣。
可不知道為什麼,我心中卻升起了一絲興奮。
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了《中朝志》中一件奇聞,說有巡邊隊列步入城鎮之時,腳步整齊地踏過一座青石板拱月橋時,竟將那橋震得上下搖晃,隊經橋中,那橋更是被震得斷了……那架於高空的粗索,粗索之上的弓弦,不就是如那月橋一般?
第五十章嫣然淺笑,不為他
彷彿福至靈現,我又向那狹長刀谷望了過去,卻見蒙眼宮人手裏拉着的長索機關,竟也是用極細的鐵線製成!
如若這兩樣齊斷,那麼……便好瞧了。
不自覺地,我便從心底笑出了聲。
仿有所感一般,既便是駕駛着紅色烈馬在陣中來回穿梭,那夏侯燁卻向我這邊望了過來,忽地,我瞧見他露出了一個極大的笑容,彷彿烈日朝陽,和煦而溫暖,他嘴形張開之處,似乎在說:你終於笑了?
我越發地想笑,不自覺地,竟然笑出了聲。
忽地,他向我們這邊揚了揚手,爽朗的笑聲倏地衝破樂聲,帶着韁繩飛躍而起,更引得場上歡呼聲震天動地。
他就要死了,這個惡魔,就要死了,他再也不能折磨我了!
一想及此,我竟如飲了醇酒一般,渾身便覺快意無比,和着這場上激昂的《破樂陣》笑了出聲。
此時,《破樂陣》到了最高昂的部分,蒙眼宮人們拉動鐵線動作更快,端木蓉在長索架上的五支弓弦之上來回往複,舞如飛鳳,廣袖飄揚之處,翩翩若仙。
而那祁福銅盆,更是發出驚天動地的嗡嗡之聲,使盆內水花震得有一丈來高。
廣場之上歡呼聲四起,有人大叫:“四夷來朝之象啊,我主聖明,我主聖明。”
《破樂陣》奏至最後一個尾聲,羽音突地拔高,到了變宮之音,寺廟內的鐘鳴之聲忽地齊齊拔高,而那祁福銅盆,卻忽地發出一個極尖銳的聲音……
我笑看着那那原本只略微有些震動的長索與弦弓鐵錢忽地上下揚起,幾個震動之後,只聽得錚然一聲,立於弓弦之上的端木蓉便從半空跌落,而下邊,那放置刀刃的十來個木架子宮人手拉鐵線連接之處忽地齊聲而斷,數百柄刀刃從孔洞之忽地全都射了出來,竟如箭發弦上,勁力極足。
場上歡呼之聲未歇,驚叫之聲忽起,不過一瞬間功夫,眾人的表情便從歡慶轉為驚恐,我卻不能抑住心底的喜意,雖不至於再笑了出聲,卻是靜靜地朝場內望着。
夏侯燁果然天縱奇才,那麼多柄刀刃同時射於他的身上,他應變極快,竟是腳一蹬,從馬鞍上躍起,揮鞭之處,將射於他身上的刀刃擋開,足尖點於木架之上,更是騰空而起,接住了從空中墜落的端木蓉,只是那匹紅色烈馬,既使是萬里挑一的良駒,也避不開那如織的利刀,馬身之上竟是插中了十幾柄利刃,柄柄深入骨內,只聽馬嘶之聲響起,那馬轟然倒下。
而夏侯燁竟然抱着端木蓉毫髮未傷地落於地面之上。
空中的長索已然斷裂垂落,弓弦盡毀,蒙眼的宮人驚慌地癱軟之地,竟不敢有人揭開臉上的黑布。
我極為失望,為什麼,為什麼這樣的機關,都使他免於其難?不自覺地,朝聶戈之處望過去,卻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身影已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