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快意情仇
劉鳴侃穿了件寬鬆的長袖袍子,斜躺在四人抬的軟榻椅上,冷冷的注視着眼前這一對相擁在一起浴血奮戰的男女。
這個男的,他印象甚為深刻,特別是他手上的劍,相信見過那樣絕世劍光的人,一輩子都無法將它從記憶中淡去。而持劍的人,則更為令人印象深刻,那一柄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寶劍到了他的手中,就如同驚天地、泣鬼神般恐怖,在半柱香的短暫時辰內,這柄劍連殺了他府中一十三名好手——而且他單手持劍,另一隻胳膊尚摟着那個半死不活的女人。
對於這個滿頭已是白髮蒼蒼的女子,劉鳴侃心中有說不出的恨意與痛快。這個直視高傲的女人,住在劉府將近半年,這半年裏,她曾幫過他,也曾傷過他。
摸了摸腰間已經掉了痂的疤痕,劉鳴侃的內心一陣陣的如翻江倒海般的痛,他見府內的侍衛久久不能收拾兩人,忍不住從軟榻上跳了起來,破口大罵:“你們這群飯桶,本將軍養你們幹什麼吃的!一個個全他媽的是廢物!”
眾侍衛不敢吱聲,一個個拼起全力。
唐少昀扶住徐梓桐的腰,手中長劍不停的揮舞,但在人多勢眾,比差懸殊的情況下,卻也已打得力竭。徐梓桐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她微微睜開眼,嘆了口氣,見唐少昀斗得滿頭大汗,驚險連連,稍加不小心身上便中了一刀一劍,雖說傷口都不太深,但長此下去,勢必會累死。
她忍住渾身的痛,右手手指捏成孔雀翎狀,拇指與食指一捻,眨眼間,她纖細的雙指間竟多出樣寸余長的墨綠色東西。
那東西狀若一支孔雀羽毛,墨綠中帶抹炫亮的光彩,注目得久了,只覺得那絢麗的墨色里有着無窮的翠綠在牽引着你的視線,化不開的濃郁,控制住你的一切注意力。
而那支孔雀翎的根部則似若一尾尖針,細若牛毛。
徐梓桐捻着那根羽毛,慢慢抬起手,胳膊抬到一半,卻像是已花費了她所有的氣力。她狠了狠心,猛地用牙齒一口咬破自己的舌尖,隨着那刺人的痛感,熱辣辣的血順着喉管滑下,她一鼓作氣,手腕微微一轉,只見一道綠色光芒閃過,停在不遠處,緊接着劉鳴侃的軟榻突然轟的聲飛炸開,四名抬轎子的轎夫被炸得面目全非,蜷縮着倒在了地上,軟榻被轟得稀巴爛,劉鳴侃也飛出了老遠,摔在地下,不知死活。
侍衛們被這突發的景狀都嚇呆了,徐梓桐扶住唐少昀的肩,站直了腰,喝道:“不想死的統統給我讓開!”每個人都被嚇住了,誰也沒敢吭聲,個個噤若寒蟬。
唐少昀收住劍,見徐梓桐忽然像換了個人似的,轉眼有了精神,他的心卻沒來由的怦怦怦狂跳起來,怎麼也控制不住,好像預感到有什麼事一發而不可收拾,再難以挽回般痛惜。
徐梓桐見周圍的人都給唬住了,當下又說道:“讓開!誰若是不怕死,儘管也來嘗嘗我金翠尾的滋味!”
也不知是誰帶頭退了一步,其他人紛紛後退,讓出一條道來,徐梓桐輕聲對唐少昀道:“咱們快走!”唐少昀不甘心的道:“可是,慕幽香還沒拿到,你的傷……”徐梓桐慍道:“別管我的傷啦,你瞧瞧你自己……快走!快走!我……我就快撐不住啦!”說著,拉住了他的手,慢慢走向出口。
唐少昀只覺得她的手心滾燙如火,炙燙得他的手也快要燃燒起來了。
兩人才要走出大門,只聽身後一聲大喝:“站住!老子還沒死呢!你們這群廢物,都幹什麼吃的!”
唐少昀只覺身後一股熱浪襲來,若要回頭已然不及,連忙回手朝着來勢便是一劍。
劉鳴侃衣衫襤褸,雙目盡赤,一副兇狠狠的模樣,如惡狼撲食般衝來。唐少昀力斗群雄,早拼的真氣不繼,換作平常,劉鳴侃的這一掌當不放在心上,但此時卻大大不同。
唐少昀的反手一劍被劉鳴侃一掌打在劍背上,劍就此再沒遞得出去,劉鳴侃按着劍身,蓬的一掌反擊在唐少昀的背上,打得他向前衝出三四步。
這一掌全力收受,唐少昀只感到體內的真氣被打得支離破碎,胸腔內有把火在熊熊燃燒,幾乎要將他的五臟六腑燒化得灰飛煙滅。
就在他無論如何再也提不上一口氣時,劉鳴侃怪笑一聲,又一次猙獰的擊向他。
徐梓桐大叫一聲,合身撲將過去,趴在了他的身上,劉鳴侃的這一掌結結實實的打在了她的背心上。
迷濛間,唐少昀清晰的聽到骨骼脆裂的聲響,脖子裏滴滴嗒嗒有粘稠濕漉、熱乎乎的液體落下,他抬眼一瞥,卻見背上的徐梓桐耷拉着腦袋,嘴角邊沾滿了殷紅的鮮血。她就這麼趴着一動不動,靜得連呼吸也似乎停止了,無法感應到她的任何氣息。
一時間,唐少昀只覺得手足無力,眼見劉鳴侃又一掌呼嘯擊至,他再無力能夠抵擋,索性把眼一閉,束手待斃,心中想道:“這一去,不知道小師妹會不會為我傷心?會不會也這樣一心一意要為我報仇呢?”一想到此,他蒼白的臉上反露出一抹笑意。
劉鳴侃這一掌使盡了全力,掌勢未至,掌風已颳得唐少昀臉上生疼,站在一旁內力稍差些的人覺得胸口發窒,真要透不出氣來了。劉鳴侃正要一掌打下去時,猛然瞧見唐少昀嘴角上揚,臉上不經意間露出一種高深莫測的笑容,心中一凜。他恐有詐,一掌擊到一半,竟硬生生的收住了。
便在這時,空中有個女子叫道:“惡賊!看劍!”劉鳴侃連忙回掌自救,定睛一看,原來是吳清煙趕到了,在她身後,赫然站着林雙璧與一干綵衣女子。
如果只是吳清煙一人,倒還不足為懼,但劉鳴侃最怕的就是那一身白衣,飄飄若仙,臉上卻絕少表情的林雙璧。果不其然,他還沒從震驚中回味過來,就聽一連串的清叱聲不斷響起,府中侍衛慘叫聲迭起。
一時間,劉府倒像是變成了閻王煉獄,鮮血四濺,屍體遍橫。一干侍衛直殺得心驚膽戰,有的見勢不妙,丟下武器倉皇逃竄。
劉鳴侃怪叫一聲,厲吼:“小兔崽子!你們吃的是哪個的飯,當的是哪個的差?”隨手抓住一個逃兵,蓬地一掌打在他的天靈蓋上,頓時白色的腦漿混合著鮮血淌了一地,顏色鮮艷奪目,宛如活物。餘下的人見了,心中更為害怕,卻再也不敢逃了。
吳清煙見劉鳴侃出手歹毒狠辣,想起穆哲的死,怒火中燒,喊道:“惡賊!今日定要取你的狗命!”話音未落,手中歸寐劍寒光疾射,冷氣森森,手起劍落,劍光四展,劉鳴侃忽地拔高數尺,劍光從他腳下堪堪掠過,吳清煙冷哼一聲,劍峰忽而上指,化成一道光芒射向劉鳴侃。
劉鳴侃身躍空中,沒想到她竟會有此絕妙一招,“哎喲”一聲大叫,歸寐劍點中他的腳踝,劍芒劃過,一舉挑斷了他的腳筋。劉鳴侃重重的跌到地上,吳清煙恨道:“狗賊,我要替我的夫君報仇,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劉鳴侃哆嗦了下身子,吳清煙一劍刺入他的心臟,“我要瞧瞧你的心到底是什麼顏色的!”
圍攏劉府的侍衛愈來愈多,眾人就算心裏害怕,無奈皇命在身,卻不得不進攻。
吳清煙嘆了口氣,拉起唐少昀,問道:“師哥,你還能走么?徐家妹子不要緊罷?”唐少昀迷茫的睜大了雙眼,眼神有些渙散,他先是點點頭,跟着又是搖了搖頭。
吳清煙無暇細問情由,手中歸寐劍舞成一片清光,脈脈如水,水波漾處,血濺三尺。她邊戰邊退,府中雖沒了武林高手,但成千上百的人不怕死的一擁而上,卻哪裏是一人之力能夠抵擋?
“清煙妹妹,你快帶他們先走!”林雙璧展開無雙輕功,掠到了他們身側,護住他們三人往門外退去。
門徑狹窄,吳清煙腳踩在門檻上,歸寐劍劃出,殺退面前一排的人,血肉橫飛,慘叫連連,點點鮮血濺到她的臉上、身上,她感覺再這麼殺下去,自己肯定要瘋了——她握着劍的手在不自禁的顫抖。
林雙璧護着他們先出了門,跟着廣袖一卷,帶得厚重的檀木大門吱呀關上半邊,她一掌掃退衝過門來的侍衛,單手一揮,但見漫天星斗,亮閃閃的如下起綿綿細雨來。侍衛們呆了呆,不禁仰起頭來觀望。
那陣細雨化作點點光芒沒入他們的眼睛,脖子,胳膊、胸口……只聽一聲慘嚎,又一聲慘嚎,連成一片,如同地域的亡魂在呼號,侍衛們的身上在同一時間蓬蓬蓬炸開朵朵血花,殷紅燦爛,如同盛開的血紅玫瑰。
林雙璧的眼中閃過深深的不忍與自責,她別開眼,將最後那半邊木門重重的闔上。嘎的聲把地域永遠的隔離在了裏面。
“好一招……金翠尾啊……”低低的,一聲讚歎從那發紫的嘴唇里逸出。徐梓桐睜大了灰濛濛的雙眼,氣息奄奄,眼中有着無盡的羨慕與嘆息,“師姐,時至今日,我才……真正見識到了……金翠尾的厲害。有形化無形……咳咳,好,好……我果然不如你……果然還是比不上你……”說完這幾句話,她氣喘如牛,喉管里嗬嗬有聲,脖子梗得老長,身子僵硬如鐵。
林雙璧心中哀痛,喂她服下顆續命丸,將她背在了背上。吳清煙則扶起唐少昀,四人迅速離開了劉府。
一路上,林雙璧只覺得師妹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幾不可聞。好不容易四人趁夜潛出了城,林雙璧躲進一處僻靜的小樹林,將徐梓桐放下歇息。
徐梓桐一臉的死氣,月光照在她的臉上陰森森的,她半閉着雙目,眼珠微微轉動。
林雙璧拉着她的手,說道:“師姐沒用,想不出法子救你!你……你還有什麼未了心愿要我替你完成么?”
徐梓桐喉嚨里“咯”的一響,眼珠動了動,寂靜的夜裏,梟聲悲鳴,說不出的凄涼。
林雙璧轉過身,突然對着吳清煙拜了拜,吳清煙嚇了一跳,忙道:“林姐姐你這是做什麼?折殺小妹了!”
林雙璧回過頭去看了眼徐梓桐:“我師妹做事莽撞糊塗,幫着那姓劉的惡人害了你的夫婿,你念在她最後能改過為善,如今更是……命不久已的份上,便原諒了她罷!”
吳清煙見她苦苦撐着一口氣,十分痛苦的樣子,往日對她的萬般恨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嘆了口氣,幽然道:“我早就不恨她了!”
徐梓桐身子微微顫了顫,呼吸逐漸急促,彷彿這一呼一吸的聲音隨時都有可能嘎然中斷。
林雙璧蹲下身子問道:“師妹,你還有什麼放心不下么?”
吳清煙腦子裏靈光一閃,忽然說道:“我知道了!”拉過一旁尚在打坐調息的唐少昀,搡到徐梓桐面前,“師哥,徐姑娘曾問你可願娶她,此刻正是你回答的時候啦!”
林雙璧沒想到居然會有這等的事情,身子猛然一顫,怔怔的說不出話來。唐少昀一口真氣滯礙在胸口,氣悶難受,被吳清煙這麼一推,睜眼看時,正好對上徐梓桐灰敗的臉孔。那一絲絲如雪般的三尺長發披散在地上,襯托得她整個人異常的消瘦與詭異。
“我……”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抬頭看了看吳清煙。
小師妹的臉上滿是期待,彷彿迫不及待的在催促着他快些答應;一旁的林雙璧雙唇緊閉,漠然的絕色容顏下掩蓋不住蒼茫的失落與悲涼。
吳清煙等的不耐,催促道:“師哥!你怎麼啦?快說話啊!”
唐少昀苦笑一聲,心中如一團理不清的亂麻。兩個女子一左一右分站在兩邊,卻讓他同樣感到莫名的遙遠。兩大紅顏知己啊……他悵然抬頭,耳邊想起徐梓桐戲虐的笑語。
徐梓桐!這樣的女子!敢愛敢恨,敢作敢當,嬉笑怒罵,這樣的女子是否該是值得去愛的呢?他無法理清對她是同情還是憐憫,只知道她確實為了愛他而付出了所有。這樣的女子怎能不愛,怎能如此狠心辜負她的一片情意?
想到此,像是打定了主意,唐少昀紛亂的心忽然定了下來,他將奄奄一息的徐梓桐摟在了懷裏,柔聲說道:“梓桐,你聽好,今生今世你將永遠是我唐少昀的妻子!”徐梓桐空洞的眼睛裏忽然流下淚來,滿頭白髮順風張揚。
她靜靜的躺在唐少昀的懷裏,臉上現出滿足與愜意的笑容,眼瞼便在這一笑之間慢慢闔上了。
唐少昀抱着已無呼吸的白髮女子,心如刀絞。耳旁只聽瑟的聲輕響,有顆晶瑩的水珠滴在他手上,他的手抖了抖。抬眼望去,一身白衣的林雙璧,在皎潔的月色下,雪白的臉上正掛着一行淚痕。
她居然流淚了!在他的印象中,她一向都是那麼堅強,好像任何事情都難不了她,只要有她在的地方,那奪目的光芒絕對就先照耀到她。
在那瞬間,唐少昀突然想起徐梓桐生前的話:“她什麼都比我強,師父事事都只會先想到她,我哪裏比她差?”
是啊,她一向都是很強的!什麼事都不用別人操心……強到連他站在她的身旁,也不由內心裏暗暗自愧不如。唐少昀在朦朧間似乎明白了些什麼,苦笑一聲,他抱起徐梓桐,走了兩步,卻看見小師妹多日陰鬱的臉上有了笑容。
“啊,我該走了!”吳清煙撣了撣一身的塵土,“師哥,歸寐劍還你!”
唐少昀站在原地,望着她的笑臉痴獃呆的發愣。吳清煙馬上明白過來,吃吃笑道:“對了,這劍是林姐姐給我的,我該還給她才是!”伸手將劍轉遞給林雙璧。
林雙璧卻不伸手去接,只是淡然說道:“不,歸寐劍該物歸原主了!我……也該走了!”
吳清煙吃了一驚,忙道:“林姐姐,你去哪裏?你、你不和我師哥一起走么?”林雙璧望着唐少昀的背影,淡淡的說道:“傻妹妹,姐姐是翠翎軒的掌門,自然要回翠翎軒去!”見吳清煙一臉驚訝的表情,於是又道:“妹妹,該留下的人是你啊!”
“不!林姐姐!”吳清煙想也不想,一口回絕,“穆睦在等我回去呢,這幾月不見,她定是又長大了不少,再不回去,她就該不認得我這個媽媽啦!”
林雙璧愣了愣,好半天從回過神來,娟秀的臉上有了釋然的笑意,笑容在她的臉上綻放出無窮的悲涼。
“唐公子,珍重!”
唐少昀及時回頭,卻已不見那熟悉的白色身影,只餘下淡淡幽香散在花木之間。
吳清煙對於林雙璧的離去很是不舍,她責備道:“師哥,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嘛,你怎麼能讓林姐姐一個人回去呢?”
唐少昀苦笑一聲:“她是翠翎軒的掌門啊!”
“你大可以把林姐姐追回來啊!依我看,她為了你,可是連掌門也不會稀罕的呢!”吳清煙將歸寐劍系在他的身上,輕聲的囑咐,“師哥,我走了,你自己多保重。你聽我一句勸,把徐家妹子安葬好后,就去天山找林姐姐罷!”
“師妹……”
吳清煙將事先安置在林子裏的兩匹馬牽了出來,取了馬鞍上的一個包袱,遞給唐少昀道:“師哥,這裏面有兩件衣服,一雙鞋子,有一件就是前日讓徐家妹子吐髒了的,我洗乾淨了,還有一件是我趕出來的冬衣。哦,還有這鞋子,我記不得你腳有多大了,這是比照着相公的鞋樣子做的。”一說起穆哲,她的眼光放柔了,顯得有些哀傷,“我走了!你多保重罷!”
翻身上馬,唐少昀還未來得及開口,吳清煙已揮起馬鞭,御馬飛馳而去。
望着那絕塵而去的背影,他的心頭像被人挖了一個大口子,呼呼的直往裏灌着冷風。
他生命中的兩個女子,就如同突然颳起的陣風般,轉瞬又都消失了。而這第三個女子,此刻卻默默的躺在他的懷裏,停止了呼吸。
心中,忽然莫名的又想起徐梓桐戲虐的笑語:“……你心裏在想什麼呢?你是不是在想,是從小青梅竹馬的小師妹好一些呢,還是這個千嬌百媚的林姑娘好一些呢?你心裏很矛盾吧,一個是你喜歡過的人,一個又是喜歡你的人,兩個姑娘一般的好,你哪個都捨不得,卻偏偏兩個不能同時擁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