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東有青龍西白虎
李陵宴上船北行的第二天。
聖香和容隱的船雇傭了船把子,船行得快了許多,但依然不見李陵宴的蹤跡。到日上三竿,聖香突然看見湘江邊有什麼東西,大喊:“容容停船!”
容隱皺眉命令停船,不知聖香又發現了什麼古怪東西。玉崔嵬肩傷、內傷都未痊癒,懶懶地倚在窗口,看着聖香從快船上一躍而起,攔住了岸邊的一個人。
一個女人。
姑射訝然看着這位少爺攔住了一個紅衣少女,那女子身形婀娜,膚色黝黑,模樣樸素。
“潘——玉——兒——”聖香大喊大叫,攔住了紅衣少女,“你怎麼在這裏?”
那少女的確是在大明山引誘聖香滿山亂逛,害他被柳戒翠襲擊的潘玉兒。眼見突然間路上多了一個聖香,她和常人一樣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才“啊”了一聲,“聖香?”
“是啊是啊,”聖香連連點頭,“你不在大明山給人看病嗎?怎麼會跑到這裏來?”
潘玉兒怔怔地看他,腦子還沒轉過來,“我正要回大明山。”
“回去?你和小宴在一起嗎?”聖香笑眯眯地問,“怎麼在周家莊沒有看見你?”
“周家莊……”潘玉兒說,“啊,那時我幫李公子雇船去了,不在那裏。”
“怎麼沒有和小宴一起?就要回家了?”聖香繼續笑眯眯地問。
潘玉兒靜了靜,“李公子今後要做的事,我幫不了他。”她低了低頭,突然回頭指了指前方,“他們在前面的渡口下了船,改騎馬翻山。”
聖香沒有因為她大方地指點了方向而興奮,反而拍了拍她的肩問:“怎麼了?和小宴吵架了?”他記得這個姑娘對李陵宴極有好感,這麼突然回家,肯定是出事了。
“沒有。”潘玉兒微微一笑。“他們翻過那座山,”她又指了指北方,“說要去洞庭湖。”
聖香按了下她的頭,“多謝你了,小玉。”他突然很認真地說,“小宴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不管是敵人還是朋友,我從來都不討厭他。”
潘玉兒又是微微一笑,“聖香公子是個好人,我——謝謝你了。”她沒說什麼,道了別往南行,和李陵宴走相反的方向。
聖香回到船上,看着潘玉兒的背影,喃喃地道:“小宴肯定傷了女人的心。”
玉崔嵬含情斜睇聖香的臉,“男人有時候和女人的想像,是完全不一樣的。”
聖香的船北上,潘玉兒南行。
李陵宴在所有人身上下了“執手偕老”,潘玉兒自然也不例外。
不過她……她決定回家。
她並不怨恨李陵宴,能與自己喜歡的人一起死,就算不知他身在何處、經歷如何,也是一件……浪漫的事。
她是屬於大明山的女人。
並不屬於李陵宴。
得到李陵宴下船翻山的消息,聖香幾人跟着下船登山,而聖香一行輕功都很高妙,在傍晚時分,已經找到了李陵宴歇腳的住所——山裡打獵人暫住的一間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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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裏燭火通明,以屋外的馬匹判斷,和李陵宴同行的人有四男六女。男子四人都是姜臣明的舊部,女子是劉妓、冷琢玉、懷月、杏杏、李夫人、蘇青娥。
樹影燭光之間,容隱突然看見有隻野兔子跳着跳着從草叢裏鑽了出來,跳到木屋窗戶下,猛地,木屋窗戶里一支竹筷射出,將那隻兔子的後腿釘在草地上,隨後有人問:“什麼人在外面?”
“咿呀”一聲門開,開門的是杏杏。看了一眼地上的兔子,她怔了怔,回頭說:“一隻兔子。”
兔子在地上痛得吱吱直口叫,木屋裏一個將軍模樣的人大步走出來,一把拎起那隻兔子,回頭大笑,“李公子,我正愁沒有肉吃,這東西雖然肉少,卻還是塊肉。”他就要把那隻兔子剝皮烤了。
“放下。”李陵宴發話了。
他一發話,將軍模樣的人頓時一怔,他可不敢得罪這位煞星,慢慢地把兔子放在地上,不知李陵宴想要用什麼新鮮花樣弄死這隻畜生。
李陵宴走了過來抱起那隻兔子,撕了片汗巾蘸了傷葯把兔子的傷口包紮了起來,把它放了出去。
身後上至劉妓下至姜臣明最小的一名漢軍指揮都面面相覷,那模樣比見到李陵宴把這隻兔子撕成碎片吃下去還來得駭然。杏杏看着他們的模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懷月綰着滿頭蓬鬆的長發,悠悠地說:“你現在積德,早已經來不及了。”
李陵宴看着那小兔子一瘸一拐地跳進草叢,突有所覺,驀然回首——他看見劉妓正被一雙手從另一個窗口抱了出去,她顯然在猝不及防的時候被點了穴道。蘇青娥本也詫異李陵宴居然會救兔子,隨他驀然回首眼見劉妓被抓,大喝一聲,一掌“荷葉生時春生恨”劈了出去。
在外面點了劉妓穴道的是聖香,把她從窗口擄走的是容隱。本來以容隱的身份脾氣自然不願做這種宛如採花大盜的事,但機緣巧合,上天賜了一隻兔子出來,此時如果不動手,再無輕易自李陵宴身邊抓人的機會了。於是聖香、容隱當機立斷抄后搶人,劉妓被抓在手,蘇青娥一掌劈了過來,屋裏幾人紛紛攔截,聖香對屋裏的許多人做了個鬼臉,“啪”的扇開一擋,“哇,那裏有兔子群搶蘿蔔打架,有好多好多受傷的小兔子……”說著他隨着容隱的身法,堪堪消失於林木之中。
蘇青娥老眼通紅,她服侍十八年的公主怎能就此被人擄走?一聲厲嘯,起身要追,李陵宴斷喝道:“站住!”
“我家公主……”
“不過半個時辰,她會回來。”李陵宴看着聖香、容隱離開的方向,“你給我坐下,慢慢地等。”
蘇青娥不敢違抗這位魔頭,饒是滿心憂急,也不敢踏出木屋一步。
屋外的樹林靜悄悄,月越升越高,月色撒滿了這山頭的每戶人家,景色不似人意,卻是十分寧靜淡泊,疏遠瀟洒。
聖香、容隱帶着被點了穴道的劉妓奔出三里地,回到自己的地方。玉崔嵬又洗了個澡,他也不怕冷,一身寬袖大袍,在篝火旁烤一條魚,椒鹽的香氣與魚香四溢。聖香先“啊”了一聲,“我餓了。”容隱放下劉妓,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這位南漢公主面貌高貴端莊,並不難看,“你可認得他?”他指玉崔嵬。
劉妓驚魂未定,她雖是不能行走不能出聲,卻能點頭。
“是他從你手裏放走了二十九個人質?”容隱再問。
劉妓猶豫了一下,她不是不知自從玉崔嵬救人之後,被救的諸派元老心生怨恨,反而要殺玉崔嵬。她若指認是玉崔嵬救人,那就等於宣告各派元老心胸狹窄沽名釣譽,使玉崔嵬逃脫十一門派追殺之禍。她深恨玉崔嵬,巴不得他被亂刀砍死,當然不願一口承認。
“是,還是不是?”容隱森然問。
劉妓露出一副楚楚可憐的表情,搖了搖頭。
聖香“撲”的一口水噴了出來,玉崔嵬卻仰天大笑,彷彿這樣的結果早在他預料之中,姑射也搖了搖頭,這小姑娘心機深沉狡詐,並非善良之輩。
容隱臉色一點不變,依然森然道:“劉姑娘,你當然很清楚,無論‘鬼面人妖’是死是活,十三門派的二十九位元老絕對不會放過你。李陵宴倒行逆施的下場如何你心裏清楚,他可會當真保你一輩子?一旦李陵宴事敗,你可曾想過你要如何自保?”
劉妓臉色微變,閉嘴不答。
“除了劉姑娘你,‘鬼面人妖’並非沒有第二個人證。”容隱冷冷地道,“雖然武當金丹已死,少林一重禪師仍在,只不過老和尚圓滑,不願得罪昔日老友。你若出言作證,老和尚為顯大公無私,必要附和,只要你出言作證,江湖形勢便是不同。”
“我為何要救‘鬼面人妖’?”劉妓牽起一絲絲冷笑,“無論我是救他還是害他,總之我都要死,難道諸葛智還能饒了我?”
“誰敢饒不了你?”容隱這一言氣勢千鈞壓到了劉妓頭頂,“你作證之後,向朝廷投誠,臣服大宋,皇上要穩南漢故地收服人心,誰敢饒不了你?”
劉妓全身一震,臣服大宋?她從未想過臣服大宋,憑什麼……突然她仰天大笑,“一重老和尚如此威信,你為何不敢去找他,要來逼我?說到底你終是不敢與少林為敵!李陵宴——嘿嘿——”她陡然大叫一聲,“陵宴決計不會拋下我,因為——因為我有了他的孩子!”說到此處,劉妓滿臉傲然,滿臉凄惻。
此言一出,容隱與姑射面面相覷,都是詫異。姑射微微一震,她覺得很可憐,一個女人到了要用孩子來依靠一個男人的時候,除了“窮途末路”,還能說什麼呢?
“如果有一天小宴死了,你要怎麼辦呢?”聖香沒有笑她,凝視着她,“你和孩子要怎麼辦呢?”
她望着聖香的眼睛,這雙眼睛她愛到想要狠狠將它戳碎讓它掉淚,可是她只能或虛偽或狠毒地瞪着它,瞪到自己想大哭一場,“他死了我就跟着他去死。”她這麼答,高貴秀雅的面具剝落無遺,語氣惡毒無比。
“愛小宴不是這樣愛的……”聖香為她嘆了口氣。
“誰會愛那個魔鬼?”劉妓幾乎立刻尖叫了起來,“我愛他?哈哈哈哈……我愛他?哈哈哈哈……”
聖香看着她瘋狂的樣子,瞪大眼睛和姑射面面相覷,末了他沒面子地碎碎念:“女人啊女人……”姑射也嘆了口氣,她雖然也是女人,但真不知道這位公主到底在想些什麼。
玉崔嵬一直含笑看戲,此時見聖香少爺難得糊塗的模樣,口齒一動本想說點什麼,終還是沒說出口,只是搖了搖頭。聖香啊……做無情人,心眼只需一個,死也是那一個,橫豎不被人動了心去。
正當人人搖頭的時候,劉妓突然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她的手指、額頭、嘴唇、肩頭許多地方開始劇痛,而後全身顫抖,經脈痙攣。她本被點了穴道,卻突然倒在地上抽搐,很快七竅都隱約有血絲滲出。
聖香大吃一驚,剎那間想到月光下劉妓身上那些淡淡藍光,“中毒?”
玉崔嵬見多識廣,“‘執手偕老’?天下第一奇毒,這是‘執手偕老’!”他一躍而起,一掌拍開劉妓受制的穴道,“李陵宴在呼喚你,快回去,否則筋脈寸斷,七竅流血而死!快走!”
劉妓發出了一聲極端凄厲的慘呼,轉身往來路狂奔而去。聖香、容隱都不攔她,只是相顧駭然:李陵宴居然在一個孕婦身上下這樣的劇毒,罔顧劉妓的死活,也不管自己孩子的安危,絕不讓她落入別人手中!玉崔嵬的事與李陵宴全不相干,他只是不顧他人死活,而強迫聖香與他一戰而已。
何其任性……
那個人何其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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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聖香看着劉妓狂奔而去,“‘執手偕老’?我即使殺了小宴,劉妓也不能活;我若不殺小宴,即使劉妓在我手裏,他也會把她毒死。”
容隱眉頭緊蹙,只是“嘿”了一聲,轉過身去不再說話。姑射知他心裏不快,李陵宴狡黠多智,容隱無法斷然勝之,對於慣於優勢的容隱而言,是巨大的壓力。她沉默無言,靜靜地站在他身邊,不說任何話。
“容容。”聖香突然說,“有件事我知道你一直在盤算,如今小宴已經不計後果放開手腳,我們如果再不真的動手,只怕——會輸——”他睜大眼睛看着月下山林,劉妓去后寂靜的林道,眼眸空曠浩淼,有一股決意的清定,“要是輸了,會死的人不止大玉,絕不止成百上千……你……你……”他頓了一頓,“啪”的一聲,一件東西從衣袖跌入他手心,他舉了起來,“你去吧。”
容隱凝視着他手裏那小小的東西,那東西十分眼熟,虎形刻字——虎符!調兵遣將的虎符!“嘿”了一聲之後,他緩緩地、語氣居然很愉快地森然問:“這是哪裏來的?”
聖香回頭淡淡一笑,“我爹的。”
容隱微微一震,趙普歷任節度使,隨先皇征戰天下,有虎符在手並不奇怪。聖香居然敢盜竊虎符,難道不怕牽連趙普犯上看管不嚴失職之罪嗎?
“仿冒我爹的。”聖香慢慢補充了一句。
容隱盯着他,聖香讓他盯,突然容隱一聲大笑,“好!為你‘仿冒’二字,京西禁軍一百六十五指揮,我就不信遣不出一萬人馬圍剿——板渚!”他擲地有聲說出“板渚”二字,猛然負袖轉身,聖香將仿冒虎符一擲,容隱青袍白髮俱飄,接符立行,揚長而去。
姑射似乎是怔住了。聖香跺了跺腳,“你還不追?”他交出假符之後臉色蒼白,“容容要是回不來,我絕不原諒你!”
姑射驀然也盯了他一眼,“聖香聖香,你要是贏不了李陵宴,為今日之事,我饒不了你!”她縱身疾追,剎那消失在夜空之中。
玉崔嵬詫異地看着他們幾人的言行。聖香這一次有解釋,他一字一字地說,看着容隱、姑射的背影一字一字地說:“容容曾經是大宋樞密院樞密使,他知道洛陽那裏哪裏有兵——我朝遣兵認符不認將,我偽造虎符——要容容借兵萬人——與李陵宴對峙——”
偽造虎符遣兵,無論容隱如何熟悉這其中的過程,甚至如何熟悉其中的官員,這絕對都是犯上殺頭的大罪!玉崔嵬臉色變了變,“你——”
“牽制不住李陵宴萬人大軍一切皆是空談,”聖香慢慢地說,“他為控制一切,連‘執手偕老’都用,對我的期待、對阿宛的期待可想而知。劉妓既然奪不走,那就必須讓他自己給我,而要他自己給我……我……非贏不可。”他突然把他的眼睛睜大了一些,那眸底越發空曠,寂寞的色澤更重,“小宴為了這次賭約,他把什麼都押上了,他會害死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我……非贏不可、絕不能輸!”
玉崔嵬沒有回答,容隱此去如不能借兵萬人,那就是死;聖香若不能勝李陵宴,那就是一敗塗地。
誰都賭上自己,為著一個絕不能輸的理由。
而他,難道沒有嗎?
劉妓披頭散髮,跌跌撞撞狂奔三里地回到李陵宴暫住的木屋,蘇青娥已是等得心焦,見她形狀狼狽,忍不住變色出聲。李陵宴卻視而不見,“蘇老,給她換身衣服,我們半夜上路。”
蘇青娥敢怒不敢言,劉妓匍匐於地,自嘴角、眼角幾處滲出的血絲看起來觸目驚心,她抬起頭來手伸向李陵宴,“宴……宴……你不能如此……對我……我有的是……你的……孩……子……”
李陵宴眉眼不驚地看着她,過了會兒展顏一笑,“你說的話,你說我是信好,還是不信好?”
劉妓“哇”的一聲吐了一口血出來,“我說……真的……宴,我不敢……不敢騙你……”
“是嗎?”李陵宴說話的語調有點天真,“我知道了。蘇老,給她換身衣服,我們半夜上路。”
劉妓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在她眼裏此時李陵宴無異於一頭怪物,“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她十指在地上摳出了十道血痕,往李陵宴那邊爬,“你怎麼能這樣說話?他——他真的是你的孩子——”
“公主。”杏杏用腳把她的手撥開,繡花鞋在劉妓的手背上踩出一個鞋印,“賴在地上像一條狗,快去換身衣服,會主喜歡乾淨。”
此後幾日,即使聖香緊緊跟隨李陵宴一行,他也無法下手生擒劉妓。李陵宴明知道聖香追蹤,卻是快馬加鞭,十日左右,已到河南。
此時距離聖香承諾那一月之期,只剩十五日。
玉崔嵬的肩傷在路途上已經好轉,內傷雖然沒有痊癒,卻也沒有惡化。容隱、姑射一去,聖香和玉崔嵬兩人追蹤李陵宴更顯得勢單力薄,一路上顛沛流離餐風宿露,這位錦衣玉食懶惰愛玩的大少爺沒有叫一聲苦,也沒有找任何一個人幫忙。
他當然不是沒有朋友,玉崔嵬知道此時四處尋找這位少爺公子的人多不勝數,似乎連把他趕出門去的趙普,現在是趙節度使的他爹也在暗中尋訪。聖香不是不知,他就是要一個人。
那幾乎是一種執念,他不想連累別人,他也不開口向其他任何人求助。
入河南,渡淮河,很快李陵宴已到汴水,上至板渚。
而被他下令“化整為零”的北漢殘軍也漸漸開始在華山南麓洛水源頭集結,但快馬先到的人消息傳到李陵宴手上:碧落宮人去樓空,只餘下十二空村,不見半個人影。
李陵宴得到消息的時候正在喝酒,他很愜意地喝着京西地特有的“滑州冰堂酒”,陸遊在《老學庵筆記》中曾認為此酒為天下第一,而在李陵宴品來,天下第一的酒遠遠不如碧落宮人去樓空來得讓他興奮——那說明宛郁月旦絕非泛泛之輩。
這時候下起了一場大雪。
李陵宴看着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在笑。
而宛郁月旦看着那大雪卻是微微變了臉色。
他在板渚已有十來天了,在板渚的各處渡口水道都設了伏,此外能到華山南麓洛水之源的重要通道他都做了準備。但是除卻去年除夕的那一場雪,氣候並不十分寒冷,河水奔涌通暢,此時臨近生死一戰,氣候卻驟然嚴寒,下起了大雪。
這讓宛郁月旦考慮:河水一旦結冰,李陵宴就不會走水道,在板渚水道就設不了他的伏,碧落宮就失去優勢。要是酷寒封河封山,山路比水路更加難走,無論如何,板渚是必經之路,如果山路水路都不能走,那麼李陵宴必然留在板渚。
找到他,便能一決勝負。
但等在板渚的李陵宴——又有誰知道他在等什麼呢?
宛郁月旦沉吟了半天,終於還是作了一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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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陵宴的確沒有走水道,也沒有走山路,他的確就登岸住在板渚一家新釀酒的鎮郊客棧里,喝着“滑州冰堂酒”。碧落宮舉宮遷徙,會遷到哪裏他心裏有數——他在等。
等集結碧落宮十二村故地的萬人軍回頭反抄,等宛郁月旦自己暴露行蹤,等雪化。
等到雪化河開的時候,他一定能乘船北上,在十二村故地上,為板渚一戰之死者獻上一些野菊花。
當然,他也在等聖香。
這時候,宛郁月旦作了一個決定。
他決定先下手為強。
無論能不能在水道上截殺李陵宴,李陵宴既然肯無聲無息地等下去,等下去必然對他是有利的。於是宛郁月旦下令碧落宮三十六死士搜查板渚所有客棧酒館,反覆三次。
這是野蠻的法子,卻很有效。
第二次搜索的時候三十六死士已經查到新釀酒,然後發生了一場混戰,三十六死士死了十個——死在唐天書“化骨神功”下。唐天書快馬加鞭趕上了李陵宴,玉崔嵬那四掌的確沒能將他擊斃,而只是將他打成了一個骨骼扭曲駝背凹胸的怪物——胸骨粉碎甚至內臟移位唐天書都死不了,他活着,甚至傷痊癒得極快,但就此成了一個面貌醜陋的怪物。他把對聖香一行的怨毒之情全部發泄在碧落宮三十六死士身上,一照面連殺十人。
這是宛郁月旦與李陵宴第一次正面交鋒,李陵宴勝。
明確李陵宴所在,死士撤退之後,宛郁月旦定下第一件事:要殺李陵宴,先殺唐天書!
他自然不會像聖香那樣用石頭去砸他然後試圖用衣服把他悶死,宛郁月旦知道“化骨神功”的弱點——功成之後,每月十五必有一個時辰全身癱瘓,這個時候只要人中受損,唐天書立刻散功!發現李陵宴那天正是十四,宛郁月旦決定十五之夜再次動手,下令凡李陵宴一切動向都要報他知道。
李陵宴害死宛郁歿如,殺碧落宮大仇屈指良,挑釁碧落宮威望,橫行江湖肆無忌憚,此人不殺,宛郁月旦要殺何人?
他非殺李陵宴不可,那簡直是天性相衝的一種緣分。
十四日傍晚時分。
李侍御、李雙鯉得到唐天書現身的消息,奇迹般地與李陵宴會合,宛郁月旦本下令追殺阻攔,但悲月使辦事妥當謹慎小心,沒有被碧落宮截到。而等到他們出現在新釀酒附近,碧落宮要阻攔已經晚了。那一夜客棧里其樂融融,倒似氣氛十分溫暖幸福,還聽到李雙鯉的歌聲。
聞人暖看着宛郁月旦近來忙碌的事,他忙着殺人。她當然不是說他要殺李陵宴不對,她也深恨屈指良,連帶憎惡李陵宴之流,凡是殺人害人的人她當然都不會喜歡,但是月旦殺氣這麼濃,她常覺得有些可怕。近來身體每況愈下,她常常昏迷,自己知道的煩惱的事情多了,不免氣血鬱郁。但即使明明知道這樣是不好的,她又能怎樣呢?想着那個和自己一樣抱病的人,自己有多痛苦,他就會有多痛苦,為什麼他能奔波於江湖,而從、來沒有讓人覺得他是需要保護的呢?
聖香……近來究竟如何了?她知道他與諸葛智立下一月之約,知道他和李陵宴立下另一個一月之約,知道他很忙,也許忙得沒有時間玩,但她更想知道的是……在忙忙碌碌奔波來去的時候,在靜下來的時候,在沒有人看見的夜裏,聖香你有沒有想過:忙完了別人的事、朋友的事、家裏的事、江湖的事、叛軍的事,你自己呢?你自己呢?
生就快樂,死又如何?
那個人只想看別人人人都好,他自己的事,想起來似乎並沒有什麼是值得期待的。
聖香和玉崔嵬現在也在板渚,他們就住在距離新釀酒不過兩三里地的小二客棧。宛郁月旦關注李陵宴的動向,聖香一樣關注,區別在於宛郁月旦可以很舒服地坐在房裏等候探子報回的消息,而聖香必須換一身乞丐的衣服,橫根拐杖灰頭土臉地坐在新釀酒門前沿街乞討。
除了乞丐和攤販,沒有誰能整天留在那附近不走而不讓人懷疑的,要擺攤聖香又沒有本錢,他只好做乞丐。要怕臟怕臭嬌生慣養的聖香大少去做乞丐,別人聽起來定然覺得希罕,但要聖香扮書生他或者扮得不像,要他扮乞丐他卻能扮得很像——這把戲他小時候已經玩過很多次了。
李陵宴也很在意聖香的下落,但他真沒想到坐在他隔壁街道的屋檐底下,垂頭喪氣奄奄一息討飯的乞丐,就是曾經錦衣華服、金邊摺扇一張——上書“千歲風流”的花花公子聖香。
李陵宴的一切動靜聖香都看在眼裏聽在耳里,他的眼力、耳力都好,隔着一重街道都能看得仔細聽得清楚。
這一夜是十四,人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其實十四的月亮也很圓。
月光那麼明亮,大雪盈尺的街道看起來清瑩雪白,乾淨而沒有生氣。聖香穿着那身破破爛爛骯髒不堪的衣裳坐在新釀酒後門外的巷子裏,他聞到裏面酒萊魚肉的香氣,當然也聽到李雙鯉的歌聲。
今夜很冷,他聽着裏面的聲音,污穢骯髒的臉上掛着一絲淡淡的淺笑。
小宴是個了不起的人,其實如果他的親娘、他的兄弟姐妹不是那樣的話,也許……他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他也許會是個好人,很聰明的好人。
有些人說人會變成什麼樣都是自己選的,走上歧途就證明本質惡劣。那樣說話很涼薄,人活在世上不能不受其他人影響,而影響最深的,就是親人。
人會變成什麼樣子,是自己選的沒錯,但也要有合巨句多選擇的運氣。
這就是世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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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日夜。
玉崔嵬也在小二客棧里看月亮,他傷勢未愈,聖香不讓他跟着扮乞丐,何況玉崔嵬臉上有半面傷疤,未免也過於顯眼。他這兩天在客棧里喝茶看書,聽雪下棋,日子過得悠然自在,聖香幾乎不回來,他也從來不問聖香究竟在幹什麼。
月圓如世夢。
夢回幾時空?
他以指甲輕輕地敲擊木桌桌面,望着月亮似笑非笑,不知在想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