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6章
極夜相思(下)
星光隱隱,夜色蒼茫。西虞昊佇立海上望北沉默。海水輕柔的漫過玉階無聲盪開,一聲嘆息隱隱傳來。
仙宮長廊上鴉雀無聲。有知曉內情的仙侍望定心目中最尊貴的太子殿下,黯然拭淚。
西虞昊一拂袖,衣袂飄動,瞬間已落在宮門前的雲台上。目光往仙宮內看去,戾氣乍現:“天尊呢?”
天尊是你爹,難不成半夜跑來迎接你?玄靈上仙忍不住腹誹。然而天尊的確半夜被砸門聲驚醒,又極沒品的帶着最寵愛的仙姬遁走了。他只好硬着頭皮道:“殿下,天宗她老人家身體抱恙,天尊已趕往逍遙島探視。”
“何時?”
玄靈上仙一愣,迅速的答道:“天尊走得甚急。所以,所以......”
他以模稜兩可的回答試圖誤導太子殿下。天尊兩日前走了,所以沒來得及放殿下出來。玄靈上仙由衷佩服自己的急智。
西虞昊明知這番回答漏洞百出。兩日前離開,不可能現在才把鑰匙交給玄靈上仙。他沒有繼續問下去。今晚的異常感覺讓他極為不安。他頭也未回大步走進宮去,迭聲吩咐:“備車馬,隨我接人去!”
玄靈上仙頭皮陣陣發麻,張着嘴半天才蹦出一句話來:“殿下在地宮三月,靈力修為似又精進了。不若稍事歇息,天明再議。”
西虞昊眼中閃過一絲厲色,目光所及,心又往下沉落。他從地宮出來,為何不見他的隨身侍衛前來相迎?他目無表情地嗯了聲道:“備好車駕,待我沐浴之後便啟程。”
玄靈上仙呼出一口氣,停住了腳步。他招了招手,一群仙侍趕緊跟上去簇擁着西虞昊。玄靈一跺腳招來名小仙侍耳語道:“速去往生洞請珀夫人。就說,殿下回宮了!請她在一柱香內務必趕到,快去!”
小仙侍面帶驚惶的點點頭,運足了靈力飛走。
獸首噴出滿池氤氳,西虞昊浸在溫泉之中,英俊的臉在水霧中若隱若現。黑眸幽深如夜。
手握成拳,指節發紅。他甩了甩手恨聲道:“總有一天我會把那道破門給拆了!”
“殿下,珀夫人來了。”小仙侍跪伏稟報。
西虞昊嗯了聲,長身而起。小仙侍迅速揚開一襲寬袍。
“換禮服。我要出行。”
小仙侍趕緊替他更衣。里三層外三層收拾妥當,西虞昊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黑辰石拼就的宮殿高大肅目,珀夫人臨窗站立。聽到身後的腳步身,珀夫人挽了挽手臂上的流雲披帛微笑回頭。
“這麼晚了,師尊為何......”西虞昊隔定三丈遠停住了腳步。他神色微黯,止住了胸口噴涌而出的話。
為什麼遲了兩日放他出地宮?為什麼父皇着急的遠遁?為什麼珀夫人子夜趕來?為什麼十二侍沒有在宮裏等他?為什麼,今晚他的心會疼痛難忍?
珀夫人款步走近,柔聲說道:“小蛇多多已去北地探查了。”
多多去了北地探查?她,真的出事了?西虞昊低下頭,神情平靜。蔽膝上金巧織就的雲紋彷彿水波起伏。胸口的狻猊張牙舞爪活潑如前。他喃喃開口:“那天,我就穿着這身禮服去北地。”西虞昊突然抬起頭,深深地注視着珀夫人:“究竟出了什麼事?”
宮殿裏的氣溫驟降。仙侍們嚇得齊齊伏倒。
珀夫人胸口微酸,緩緩跪伏在西虞昊面前。
“師尊這是為何?!”西虞昊側身避過,伸手欲扶。
珀夫人揮開他的手,沉靜的說道:“瓏冰玉仙緣淺薄,飛仙時沒能上渡仙橋,魂飛魄散化為飛灰了。殿下喚我一聲師尊。師尊如今便求殿下冷靜。一切等多多回來再議。”
胸口霎時裂開一個洞,心重重地墜落。西虞昊後退了一步,愣愣的看着珀夫人。他突然大吼一聲,瞬間衝出了仙宮。
珀夫人長嘆一聲站起身來,目中露出憂色。
偏殿外探出一張臉,賊兮兮的往裏面窺探。耳朵突被擰住,他哎哎叫着痛,偏頭看到珀夫人嗔怒的臉,立時訥訥不敢言聲。
珀夫人忍不住罵道:“殿下往北走了!”
胡糊啊了聲,火燒屁股般跳了起來:“怎麼就走了?”
珀夫人冷哼道:“你們十二侍怕殿下關了三月把火氣出在頭上全躲了起來,就沒想過殿下會發現異常?”
胡糊摳了摳腦袋,迷糊的說道:“小蛇回來不就什麼都清楚了嘛。殿下何必涉險?北地那些上仙都恨他起兵呢。”
“胡糊,你真是個迷糊!說這些有用嗎?還不快召集了人趕去保護殿下?!”
胡糊傻傻的點了點頭,飛出了宮殿。
馭水之靈
明月高懸,石峰幽靜。
山風吹過鳳凰花落。
一地紫紅色花朵溫柔調落在樹下酣睡的黃衫少女身上,美若圖畫。
唐淼並不知道自己識海靈力的變化。呼吸之間,身體本能的吸吶着月之精華。
星星點點的幽藍色光芒從她額心湧入識海。她的臉籠罩在月華的瑩光中,原本水嫩的肌膚變得冰玉般剔透。
她身邊的鳳凰木萎靡不振,沒有了唐淼看見它變身時的瑩瑩綠光,也不再吸吶月華。它就像山谷中本來就長着的一棵普通的樹,沒有絲毫奇特的地方。
一夜很快過去,陽光灼痛了唐淼的臉。她從地上爬了起來,迷迷糊糊的嘀咕道:“我怎麼就睡著了?”
肩頭滑落幾朵落花。唐淼揉了揉眼睛,駭然發現地上散落着一層紫紅色花朵,每一朵花都有拳頭大小,細長的花瓣已經枯萎,密密鋪滿了面前的土地。
她吃驚地看到鳳凰木立在眼前,樹葉蔫蔫的低垂。陽光自枝葉間穿過,樹上一朵花也沒有了。
凰羽白天不是習慣在山洞裏躲太陽?究竟發生什麼事了?昨晚她好象突然就暈過去了,怎麼一覺睡醒凰羽在山谷里幻出本相來了?唐淼雙手輪換拍打着自己的臉,確信自己沒有眼花。
上一次是從荒原回來,他受了傷,掉了幾片樹葉。這一次樹上的花居然全部調零飄落了。他怎麼了?唐淼急了,大聲喊了起來:“凰羽,你怎麼了?”
連喊數聲都沒聽到凰羽的回答,唐淼慌得不行,奔到樹下耳朵貼在了樹榦上。
沒有聽到任何聲音。良久唐淼才拍拍額頭罵自己笨:“白痴!樹怎麼可能有心跳?”
但是沒有嗎?鳳凰木明明就是凰羽,她親眼看到過他幻成樹,由樹幻成人身。難道凰羽是沒有心的人?唐淼搖了搖頭,不會的。在她心裏,她從來就沒有把凰羽看成是一棵沒有思想的樹。
她記得他身上的草木清香,她不可能忘記他的唇柔軟而微涼。昨晚凰羽還體貼的去荒原給她弄蛇肉吃,昨天清晨他變成樹之前還沒忘記給她弄碗喝的。昨天他還和她有說有笑。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唐淼想起當時突然襲來的劇痛,在這之後發生什麼事了?
“凰羽,你答我一聲,就一聲好不好?”唐淼東張西望。山谷里只多了一棵樹,石峰一始她初來時寂靜。
又有兩片樹葉變黃飄落。唐淼的目光追隨着這兩片落葉。她打了個寒戰,凰羽受了很嚴重的傷嗎?
“凰羽,你說話啊,你怎麼了?”唐淼手足無措的望着鳳凰木,再一次感到孤單和恐懼。
唐淼圍着鳳凰木轉了幾圈,伸手拍向樹,中途又收了回來。她依然沒有聽到凰羽的回答。
凰羽變成樹的時候喜歡安靜。一定是這樣,所以他才不理會她。唐淼沒有再喊,滿地調零的花朵讓她心疼,她沉默的兜着裙擺將落花一朵朵拾了起來。
太陽越來越烈,唐淼抱着一裙兜的花坐在樹下汗出如漿。她不知道哪裏有水,只得嚼了顆薄荷糖。清涼的氣息從唇舌間湧出。可惜他現在變成了樹。唐淼將薄荷糖小心收起來,嘀咕道:“你喜歡吃,我都給你留着。”
鳳凰木羽狀的樹葉無精打採的低垂着,唐淼看得分明,離她近的葉片邊緣一圈已經發黃。她情不自禁想起昨晚和凰羽的對話。凰羽會掉光樹葉變成禿子嗎?唐淼想想那情景就覺得可怕。
急躁不安的情緒籠罩着她,唐淼再也坐不住,焦急的爬到高處的岩石上張望。
手觸及岩石燙得她甩手,臉被陽光灼得疼痛不己。鳳凰木這樣曬下去,會不會枯死?凰羽的皮膚會不會被曬得乾裂?她越想越急,恨不得變塊布出來遮在鳳凰木上。
看唐淼猴子似的上竄下跳,才蘇醒過來的凰羽忍不住想笑。他想幻成人身走進山洞。才動靈力,錐心的疼痛襲來,痛得他頭皮發麻,又陷入了昏迷。
鳳凰木抖了抖,樹葉嘩嘩作響,又有幾片樹葉飄然落下。唐淼覺得自己聽到了凰羽的呻吟聲,她飛快的跑到樹下仰頭問道:“凰羽?”
鳳凰木靜靜的佇立在她面前。唐淼神色微黯。剛才是風吹動樹葉的聲音吧?她一屁股坐在樹下,撐着下巴望着樹輕聲說道:“你受了傷是嗎?很重的傷對嗎?我不打撓你了,我等你。”
午後的陽光越發的熾熱。唐淼抱膝蜷在樹蔭下,被曬得頭暈眼花,眼皮重若千斤,沒多久就倦倦的睡著了。
隔了良久,鳳凰木的樹葉又輕輕顫動了下,樹葉聚攏,擋住了移曬向唐淼的陽光。
太陽繼續炙烤着石峰。鳳凰木的樹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的變黃,時不時飄落。
被熱醒的唐淼覺得秋天提前到來。鳳凰木綠中泛黃的模樣讓她難過不己。樹下轉眼前就鋪上了一層樹葉。唐淼沉默的去拾。每拾起一片她的心就被扯動一下,她突然扔下手裏的樹葉放聲大哭:“凰羽你怎麼了?別嚇我行不行?我害怕!你別被曬死了!我怎麼做才能引出水來!”
晶瑩的眼淚掉在地上的瞬間,唐淼正好跺了跺腳。一道水箭自地下噴射而出,嚇了她一跳。地上像打通了一處泉眼,出現了一汪淺淺的水泊,中心開出了朵白色的水花,汩汩冒出清泉。
唐淼呆了呆,又哭又笑地蹦了起來:“凰羽,我能引出水了!你看,真的是泉水!”
她彎腰捧起水朝鳳凰木灑去。晶瑩的水滴在半空中突然綻開成大朵水花。陽光穿透,七彩斑斕,炫目之極。
水花霎時便灑落在樹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像是下了場急雨,無數的水滴從樹葉,枝桿上嘩啦啦的滴落。
“發生什麼事了?”她傻傻的抹了把臉上的水,看了看腳下那汪小小的水泊,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難以置信這事是她乾的。
幾乎同時,一種熟悉的感覺油然而生,好象她曾經也這樣做過。唐淼心裏那股熟悉的感覺越來越重,她的手掌下意識拍向地上那汪水泊。手往上一提,掌心便吸起一根水柱。她歪着頭疑惑的看着,她居然提菜籃子一樣把水提起來了?
愣神間,掌心的吸力沒了,水柱嘩啦摔落在地上,浸進了地底。
“這就是馭水靈力?絕了!”唐淼喃喃說道。她蹲下身體,伸手又掬了捧水喝了口。清涼甘甜。唐淼喝了個飽,雀躍的對着鳳凰木喊道:“我要下雨嘍!”她掬起水興奮的澆向鳳凰木。
奇景再次發生,灑出去的那點水在空中綻開成大朵大朵的水花,打得樹葉沙沙作響。唐淼顧不得去想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大笑着不停的捧水澆去。
空中的水花此起彼伏的落在鳳凰木上,如急雨沙沙滴落。
唐淼興奮的手舞足蹈轉了個圈。水泊里的水離地而起,化成晶瑩的水帶隨着唐淼的身影轉動。她驚奇的看着這一幕,無比驕傲的用手一指鳳凰木命令:“衝過去!”
水帶應聲撲向鳳凰木,澆打在樹身上。
“哇!這個更威猛!”唐淼試着用手掌吸水,甩着兩根水柱扔過去。
凰羽彷彿又回到了弱水河邊,他坐在重羽宮外的長廊上懶懶的看書。
春日溫暖的陽光像孩兒手,調皮的灑滿書頁。遠方雪山解凍。巴掌大的冰晶從雪山上落入弱水河中,長廊下細碎的脆響聲不絕於耳。
宮裏着白衫的侍女腳步輕盈的從他身邊走過。回廓上的響木被一雙雙雪白可愛的赤足叮咚踏響。
身側案几上玉色琉璃盞盛着一泓青色酒漿,香醇濃郁。
撲面而來的清涼與濕潤直襲肺部。他深深的呼吸,睡意深重,恍惚中看到重羽宮的花次弟綻放。
不知不覺間,鳳凰木的樹葉由黃轉綠,一點點恢復着生機。
“凰羽,你怎麼樣了?你說話呀!”唐淼喘着氣大聲問道。
是誰在和他說話?不是公主,櫻柔從來說話都是怯生生的。是素素瓊兒?凰羽疑惑的搖頭。重羽宮不會有人敢這樣冒犯他。
得不到回答的唐淼擦了把額間的汗,喘着氣望着變綠的樹葉。她累了,從未有過的疲憊。她唯一干過的重活就是提着行李去學校報道。左手提着只大箱子,右手一堆零碎,背着大背包爬六樓,累得她虛脫。她現在又有了那種快要虛脫的感覺。望着鳳凰木唐淼咬緊牙關又開始提水澆樹。
腦袋嗡嗡用響,唐淼的靈力終於耗盡。“唐淼,你蠢到家了!”她罵了自己一句。她為什麼不在樹下弄出個泉眼讓鳳凰木自己吸水喝呢?綠色的鳳凰木在她眼前放大。下一次吧,唐淼這樣想着,閉上眼睛軟軟的癱倒。
她引出來的泉眼無聲的漫過岩石,浸潤着荒涼的石峰。暴烈的太陽終於沉下峰頂,明月與山風吹走了酷熱。
凰羽從昏迷中蘇醒。他敏感的發現了那汪水泊,還有水泊旁躺着的唐淼。綠眸閃過一絲愕然,他瞬間明白了昏迷中的記憶從何而來。
地面涌動,鳳凰木的根遷伸到水泊里。片刻後天上的月華被瘋狂的攪動,銀光點點聚集成線纏繞在樹上,紫紅色的花朵齊齊綻放。綠光綻現,凰羽吐出一口濁氣幻成了人身。
他俯身抱起唐淼,手裏托着一朵紫紅色的花。乳白色的汁液自花蕊中滴落在唐淼唇中。看着她的臉色漸漸恢復,凰羽唇邊漾出了笑容。
“白痴!”凰羽溫柔地看着她,輕輕磨了磨牙。
他抱着唐淼靜靜的坐在山岩上,手指彈動,那汪水泊分出數道水線激向四周。山谷里的叢叢灌木發出剝剝的輕響聲,樹芽擠破了粗糙的外皮,抽出片片新綠的葉。岩縫間的青草搖曳,嘩啦啦的朝四周蔓延。
“你知道嗎?我在東荒五年,也沒能種出一棵樹來。在我最絕望的時候,你來了。三個月,我能讓整座石峰變成森林。”凰羽傷感的看着逐漸變綠的山谷。“可是,我現在不想贏了。你說,該如何是好?”
“你笨得很,連駕雲都害怕。有人欺負你,你連跑都不會,怎麼辦呢?”
“靈力哪有像你這樣用的?耗盡傷到了元神你都不知道。說你是白痴還生氣?”
他迷茫的望着頭頂的明月幽幽嘆了口氣:“我說過要保護你。我走了,把你留在這裏,你會不會怨我?傻子,你在這裏寂寞了點,好歹能保住你的性命。石峰有我佈下的結界,沒有異獸能上來傷害你。”
他心裏升出股煩躁與不舍。藍沼與幽明蛇的影子在他腦中一閃,凰羽的眸子漸冷。良久,凰羽笑了笑道:“不回也罷。”
他把唐淼放在地上,站起身,綠光閃爍間再次幻成樹。
鳳凰木抖動着枝葉,柔嫩的枝條迅速的交叉聚攏成巢。一根枝條無聲的揮出,捲起唐淼將她放了進去。
滿樹的花朵離枝而飛,在空中聚集。一道綠光自樹中射出,包裹着花朵。紫色的光芒閃動,綠光散開時,空中浮着枚指甲般大小的紫紅色鳳凰花。花瓣晶瑩剔透,像紫色的琉璃製成,一圈圈往外吐着淡淡的紫芒。
凰羽靈力牽引下,鳳凰花緩緩落在唐淼胸口。紫光閃了閃隱沒在她心間。
凝水為刀
東荒的清晨是瑰麗的。
朝陽初升的前夕,絳紫,淡金,淺藍與溫暖的澄色掛在透明澄凈的天空中。風還未停,這些令人着迷的雲彩像姑娘脖子上的半透明紗巾被吹得緩緩飄蕩。浮在空中的座座石峰被包裹在其中。青灰色,鐵青色的冷色基調和這些偏暖的色彩相映,透出股萬年洪荒起始於此的壯麗。
遠近數十座石峰之中,懸在荒原上方的這座突兀的多出了一點綠色。
蓬蓬勃勃的綠帶着微微瑩光鑲在石峰中部的山谷里。沉寂億萬年的石峰彷彿活了過來,生機盎然。
一股清泉自山谷中往外流淌。所經之地,青草隨行而生。一夜之間便形成了道綠色的瀑布。
鳳凰木優雅無比的在晨曦里舒展開羽狀的樹葉。綠葉像彈動的琴弦,微微顫動。
睡在樹上的唐淼被驚醒了。睜開眼睛,滿目青綠。她摸摸身邊的樹葉,從樹葉編織的巢里站了起來。她扒開綠葉往外探出了腦袋,眼神如新生嬰兒般好奇。
綠葉間伸出的小腦袋,枝葉縫隙間閃動着衣裳的淺黃色。凰羽越看越覺得唐淼像只鳥。回想起她蹲在雲上飛行的醜陋姿勢,他忍俊不禁,悶笑起來。
凰羽木的枝葉輕輕顫動,唐淼卻高興的呵呵傻笑起來。她扯着根枝條大力的晃動:“凰羽,你好了?你好了是嗎?你的樹葉都變綠啦!昨天我還害怕你的樹葉掉光了呢!”
凰羽壓抑住笑意,故作冷淡地斥道:“手又不老實了?!”
想到曾被凰羽用樹枝吊在半空中,唐淼迅速的縮回手,嘿嘿笑道:“對不住,我太高興了!”
“睡醒了還賴在我身上?”
唐淼哦了聲,趴在巢邊沿伸出腦袋找下樹的地方。樹枝聚成的巢築在三丈高的空中。三丈是多少?六米多,兩層樓的高度。唐淼往下面看了看,愁眉苦臉的說道:“太高了,送我下去吧!”
凰羽頓時生出股想抽打她的衝動,他真沒見過這麼沒出息這麼笨的仙!他盡量緩和的說道:“駕雲飛下去!別怕,才三丈高。萬一栽下去,我會接着你的。”
對啊,她是神仙了,可以飛。唐淼不好意思的撓了撓腦袋,默默招了朵雲。她意外發現自己招來的雲朵變大了,由二尺見方變成了一平米大小。她的靈力增長得很快嘛。唐淼得意洋洋的踏上雲,儘管眼睛仍沒敢看下面,她好歹是站在雲上的。
心念動處,那朵雲瞬間載着她降到了離地三尺的高度。唐淼的心落到了實處。她得意洋洋的沖鳳凰木揮了揮手。擺了個超人的姿勢滑行了一段後唐淼立在半空插腰大笑道:“我真的會飛了!”
鳳凰木劇烈的顫抖了下。唐淼的厚臉皮讓凰羽無語之極。
嘗到甜頭的唐淼此時覺得在空中飛行是件極美妙的事情。她自豪地望着昨天引出來的小水泊,自豪的望着山谷里蔓延生長的青草,自豪的望着抽出綠葉的灌木......她覺得滿目蒼翠都是自己引水的功勞。她創造了生命,多麼神奇的仙界啊!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新生的綠色安慰了唐淼。幾天前初到仙界時,她惶恐害怕。覺得自己像闖進了食肉性動物地盤的小白兔,只有挨宰的份兒。現在她擁有了靈力,能在一年只下幾滴酸雨的東荒引出泉水來。唐淼對穿越到仙界第一次有了會生活得很好的信心。
凰羽體會不到唐淼的心情。但唐淼的興奮與快樂感染了他。他默默注視着那個淺黃色的身影。看她時不時回頭沖他一笑,看她耍寶似的在空中手舞足蹈,他有種想幻出人身拉着她的手與她一起在空中飛翔俯瞰大地的衝動。
能在東荒呆上五年,凰羽的耐性已經鍛煉得極好。他壓抑住了自己的念頭,依然默默的佇立在山谷中欣賞着那隻身姿越來越輕盈的小鳥。
蹦噠一陣后,唐淼落在了泉眼旁。
清涼的泉水澆在她臉上,舒服得她做了個深呼吸。第一縷陽光投射在山谷里。唐淼喝夠了水,笑盈盈的撥弄着泉水,目光望向身旁的山壁打起了小算盤。昨天引出來的泉眼太小了。自己用手提水澆樹,累得怎麼睡着的都不知道。要是山壁上有道瀑布,直接灌溉省力多了。
她賊賊的看了眼鳳凰木,如果凰羽看到有瀑布從山壁上噴出來,他會是什麼表情?
這麼想着,她像被催眠了似的抬起手在額間一點,指向對面的山壁。數十道青色光點自指間飛出,筆直的打在岩石上。
轟隆一聲,岩石縫裏噴射出無數道水流,形成大大小小的飛瀑落下。白色的水花在岩石上跳躍,濺開蓬蓬水霧。陽光下一彎又彎的彩虹慢慢浮現,絢爛無比。
唐淼張大了嘴巴,摸着腦門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做到了。水流瞬息間便到,眼前白練閃動,一股水流迎面朝她撲來。唐淼嚇得大叫一聲,抱着腦袋蹲在了地上。
奔流而下的水噴濺在鳳凰木上,其中一股卻在唐淼頭頂停滯。遠遠望去,她就像頂了只透明的鍋蓋。
“白痴!”凰羽又好氣又好笑地罵道。
唐淼心頭大恨,不服氣地抬頭瞪向鳳凰木。靈力不知不覺間散開,嘩啦一聲,頭頂的水崩潰的落下,頓時將她澆了個透。
“哈哈!你說你......你居然是個能馭水的仙!”凰羽一個沒忍住,笑聲毫無掩飾的響起。鳳凰木的樹葉稀里嘩啦地亂抖。
唐淼狼狽的跺了跺腳,哇哇叫着撲過去,輪起王八拳一陣好打。
鳳凰木劇烈的顫抖着,凰羽大笑道:“好了好了,我不笑你了。哎,樹皮厚着呢,小心手疼!”
唐淼不解恨,踢了他一腳道:“還不變回來!省得我仰頭看你脖子都酸了!”
凰羽遲疑了下,輕嘆了口氣:“我現在不能幻出人身來。”
唐淼嚇了一跳:“啊?為什麼?”
老半天凰羽才開口說道:“我的元神受了損。沒恢復前,不能變成人身。”
元神受損?唐淼這才發現鳳凰木雖然恢復了綠意,樹上的花一朵也沒有了。她又是着急又是難過。唐淼忍不住想起凰羽在月光下回眸的絕美面容,鼻子禁不住發酸。她企盼地問道:“是水還不夠嗎?我再多引些水來行不行?”
山谷中靈氣蕩漾。山壁上掛着數十道瀑布,清澈的水流向山谷在鳳凰木四周聚集成潭。岩石間的青草瘋狂的吸水生長,山谷里的灌木抽發了綠葉。
“丫頭,看看你引出的水多麼有用!有了水,這座石峰很快就會變綠了。”凰羽悠然轉開了話題。
唐淼埋着頭,手指無意識的在樹身上畫拉:“你什麼時候才會恢復?”
“水能解渴,但只有異獸的元靈才能助我恢復元神。我現在沒辦法去荒原,在這裏吸納日月精華,有個十年八年就好了。別擔心。”
頭頂的綠葉如傘蓋,鳳凰木葉散發著清香,被擋在外面的陽光將綠葉映得半透明。多麼美麗的鳳凰木,唐淼胸腔里蔓延着股酸酸的感覺。先是莫名其妙的頭痛暈厥,等她一覺睡醒,靈力大增,而凰羽卻幻出了本相,元神受損。唐淼不傻,她沒問凰羽,但她知道,一定有關係的。
要等十年八年後她才能再看到凰羽了嗎?唐淼心裏又一陣酸痛襲來。既然他是棵只能被困在這裏的樹,能幫到他的人就只有自己了。唐淼腦袋裏冒出沙角蛇猙獰的身影,醜陋的三角蛇頭,她哆嗦了下。異獸的元靈就是凰羽從沙角蛇腦袋裏取出來的白色珠子?她輕聲問道:“凰羽,你現在不能動。如果我想吃蛇肉,我該怎麼辦?”
凰羽呵呵笑道:“你能引出水來證明你的靈力修為不錯。你試着凝水為刀,一刀砍了它的蛇頭不就結了?”
凝水為刀?唐淼想着這句話,手掌招起極自然的捏了個法訣。旁邊水潭裏的水飛出一股在空中凝結成了一把晶瑩的刀。
“我怎麼做到的?”唐淼百思不得其解。
凰羽想起她識海中被自己打散靈魄的女子,暗暗嘆了口氣。那個女子擁有馭水之靈,靈力修為入不了上仙的品,殺沙角蛇卻不費吹灰之力的。
“十載碧海飛仙路,忍叫故人等不得。”那個女子幽怨的歌聲又一次在他耳邊響起。她的怨念如此強盛,被打散了靈魄依然不肯湮沒。等她十載飛仙回來的故人會是誰?仙界靈力高深的上仙浩如星辰,凰羽隱約覺得自己滅了她最後一魄沒準兒會引出什麼禍事來。但她不該起意奪占唐淼的識海,不該想把她的身體佔為已有。凰羽心裏又湧出怒意,時光迴轉,他還是會打散她的靈魄。
只是她最後一魄與全身靈力是用鎖魂丹鎮在唐淼體內的。是誰動用了東極地的皇族秘葯鎖魂丹呢?東荒之地這麼大,唐淼湊巧就落在了他所在的石峰上。更巧的是,她有馭水之靈,正是自己最需要的。又是誰設計了她?送她來是在幫他還是另有目的?
“凰羽,很奇怪呢。我好象自己知道該怎麼做似的。但是我認真想,又不知道該怎麼做了。”唐淼的手指輕輕划動,水凝結成的刀在空中輕盈的飛舞。隨着她的手指方向飛快的砍下一角山岩,又聽話的回到她手邊。
凰羽回過神笑了笑道:“心念所至罷了。你不用去想你是怎麼做到的。你想着你要做什麼就行了。”
唐淼嘀咕道:“反正我也想不出來。”
她真的敢為了他駕雲去東荒殺沙角蛇嗎?想到她害怕的蹲在雲上的模樣,凰羽又有些不忍。
“凰羽,我會駕雲了,我去玩會兒。不陪你啦!”唐淼拍拍樹身,意念動處,將那頂晶瑩的刀收進了袖子裏。
她現在就要去?凰羽沒有說破,打了個呵欠道:“太陽升起來了,我睡會兒。”
鳳凰花開
“我是一隻小小小鳥,我要飛呀飛得更高——”唐淼離地三尺,哼着小曲兒悠哉游哉逛風景似的飄離山谷。
陽光逐漸熾熱,幸好雲朵載她飛行時掠起了風。唐淼的鬢髮被風吹起,她拔下簪子重新把頭髮挽成髻,牢牢的固定住。她突然想起,這支簪子是同學去麗江玩給她帶回來的紀念品。黃色的石頭排列成花被五彩絲線纏在木柄上,民族味道十足。
她看看自己腳下的雲朵,看看了身上飄飛的淺黃色衫裙,一時間百味雜陳。才幾天呢,彷彿和那個世界已隔了一座太平洋的距離。
轉眼間,她已經飄到了石峰底部。從高處望下,荒原上佈滿了白色的沙地,褐黃色的土丘還有的青灰色的石山。顫粟感從唐淼心底深處滋長,她深呼吸又深呼吸,哭喪着臉想,腿還是發軟,頭還是暈啊!
她遲疑的站在石峰邊上,拳頭攥得死緊。想着萬丈虛空,她的心彷彿現在就要從嘴巴里飛出去。
不去可以,但凰羽怎麼辦?她難道忍心看讓他風吹日晒個十年八年才能幻出人身來?
在她頭頂的高空,一片白雲藏住了凰羽的身影。他默默的注視着遲疑的唐淼,眼神複雜莫名。
她已經是仙界的一員,她不能連駕雲飛行都不敢。至少,有事情發生時,她總該學會怎麼逃跑。這是凰羽撒謊騙她的初衷。然而真正等到唐淼跑到石峰底部時,他卻意識到,無論如何,她想去荒原殺沙角蛇,肯自己獨自駕雲飛行,都是為了他。她不是為了自己能吃到蛇肉,她要為他去取沙角蛇的元靈。
心跳悄然加快,凰羽嘴角一彎,笑了。心思再無凝滯,一片霽月風清。逼她學會駕雲飛行的方法有很多種,他偏偏用元神受損當借口。在他心底深處,在他自己也沒看清楚之前,他已經很想知道一個答案,而且順溜的說了出來。
她究竟肯不肯為了他而勇敢的駕雲飛行?
不管她是否踏出這一步,他都得到了想知道的答案。凰羽輕輕嘆了口氣,綠眸閃過狡黠的光。他還是要她學會駕雲飛行。
唐淼站在岩石上,雪白的雲朵漂浮在她身前。一平米大小的雲朵比一尺見方的小雲朵大多了。如果暈過去,大概會載倒在這朵雲上。它會托着她平穩落在荒原上的。唐淼計算了半天位置。義無反顧的踏上雲朵,蹲下身,緩慢的睡下。她摸不到實物,卻知道身體被一股力量托起。
“拜託飛穩一點!直升直降,千萬別斜着飛!”唐淼平躺在雲上,閉上眼睛,雙手環抱着自己。身下的雲朵緩慢的朝東荒降落。
凰羽目瞪口呆。她以後就......躺着飛?有危險的時候,她也躺着逃?比蝸牛還慢吶!然而,心裏卻是又酸又軟。她怕成這樣,她還是讓雲朵飛向了荒原。
“你只能贏不能輸。你不能讓鬼面娶到櫻柔公主。”蒼老的聲音在他腦中驀然響起,像一根弓弦噌的拉開彈回,狠狠擊在柔軟的心上。失神間靈力驟散,凰羽嗖得從雲端栽下。
他撲向躺在雲朵上的唐淼,這一刻她離他是這麼的近。凰羽甚至看清楚了她微顫的睫毛。仙界中人運用靈力像呼吸一般自然,只一個扭身,他從唐淼身邊滑過,穩穩立在了雲頭。
綠色的眼眸漸漸變冷,他不能對這個小凡仙動心。凰羽轉過身,化為一道紫影回了石峰。
她會不會有危險?不會。凰羽腦中彷彿有兩個自己在對話。一個溫情脈脈,一個冷酷無情。
他負手站在山谷里,看瀑布飛濺,聚流成潭。又想起唐淼被水澆透的狼狽模樣。綠眸緩緩閉上,凰羽伸手點在額間。點點瑩瑩綠光飛散而出,落地生根發芽抽枝散葉,迅速的生成參天大樹。蓬蓬綠色的靈氣自樹梢間升起,漸漸將整座石峰罩住。
山谷里樹木最盛,將灸熱的太陽遮擋在外。靈氣聚而成雲,濛濛細雨無聲飛落。
凰羽站在樹林中,綠眸幽深,臉上沒有半點表情。明明滋潤與清涼讓他的靈力迅速恢復,為什麼心底仍有一簇火燒得他焦燥難忍?他盤膝坐在地上,深吸口氣,凝聚心神。
閉着眼睛,唐淼能感覺到風掠過臉頰的速度。她拚命的告訴自己要穩住。然而石峰離荒原的高度,她曾經看到過的深淵印象如此深刻。她不想陷入這種想像,又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
唐淼的下降速度越來越快,失重感越來越重。最終她沒忍住雙手亂揮尖叫出聲。托着她的雲朵是以靈力招聚而成,唐淼此時早就忘記自己已經成仙了,她不可自抑的想到了血肉飛濺,四肢斷折,腦袋開花等等摔死的慘狀。
自己嚇自己最可怕。強大的心魔扼住了她的思想。失去對靈力的控制,雲朵悄然散開。唐淼明顯感到托着身體的那股力量沒了。心從她張大的嘴裏飛走,她驚懼的瞪大雙眼看到上空的石峰變成了一塊小石頭。她甚至沒有思維去想別的。
在唐淼看來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其實只有一瞬,眨眨眼皮的時間。她重重的落在個柔軟的東西上。
撲面而來的紫紅色從眼瞳中一閃而過,喉嚨機械的又吐出幾許尖叫后的殘音。唐淼的手摸到了實物。
又沒摔死呀!她低低呢喃了一句,頭軟軟的偏到一側。
一朵碩大無比的鳳凰花穩穩飄落在荒原之上。花瓣重重疊疊圍合在一起形成一個花苞,緊緊護着躺在花心的唐淼。
“多多,你看那是什麼?!”不遠處的石丘上飛速奔來兩個人。
說話的是個白衫少女,臉上嵌着對冰藍眸子,透出股機靈勁兒。她指着荒原上的花朵驚嘆。
她旁邊的少女雙眸碧綠,腰肢不盈一握。一襲銀色緊身衣下身材曲線畢露,嫵媚妖饒。多多的目光卻凝視着空中的石峰,下巴一擺:“笨笨,你看頭頂的石峰。東荒之地的荒山上居然長出樹來了。”
笨笨啊了聲,眼瞪得溜圓:“東極地的鬼面公子已經離開了西地,聽說羽公子的修鍊之地選在北地,難不成在東荒?地上那個是什麼東西?”
兩人多年搭擋,心意相通。同時聚雲掠飛,頃刻間便接近了紫色花朵。
多多擺手止住了笨笨,低聲說道:“這個花苞有靈力波動。”
笨笨轉過頭刷的抽出了背上的劍,吸了吸鼻子,瀟洒無比的朝東南方擲去。
東南方向白色的沙地翻湧,一條沙角蛇嘶嘶叫着昂首從地下躍出來,扭曲着身體躲避着飛劍。
多多嘿嘿笑了笑道:“遇到我了還不乖么?過來!”她手中扔出一條銀色的長索,準確的套住了沙角蛇。
也不知道她手裏的長索是什麼製成,沙角蛇霎時軟了身體。多多揚手一扯,那條沙角蛇箭一般直飛向鳳凰花。
鳳凰花的花瓣突然綻開,吐出一圈紫芒。還沒觸及到花瓣,沙角蛇悶聲低吼,身體被削成了數段,蛇頭痛苦的在地上扭動,掃起丈余高的沙塵。
“好厲害的法寶!”笨笨吐了吐舌頭。
多多撞了她一下道:“你說這法寶會不會是那個羽公子的?”
笨笨聳了聳肩道:“誰知道呢。看上去真美。要是能收了它就好了。”
多多有些心動,抖動着手上的銀色長索朝鳳凰花捲去。紫芒再次耀花了二女的眼睛。“不好!”多多臉色大變,扔掉了銀色長索。連聲悶響之後,銀色長索寸寸斷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