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結親
院子裏有個熟悉的聲音大喊了一聲,喊聲里透着歡愉。果然沒過得多久,房門便被敲得咚咚直響,沒等房裏的人起身開門,那門外之人早已迫不及待的推門闖了進來。
進門的是位妙齡少女,緋衣粉面,纖細的柳腰間別了把朱蟒皮鞘的短劍,她一甩頭髮,歡喜的顏色便從她全身上下散發出來。
房內坐了兩名年輕男子,靠門邊正端着茶盞輕啜的是一位藍衫少年,那一身藍布洗得已近白色,看上去十八九歲的模樣,眉目俊秀,面若桃花,生得竟要比女子還纖細上三分。
緋衣少女直闖而入,眼睛在接觸到那藍衫少年時,臉上突然微微一紅,雖然隨即恢復常態,但說話時總不免多出幾分拘謹,說道:“原來何大哥也在……我是來找我哥的。”
藍衫少年放下茶盞,沖她微微一點頭,笑容溫柔,感覺說不出的舒服,令人有種如沐春風般的暖意在心頭自然漾開。他有禮貌的打了聲招呼道:“沈小姐。”
那緋衣少女姓沈,閨名喚作郁婕,他的哥哥沈鬱丹雖然才二十齣頭,但成名已久。十五歲那年,他在短短半個月內獨挑了江北鯊魚幫十五個分舵,且自身毫髮無傷。江湖中人因此送了他一個綽號,叫他“十五郎”。
對於妹妹的冒然闖入,沈鬱丹顯得既不耐煩又很不高興。他蹙起濃眉,悶悶的問道:“找我有什麼事?不是說過午時未到,不要來煩我么?”緋衣少女道:“誰又想來討你的沒趣來着?只是……只是……”說到這裏,她故意賣關子的詭異一笑,說道:“哥哥,我方才在媽媽房裏見着了一個人,你猜猜是誰?”沈鬱丹不耐的道:“今日爹爹金盆洗手,邀請武林同道前來觀禮,你遇見誰都不稀奇。”
沈鬱婕對於哥哥這樣的敷衍回答,顯然很不滿意,鼻子裏重重的哼了一聲,說道:“哥哥,你再如此薄情,小心袁伯母反悔,不把瑾卉姐姐嫁過門,讓你打一輩子的光棍哦!”她口裏說的“瑾卉姐姐”不是別人,正是沈鬱丹未過門的妻子。
沈鬱丹兄妹的父親沈慈航人稱“中州大俠”,在江湖上聲名卓著,隱然已成武林領袖,一代宗師。而袁家卻是世代的官宦書香之家,前大元寧宗、順帝都曾擬旨欲召其祖入朝為官,只是其祖不屑做蒙古韃子的官吏走狗,避世不出。直到朱元璋打下漢人江山,袁瑾卉的祖父才由誠意伯劉基(字伯溫)舉薦,入大明朝為官,官至正二品尚書。但不知為何,半年後卻又告老歸田。
這兩家一個在莽,一個從文,按理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塊去的。但據說十五年前若非沈慈航出手相救,袁氏一門早在回鄉途中遭歹人劫殺。袁家為了報恩,當時便將年僅兩歲的小孫女許給了沈慈航作兒媳。
沈鬱丹那一年也就七歲,哪裏懂得這些?待到年紀稍大些,略懂人事,再對這門親事有所微詞,也全被沈慈航一通斥責給罵了回來。
其實,兩家自那以後,也僅偶有書信往來,沈鬱丹至今連未婚妻子長得是圓是扁,是美是丑,也不甚了解。更沒曾想這一次袁母竟會攜女前來,一個鬧不好,以沈慈航豁達的性格,還真有可能趁此親朋好友齊聚之際,順便替二人完婚了卻一樁心事呢。
想到這裏,沈鬱丹面上一沉,人已推桌而起,沈鬱婕望着他奪門而去的背影,手掩紅唇吃吃的笑道:“哥哥,別心急,你的新娘子跑不掉的!”忙了一整天,看膩了形形□的武林俠士,倒還是看哥哥的那一張急吼吼的夾生面孔更為有趣些。她正笑得歡暢,冷不防身後有個聲音輕輕咳了兩聲,她這才意識到這房內還有那藍衫少年在呢。一時尷尬得羞紅了俏臉,悄悄抬頭一瞄,他可不正也笑吟吟的拿眼望着她么?她“噯呀”低低喚了聲,滿臉通紅的從房裏逃了出來。
午時初刻方過,沈府內已擠滿了人。開出的宴席從廳內一直擺到院子裏,黑白兩道,三教九流,不管是誰,只要是給面子來觀禮的人,沈慈航一律視之為友,奉若上賓。也有那些打秋風的人趁機登門,自有家丁出面應付,倒也客客氣氣的包了銀兩打發,絕無回絕之言。
沈鬱丹在廳里轉了兩圈,脖子都伸長了,也沒見着父親蹤影。酒倒是沒少喝,認識和不認識的朋友都知道他是中州大俠的兒子“十五郎”,不免拉住他頻頻勸酒。在座的都是長輩,他不好推辭,只得硬起頭皮酒到杯乾。十幾桌下來,他已有醉意,趕緊找了個借口溜出大廳。
正想到父母房中去找爹爹,才走到門口,便聽房內傳來母親的聲音道:“侄女莫要客氣,只管當這是自己家……”有個嬌滴滴的聲音隨即應了。
沈鬱丹欲敲門進去,又覺不妥,正左右為難,沈夫人卻已叫道:“誰在屋外頭呢?”他忙高聲應道:“娘,是我!”母親笑道:“你不在外頭招呼客人,跑這裏做什麼?”笑聲中不無揶揄之意。
沈鬱丹漲紅了臉,一時酒勁上涌,哪裏還顧得避嫌,直接推門進入道:“我找不着爹爹……”話說一半,倒先愣住了。
那屋裏中堂上擺了桌酒席,席上沈夫人相陪,丫鬟旁侍。挨着沈夫人旁邊首席上坐了位略顯富態的中年婦人,見了沈鬱丹滿臉堆笑,笑容甚是曖昧,想來便是那位袁夫人。緊挨着袁夫人身旁坐着的是位絳衣少女,除了一雙眼睛又大又圓外,容貌卻是平平,兼之面有菜色,雙肩削平,身容嬌小,整個人乍看上去更像是個還未及笄的幼女。
沈鬱丹猶如兜頭澆下一盆冷水,霎時連話也不會說了,只覺失望至極。那絳衣少女卻沖他微微一笑,神色坦然,笑容甚是親切。
沈夫人見他兩眼發直,還以為他不好意思,佯嗔道:“沒禮貌的東西,見了客人也不行禮,這麼大了還改不了冒失的性子么?”指着那富態的中年婦人道:“這是你未來岳母大人!”
沈鬱丹心想果然沒有猜錯,大有些心不甘情不願的跪下磕了頭。袁婦人掩唇笑道:“乖孩子,甭客氣,都是自家人!”沈鬱丹心情鬱悶,沈夫人見他耷拉着腦袋,心裏暗暗好笑,說道:“這一位……乖孩子,別害臊啊,都快是一家人啦,用不着不好意思的……”邊說邊拉住自己身旁一位又羞又窘的少女。那少女低着頭,直尷尬的想逃進裏屋去,無奈被沈夫人拽住了甩脫不掉。
沈鬱丹頭也沒抬,一揖到底,嘴裏含糊的問候了句,那少女忙欠身回禮,嬌怯怯的喊了聲:“沈公子有禮。”沈鬱丹聽那聲音嬌嬌柔柔的煞是動聽,忍不住抬頭一望,這一望不禁又教他呆住了。
只見眼前這一位卻是身着粉色羅衫,身材娉婷,一張鵝蛋臉,眉目如畫,說不出的嬌艷動人。沈鬱丹嘴張得老大,腦子頓時懵了。忽聽噗嗤一聲,他猛地驚醒,回眸瞧去,卻是那相貌平平的絳衣少女。
沈鬱丹見她唇角微翹,眼中似笑非笑,似乎洞曉了他方才失態的真正緣由,一時心慌,忙道:“我……我是來找爹爹的……娘,你見着爹爹沒?”沈夫人不悅的道:“不是跟你說了么,你爹爹怎會來這裏?時辰就快到了,他自然應當在前廳準備。”沈鬱丹微黑的臉漲得通紅,忙道:“那我……到前頭找他去!”邊說邊往後退,誰曾想心慌慌的,背脊竟撞在樑柱上。
那絳衣少女見狀放聲大笑起來,笑聲爽朗,毫不做作。雖大有嘲笑之意,卻偏偏叫人對她生不起氣來。
沈夫人責備的瞪了兒子一眼,回頭對絳衣少女笑道:“倒叫蘭姑娘平白笑話啦!”低聲在沈鬱丹耳邊說道:“她是瑾卉的手帕交,兩人感情好得不得了,你可別對人家甩臉子,回頭惹得瑾卉生氣就不好啦!”她擔心兒子脾氣拗,一時受不了絳衣少女的嘲笑而性子發作,在袁家母女面前失了臉面是小,嚇壞了瑾卉可是大事!
其實沈鬱丹倒並沒有見怪於那位蘭姑娘,相反見她烏黑的大眼睛炯炯望來,心裏別地一跳,反生出怕被她揭底嘲弄的混亂心情,連忙告退出來。
一口氣跑過幾重房舍,轉眼到了花園裏,他才大大的松出口氣。定了定神,卻發現一抹熟悉的藍衫影兒正站在拱門下瞅着他笑。沈鬱丹怪叫一聲,飛身朝他撲去,那藍衫人影一晃,閃向一邊,笑聲已自嘴邊逸出。
沈鬱丹叫道:“好你個何雲棲,連你也敢來笑話我!”
何雲棲腳步錯動,連避他七八抓,身形飄忽間那種給人贏弱的印象一掃而光,剎時間兩人你來我閃的換了三四十招。沈鬱丹氣急忘形下,竟沒留意,被何雲棲左手一撩,啪地拍在了後腦勺上,這一掌若是打實了,沈鬱丹必死無疑。
當下,沈鬱丹懊惱的叫道:“不打啦!不打啦!”何雲棲隨即罷手,笑呵呵的望着他,轉而身子彎了彎,學着他方才的樣子作揖,無精打採的喊道:“袁姑娘好……”他學得極象,就連沈鬱丹那種患得患失的細微表情也掌握得極好。沈鬱丹極為尷尬,握拳便要再打,喝道:“你小子欠揍呢!”說歸說,也只是做做樣子。其實何雲棲的武功到底有多高,連他這個生死之交也摸不清底,這個傢伙絕非如外表那般弱不禁風。沈鬱丹每次與他切磋武藝,他總能不着痕迹的永遠保持平手。過百招如此,千招亦如此……
何雲棲也知玩笑開得過分了些,但兩人素來要好,又難得見到沈鬱丹臉紅尷尬,怎捨得放過這捉弄他的大好機會?
兩人在花園裏打打鬧鬧,戲虐笑語,好不熱鬧。殊不知這一切全被匆忙趕來的沈鬱婕看在眼裏,她獃獃的看着兩個少年,一個文秀儒雅,一個英武俊朗。一時鼻子發酸,也不知她心裏想些什麼,竟傷心欲絕的落下淚來。
過了好半晌,待她欲擦拭眼淚時,才發現哥哥和何雲棲已經不見了,面前站了位絳衣少女,正彎低了腰,一臉新奇的看着她。
沈鬱婕吃了一驚,自己在這裏哭了老半天,那絳衣少女什麼時候來的,怎麼站到自己面前的,她居然一點察覺也無。想到這裏,她心裏一涼,不自覺的退後一步,喝道:“你……你是誰?難道不曉得這裏是內堂,外人不能亂闖的么?”她還以為那少女是前來觀禮的哪一派尊長隨同來的女弟子,是以雖然生氣,卻仍沒有惡言相向,缺了主人家的禮數。
那絳衣少女粲然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手指着她的臉上未乾的淚痕,明知故問般的說道:“你在這裏哭么?”沈鬱婕又羞又氣,心道:“這小姑娘怎麼回事,是裝傻呢,還是真傻?”絳衣少女見她不回答,又問道:“你在這裏哭什麼?”忽然一拍手,恍然道:“啊,你定是偷偷喜歡剛才那兩位年輕人當中的一個,是不是?”
沈鬱婕大為尷尬,雙靨飛上紅暈,絳衣少女笑道:“我猜對啦。你見他就要娶親,新娘子卻不是你,所以你在這裏傷心。”沈鬱婕呆了呆,轉念才想明白,不由嗔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那是我哥哥要娶嫂嫂,我歡喜還來不及呢……”絳衣少女臉露沉思,“哦”的拉長聲音,說道:“那就不是他,是他了——那個娘娘腔、長得像個女孩子的人有什麼好?你怎麼就喜歡他了呢?”
一番話終於說得沈鬱婕惱羞成怒,叱道:“要你管那許多!你到底是誰,快快出去——”說著便來拉她的手,哪知還沒等觸及對方手指,她已嘻嘻一笑,翩然擰身而去。這一來,沈鬱婕更為驚訝了。要知道她剛才看似隨意的一拉,實已暗藏了三種沈慈航親傳的小擒拿手法,她原料想那絳衣少女隨長輩前來觀禮,自然是習過武的,是以出手便早有意識的防了一招。哪曾料得絳衣少女竟渾然不當一回事,嬉笑間便已躲了開去。
沈鬱婕一時起了爭勝之心,大叫道:“站住!不許走!”腳下輕點,如流星趕月般追了上去。她正使出全力去追,誰知前頭少女忽然停頓住,一個旋身叫道:“好,站住便站住,你還想說什麼?一會子叫人出去,一會子又叫人站住,你真是比皇帝還難伺候!”
沈鬱婕根本沒想到她竟會當真站住了,一個收勢不及,向那少女撞了過去。絳衣少女“唉唷”叫喚一聲,伸出雙掌擋她。
沈鬱婕陡覺自己“膻中”“中脘““關元”三處穴位上一麻,全身便一點勁也使不出了。也不見絳衣少女使多大的勁,沈鬱婕感覺身子一輕,竟被她雙手托着橫了過來,耳聽她大叫一聲:“去罷!”沈鬱婕恍如騰雲駕霧般飛了起來,她嚇得嘶聲尖叫。叫聲未完,她發現自己已然毫髮無傷的站在了花圃里。
絳衣少女咯咯笑道:“好玩么?不過我現在要到前頭瞧熱鬧去啦,下次得空再陪你玩吧!”她向她揮揮手,騰身逾過花園圍牆而去。從她站立處到圍牆,起碼有五六丈遠,她卻毫不費力的一躍而過,沈鬱婕這時才知遇見高手,自己根本連對方的一半功夫都及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