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第180章
◆ⅲ第179章狡辯連篇
面對所有人的驚訝恐懼,閻非璜全部都泰然處之。黃翎羽昨夜臨走前,狀似親密地搭在他肩膀上,引得閻非璜好一陣心驚膽戰。
果然,只聽唰的一下奇異的聲響,後腦上一輕,黃翎羽居然將他腦後寥寥無幾的幾根毛割稻草似的割了,還拽着幾根毛,是要拿回去做什麼民俗學的標本,作日後研究南韓傳統風俗之用。
他驚怒之下本想斥責此人的非法行徑,黃翎羽卻捷足先登地反將一軍,謙遜有禮地說:“閣下近年嗜好迥異於往年,變得愛好抱頭鼠竄,不論何時何地都躲着區區在下。在下雖不才,可人心也是肉長的,閣下害在下內疚傷心如許年月。至少也當賠償些肉體損失,以略表友情才是。”
這個人作出讓他如此尷尬的事情——被割了辮子在南韓人眼中乃是奇恥大辱,然而脫口而出的卻還是如此振振有詞。可見近年來,眼前這位黃仁兄心性越發向著不可逆料的方向發展而去。莫是離愁別緒立即消散不見,就連多年怨悔歉疚當時也都被無可奈何給驅散了許多。
黃翎羽接着還說:“哎!閣下也就這點老鼠尾巴能讓區區在下看得上眼,您就繼續蓄着,在下等兩年再來收割。”這意思明顯是,那麼丑的玩意兒,你也別想再留了。
面對第二天震驚到極點的士兵,閻非璜摸着格外清爽的後腦勺,心中居然還格外暢快。能夠讓人如此震驚,真是產生了不一般的成就感哪!
“要根絕戰爭,就要從相互理解開始啊……”閻非璜搖頭晃腦地想,這是黃翎羽臨離開前留下的話。割斷他的辮子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國與國的交往,如果人民不能相互理解,就容易產生隔閡。文化低弱,民智不開,就會滋生出狹隘偏頗的爭鬥情緒。
就像禿瓢皇帝乾隆,自以為自己乃是天朝上國,看到英吉利亞來使不願下跪,就以為外國人沒有膝蓋骨。真正是“沒文化,真可怕”的典型。
仔細回想,歐洲大陸也曾經是血流遍地的戰場,各國同盟結合和分散的速度不亞於遠東地區的戰國時代。如今雖然保有各國的文化和國境線,但是竟然已經沒有了戰爭。就算國家的元首想打,各國的民眾卻還不讓!
聽黃翎羽的話,戰爭的勝敗無關緊要,但是傳播文明、教化愚民的使者已經被派出。就算這一代不能成氣候,只要一代代的積累下來,或許歐洲各國同盟的那種程度也就不是妄想。
現在要做的事情還用問嗎?當然是要給黃翎羽那邊所謂的“使者”,創造一個良好的“傳教”環境。
傳的當然不是什麼狗屁教義,而是知識和文化。
“這該死的傢伙,竟然在做這麼麻煩的事情。”閻非璜懊惱地咒罵。
他正在仔細思考自己是要為這段終於塵埃落定的感情大放悲聲還是哈哈大笑的時候,背後突然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足音。不等到他背後三丈,就停頓在當地裹足不前,繼而響起來的是熟悉至極的聲音。
“你的頭髮,你的辮子……”
閻非璜轉過身來,看見的果然是一個面上慘無人色的金王爺,還正顫巍巍地伸出一隻手指,筆直地指向他,語氣中充滿驚懼。
他背後傳來幾聲士兵發出的驚嘆:“好明亮啊!”
閻非璜往自己後腦勺上一摸,被割了辮子之後的確留着些殘毛,但由於太難看了,所以黃翎羽好心地幫他颳了個乾淨,此時正錚亮地反射着東起朝陽。
金王爺箭步上前,抓住他的袖子,厲聲責問:“究竟是誰把你弄成這樣……你的親衛呢?他們怎能容許你這樣對待自己!”他第一句的確是詢問真兇,可是思及眼前此人的能耐,除了他自己還能有誰厲害到能“老閻頭上拔毛”,於是便將斥責直指閻非璜。
閻非璜哈哈大笑:“光頭有何錯?不就少了幾根毛么,值得你這般大驚小怪。”
“後腦之髮根,凝聚人的精魄,你怎能隨便就割了去”
“傳說中,千年前有個叫做顏什麼什麼的禿驢,協助大燕榮翔王創國。如果頭髮聚人精魄,千年前那個禿驢又怎麼能創下如此功業?”閻非璜理所當然地找到了反駁的論據。
“禿驢?”金王爺莫名其妙地重複。
“唉,你們南韓人不知道大燕人的用語習慣,禿驢的就是光頭。”
他的那位“禿驢”前輩也算是西戧族的老朋友,後來還為白衣教的事情屢次立下功勛,就算不提這些,再不濟也算是個面貌姣好的人物,一下子就閻非璜這個不講理的成是法海老和尚的同好了。
閻非璜又說:“其實剃禿了挺清爽的,鬧不懂你們南韓人,動不動就是留個尾巴,被人糾小辮子很好玩么。”
金王爺對他動不動就是“你們”、“我們”的區分很是感冒,臉色早就木下來了。周邊士兵見兩人低聲交談,王爺的臉色還越發凝重,以為是什麼正經事,暗暗小心不發出聲音,自覺自動地退開到不能耳聞的遠處。
金王爺才冷哼道:“我知道你從大燕投奔國,對自己本國有拳拳的懷戀之意。但也不能因此就污衊我們祖先留下來的習慣。”
閻非璜醒悟過來,哭笑不得地說:“看你多心了不是?我四海為家,怎可能對燕國懷着什麼‘拳拳之情’。只是我在想,習俗也有變化的不是?就譬如你們這金錢鼠尾——唉,你別這樣看我,不是人人都把這叫做‘精魄的凝聚’,別國人都把它叫做老鼠尾巴。”
“習俗也有變化?我怎麼沒見到。”
“看你,這典型的數典忘祖、不學無術,”閻非璜振振有辭地道,“南韓開國時,國人留的是半月頭,只剃前額的頭髮,其餘的紮成麻花大辮。後來因為理髮匠手藝不好,不斷把留長發的區域給誤刮,幾十年過去,發線已經退到了後腦勺。”
“啊?還有這事?”
“等回京城,你回去找小皇帝借閱一下開國典籍就知道了。大約三十年後,有大臣發現了這個問題,於是向皇帝進言,才擬定了《剃髮規准》昭告天下,並要求對理髮匠舉行年試。可是因為大部分人只剩腦後寸金之地還留有長毛,於是《剃髮規准》便將留髮區域規定為銅錢大小。”
“……經過竟然如此離奇,可是為什麼現在都沒有多少人知道段事情了呢?”
“歷史是什麼,歷史不就是後人說的?後人覺得以前那段事情顯得韓人太沒有文化了,而且這神聖的髮型也來得如此荒誕,便逐漸抹消了這些記錄。也只有在皇宮裏的史書正本還能看到真實了。”
金王爺產生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感慨,然而常年與閻非璜相處的經驗隱隱提醒他,閻非璜不會毫無目的地就給他講故事,順便奚落一下他們神聖的髮型。金王爺瞪大一雙眼睛,慎而又慎地問:“你對我說這些……不會就是為了讓我允許你剃頭吧。”
“知我者,金王爺也!”閻非璜哈哈笑道,“我只是想和你提議一下,以後軍隊裏誰愛留什麼髮型,非戰時愛穿什麼裝束,都別去管他們了。”
◆ⅲ第180章共同視界
“你!這不是要天下大亂么,再說,能有什麼人同意?”
“那些兵丁多是家裏窮到受不了,出來賺幾個軍餉養家餬口。而那些理髮匠又是朝廷年年考試特許的,收的價錢自然就高。你看看這種髮型,想要長發區域以外不留青,最少最少少要五天刮一次頭,一年下來要多大的開銷。”
“為了這點錢,他們就願意……”
“你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王爺,怎會知道平民百姓的心愿。你以為那些不用上戰場拚命,靠着賄賂官府就拿到理髮匠資格的人,能在百姓心目里有多高的地位。就連朝廷的臉面,都因為這一群匠人,這一頭髮型給敗壞光了。”
金王爺停止了爭辯若有所思。
閻非璜斜眼睨了片刻,搖頭晃腦地走開去了。他選擇跟隨金王爺打天下,當初看中的就是這個人的包容和變通。就算這些話匪夷所思,他也相信金王爺能夠理解的。
——文明的標誌是:尊重別人的選擇,只要不侵犯到你的利益。
——互相理解要從小事做起。
這兩句箴言,閻非璜記得很清楚。
不久之後,他或許能說動金王爺,全力以赴地鎮壓南韓旁支軍隊,重整南韓的秩序。這可不是一般艱難的事情,究竟要怎樣才能讓士兵們心甘情願地與本國人開戰呢?
他看着黃翎羽遠去的方向,遙遠的西南方向。按照預測,不久的以後,那裏將成為他和黃翎羽會合的戰場。說實在話,他不相信還有誰能比自己與黃翎羽更有默契。
這麼想的時候,堅強如閻非璜,依舊感到淡淡的不甘心與酸澀。
◆·◆
匆匆騎馬離去的黃翎羽一行人,知道兩人前事的人默然不語,幾個小輩們心存好奇,半知半解的慕容熾焰一路沉思欲言又止。
太陽升起時,他們早就離開了南韓的營地範圍。刺繡黑色羽毛的三角瓢旗掩映在遠近的枝丫林地之間,逐漸消失在能夠看到的範圍里。
到中午的時候,已經離得很遠,眾人才下馬休憩一番。
等小輩們取了水去做飯,慕容泊涯才抱着黃翎羽到一條小溪邊清洗。
黃翎羽悄悄打量鎮定自若的慕容泊涯。
閻非璜的事情,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一根刺,命運的道路一旦走過就沒有辦法選擇。他不願意淡忘閻非璜,還將他當成最好的朋友看待,這樣的事實對於慕容泊涯而言,則成為必須跨過的一道坎,這是他們能夠在一起所必需付出的代價。
然而左看右看,還是覺得這個男人大概、也許、應該是表裏如一地鎮定,甚至有種老神在在的年少老成。
“你在看什麼呢?”慕容泊涯很溫和地微笑。
“你難道沒有什麼話要問嗎?”
慕容泊涯想了想:“沒有啊,為什麼這麼問?”
黃翎羽有些鬱悶。
“啊,難道是把什麼東西忘在那裏了?”
“哼。”鄙夷地否認。
“難道是——便秘?不要緊,我有特效藥。”
“不是!”斬釘截鐵。
“該不會是……痔瘡……”慕容泊涯小聲而且小心翼翼地詢問,都貼到了黃翎羽的耳邊,“這可怎麼辦,能讓咱倆銷魂的地方,可不能就么毀壞。”
“……”完全沒有力氣能夠和他話了。
慕容泊涯難得看到黃翎羽吃癟的樣子,別提多開心,笑眯眯地在他臉頰上親來親去,鬧得黃翎羽脖子肩膀癢成一片,不知不覺就和他扭打在草地上。
壓低聲音謹慎小心地糾纏了幾個回合,最後還是慕容泊涯佔據了上風,穩穩噹噹將一個小雞似的黃翎羽籠罩在自己身體的陰影底下,繼續鬧他。
“有什麼話就快說,我們都老夫老妻的了,你這樣的眼神會讓我以為你是在邀請呢。”
“老夫老妻,呃?我怎麼沒聽過誰娶了妻子啊。”
慕容泊涯燦然大笑:“是是,我們都老夫老夫的了!”
就這樣,黃翎羽知道泊涯心裏已經沒有了陰影,不管是真的沒有了,還是不願意讓他看到。
◆·◆
放着黃翎羽獨自一人在溪水裏翻石頭找螃蟹,慕容泊涯回到露營地附近撿拾乾柴。
程平來到他身邊,這次出來,還真沒有多少事情能讓他有所表現。不過他也沒興趣表現什麼,不過黃翎羽和兩個男人之間的奇聞軼事,多少還是能讓他提起好奇之心。
看到慕容泊涯半特別反應也沒有的樣子,他終於神情曖昧地悄聲說:“你竟然能看開,真是難能可貴。”
慕容泊涯奇怪地睨了他一眼,說:“有什麼看得開看得不開的,現在既然是這個結果,就已經覺得是慶幸至極了。原本還想他會不會來個琵琶別抱,或者是獨侍二夫之類的。”
程平幾乎要把口水都給嗆出來。
“獨、獨侍二夫……”難以想像,那樣的黃大,獨侍二夫的樣子。
慕容泊涯又往熾焰那邊看:“如果加上他,應該獨侍三夫也可以。”程平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又語不驚人死不休,語重心長地說:“其實,應該是我們三夫共侍他一人才比較對頭,物以稀為貴啊。”
什麼,什麼三對一、一對三的……什麼物稀了貴了?程平都快跟不上慕容泊涯思想的跳躍了,心想,黃大選的人竟然如此神奇,於是深深感慨,毫無招架之力地離去。
慕容泊涯往小溪那邊看去,遠遠的,從草木之間可以看到燦燦發亮的河光里,那個專心致志的人影。
三男侍一夫……真是噴血!如果黃翎羽聽到他這樣說,估計他也會噴血吧。
不用任何人提醒。慕容泊涯知道自己的位置。
——在黃翎羽身邊,沒有任何人可以將他擊退。
不只是因為遠隔四年中積累的思念,而且是因為他已經漸漸看到了黃翎羽眼中的世界
國境進退不重要,因為遲早都是要變動的。
可是智慧一旦在人的心中生根,就不會被人奪走。只要有這些智慧,就不會甘願被當成愚民隨意操縱。只要存在為真理話的抗爭精神,就算不能完全消除世上的不公平,但也至少會比現在值得期待。
這是黃翎羽給這個世界的回答。回答的聲音很小,只有些微的蛛絲馬跡,他甚至不曾明說,只讓這個世界的人慢慢體會——不需要任何人的號召、帶領,憑藉自己的智慧,找到最適合自己生存的方式,然後走上循序漸進的道路。
慕容泊涯確定,從認同這樣的道路開始,他願意跟隨黃翎羽到任何地方。
回去!快回到南王軍中,用鐵騎重器,將冥頑不靈的好戰分子全部湮滅。而後國家將寧定,沒有軍隊再有能力發起血戰。被燒毀的村莊將重建,躲避戰亂的人群將出現。
那裏有安插下的六芒樓的人,然後一切回歸秩序。
黑羽旗里的那個人,那個閻非璜應該也認同了黃翎羽的做法。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看到這兩個人並肩站在戰場上。到那個時候,他自己的位置又將在哪裏。
到時候,將是一場怎樣的決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