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他嘴角翕動,我湊過去了一些,裴照上前來想要攔阻我:“娘娘,小心刺客暴起傷人。”我怒道:“他都已經這樣了,難道還能暴起傷人?”

我湊近了顧劍的唇邊,他竟然喃喃地說:“阿渡……怎樣……”

我萬萬沒料到他竟然記掛着阿渡,我說:“她沒事,就是受了傷。”

他嘴角動了動,竟然似一個笑意。

他受的傷全在背上,而阿渡的箭傷全在腿上,要害處竟然半分箭傷都沒有。我忽然不知怎麼地猜到了:“你將她藏在你自己身下?”

他並沒有回答我.只是瞧着我,痴痴地瞧着我。

我忽然覺得心中一動,他救了阿渡。本來他走得脫,明明他已經將阿渡放下了,只要他撇下阿渡,說不定能硬闖出去。可是他不肯,硬拿自己的命救了阿渡。他為什麼要救阿渡?我幾乎是明知故問:“你為什麼要救阿渡……”

“她……她要是……”他的聲音輕微,像是隨時會被夜風吹走,我不得不湊得更近些。只聽他喃喃地說:“你會……會傷心死……”

我心中大慟,他卻似乎仍舊在笑:“我可……可不能……讓你再傷心了……”

我說:“你怎麼這麼傻啊,我又不喜歡你……你怎麼這麼傻啊……”

他直直地瞧着我:“是我……對不住你……”

我見他眼中滿是慚悔之色,覺得非常不忍心,他明顯已經活不成了,我的眼淚終於流出來:“師傅……”

他的眼精卻望着天上的星空,呼吸漸漸急促:“那天……星星就像今天……像今天……亮……你坐沙丘……唱……唱歌……狐狸……”

他斷續地說著不完整的句子,我在這剎那懂得他的意思,我柔聲道:“我知道……我唱歌……我唱給你聽……”

我將他的頭半扶起來,也不管裴照怎麼想,更不管哪些羽林郎怎麼想,我心裏只覺得十分難過,我急得那首歌,我唯一會唱的歌:

“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來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歸來的姑娘……”我斷斷續續唱着敢。這首歌我本來唱得十分熟練,可是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幾乎每一句話都會走掉,我唱着唱着,才發現自己淚如雨下,我的眼淚落在顧劍的臉上,他卻一直瞧着我。含笑瞧着我。一直到他的整個身子靜發冷了,冷透了……他的手才落到了地上。他的白袍早就被箭射得千瘡百孔,襤褸不堪,我看剄他衣襟里半露出一角東西,覆輕輕往外拉了拉,原來是一對花勝。已經被血水浸得透了,我忽然想起來,想起上元那天晚上,他買給我一對花勝。我曾經賭氣撥下來擲在他腳下,原來他還一直藏在自己衣內。我拋棄不要的東西.他竟然如此珍藏在懷裏。

我半跪半坐在那裏,聲音凄惶,像是沙漠上刮過的厲風,一陣陣旋過自己的喉嚨,說不出的難受:“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着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裴照上前來扶我:“太子妃……”

我回手一掌就劈在他的臉上,他似乎怔了怔,但仍舊將我硬拉了起來:“末將送太子妃去見殿下。”

“我誰也不見!”我厲聲道,逼視着他,“你們……你們……”我反覆了兩次,竟然想不出詞來指責他。他不過是奉李承鄞之命,罪魁禍首還是李承鄞。

阿渡奄奄一息,顧劍死了。

都是因為我為了我。

他們設下這樣的圈套,顧劍本來可以不上當的,只是因為我。

顧劍本來也可以不死的,只是因為我。

是我要他救阿渡。

他便拼了命救阿渡。

一次又一次,身邊的人為我送了命。

他們殺了阿翁,他們殺了阿娘,他們殺了赫失,他們又殺了顧劍……他們將我身邊的人,將愛着我的人,一個又一個殺得盡了……裴照說道:“阿渡姑娘的傷處急需醫治,太子妃,末將已經命人去請太醫……”

我冷冷地瞪着他,裴照並不迴避我的目光,他亦沒有分辯。

我不願意再跟他說一句話。

可是阿渡的傷勢要緊,我不讓他們碰阿渡,我自己將阿渡抱起來。每次都是阿渡抱我,這次終於是我抱她,她的身子真輕啊,上次她受了那樣重的傷,也是顧劍救了她,這次她能不能再活下來?

阿渡右肩的琵琶骨骨折了,還斷了一根肋骨。太醫來拔掉箭桿,扶正斷骨,然後敷上傷葯,阿渡便昏沉沉睡去了。

我蜷縮在她病榻之前,任誰來勸我,我連眼皮都不抬一下。我用雙臂抱着自己,一心一意地想,待阿渡傷勢一好,我就待她回西涼去。

李承鄞來見我,我衣上全是血水,頭髮亦是披散糾結,他皺眉道:“替太子妃更衣。”

永娘十分為難,剛剛上前一步,我就拔出了金錯刀,冷冷地盯着她。

李承鄞揮了揮手,屋子裏的人全都退了出去。

他一直走到我面前,我從自己披散的頭髮間看到他的靴子,再近一步,再近一步……我正要一刀扎過去,他卻慢慢地彎腰坐下來,瞧着我。

我直直地瞧着他。

他低聲道:“小楓,那人不可不除,他武功過人,竟能挾制君王,於萬軍中脫身而去,我不能不殺他……”

我連憤怒都沒有了,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以你為餌是我的錯,可是我也是不得已。趙良娣為世家之女,父兄悉是重臣,我得有一個正當的名義才能除去她。趙家和高相狼狽為奸,陛下亦為高黨掣肘,所以才下決心替陳家翻案,陳氏舊案一旦重新開審,勢必可以拔除高於明……趙良娣又陷害你……我只能先將計就計……現在你放心吧,事情已經結束了……”

他說的話太複雜了,我聽不懂。

他又講了許多話,大部分是關於朝局的。藉著月娘家中十年前的冤情,一路追查,現在高家已經被滿門抄斬,趙家亦已經伏誅,趙良娣毒殺緒寶林,卻陷害我的事情也被徹底地揭露,她被逐出東宮,羞憤自盡……高家以前是擁護皇后的勢力,皇后被廢后,這些人又試圖讓高貴妃來重新爭取后位。趙家更是蠢蠢欲動,這些人從前都曾幫助皇后暗算他的生母。後宮永遠重複着這樣的勾心鬥角與陰謀暗算……他替他的母親報了仇,他將二十年前的人和事一一追查出來,他這一生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情,也就是如此吧?

什麼高相,什麼趙家,什麼顧劍,甚至還有月娘。

我聽不懂。

尤其他說到趙良娣時的口氣,就像碾死了一隻螞蟻一般輕描淡寫。

他與之恩愛了三年的女人,他曾經如珠似寶的女人。

竟然全是演戲?

竟然連半分恩情都沒有?

從前我很討厭趙良娣,尤其她誣陷我的時候。可是這一刻,我只覺得她好生可憐,真的是好生可憐。

李承鄞的心,一定是石頭刻成的吧。莫說是一個人,就算是一隻貓,一隻狗,養了三年,也不忍心殺死它吧……我以為三年了,事情會有所改變,可是唯一沒有變的就是他。不管他是不是曾經跳進忘川里,不管他是不是忘了一切,他都永遠不會忘記他的權力,他的陰謀。他總是不惜利用身邊的人,不惜利用情感,然後去達成自己的目的。

他竟然伸了伸手,想要摸我的臉。

我覺得厭惡:“走開!”

李承鄞道:“他們不會傷到你的,他們都是羽林郎中的神射手,裴照親自督促,那些箭全落在你身邊,不會有一支誤傷到你。我不該拿你冒險,其實我心中好生後悔……”

“那阿渡呢?”我冷冷地看着他,“阿渡若是同顧劍一起死了……”

他又怔了怔,說道:“小楓,阿渡只是個奴婢……”

我“啪”一聲打在他臉上,他亦沒有閃避,我氣得渾身發抖:“她拿自己的命護着我,她千里迢迢跟着我從西涼來……阿渡在你眼裏只是個奴婢,可在我心裏她是我姐妹。”我想到顧劍,想到他為了救阿渡而死,想到他說,他說他可不能再讓我傷心了。連顧劍都知道,如果阿渡死了,我也會傷心而死的。

李承鄞伸出手來,抱着我,他說:“小楓,我喜歡你。那天我生着病,你一直被我拉着手,直到發麻也不放開,那時候我就想,世上怎麼有這麼傻的丫頭,可是我沒想過,我會喜歡你這個傻丫頭。你被刺客抓走的時候,我是真的快要急瘋了……那時候我想,若是救不回來你,我該怎麼樣……我從來沒有怕過……可是你回來了,你說你喜歡顧小五,我知道顧小五就是顧劍,我嫉妒得快要發了狂。對,我不願留他性命,因為他不僅僅是刺客,還是顧小五。現在顧小五已經死了,是我不對,我不應該殺他,可是小楓,我是不得已,從今後再沒有人能傷害你,我向你保證,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我的眼淚掉在我自己的手背上,我怎麼這樣愛哭呢?

三年前我從忘川上跳下去的時候,萬念俱灰,我只想永遠地忘記這個人。我終於真的將他忘了,我只記得嫁給李承鄞之後的事情,他是那樣英俊,那樣溫文儒雅,那樣玉樹臨風。那時候我一心一意盼着他能夠喜歡我,哪怕他能偶爾對我笑一笑,亦是好的。

現在他將我抱在懷裏,說著那樣痴心的話,可是這一切,全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搖了搖頭,將自己的手從他手裏抽出來:“他不是顧小五,顧小五早就已經死了。”

李承鄞怔怔地瞧着我,過了好半晌才說:“我都已經認錯了,你還要怎麼樣?”

我覺得疲倦極了,真的不想再說話,我將頭倚靠在柱子上:“你原來那樣喜歡趙良娣,為了她,天天同我吵架。可是現在卻告訴我說,你是騙她的。你原來同高相來往最密切,現在卻告訴我說,他大逆不道,所以滿門抄斬……你原來最討厭我,口口聲聲要休了我,現在你卻說,你喜歡我……你這樣的人……叫我如何再信你……”

李承鄞停了一停,卻並沒有動:“小楓,我是太子,所以有很多事情,我是不得已。”

我突然笑了笑:“是啊,一個人若是要當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

當初顧劍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渾沒半分放在心上,現在我終於明白了。

一個人朝着帝王的權位漸行漸近,他將摒棄許多許多熱忱的情感。比如我和阿渡之間的情誼,他就無法理解,因為他沒有。他從來不曾將這樣的信任,給予一個人。

我問:“如果有一天,我危及到你的皇位、你的江山、你的社稷,你會不會殺了我?”

李承鄞卻避而不談:“小楓,比皇宮更危險的地bBS.JOOYOONeT方是東宮,比當皇帝更難的是當太子……我這一路的艱辛,你並不知道……”

我打斷他的話:“你會不會,有一天也殺了我?”

他凝視我的臉,終於說:“不會。”

我笑了笑,慢慢地說:“你會。”

我慢慢地對他說:“你知不知道,有一個地方,名叫忘川?”

他怔怔地瞧着我。

“忘川之水,在於忘情……”我慢慢地轉過身,一路哼唱着那支熟悉的歌謠,“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着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我知道,我心裏的那個顧小五,是真正的死了。

李承鄞明明知道趙良娣派人用慢毒毒死緒寶林,可是他一點兒都不動聲色。

與他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命如草芥一般。

李承鄞明明只不過利用趙良娣,可是他還能每天同她恩愛如海。

與他有過白頭之約的女人,亦命如草芥一般。

李承鄞明明知道趙良娣陷害我,可是他一點兒都不動聲色,仍舊看着我一步步落入險境,反倒利用這險境,引誘顧劍來,趁機將顧劍殺死。

他不會再一次跟着我跳下忘川。

我心裏的那個顧小五,真的就這樣死去了。

我衣不解帶地守在阿渡身邊,她的傷勢惡化發燒的時候,我就想到顧劍,上次是顧劍救了她,這次沒有了。

阿渡發燒燒得最厲害的時候,我也跟着病了一場。

那天本來下着暴雨,我自己端着一盆冰從廊橋上走過來,結果腳下一滑,狠狠摔了一跤。

那一跤不過摔破了額頭,可是到了晚上,我也發起燒來。

阿渡也在發燒,李承鄞說是阿渡將病氣過給了我,要把阿渡挪出去。他說我本來才養好了病,不能再被阿渡傳染上。

是誰將阿渡害成這樣子?

我怒極了,拿着金錯刀守着阿渡,誰都不敢上前來。

李承鄞也怒了,命人硬是將我拖開。

阿渡不知道被送到哪裏去了,我被關在內殿裏頭,我沒力氣再鬧了,我要我的阿渡,可是阿渡現在也不知道去哪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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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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