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迷瘴
霧水越來越濃,原本甲板上的能見度還有十來丈,此刻卻只剩三尺了——兩個人面對面若是離了三尺,便只能聞其聲而無法見其人。
海上的風浪也是一浪高過一浪,顯然再過不久,一場暴風雨便要隨之而來。
靳老大搖晃着身子,極力穩住身形,邊上的船員一個個靠拉住固定物支撐,以免自己被顛拋摔倒。
“小福子,我們還剩幾個人?”靳老大深吸一口氣,抹乾凈臉上的霧水。霧水的顏色變淡了,不再如先前那般血紅,這說明不管天威號正在朝哪個方向行駛,至少它離龍丸號那條鬼船已經越來越遠。
“老大,船上統共還有二十餘名弟兄,我調一半人去守住了二層通道口,我怕再拖下去,早晚上層艙的客人也會發現情況不對而鬧起事來,若真到了那個地步……老大,那可就真的無法收拾了,我們……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啊?”
他們幾個人縮在避風處,靳老大抖抖縮縮的打了哈欠,滿臉疲態:“他娘的,這會子要是能來口煙該多好!小福子,你給我說仔細點,我到現在還沒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下等艙的人到底是怎麼鬧起來的?”
“說是睡到半夜,艙底的老鼠成群結隊的跑了出來,有好些人被吵醒了,出來一看,乖乖,可了不得了!”他啪地一拍自己大腿,那模樣煞有其事的像是在說大鼓書,靳老大又氣又好笑,空煙袋照着他的腦門砸了下:“你小子以為說書呢,講重點!”邊上的幾個人嘩地全笑了起來,緊張的氣氛頓時緩解了許多。
小福子訕訕的笑道:“我也是聽那個跑上來的客人說的,興許是誇張了點,那小子說什麼睡到底艙通鋪的百來號人都被老鼠咬死了!老鼠能咬死人,這聽着就新鮮,居然還說一下子咬死了一百多人!嘁,那小子吹牛也不怕閃了舌頭,我活了這麼大,還沒見過老鼠能咬死一百多號人的呢,這要多少老鼠一塊咬啊?那一百來人難道就全是死人,躺着讓老鼠一口口咬死,連個屁也不哼哼一聲?可見那小子在瞎吹,事情根本就沒那麼玄!可他說得倒是煞有其事,好像親眼見着似的,底艙的其他客人哪,多半就是誤信了這謠言,越傳越離譜,人嚇人就把自己給嚇怕了,都不要命似的往上沖!這當口,天威號正遇着龍丸號那鬼船了不是?唉,我們駕船逃命還來不及呢,若是真讓全船一千多號人一股腦的衝到甲板上,這沒經歷過風浪的船客還不都要給嚇死啊?要被他們這一通攪和,這船也就當真甭想再走了!”他說得有聲有色,其他人都吃吃的笑,連聲應是。只有靳老大一聲不吭,好一會兒,嘬了口空煙袋,權當過過乾癮。
“老大!”小福子腆着笑容挨了過來,“煙癮上來了?我倒是知道個好地方,只可惜這會子底下正鬧着呢,要不然就能搞點來給你過過癮了!”
靳老大眉頭一軒,“你小子知不知道?我抽的可不是普通煙葉,你說得輕巧,你搞得來么?”
“我知道!”小福子笑,“不就是阿芙蓉嗎?”一句話說得邊上的人驚訝的齊聲抽氣。
“嘿,不就是阿芙蓉嗎?”靳老大冷笑,“你小子的口氣說的好像自己家財萬貫似的。你可知道現如今阿芙蓉價比黃金,整個大明朝除了暹羅國每年那點子歲貢外,市面上供貨有限,尋常之人就是有錢也買不着呢!”
小福子嘻嘻一笑,滿不在乎的正想開口,船身忽然一晃,他一個沒留伸,腦門咣地砸在一根木樁上,兩眼直冒金星。這還幸虧靳老大及時拽牢了他,他罵罵咧咧的很是氣憤,說道:“真倒霉!這雨要下不下的,害得我一泡尿憋到了現在也沒顧得上撒!”他捂着額頭站了起來,“老大,我去那邊解手,回來再聊!”
小福子去后,靳老大站起身眺望甲板,感覺風浪又強了許多,他眯着眼極目望去,卻見眼前白影一晃,他唬了一跳,待到定下神后才發現那不過是個穿白衣的女子,她身後還跟着那位姓羅的年輕船客。
兩人一前一後奔到了靳老大面前,靳老大見到了他們倆,好似看到了救星般,竟激動的嘴唇直哆嗦,一把握牢羅浮羽的雙手,說道:“羅公子,你叫我好找!我已經依着你的話開船了,可是羅盤針失靈,我現在也說不清楚到底船是往哪個方向航行!瞧這天氣一時半會也絕不會放晴,這海上不比陸地,若是像個沒頭蒼蠅般亂折騰,我怕真會一不小心觸礁什麼的,那可就麻煩了!”其實他的航海經驗比之羅浮羽那是富足有餘,只是他一天之內經歷太多的驚嚇,一時竟完全失去了主張,乾巴巴的只指望着羅浮羽能給他出點主意。
羅浮羽哪裏懂得這些,正要開口,一旁的韓凝伊卻衝上來扯住了靳老大的衣領,怒道:“為什麼要將樓道給鎖死?這船上到底發生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你……你把小靨藏到哪去了?”她激動得嬌軀直顫,眼裏的淚水順着兩頰潸然而下。
靳老大對於她的前兩句問話還能聽得懂,這后一句就搞不明白了,喘着粗氣道:“小靨……是誰?姑娘!姑娘!你有話……咳,好好說……”他使勁一掙,擺脫開她的束縛,韓凝伊勃然大怒,羅浮羽急忙攔在兩人當中,防止再起衝突。
恰在這時,甲板上忽然響起一聲凄厲的慘叫,靳老大面色大變,顫道:“小福子?是小福子!”幾個船員嚇得面無人色,瑟瑟發抖,怪叫道:“不會……不會又是那鬼東西吧?龍丸號上的幽靈果然已經……”
不等他們說完,羅浮羽和韓凝伊已朝着響聲處飛快的奔去。拐過一個彎,只覺得眼前白霧迷茫,在這濕滑的甲板上行路形同瞎子,即使有再好的輕功也使不出來。二人只得相互攙扶,穩住腳步,避免打滑摔倒。濃霧中看不清羅浮羽的神情,但與她相握的手心裏卻是攥了冰冷的汗水,似乎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恐懼,韓凝伊漸漸收起衝動的情緒,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迷失的大霧裏怦噔怦噔跳得異常清晰。
“有了!在這裏!”羅浮羽的聲音就響在耳邊,依稀看見他鬆開手,緩緩沒入迷霧中。韓凝伊一陣惶恐,正想向他靠攏,忽然空中傳來咻地聲異響,迎面颳起一陣陰風,她睜大眼睛,看見面前有團黑影飛了過來,接着砰地聲巨響,似乎有什麼東西重重的砸在了自己腳跟前。她低下頭,卻嚇得魂飛魄散,失聲尖叫起來。
原來那團東西不是別的,竟是倭寇頭子吉住僵硬的屍體。只見他仰面躺着,眼珠突起,雙手僵直的伸着,彷彿在向她索命。她生平第一次殺人,吉住的死本來就令她內心惴惴不安,這時猛然間重見他的屍身,驚嚇得連氣都透不過來了,險些厥過去,想轉身逃跑,可雙腿哆嗦着卻是連一步也邁不出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濃霧中傳來羅浮羽的驚呼聲,她這才驚醒過來,噔噔噔的連退三四步,腦袋裏嗡嗡的發出轟鳴聲,思緒混亂如麻。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靠近,她驚嚇得抬頭,待看清那人是羅浮羽時才大大的鬆了口氣。正要開口,羅浮羽卻猱身撲向她,抱住她在甲板上連打了三四個滾:“走……”他聲音顫抖,竟有說不出的恐懼。
“什麼事?”呼呼的風聲在她的耳際刮過,身邊除了羅浮羽呼哧的粗重呼吸聲外,身後竟還傳來一種咕嘰咕嘰的怪異響動。她忍不住想回頭看個仔細,卻聽羅浮羽再次用顫抖的聲音叫道:“別回頭!下甲板!快!快!”
兩人奔得急,迎面撞上同樣驚惶的靳老大,他顫抖着雙唇,手打着哆嗦:“什麼事?是不是小福子他……”
“下去!”不容他多廢話,羅浮羽一把搡倒他,力道之大竟將他一下推下了樓梯,靳老大慘叫一聲,身子貼着一級級的階梯滾落到上等艙去了。
“阿羽!”驚訝於溫文儒雅的羅浮羽竟會露出暴戾的一面,韓凝伊又驚又怕。頭等艙內布施奢華,此時臨介午休時間,大廳內只有寥寥數人在喝酒用餐,幸而靳老大滾落樓梯的慘叫聲,並未驚動他們。
羅浮羽驚魂未定,喘着粗氣將靳老大拉了起來:“你要不要緊?”靳老大鼻管里流出鮮血,眼角撞淤了一大塊,腫得右眼只得眯成了一條縫,他氣惱的嘶吼:“你他娘的……”
“閉嘴!”羅浮羽煩躁的打斷他的話,靳老大懼於眼前這位年輕船客眼中射出的凌厲目光,強行將下半句話給咽了下去。羅浮羽抬眼瞄了眼甲板,咬牙道:“有沒有什麼辦法把甲板下到艙內的樓梯通道給徹底封住?”
靳老大閃過一絲懼意,陡然間似乎明白了什麼,顫道:“難道……小福子真的……也、也……也死了?”他捂住嘴,壓低了聲音,含糊的音調在喉嚨里打轉。
羅浮羽橫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
“我、我……”靳老大欲哭無淚,“我他娘的要能早知道會碰上這種鬼事,就絕不出這趟海了!在小福子之前,我已經損失了二十多名弟兄,不是莫名其妙失蹤,就是屍體被弄得支離破碎,全身的血……血都給吸幹了,成了一具乾癟的殭屍……”
“啊——”他的話嚇到了韓凝伊,她就像突然中邪,發狂道:“小靨!我的小靨!她……她……”她渾身打顫,兩眼翻白,眼看就要暈厥過去,羅浮羽眼明手快的攬住她的腰,一手掐上她的人中,順手將一顆烏黑的米粒大的小藥丸喂她服下。
過得片刻,韓凝伊顫抖的身軀漸漸回復平靜,她兩眼獃滯,神情有些迷離。羅浮羽抱緊她,問靳老大道:“既然出了這種事,你為何不早說?你難道想這條船上的所有人都葬身大海嗎?”
“我早說?我跟誰說去?誰他娘的又會信了?”靳老大激動不已,他伸手抹去鼻血,悻悻的道,“你也看到龍丸號了?一船人全死光了,我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架船趕緊逃開這片海域,如果泄露了消息,船上一千多人哪,驚惶之下炸了鍋,發生像下等艙那樣的暴動該怎麼辦?我航海一輩子了,什麼風浪沒見過?手下有弟兄說這是龍丸號的幽靈在搞鬼,我可不信……就算是幽靈,我也要把他揪出來見識一下!羅公子,你和這位姑娘都是高人,話既然說到這份上了,我也毋需再拐彎抹角,我需要你倆援手!天威號能不能平平安安的度過眼下這個難關,就看你倆了!”
羅浮羽沉默無語,不是幽靈,又會是什麼東西?剛才雖然大霧迷眼,但他卻真真切切的看到小福子瘦小的身子上匐滿了黑壓壓的怪物,那些東西一個個只有巴掌大小,收縮蠕動間發出叭嘰叭嘰的響聲,令人毛骨悚然。若非親眼所見,打死他也不信世間竟還會有這種東西存在,是植物?動物?還是鬼怪?說它是幽靈,雖不似,卻也相差不遠矣。就在他猶疑不定,難以抉擇間,韓凝伊哀懇的聲音插了進來:“阿羽……求求你,救小靨……救救小靨!”
羅浮羽望着面容憔悴的韓凝伊,心如刀割,“凝伊……我不為小靨,也不為高暉燁,我只為你!為了你,我什麼都願意做!我不希望你有事,所以……我們要活下去!”
靳老大臉上綻放異彩,興奮道:“不錯!我們要活下去!天威號上所有的人都要活下去!”他抽出隨身的劈水刀,凌空霍霍揮了兩下,堅定的道,“我靳奇祥指天起誓,不管來犯者是妖是魔,我必定遇妖斬妖,遇魔驅魔!”
羅浮羽和韓凝伊雙目相對,後者眼中熱淚盈盈,一副孤助無依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