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他注視着我,帶着笑意。
我定定看着,心中一下墜入深深的驚恐之中。
浮山中,若磐痛苦掙扎的樣子仍歷歷在目。
那紅色的眼睛,與面前這個自稱共工的人毫無二致。
他是若磐,又不是若磐。
不管何種原因,句龍和我全力阻止的共工邪力終於復生了,它反制了句龍的正力,重新佔有了若磐的軀殼,如今就站在我的面前。
“吃驚么?”共工卻笑意漸深,緩緩道:“當年句龍為了封住我,將他的力量傾注在我身上。可惜終究不如天算,我反而拿回了所有的神力。”
我盯着他,只覺呼吸都快消失不見了。
“你把若磐怎麼了?”許久,聲音從我的喉嚨里出來,微弱得沙啞。
“若磐?”共工似一訝,片刻,冷笑道:“你死到臨頭,還在想那個沒用的東西?”說罷,他不屑地哼一聲,抬腳朝我踢來。
肩背上一陣劇痛,我悶哼着,弓起脊背。
“大王。”這時,一個聲音從殿中傳來:“吉時已至。”
“出去吧。”共工答道。
突然,我的頭髮再次被揪起。共工的臉出現在上方,看着我,血紅的雙眸微微眯起笑意:“是了,你也是天庭神仙,也該讓你看看才對。”
說罷,他將手微微一揮,一個牛首人身的怪物走過來,將我一手扛起,走向殿外。
殿外,那個太陽般的光團照耀在天空,卻一片灰白,沒有藍天也沒有雲彩。
風呼呼地吹來,不涼也不熱,沒有清爽之感。
喧鬧的聲音傳來,似近似遠,好像有許多人在呼喊。
片刻,我忽而被拋在地上,堅硬的石板把我的肩膀又磕得一陣疼痛。
待抬起頭,我這才發現,這宮殿外面竟是斷崖。山岩與地面皆是青灰一片,山崖下,平坦開闊,無數人聚集在那裏。說是人,其實更該說是瀲灧那樣半妖半神的怪物,形形色色都有,在山崖下站得密密麻麻,望去黑鴉鴉一片。
共工步履緩緩,踱到山崖前。
崖下的怪物隨即爆發出歡呼一般的聲音,回蕩在上空,久久不散。
未幾,一聲低低的角鳴傳來,喧囂聲漸漸壓低。
共工突然使出神力。
一陣隆隆的轟鳴從地底傳來,帶着輕微的震動。遠處,一片高大的山脈突然崩裂,山頂如車蓋一般削開飛起。山腹中,可見白熾的火光從噴薄而出,如火海一般。
山崖對面數十丈處,一座岩石高台拔地聳起。山脈中隨即噴出一道火光朝這邊飛來,一下落在高台頂上,熊熊燃燒,就像一個巨大的火把。
我目瞪口呆。
拔山神力,乃是上古神仙們所特有。我只看過一次,那是女媧將天庭與懸圃閬風之間的維繫打斷,讓已經陷入沉睡的神界遠離。
我望着那火,只見氣勢詭異,似透着無窮的戾氣。再看向共工,他昂首望着前方,神色平靜而高傲。
“今日祭祀,乃為饗蒼渚先神。”共工緩緩開口,聲音洪亮:“天庭殺我先輩,如今亦當亦天庭神仙償命。”說罷,他將雙手抬起:“蒼渚永保!”
崖下傳來一片興奮的高聲應和。
天空中,一隻人首鸞身的大鳥飛來,利爪中抓着人,渾身綁得結結實實,那身上的衣服,竟是天庭中的仙官。
“妖孽!爾等忤逆天庭,必遭天譴!”我聽到那仙官扯着嗓子怒喝。
共工面無表情。
片刻,怪鳥飛到高台上,鬆開爪子,仙官一下落入火中。
“轟”一聲,伴着仙官凄厲的慘叫,火苗倏而竄高,爆發出明亮而妖異的紅光。
怪物們登時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
我望着那邊,只覺萬般驚恐朝胸口壓來。
“蒼渚之火,從前燃於地下,光是熱力也能將神仙逼瘋。”耳邊,共工的聲音低低傳來。我抬頭,他高高地睨着我,唇邊笑容得意:“如今我將它取出,果是精純,神仙落到裏面,連散神都來不及就化作灰燼。”
“孽畜!”我使出神力,突然劈向他。
共工輕易地將手一擋,力量彷彿打在綿絮上一樣。
“不自量力!”共工冷哼,一把拽起我,扯着我的頭髮,將我的頭對着那邊的高台。
那邊,怪鳥正成列飛過,將擒住的十幾名仙官不斷投入火中。
“你看看!”他的聲音帶着嘲諷,語氣歡快得瘋狂:“呵呵!你以為天庭有多了不起?我不過出去一趟,就捉到了這許多仙人。你看他們那樣子,無論罵得多凶,將死時都害怕得很呢!”
他湊近我的耳邊:“聽說子螭你也勾搭上了,我在那山中留下了蹤跡,你說他若看到,會不會追隨至此?”說著嗎,他輕笑兩聲:“蒼渚之火還未吞過神君呢。”
“孽畜!”我的憤怒勃然爆發,不顧身上的疼痛,使盡氣力地掙扎,朝他又踢又咬。
“和若磐一樣沒用。”共工蔑視地把我扔到地上:“押下。”
“那是什麼?”
“若磐。”
“若磐?”
“昔日先祖敗於顓頊,散神時,其神力分正邪劈開兩半。正力交與我父輩,邪力(19lou)鎮在不周山下。”
……
“我有名,叫若磐,不叫阿墨。”
“我乃共工。”
……
混沌中,心頭被什麼捏了一下,我倏而睜開眼來。
寒意襲遍周身,我打個冷戰,重新蜷起身體。
我被關在蒼渚地底的一座石牢裏。
這裏面沒有光,只有石壁,且極其寒冷,凍得跟那玄冰一樣。誰能想到,以炎熱著稱的蒼渚竟有這般冰火兩隔之處。
我的身上沒有鎖鏈之類的東西,因為不需要。這四壁的石頭堅固得讓人發狂,我的神力打在上面,也全然不起作用。反覆幾次之後,我已經感到四體發軟。蒼渚的這種寒冷獨特而詭異,能把任何一點熱氣都抽走,似乎一意將人拖死。
我想到過去蒼渚將神仙逼瘋的事,心中陣陣發寒。
不過在此之後,我反而冷靜下來。不再盲目浪費神力。
我在身上摸到一個小瓶,裏面盛得是精元,出來時帶在身上以備子螭不時之需的。
這精元本是由仙草淬鍊,能聚生機。無論在炎熱的荒漠還是極寒的雪地,只要有一點塵土,精元就能使任何地方長起繁茂的草木。
這山岩再抗得住神力,縫隙卻是有的,而泥塵也並不缺乏。只是蒼渚不同於大地,不知精元在此可奏效得了……我沒有多想,將瓶子打開,全部倒了出來。
黑暗中,精元清新的味道瀰漫開來,好一會,四周卻沒有任何動靜。
我並不喪氣,做完這些就開始沉睡,努力保存剩餘的力氣。
可是到了夢中,記憶中的那些聲音紛涌而至,一直停不下來。每當清醒,我就忍不住去想所有事情。
我深吸口氣,看着面前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把身體團緊。
自從來到蒼渚,我的時辰只有清醒和非清醒兩種,天地間外面過去了多少時日,自己全然不知曉。
我失蹤的事,子螭或許早發現了吧?
心中有些隱隱的希翼,可想到那些仙官落入蒼渚之火時的慘狀,我又憂心不已。共工有句龍和若磐的神力,且對天庭似乎早有準備;子螭卻對蒼渚知之甚少,他若果真來到,與共工交鋒不知勝算多少。
再想到相柳,他的出現,令一些事情漸漸地顯露了頭緒。
相柳是共工的佐臣,共工死後,他不知去向。如今想來,蒼渚大概就是他的藏身之地。共工咒殺天狗,封存邪力於不周山下的意圖,恐怕他也早已知曉。在鼠王洞中,他對若磐說的那些奇怪話,無不說明了這一切。
除此之外,仍有疑惑之處。
那人自稱共工,他也的確擁有了共工的神力。可是早在遠古,共工就已經形神俱滅,如今又怎能復生?
正思索,忽然,寂靜中,我聽到些腳步聲傳來,越來越響,似乎有什麼在靠近。
片刻,只聽石壁發出隆隆的聲音,似被開啟,沒多久,亮光突如其來,我覺得刺目得很,眯起眼睛,
“花君可覺得此處舒適?”一個輕緩的聲音傳來。
我定定神,那人的面容漸漸清晰,正是相柳。
他的目光將我上下打量,露出一絲微笑:“蒼渚地質特異,外來者常不能適應。”說著,他看看石牢的四壁,似有些感慨:“想當年,若非大王將蒼渚地氣煉化,此處連我等也待不得。”
他神態悠閑,似乎就是為了來與我懷舊。
我冷冷看着他,沒有答話。相柳卻不以為意,看看地面,拂袖一掃,盤腿坐了下來。
“花君可是疑惑若磐之事?”他笑笑:“天庭眾神已佈陣蒼渚之外,大王決意出戰,花君亦命不久矣,有的事告知花君亦無妨。”
“可還記得棲桃館?”他緩緩道:“我見到若磐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誰。自從大王死後,我一直等着若磐醒來。大王早算到千年前的天裂就在不周山,他在不周山散神時,咒殺天狗而將邪力封在山中,為的就是借天地疲弱之機,讓邪力附在若磐身上蘇醒。”相柳說著,似乎興奮起來,聲調漸漸變高:“大王算得精妙,要鎮住邪力,唯以另一半正力灌注才可奏效。句龍亦明白此理,可惜他即便散神,也阻止不了二力重合的一日!”
那話音撞在石壁上,發出悶悶的回聲。
“若磐的身份,句龍大概早告訴你,可對?”片刻,他忽而看向我。
我盯着他,牙根咬得緊緊的。
相柳嘆口氣:“說來,此事也須多謝花君。”他面露得色:“若非你捨身自刎,若磐怎能自甘沉睡?如此,大王的力量全然復蘇也還須拖上好些時日。”
心咚咚地撞着胸口,記憶和萬般思緒糾結着湧上。
“悟賢那事也是你做下的?”我問。
“悟賢?”相柳不屑地笑:“那等貪婪之人,同鼠王一樣,只想着得到句龍的神力。我不過將千年前的天裂之事告知,他便什麼都替我做了。”
我憤恨地望着他,拳頭緊攥。無意間,手碰到地上,軟軟的,竟是新長出來的草木幼芽。
心中微微一動。
“神女的疑惑都解了么?”這時,相柳突然問道。他看着我,神色和氣:“若是神女都明白了,我也該送神女上路才是。”
不好的預感壓來,我渾身綳起。
只見他微微抬手,一條通體黑亮的毒蛇從裏面鑽了出來。
“它叫玄光。”相柳不緊不慢,看着我,兩眼殺機浮起,卻笑意愈深:“被它咬上一口,神仙也要血肉盡化。我養了它五百年,一直想喂它吃些好的。”說罷,他突然將那蛇朝我拋來。
我發力將身體一閃,奔向門外,石壁卻突然闔上。
室中一片漆黑,只有那毒蛇泛着黑亮的螢光,落在地上,長長的身體盤做一團,從口中“嘶嘶”吐着信子。
耳邊傳來相柳低喃的念咒之聲,我的身體突然像被什麼綁住了一樣,定在原地。
毒蛇瞬間彈起,朝我飛來。
瞬間,一棵尖利的荊條從地上聳起,將毒蛇刺得對穿。毒蛇痛苦掙扎,我心中默念,荊棘生出更多的刺來,楔入毒蛇肉里。毒蛇渾身冒出污血,片刻,再動彈不得。
石牢中一下變得寧靜,我背靠着石壁,胸口陣陣起伏。
“原來還藏着這等本事。”片刻,只聽相柳冷哼一聲:“看你擋得住多少。”說罷,更多的“嘶嘶”聲忽而響起,似乎有無數的毒蛇向我爬來。
脊背上一陣寒慄,我趕緊再念咒催動。
千鈞一髮之間,石門卻突然開啟。
一名朱服男子站在門外,看到室中光景,似乎詫異得很。
“拜見先尊。”片刻,訝色在他臉上隱去,浮起淺淺的笑意,向相柳深揖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