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這話出來,熊三面上一愣。
“妖物?”羅言不禁失笑,上前拱手道:“二位公台,小店堂堂正正,店主人公子就在此處,何來妖物?二位公台想必是喝多了……”
話音未落,那人卻將他推開,“鏘”地將腰間一把寶劍抽出:“不與你啰嗦,待山人來將妖物收拾。”說罷,劍上忽然青光閃現,他口中默念,長喝一聲,劈向熊三。
劍氣才到半空,忽然,一下滅掉。
那人動作僵在半空,懵然愣住,再舉劍,那劍卻黯淡無光,猶如一塊銹鐵。
“我來!”他旁邊那人哼道,從腰上扯出一個布袋,口中念念有詞,突然將口袋朝熊三張開:“妖孽,來受死!”
話音落去,口袋在他手中癟癟垂下,熊三仍好好地站在那裏。
二人面面相覷,神色匪夷。
熊三青筋暴跳,怒吼一聲便朝他們衝去。
“熊三,慢着。”我淡淡道,拉住熊三,轉向那二人,沉着臉:“二位可鬧夠了?”
二人瞪着熊三,又瞪着我,一人道:“此人確實是妖!方才之事,定是有更厲害的妖力作祟!”
“哦?”我慢條斯理:“如此,那妖孽又在何處?”
二人緊張望着四周,狐疑地目光掠過我和羅言,說不出來。
“妖不妖孽的暫不理論。”我繼續道:“且問二位,就算我這雜役是妖,爾等要收服,可有他作惡的憑據?”
“憑據?”一人皺起眉頭,硬氣地說:“你這公子!妖物就是妖物,收服即是正道,要什麼憑據?”
我冷笑:“如此,我就不客氣了。”說罷,放開熊三:“去吧。”
熊三雙目圓瞪,大喝一聲,掄起粗壯的手臂,一邊一個地將他們拎起。未幾,只聽慘叫聲傳來,二人被熊三扔出了街上。
活該。
我心底冷哼。連妖力和神力都分不清楚,還修個什麼仙。
回頭,羅言正看着我,一語不發。
“來繼續看賬本。”我若無其事,朝櫃枱後面走去。
夜晚,我躺在榻上,怎麼也睡不着。
我又開始想以前的事,一想就停不下來。
我想起了灰狐狸。
那時,我剛從幽冥出來,魂魄重新召集天地精氣重塑身軀,恢復了神力。雖獲得新生,我的心裏放不下牽挂,開始四處尋找若磐、妖男和灰狐狸。找了許久,最後,終於在蓬萊找到了妖男。
他那時就像換了個人,沒了從前的張揚,變得沉默寡言。他失去魄血,登仙之事被耽擱下來。可我覺得讓他意志消沉的不是這個,因為他每日守着昏迷的灰狐狸,一坐就是一整日。
修鍊中的精怪若被人取了妖丹,性命就會變得瀕死一般脆弱。雖然可以用別的妖丹加以彌補,但血性有靈,若新補的妖丹力量不足,身體必扭曲爆裂而毀,只有用妖力深厚百倍的妖丹才鎮得住。
灰狐狸也是一樣。
妖男手上倒有妖力深厚的妖丹,可那是從鼠王身上取下的,邪氣太重,須慢慢煉化。為了給灰狐狸續命,妖男帶着她來到蓬萊仙島,采仙草精元喂她。
我是花君,這樣的事對我來說最是在行。見到他們之後,我把採集仙草精元的事一手包辦下來,好讓妖男專心煉化妖丹。這十幾年來,每隔一段時日我就會回到蓬萊,將採集的精元送給灰狐狸續命。
或許真是事在人為,讓我欣慰的是,灰狐狸雖一直昏迷,身體卻不像從前孱弱。月余前我離開蓬萊的時候,她的脈搏已經有力了許多。妖男說鼠王的妖丹已經煉得七八成了,若有進展就來書告訴我。
更多的,我想起了句龍和若磐。
那兩個人說句龍的事,只有一個地方說錯了。句龍死後,崑崙璧仍完好,並非是子螭刻意隱瞞,而是因為句龍把他的神力放在了若磐身上,又將傾注了意念的崑崙璧收集我的靈魂。這樣,崑崙璧仍隨着句龍,卻因為我和若磐的沉睡而一陣保存下來。
後來的事就很清晰了。我投生為人,若磐身上力量與句龍那半邊崑崙璧息息相關,也跟着醒了來。
這事子螭知道多少,我並不清楚。但有一點很明白,自從我偷到他的崑崙璧之後,句龍的崑崙璧就開始蘇醒,我的魂魄也慢慢地與它剝離開來。
他這麼做是有意還是碰巧,我也想不透徹,只越想越覺得此人深沉得教人捉摸不清。
而至於若磐……從妖男口中我得知,那日我自盡,若磐像瘋了一樣,力量突然迸發。他爪下罡風生火,浮山登時山搖地動,那山腹中一片火海。炙人的熱浪中,妖男只看到悟賢和他的弟子被烈火燒灼,慘叫地墜了下去,耳邊滿是若磐的怒吼,卻不見若磐身影。
那時情形實在危險,妖男顧不得許多,抱起灰狐狸逃了出來。許是浮山失去鱉靈,沒過多久,整個島都在大海中消失了,而若磐,從此再也沒了消息。
我不知道那是何等情形,聽着妖男說時,手指緊緊地攥着,身上陣陣發寒。
句龍、若磐和我,就像被人下了惡咒,那羈羈絆絆,現在回想起來,已經分不清許多,只有一股的悲傷,看不出深切,卻像縷縷髮絲般糾纏在心頭。
千年前,我為了句龍,散神封住了若磐;千年後,我把同樣的事又做了一次。
我苦笑,自己大概不欠句龍了吧。
那麼,若磐呢?
腦中紛亂無比,我躺在榻上,閉起眼睛。
腦海中,那金色的雙眸一直注視着我,似乎從未離開過……
神仙睡覺也有睡得混沌的時候,第二日我醒來,已是日中了。
出到院外,羅言匆匆走過來,說萬瓊樓主人遣了人來,邀我今夜遊湖。
“來人說,今夜田公還邀了太守,公子你看……”
我瞥他一眼,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說的田公就是那萬瓊樓主人,名昌,瓊州人都叫他田公。說是邀我游湖,實際目的不用想也知道,離不開要盤下雲來閣的事。
“公子,”羅言試探地看着我:“可要回他?”
“不必。”我低低打個哈欠,轉身朝小樓內走去,懶洋洋道:“不必理會,就說我還在睡。”
雖不想去,可田昌既然搬來了太守,便由不得我了。
這太守新上任,姓盧。一方父母,還是要給面子的,誰讓我是在凡間開店呢?
到了傍晚之時,我換好了衣裳,收拾一番,乘着羅言為我添置的那輛雕花鑲鈿垂香漆車赴約去了。游湖的大舟停泊之處其實不遠,就在瓊池一處水榭旁。
還沒到地方,已經能望見紫紅餘暉下,盞盞明燈點綴着水榭和大舟,人影綽綽,陣陣歌聲傳來,熱鬧得很。
似乎不止我和太守,田昌還邀了別的許多人,今夜也游湖許是要大操大辦。
我不介意,反正有吃有喝,我來者不拒。從車上下來,我整整身上的錦袍,款步向那水榭走去。
水榭前,一名管事模樣的人正在招待客人,見我來到,笑容滿面地上前作揖:“白公子,主人等候多時,請。”
我微笑,隨他登舟。
大舟上果然燈火輝煌,上到去,只見絲毯鋪地,正中一塊西域花毯上,幾名舞伎排列如雁,長袖飛舞,腰身柔軟。
我露面的一瞬,在場的目光紛紛凝來,似有一瞬的安靜。
“白公子!”田昌離席走來,滿面笑容地向我作揖:“當真稀客!”
我亦含笑還禮:“田公相邀,某豈敢推辭。昨夜飲酒宿醉誤了答覆,還請田公勿怪。”
田昌笑出聲來:“公子這話折煞田某,公子俊雅風流,瓊州誰人不聞?能請到公子與宴,田某幸甚!”他說著,兩隻眼睛盯着我看,笑眯眯地說:“公子多年不見,還這般年輕俊美呢。”
那圓胖的臉龐上,兩坨臉肉泛着油亮的紅光。
“田公過譽。”我保持笑容,移開目光。只見四周圍坐的的面孔半熟不熟,似乎都是瓊州本地的大商賈。上首,一個中年人端坐着,衣裳雖平常,眉目間卻渾然一股嚴肅的架勢,大概就是那新任的盧太守。
“府君請看,這位就是田某曾提起的那位雲來閣白公子。”田昌引着我到上首前去,向盧太守笑道。
我行禮:“白某拜見府君。”
盧太守看着我,目光微微停住,片刻,微笑頷首:“白公子,久聞大名。”
我又與旁邊幾席行過禮,在一席間坐下。田昌回到上首,“啪,啪”擊掌兩聲,場中的舞伎樂師紛紛退下。田昌堆起滿臉笑意,舉起漆觴道:“今日月圓花好,田某設宴湖上,一為新任盧太守洗塵接風,二為與瓊州諸公共賞良宵。”說著,他笑呵呵地將漆觴先敬太守,又敬向眾人。
眾人一陣應和,紛紛舉起酒盞,一時間,笑語不絕。
“這話說得,倒像他是瓊州商賈之首一般。”正無聊,我聽到旁邊兩人正竊竊私語,聲音很低,卻逃不過我的耳朵。
“嘿嘿,人家現在可不一樣了,聽說盧太守是他遠方親戚。”
原來如此,我饒有興味地看向田昌,只見他正與那盧太守說話,兩隻眼睛笑得只剩一條縫。盧太守卻一副敷衍的神色,
蠢人。我心道。田昌再富,也是賈人,而盧太守仕人出身,本差別懸殊。估計盧太守來赴這宴,本是看在了親戚的面子,誰想田昌一心顯擺請來這麼多人,倒是教盧太守難堪了。
“可惜呢,原以為能見到斛珠居主人,竟不曾邀到。聽說那主人可從未露過面,連那店裏的人也不知他長相。”
“斛珠居么?呵呵,你也不看看田公恨他恨得多緊,怎會請他……”
我一邊聽着他們聊天一邊品嘗着案上擺的滿滿的點心,覺得味道不錯。田昌能開那麼大的食肆還是有些本事的,倒不知那逼着他來收雲來閣的斛珠居又是何等能耐。
正出神,忽然,我的眼睛瞄到田昌的管事匆匆走了出去。
“怎麼了?”外面的聲音隱約傳來。
“管事,可不得了,庖中備下的油餅全都不見了!”
油餅?我愣了愣。
“吱,吱……”這時,我聽到有什麼在叫喚。
循着回頭,卻見旁邊的幃簾下的角落裏,露着一團毛茸茸的東西。片刻,它動了動,兩隻烏溜溜的眼睛與我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