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君,婢子想起來了。昨日婢子去庖廚內取膳食,聽到庖娘她們議論說主公已將女君許了人,馬上要接你進京哩!”第二天,阿芙對我說。“婢子那時聽得這話,便馬上回來,一心想着要趕緊告知女君。”
“之後呢?”我問
“之後……”阿芙尷尬地笑:“婢子還是記不起來。”
我有些失望,但是阿芙記起的這件事卻一下轉移了我的興趣。
父親要把我從這裏接走,還要把我嫁人。
父親不與我們住在一起。
他甚至很少來這裏,有時每年一兩次,有時一整年都不會來。我和母親卻只能待在宅中,哪裏也不能去。
我從前對此很是不解。就連庖娘阿芬和伙夫阿東那樣的雜役,每年歲末中元都能告假回家祭拜;母親卻常年留在此處,幾乎不曾出過宅門。她不想出去么?沒有親人可以祭拜么?為什麼不帶我去看父親?
小時候我問過她幾次,可母親總是苦笑地摸摸我的頭,並不回答。我感到她不願說這些,次數多了,也就不再問了。
對於父親,我自認與他並不大熟。
他每次來都是匆匆忙忙,從不逗留過夜。母親讓我跟他見禮,他看着我,也總是神色淡淡。
為何會這樣,母親也從不跟我解釋。不過,家人們常有些閑言碎語,我卻聽出了大概。
父親的家在京城。據他們說,那是一個比這裏要大上無數、美上無數的地方,到處是高閣樓台,遍地如錦繁花。
而這所宅子,不過是父親的一處田莊。
他們說,母親原本也住在那京城,是父親照着六禮正經娶來的夫人。
可後來,懷有身孕的母親突然生了一場大病。此病不知根由,父親從宮中請來太醫,又請神占卜,都說母親病症怪異,不可治。非但如此,還須將病人及早送走,以免累及家宅.
於是,母親被送到了此處。
出人意料的是,母親的病好得很快,且順利地產下了我。
但是,母親病好之後,父親卻一直沒有將她和我接回去,且以惡疾為由將母親休了。
說到這些,那些家人都欷歔不已。
他們說母親那時中的邪穢,這般狀況要換做別家,一床草席捲了送到廟宮了事。父親卻將母親一直照顧,即便休妻也不曾拋棄。
他們說,父親在朝中是個大官,京城的家中早有了賢妻美妾兒女繞膝,過得這般美滿還不忘來探望母親,實乃大善之人。母親當年病好,說不定也是因為父親德澤深厚,故而老天照拂。
“阿芍可怨恨母親?”彌留之際,母親曾這樣問我。
我搖搖頭。
母親臉上浮起一絲虛弱的笑。
“母親知曉你不愛這裏。”她幽幽地說:“母親也不欲受人眼色。可母親無處可去,唯有如此,才好保你不致挨餓受凍。”
我看着她,沒有言語。
“阿芍可是有話要問母親?”她說。
我擰着眉頭,思索了好一會,才小聲問:“我父親是誰?”
母親微微一怔,看着我,目中神采忽而黯淡。
“阿芍,你沒有父親。”她輕輕地說,被褥下的胸膛微微起伏,唇邊笑容蒼白:“母親亦從未得過惡疾。”
想到這些,我的心裏又變得紛紛雜雜。
從小,我就知道自己不大像個常人,我有些常人不會的本事。
我聽得懂鳥言獸語。
五歲時,有賊人夜裏潛入我和母親住的院子。我發覺了,硬是大喊大叫招來家人,把賊人抓了起來。事後母親曾問我,如何發現賊人。我懵懵懂懂,說那是一隻常來討食的黃鼬告訴我的。母親那時看着我,長長地嘆口氣,卻一再告誡我切勿這般與別人說,懂得鳥言獸語的事也萬不可在別人面前顯露。
我很是聽話,將自己的小伎倆隱藏得很好,除了母親,誰也不知道。
如今遇到妖男,卻將我與“常人”二字之間的距離又拉開了一些。
我有了別的想法。
我難道跟他一樣,是個妖么?
可我什麼也不會變,什麼術也不會施,甚至不會像妖男那樣來去自如,書上哪個妖會生成這樣?
這些念頭,讓我很是迷茫。
我萬般懊悔,那時要是有勇氣向母親再問清楚一些就好了。
“老婦不曉得過去服侍之人如何教導,如今女君孤身在這宅中,更非長久之計。京中主公亦早有所慮,命老婦速陪女君返京。”堂下,周氏慢條斯理地說。
我看看她,只見那粉白的臉上浮着和善的笑容,一雙眉毛高傲地揚着。
“不急呢。”我一臉無謂地:“尚有十日,母親喪期方滿三年。”
周氏的臉上立刻拉下許多,重現那夜三更我強行將她吵醒並將一疊厚厚的孝經放在她面前時的表情。
“如此,還請女君收拾收拾,十日後啟程。”周氏昂着頭冷冷地說,略略施禮,轉身離開。
“女君。”待周氏走遠之後,阿芙一臉憂慮地說:“女君非去不可么?據說京城裏的夫人可厲害得很。”
“還有十日呢。”我笑笑。
天還朦朦亮,宅子前已經亮起了火把。
“京中那邊也真是,往年都是上巳過後才送鮮物,這般天氣,聽說河邊還有冰雪未融呢。”庖娘阿芬打了個哈欠,抱怨道。
一名車夫道:“太夫人月末六十大壽,主公盂操辦一番,聽說主公家田產有許多處,現下全都要往京中送呢。”
“唷!”阿芬欷歔了一聲:“原來這樣。那想必熱鬧得很。”
“爾等怎多閑話!”管事的聲音傳來:“阿芬!車中的鮮物可查點清楚了?”
“酉時就查點過了,一點不差!”阿芬大聲答道。
管事道:“如此便快快啟程,路上時辰可緊!”
眾人皆答應。一番雜亂的聲音,馬車緩緩走起,車輪碾過清晨的道路,轔轔響作一片。
我躲在一輛裝滿鮮活野味的車內,搖搖晃晃,滿鼻子都是鳥獸皮毛和糞便的味道。
它們似乎對這般顛簸已經習以為常,除了偶爾動動身體,大多正呼呼大睡。
清晨的寒風從外面灌進來,我縮縮脖子,換個姿勢抱緊包袱,繼續閉眼。
心有些緊張,卻格外開闊。
這事我計劃了許久,母親喪期滿了,即便父親不接我去京城,我也會離開宅子。當我知道了田莊往京城送鮮物的時日,主意就已經打好。我跟周氏說,隨我上京的家人皆出身本地,雖為奴婢,亦當體恤人情,臨走前該讓他們回家探望才是。許是將要上京的緣由,周氏近來對我收斂了許多,遲疑地答應了。
阿芙不在宅中,我行動就方便了許多,偷偷爬上這馬車就是水到渠成之事。
幾套方便的衣裳,幾塊餅,還有些金銀首飾,打成一個包袱,並不沉重。
衣裳都是鄉野市井中的常見式樣,便於行走;餅是這幾日早晨攢下的,備着充饑;金銀首飾是母親去世前交給我的,我將它們埋在了院子裏的老桑樹下,昨夜才取出來。
那時母親似乎預料到什麼,將她的貼身細軟都交與了我。
“阿芍總該有些財物傍身才好。”那時,她慈愛地看着我說。
這話說得很對,沒有錢物,我離開這宅院定是妄想。
“真稀奇,這車裏連人都有。”一個咕咕的聲音道。
我將眼睛眯開縫,只見那是旁邊籠子裏的一隻錦雞在說話。
“許是他們也想吃人。”另一隻錦雞接口道,它抖抖羽毛,往籠子上啄了啄,不甘地“哼”了一聲。
“我說那位穿山甲兄。”它說:“我等貪食松子落入羅網也就罷了,你日日躲在山岩里,莫非也是貪食蟻穴進了陷阱?”
我順着那錦雞說話的方向看去,只見它對面放着一隻鐵絲籠子,裏面正關着一隻穿山甲。
穿山甲正在假寐,聽得這話,睜開眼將它們一瞥,不服氣地說,:“人狡猾,莫說我,爾等不見那一身白的兄台也中了圈套?”
它說的是車子正中一頭毛色雪白的獸,伏在籠子裏。
“話說,這是狗么?”一隻毛色油亮的灰狐狸歪着頭說。
我看向那邊,也覺得稀奇,它身形像一隻大狗,長得卻又不大像狗,說不上是什麼。
那獸仍然一動不動,似乎什麼也沒聽到,幽暗的光照下,像一堆白雪。
真是奇物,也許就是為了它,這車子才特地加上篷的吧。
正胡亂想着,忽然,白狗睜開眼睛,直直地看向這邊。
目光相遇,我心中莫名一驚。
那是一雙我從未見過的金色眼睛,冷冷地看着我,銳利得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