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鍾未央回身一看,先是愣了一下,爾後語氣緊接着頓了一下:“有事么?”

來的是兩個人,其中的一個,似乎並不受她語氣的影響:“未央姐,在幹嘛呢?”鍾未央聳聳肩,簡單地:“車壞了。”

那個穿着T恤牛仔,看上去眉眼很是靈活的大男孩推推身邊另一個始終默不作聲的男孩子:“這是我實習事務所的鐘會計師,喬翎,你是專家,幫她看看吧。”

男孩溫吞吞抬頭看看未央,又溫吞吞低頭,並不吭聲。未央笑笑,客氣而疏遠地:“不用。”她鍾未央就是在沙漠裏車拋錨,也用不着他喬家的人來假惺惺。

或者,人家就連假惺惺也根本不願意。喬翎看看腕錶,淡淡地:“我有事,先走一步。”

展意遙看着他的背影,撓頭,口中嘟囔着:“明明說好一塊兒吃晚飯的,怎麼突然間不聲不響就有事了?”他聳聳肩,“未央姐,沒關係,我還有個親戚是車行的,”他已經掏出電話,“等着。”

街邊小麵店,鍾未央熟門熟路地抽出紙巾,將碗筷仔細擦拭乾凈,抬起頭來,她看到展意遙伸頭伸腦到處看着,不由得一笑:“不習慣是不是?”一看就是小康人家出來的孩子,就算實習了,估計也是伸手跟家裏要錢使的主兒。

展意遙看着門外污水橫流的小地溝,門口那口大鍋旁揮汗如雨脖子上扎着白毛巾的大師傅,穿梭來去端着各色面碗的服務員,沒有空調陳設簡陋的裏間,還有滿坑滿谷或坐或蹲或站大口吃面的食客們,臉上顯現出十二萬分的好奇和詫異。鍾未央對他的心理活動似乎了如指掌:“你別看這家店這麼不起眼環境這麼差,我敢保證,這裏的面,全K市你找不到第二家可以跟她相比。”正說著,面上來了,她頓頓筷子自顧自埋頭開吃,“別以為好吃的都歸置到五星級大酒店了呢,好東西,往往藏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展意遙皺皺眉,看着面前那碗長魚面,有點敷衍地舉起筷子,剛吃了一口,眉頭突然重重一舒,接下來便是好一陣風捲殘雲。未央不出意外地笑笑,剛準備揚手再叫一碗,突然,手機鈴聲響,展意遙接起來:“喂,啊,喬翎啊,有事兒么?什麼?我在哪兒?……啊,你又有空了?……鹿港小鎮?那什麼,去太多我早膩了……不行,我已經勾搭上巨好吃的了,你找別人吧……跟誰?女朋友?別逗了,我丈母娘跟維多利亞一樣,就男孩的命。什麼意思?還沒生出來唄!……你煩不煩吶刨根問底的,跟未央姐啊,剛才你……”

他一臉迷惘地看看手中電話,晃了晃,自言自語地:“奇怪,我剛交的話費,怎麼又斷了?”他恨恨地,“什麼破網,明天一早我投訴去!”

鍾未央剛巧吃完,慢條斯理擦拭嘴角的殘漬,就跟沒聽到一樣,若無其事地揚手:“結賬!”

兩人沿着傍晚不算擁擠的馬路往回走。

展意遙看看鐘未央:“未央姐,還回去么?”

未央隨口答道:“回去幹嘛呀都快下班了,再說,老總帶頭翹班,咱小老百姓又何必那麼雷鋒?”

展意遙笑着撓頭:“那倒是。平時就夠累了,別說你,我一臨時的一人干兩人的活兒,都覺得受不了。唉,都怪我一時頭腦發熱選了這個專業,天天對着那個什麼資產負債表損益表現金流量表煩都煩死了……”

未央笑了笑:“哦,原來還有人跟我一樣啊。”她真正想學的是外地大學的建築專業,連對方學校的食堂她都跟易中天學,藉著春遊的機會實地勘查過了,萬春蓮知道后,一把鼻涕一把淚尋死覓活地要求她改專業,她恐懼的是女兒要離開她了,她就此孤苦伶仃一人,那時的她可能不會想到有一天,她竟然搶先漂洋過海把女兒一個人甩在了國內。

而且,想必她嘴上不說,心裏一定悔極了――就因為這樣,未央才會認識張縉。

孽緣。

未央唇角微微一抿。

展意遙等了半天等不到她的下文,看着她似乎心情頗佳的樣子,突如其來地:“未央姐,知不知道,其實我有點怕你。”

鍾未央揚眉,很感興趣地:“哦?為什麼呀?”

展意遙再次撓頭:“其實也不單是我,大家都覺得你反應太快,再加上又不怎麼給別人留面子,說話……那個,比較直接……”呃,其實他的意思應該是刻薄吧。他話頭突然一轉,“你知道么?那個高總,後來傅茵那組接下來了。”

未央點點頭。生生撞壞她一扇門的BH男人,她如何能不記得?她就知道,以容峻的個性,一定不會放過這塊大肥肉。

只不過,連簡單到發張詢證函就可以確定的銀行存款都要造假,而且手段那麼拙劣,還希望甚至極力攛掇她出具標準的無保留意見,也太匪夷所思了點。

雖說她錙銖必較從不跟錢過不去,但起碼的職業操守,她不敢或忘。

快分道揚鑣的時候,一路上一直絮絮叨叨的展意遙終於聰明了一回:“噯未央姐,喬翎今天這麼奇怪,你們以前是不是認識呀?”

未央點了點頭:“是呀。”不僅認識,而且很熟。差不多生下來那會兒吧。

“那……你們……”

未央再點頭,很鄭重其事地:“我們是世仇。”她加重語氣,“百分之百的世仇。”

一打開門,未央先是鬆了一口氣,瞬即便呆若木雞。

不大的客廳,居然擠了滿滿當當一屋子人圍着吃超大火鍋,夾雜着音樂聲的歡聲笑語幾乎把屋頂掀翻。只是現在,他們齊齊轉身回來看她,鴉雀無聲。

未央第一反應是趕快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住了將近十年的房子都會走錯門,看來,她最近的確老年痴獃了。

推門出去的一瞬間,她居然有點感傷。她向來獨居慣了,就算以前萬春蓮在的時候,家裏也向來冷冷清清,何嘗有過這樣熱鬧喧囂的時刻。

只不過,當她走到轉角處,一看到隔壁家門前的那堵牆,感傷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個大大的黑印赫然在目。那是隔壁的小馬家五歲的小小馬剛學會橫衝直撞那會兒留下的氣勢磅礴的佛山無影腳。基於載入史冊的考慮,小馬夫妻一直沒有擦掉。

她深吸一口氣,大步後退。

“嘭――”一聲,門又開了。

一個人似乎剛洗完澡的模樣,一邊擦拭着頭上半濕的頭髮,一邊淡定地站在客廳中央:“怎麼是你?”

“怎麼是你?”????

鍾未央突然間有點想笑。她看看滿屋裏轉過頭來看着她的那群人,皺了皺眉,冷冷地:“怎麼不能是我?”她撲通一聲,將手裏的包重重扔到那個小小的布藝沙發上,無限厭惡地看着沙發角落裏橫七豎八放着的一堆啤酒罐兒,“這裏是我家!”她抬頭直視他,“K大中國語言文學系王牌大講師何夕雨先生,麻煩你解釋一下,什麼叫做鵲巢鳩佔?!”還虧她耳聰目明,一眼便看到宣傳欄里那張似曾相識的臉,順藤摸瓜抓住一個路邊閑人甲,還足足忍了將近十分鐘那個青春痘滿臉小男生的口沫橫飛。

她伸出手,一個一個點過去,不耐煩地,“還有,這些人……”

“鵲巢鳩佔?”何夕雨皺皺眉,也不耐煩,“鍾小姐,據我所知,那隻鳩,好像是你不是我!”

一直旁觀着的一群人,眼看他們險險就要杠上,有一個熱心人立刻跳了出來:“喂喂喂,今天我生日,給我個面子,啊?”他伸出手,很是熱絡地,“你好,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花平。”

花瓶??縱使鍾未央非常想繃緊臉皮一直跟對面那個人就這麼對峙下去,卻也不得不莞爾。將近一米九的重量級的花瓶。還是只挺胸凸肚的大號廣口瓶。

她一笑,氣氛立刻鬆弛了很多,花平眼前一亮,如釋重負地:“哎呀呀,看看,美女笑起來就是不一樣,真是讓人如沐春風啊,哎我說,”他手肘一拐,“今天我生日,來者是客,再說了,夕雨,較真起來可是你不對,租房子歸租房子,領這麼一大幫人來家裏也不通知房東,難怪人美女不高興,對吧?”他撓撓頭,“鍾……小姐?奇怪,我怎麼覺得你看上去有點面熟?”

他無限苦惱地冥思苦想。

房東??鍾未央眉頭一跳。她看看何夕雨,他撇撇嘴,低頭拂拂衣服上濺落的水珠,似乎並沒有興趣糾正。

“你好。”一個輕柔的女聲響起。

鍾未央回頭,看到巴掌大一張素麵朝天的臉,戴着淺玫瑰色粗框眼鏡,雪白的肌膚配上挑染了兩縷的酒紅色短髮,非常養眼。

不知道為什麼,鍾未央遲疑了一下,她看上去,似乎也很有點面熟。

美女伸手,眼鏡后的眼睛輕輕一眨,微笑了一下:“我叫張櫻。”她看著鐘未央,“我認識你們事務所容總。”她的口氣聽上去隨和而隨意,“很乾練的一個人。”

鍾未央點點頭,也伸手:“鍾未央。鐘聲的鐘,未央歌的未央,就是……”

“鐘聲一路敲一路敲,停也停不下來的那個未央。”張璃接過話頭,從容不迫地替她說了下去。她又微笑了一下,“我很喜歡你的名字。”她仔細端詳了一下未央,“鍾小姐,你真是名如其人,美麗,而且智慧。”

食不知味。

寢不安睡。

鍾未央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想了想,她跳下床,仔細看看自己身上那件幾乎算得上密不透風的睡衣,這才放心地去敲隔壁的門。

“進來。”

她當然推門便進去了。

這個房間原本是萬春蓮睡的。帶陽台,光線充足,面積也比未央睡的那間要大。萬春蓮一向是愛享受趕時髦的人,所以房間裏音響、液晶電視、筆記本電腦應有盡有,臨去法國前還翻新裝修過,貼上了淺紫色牆紙,換了安信的實木地板,還一鼓作氣把家裏所有的傢具陳設都跟着鳥槍換炮。按她的說法是--“說不定我哪天外國呆膩了還回來哪,人到哪兒總得有個最終念想是不是?”其實未央知道,這隻不過是她對自己先斬後奏的小小愆贖。

為的就是讓未央住得舒服點兒,也好減少點對她的埋怨。

只不過,萬春蓮的一番苦心顯然明月照溝渠了。

因為,現下聽着她的音響,開着她的電視,一隻腳踩着她的地毯,一隻腳半擱在她那張貴妃塌上看書的那個人,顯然跟未央毫無關係。是那個猝不及防闖進她生活的何夕雨何先生。

不過,鍾未央很大度地只是稍稍皺眉,並不過份計較。孰輕孰重,她還分得清。

何夕雨摘下眼鏡:“有事?”

未央這才發現,他有着類似南方人的一雙眼睛,眼窩淺淺凹着,卻非常非常有神。或者,也叫專註。

看來,做老師的都有這種天賦或本能。鍾未央第一時間想起自己的裘導師,忍不住腹誹。

她輕咳一聲,選了一個安全的開頭:“你朋友很多。”

何夕雨不置可否:“你深更半夜來找我,想來不是為了跟我討論我的交友狀況吧?不過,”他慢條斯理把眼鏡收歸起來,“我也正好有事找你。”

鍾未央點頭,爽快地:“好。”她坐了下來,“我只想知道,你跟張縉是什麼樣的朋友?”

擒賊先擒王。

何夕雨目光一閃,唇角顯現一絲幾不可察的微笑:“‘什麼樣?’”他慢慢從卧榻上立起身的那一瞬,未央的后脊樑猛然繃緊,果然,他笑了笑,指尖輕彈塌邊,“我不相信你這麼聰明的人,會調查推算不出來我跟張縉是同班同學,而且,還是同一個宿舍的。不過很幸運,”他站起來,冷冷地,“我們直到現在才不得不見面。”

儘管已經有了一些心理準備,鍾未央的眉頭還是不由得一跳。果然!

正當她不動聲色地冥想的時候,何夕雨淡淡地:“你準備什麼時候完全搬出去?”

“嗯?”鍾未央裝聾作啞。

何夕雨看着她:“你知道的,我是一個正常的成年人,經常有朋友包括異性朋友在家裏進進出出的,偶爾還可能會有朋友留宿,像你這樣……”他比劃了一下未央身上那件睡衣,聳聳肩,“實在不方便。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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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夕語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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