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想去你家湊合一下
千葉坐在大排檔簡陋的塑料凳上,踩着滿地污水油膩,看着滿檔子擠了十幾號衣着光鮮的人,耳邊不時傳來女同事尖細着嗓子嗔斥:“Pierre!你也太摳門了!”
Pierre,也就是凌向韜,在眾人的斥責聲中一臉無奈地聳起肩膀:“不是我摳門,是某人提議說吃大排檔的。”
“是誰?”
眸光如刀的颼颼地在頭頂刮過,千葉低着頭,一口口地喝着杯里的茶葉茉沖泡的茶水,假裝沒有聽到他們的喧鬧。如果一早知道凌向韜所指的請客是請全公司的年輕同事,她根本不會多嘴說來吃大排檔。
三張方桌子拼成了一條長桌,十三個年輕人圍坐在一起,這當中有七個男的,六個女的,倒也算是比例均勻,年紀最大的不超過三十,最小的就是那個鬧緋聞的二十一歲中專畢業的行政助理Elaine。
雖然在公司已經做了半年多了,但千葉卻發現圍坐的人當中有好些她還叫不出名字,只是大略知道隸屬哪個部門,而且不熟悉的相互稱呼的時候都喊的是英文名,這讓平時看慣了工資卡名單上一連串中文名的千葉更加無法將他們一一對上號了。
不過好在這頓飯的東家是凌向韜,她只是個來蹭飯的客人之一,所以即使話不多也不會太突兀。
大排檔上賣啤酒的居多,白酒其次,但都不是什麼上檔次的酒。男人們高呼喝得不過癮,凌向韜便中途跑了趟超市,回來的時候拎了兩大膠袋,身後跟了一個衣冠楚楚、手裏同樣拎袋子的男人。
千葉眼角餘光無意間掃過去,筷子剛夾的一塊雞肉無聲地落了地。
凌向韜將五瓶張裕干紅、兩瓶洋河大麴擱在桌上,大聲喊:“老闆再加副碗筷!”喊完,指向身後的人說,“總公司的CFO——Ivan!想必大家都不陌生吧?來!來!Ivan,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們分公司的同事……”
一陣凳腳拖動的刺耳聲響,在座的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隨着凌向韜的介紹,不是點頭微笑,就是握手問好。Ivan氣度不凡,彬彬有禮的樣子既不顯得他高高在上、難以巴結,也沒讓人覺得他這個財務總監很容易就能和人親近到勾肩搭背、稱兄道弟。
“這一位其實就不用我介紹了——財務部的Nicole!”
千葉盡量裝作不在意的站起身,眼光瞟向遠處,腦袋沖Ivan所站的方向點了下頭,算是打過招呼。沒想到一直沒怎麼動的Ivan忽然走了過來,微笑着說:“大家隨意吧,可別叫我壞了大家興緻!”轉向千葉,放低了聲問,“Nicole,最近公司賬目怎麼樣?”
大家馬上很默契地挪出千葉旁邊的一個空位出來,Ivan拉過一張空凳子說了聲:“謝謝!”隨後順理成章地挨着千葉坐下了。
千葉盡量往邊上縮,無奈座位都卡得死死的,她只好低着頭把心思放在吃喝上,可那顆心卻七上八下的早沒了章法。Ivan雖說不上談笑風生,卻也有問有答,甚至比起那些年輕浮躁的小夥子,他身上獨有的沉穩更引人注目。坐在Ivan對面的Elaine一直矜持寡語的,這會兒居然附和着眾人的熱絡,話匣子也漸漸多了起來,不過話題的中心點更多的是針對Ivan。
“聽說你是英籍華裔?那為什麼要……”
Ivan不着痕迹地截下她的話說:“我覺得國內很有發展前景。”
其實Elaine長得挺漂亮的,瓜子臉,皮膚白,化上淡淡的裸妝,大眼睛看人的時候水汪汪的,說不上嫵媚勾人,卻也有種眼神會說話的美麗。
千葉以前聽多了她的傳聞,所以主觀上將她歸入花瓶類,可現在看她一手端着啤酒罐,一手托着下巴,眼神迷濛蒙的飄過來,別說是在座的男人,就是她這個女人,也禁不住一瞧再瞧地多看上幾眼。
美女養眼,這話果然沒說錯。
再看坐在她邊上的凌向韜,英姿勃勃,眉正鼻挺,帥哥一枚,同樣賞心悅目。
千葉瞅瞅這個,再瞄瞄那個,不自覺地抓過手邊的水杯湊近唇邊喝了一口。澄凈的白水入口,刺鼻的味道嗆入鼻腔她才意識到自己喝的居然是白酒。
“咳……”她側過頭,辣得眼淚差點兒流下來。
凌向韜大樂,笑得前仰後合,“原來你一開始跟老闆要白的,不是指白開水啊!”
Elaine瞪大了眼:“那是Ivan的杯子!”
千葉憋着氣不停地咳嗽,坐在她邊上的Ivan一手拍她的背,一手遞過來一盒已經插好了吸管的伊利牛奶。千葉正咳得難受,想都沒想,抓過牛奶猛吸。
“慢點兒,喝太急,會嗆到。”
熱鬧的大排檔忽然安靜下來,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盯住了Ivan和千葉,千葉正渾然不知,Ivan卻是知道的,只是他面上始終掛着淡淡的笑容,叫人琢磨不透他的用意。
凌向韜首先打破沉寂,笑道:“Ivan你喝什麼,紅的還是白的?可不能光坐不喝啊!”
Ivan直接拒絕道:“不了,一會兒還要開車。”口氣雖然溫婉,回答卻是很明確的。
千葉勉強穩住氣息,用紙巾擦眼角溢出的淚水,這時Ivan剛接過凌向韜散發的香煙,Elaine隔着桌子俯身伸長手,將點着的打火機遞過來。Ivan將煙叼在嘴裏,但沒湊上去接火,反而掏出一隻zippo:“謝謝,我有火。”
Elaine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下,欲嗔還羞的歸座。這一幕恰好一絲不落地看在了千葉眼裏,只覺得這男人真是表裏如一的冷血死板,做事太不近人情,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居然也不照顧一下人家小姑娘的面子。
雖然吃的是大排檔,但吃喝到盡興處,每個人都不免藉著酒勁兒興奮起來,有人提議去K歌,居然半數人表示贊成。千葉是個好靜不好動的人,加上今天心情低落,所以興緻不高,凌向韜邀她同去時,她搖頭婉拒:“我還有事,就不去了,你們玩的盡興吧!”
清點一下人數,有四男五女約好去K歌,千葉提前和他們打了聲招呼,就拎着包離開了大排檔。月色皎潔,地面上的積雪反光,腳下踩着的是同樣明晃晃的顏色,她辨認了一下方向,剛想拐彎去公交車站,身後燈光大熾,汽車喇叭響了兩下,她下意識地讓到路邊,可身後的車卻緩慢地開到了她身邊。
走了十多米,那車也不緊不慢地跟了十多米,千葉猛然驚醒,扭頭看去,昏暗的光線讓她無法看清車內的情景,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小心翼翼的問:“是誰?”
車子停了下來,右側的門被人推開。“上車!”Ivan的聲音低低的,口吻卻是強硬得不容拒絕。
看不清他的臉,但他的聲音卻聽得一清二楚,千葉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你跟着我做什麼?”
他不答,只是說:“上來!”
“你到底想幹什麼?”羞憤的同時,心裏更有一種莫名的懼意。
轎車突然熄了火,車門洞開,車內的暖氣噝噝地往外涌,千葉站在車門邊瑟瑟發抖。Ivan坐在車裏,目視前方,久久不語,就這樣靜默了一分鐘,他掏出煙點上,紅色的煙絲在黑暗中明明滅滅地燃燒着,煙草的味道慢慢從車裏飄了出來,車內煙霧繚繞,似乎將他倆隔遠了。
他坐在車內不說話,左手擱在方向盤上,右手夾着煙頭,一口接一口地吸得又猛又急,甚至連煙灰都沒有撣一下,直到煙絲燒到盡頭。他吐出最後一口煙,狠狠地掐滅煙蒂,側過頭來,臉向著她說:“蘇千葉,你給我上車!”
明明看不清他的樣子,但千葉從他的口氣能想像出他臉上兇狠的表情,她兩腿一哆嗦,剛想拔腿逃跑,Ivan明顯壓抑了怒氣的聲音再次響起:“清晨要見你!”
她止住逃跑的衝動,獃獃地看着他模糊的輪廓。
他冰冷地譏諷道:“清晨,伊清晨——別告訴我你不認識他。”
車內的煙味未散盡,千葉皺着眉強忍着欲嘔的噁心感覺,低頭摳着手指甲沉默不語。雖然她有很多疑惑未解,譬如Ivan怎麼會認識清晨,現在他要把自己帶到哪裏去,做什麼……但專註地盯着前方路面的Ivan從車子啟動后就不再說一個字,臉上像凍了一層霜,冷冰冰的昭示着“生人勿近”四個大字。
對Ivan心懷懼意的小菜鳥千葉當然不敢去主動撩撥老虎鬚,她縮在副駕位置上努力當鵪鶉,即使腹誹了千萬遍,也始終不敢張嘴問半個字。
大約開了二十幾分鐘,車子終於減速停了下來,千葉透過車窗打量外面閃爍的霓虹燈,努力辨認周圍的建築物,卻始終沒能看出這是哪裏。
“到了。”他熄了火,頭往後仰,靠在椅背上,居然露出疲憊之色。
千葉不敢行動,無措的用餘光偷瞄他。
“你下車。”他冷淡地吩咐道,“清晨在馬路對面等你。”
千葉伸手摸到門把,卻發現車門鎖死了打不開,皺着眉試了兩下沒成功,於是回頭瞪他。Ivan整個人像是累癱在了椅子上,居然閉着眼睛不說話,千葉故意用力扳把手,弄出很大的聲響,但Ivan置若罔聞。
千葉生氣了:“你究竟想怎樣啊?”
“你安全帶還沒解。”他答非所問,眼睛仍是閉着。
千葉尷尬地解了身上的安全帶,心裏恨恨的想,車門被內鎖關安全帶屁事。
“蘇千葉。”再出聲時,Ivan的聲音離奇的沒了來時的怒意,顯得平靜多了,他睜開眼,點了支煙慢慢抽着,煙圈從他口中吐出,千葉再也忍受不住了,伸手捂住鼻子。
“Sorry。”他察覺到了,居然很紳士地跟她道歉,然後掐滅了煙,同時車門鎖“喀嚓”一聲打開了。他側過頭,目光定定地望着她,“千葉,你愛清晨嗎?”
千葉一隻手擱在門把上,眨了眨眼:“阮總監,這個問題應該屬於我個人的私事。”即使是鵪鶉也是有鵪鶉的個性的,就算眼前這位是個能一口吞掉小鵪鶉的超級大BOSS,偶爾也會被鵪鶉不算尖厲的嘴啄上一口。
她做好心理準備等他發飆,但沒想到他居然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然後用一種很難形容的溫柔表情笑了起來,千葉覺得他像在嘲笑她,可又似乎不太像,古怪又可怕的大BOSS。
“我為之前所做的事向你鄭重道歉,希望我們之間的關係重新能有個嶄新的開始。”他慢騰騰地說,白牙森森,笑容詭異,伸手握住她的手,握緊,搖了搖。
千葉心驚膽戰,一頭霧水。
“好了,你可以下車了。”他鬆開她的手,動作麻利地將她轟下車,扔到路邊。
她站在風蕭蕭的路邊,眼睜睜地看着奧迪原地轉了個彎,流星般地迅速消失在自己眼前,整個過程快得她腦子有些轉不過彎來。
面前的馬路不算寬,僅二十來米,馬路對面正對着一間小超市,鄰鋪都是花店,一個緊挨着一個,為了爭搶生意,店家都把花束搬到了行人路上,雖是冬季,可那些盆栽和花束依然嬌艷奪目,鮮艷絢爛,絲毫未曾受到寒流的影響。
千葉剛穿過馬路,臨街的花店夥計就開始不斷地喊:“小姐,要買束花嗎?”
晚上九點多的非主幹道上,行人不多,每家店都燈火通明,但店堂內卻少有顧客,生意寡淡的冬夜,只要一有路人走過,店裏的夥計就會熱情地黏糊上去。千葉一連拒絕了三四個人的招呼才勉強逃離了那條恐怖的花店街,因為走得匆忙,她只顧低着頭,鞋跟砸在行人路的地磚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店鋪的盡頭是個足有三四十米寬的大門,她一口氣走到門牆處,才呼出口氣,卻發現這裏並不是什麼住宅小區,而是自己也曾來過的H市第四人民醫院。和白天見過的那個嘈雜混亂的醫院不同的是,此時的院門外牆上碩大的金字招牌在五光十色的鐳射燈光下變得異常猙獰,敞開的大門口偶爾會有車輛進進出出,但和白天的繁忙相比要安靜了許多。
千葉站在門口愣了好半天才想起來給清晨打電話,謝天謝地,這一回對方的手機終於開機了,不過一直等到號碼重播的提示音響起也沒等來迴音,她抬頭瞄了眼醫院內燈火通明的急診部,再看了看馬路上蕭條冷清的路人,只得悻悻地順着來時的路倒了回去,希望回到下車的地方能找到線索。
花店鋪子前依舊燈火通明,從黑暗的醫院外牆走過來,那一處安靜冷清的所在猶如光明的世外桃源。桃源處正盛放着玫瑰、百合、康乃馨、海芋、富貴竹、天堂鳥……而矗立在百花叢中的那個男人,面頰蒼白,身形消瘦,卻無損於他的出眾。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千葉狠狠地吸了口冷氣,冷風嗆進她的咽喉,冰冷的感覺刺激着她的氣管,心裏猛地抽了下,眼睛酸澀的浮起一層霧蒙蒙的水汽。
“先生,買束花吧!看病人送百合不錯的……今天空運剛到的海芋……要不你再看看這種……這是新品,別處可沒有賣的……”
那個頂着一張漂亮臉孔的大男生局促的躲閃花店大嬸的肥豬手,一束蔫巴巴的海芋正被人強塞進他的懷裏,他慌慌張張地說:“不……”臉色蒼白、身高一米八的小夥子卻抵不住一個歐巴桑的熱情如火。
千葉揉了揉眼角,心裏某個角落像是被熱水泡軟了。
“清晨!”
糾纏中的他被這一聲熟悉脆亮的呼喊震得身子微微一顫,眼瞼迅速揚起,他的視線在對上十米開外的人影后,表情驚喜地喊了出來,“千葉!”他丟開懷裏的海芋,手伸向她,那種迫切的感覺更像是在叫救命。
千葉小跑了兩步,剛才距離遠看得並不真切,走近了才看清他的右手果然厚實地裹了一層紗布,“這是怎麼回事?”紗布將他的右手掌心包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五根手指的指尖,她小心翼翼地撩捲起他的袖子,卻發現紗布沿着他的手腕一路向上蔓延,不知道是不是整條胳膊都被包住了,不由驚呼:“你是不是被車撞了?”
“先生,給你女朋友買束花吧。”花店大嬸很熱情地繼續招攬着生意,千葉正急火攻心,聽她在邊上喋喋不休,不由柳眉倒豎。
可清晨卻用完好的左手將她拉到一邊,側頭微笑着對大嬸說:“麻煩你給我包一百零一朵白玫瑰。”
大嬸大大地一愣,半晌才反應過來,差點兒嘴咧到耳根上,“好!好!馬上……”
千葉不是笨蛋,當然明白他要買花是送給誰的,不由臊紅了臉說:“你浪費那錢做什麼?”一百零一朵白玫瑰,這得花多少錢啊?
清晨只是很溫柔的微笑,左手將她一攬,拖進懷裏,眨眼工夫他已低頭在她腮邊落下淺淺一吻,雖是蜻蜓點水,轉眼無痕,可那一瞬間的驚顫,居然讓千葉雙腿不爭氣地發顫。
“你……”她抬頭,發現他臉不紅氣不喘,相比之下自己的狼狽真是太過扎眼了,她馬上強作鎮定地轉移話題:“你的傷到底是怎麼回事?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你的手機為什麼一直關機?你……”
“千葉,你是在關心我嗎?”
“呃……”
他笑,掌心揉亂了她的頭髮,很肯定地自問自答:“你是在關心我!”他眉開眼笑地揉她的發頂,讓她覺得自己突然像是變成了一個無知的孩子。
“伊清晨!”她嘟着嘴,連名帶姓地喊。
“我沒事。我的傷……不是車禍撞的,是被碎玻璃不小心割傷……”他的瞳仁中的神采黯淡了些,眉宇間浮出一絲倦意,“只縫了三針,醫生讓我留院觀察一天,看我沒什麼事就讓我出院了。”
“才一天就出院?真的只縫了三針嗎?”看他右手裹得跟粽子似的,她還是不放心,“我們去找別的醫生再看看啊,其實還是住在醫院裏比較妥當吧。”
“嗨,別急,別急。”他拖住她,滿臉笑意,“其實我是被醫生趕出來的,其實我連留院觀察都可以省下的,是他們非逼着我住了一晚。四院今天床鋪有點兒吃緊,所以,我就被醫生趕出來了。”他揚了揚手,“這點兒小傷,我也不好意思厚着臉皮占人床鋪不是?”
“真不要緊?”
“真不要緊。”
他的樣子不像是撒謊,千葉終於放心了,低頭時留意到他腳下擱着一隻銀色的拉杆行李箱,行李箱上還擱着一隻鼓囊囊的藏青色行李包。
“這是……”
“先生,你的花!”眼前晃過一大捧白玫瑰,外圍配着黃鶯,褐色包裝紙圓形尖角包裝,用白色絲帶束扎着。白色卷邊紙蹭過千葉冰冷的臉頰上有些疼,但更抓人感官的是那馥郁的香氣,在這樣的香氣里她有了一時的迷怔,也正是這個瞬間,那束花經清晨的手轉交到了她的懷裏。
“喜歡嗎?”
“嗯……”她不好意思地將花捧在懷裏。
清晨轉了個身,用受傷的右手輕輕帶住她的腰,左手拖起行李箱,站定后說:“千葉,我被他們趕出來了。”
“嗯?”她沒反應過來。
他軟綿綿地說:“千葉,我失業了。”
她傻愣愣的,過了好久才“哦”了一聲,臉上不知道是什麼表情。他低下頭,像個無辜的孩子,“我沒處可去……”
是的,他失業了,他沒處可去,平時他就借住在蛋糕店的樓上。千葉終於理清了頭緒,明知他要說的那個結果,卻尤不肯承認,結結巴巴地說:“那……那怎麼辦?”
她自認清晨不是那種厚臉皮的無賴之人,奈何她看人一向不準,清晨不無賴,但他有別人沒有的坦率和孤勇,所以,他很直白地說:“我身上的錢不多,而且住酒店也不是長久之計,所以,我想去你家湊合一下。”
他臉不紅氣不喘,說得那叫一個天經地義、理直氣壯,反倒是她窘得紅了臉。去她家湊合,這個湊合……要怎麼湊合?
這個問題直到千葉拖着清晨的行李箱、兩人一起打車回到那間簡陋的一居室后也沒能想明白。清晨進門時有一絲遲疑,估計是被裏面的佈置給嚇的——東家留下的傢具都是十多年前的那種舊款,客廳靠牆擱着一張四四方方的木製餐桌,四張木製靠背椅,椅面上的清漆甚至已經被磨光,進門的左側,也就是客廳北面是一個狹小的衛生間,客廳沒有窗戶,採光靠的是南面一個既算是廚房也算陽台的地方。僅有的一間卧室在客廳的西邊,因為是舊式房,卧室的面積比較大,除靠南窗下擱了一張一米五寬的床外,西牆擱着一排衣櫃,東牆下居然還擺下了一台電腦,即使這樣,人站在卧室里也並不覺得太擁擠,這也算是當初千葉租房時最滿意的優點之一了。
千葉比較能省錢,所以整個出租屋除了房東留下的傢具,她只自添了一張電腦桌,另外拉上了網線。
清晨像個好奇的觀光客一般,將不大的地方一一參觀了個遍,走到陽台上時,提着電水壺準備燒水的千葉猛地跳了過來,緊張兮兮地衝過來阻止說:“你……你先把外套脫了吧。”
陽台上的爐灶她從未用過,所以油膩比較少,她倒不是擔心清晨蹭髒了外套,真正要她命的是她早上晾在陽台的內衣內褲,此刻正在清晨頭頂飄蕩着——他個子太高,跨進來時額頭居然撞到了垂掛的bra肩帶。
千葉窘得連電水壺都不知道該擱哪了,清晨卻渾然不覺地解了外套,隨手扔在客廳的椅背上,說:“我幫你做點兒什麼?”
他穿了一件淺灰色的V領羊絨衫,內里的一件白色襯衫,襯衫領口的紐扣鬆了兩顆,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肌膚。白熾燈下,他卷高了袖子,正興緻勃勃地打開了電熱水器。
千葉有些失神,那個彷彿只存在於漫畫書中的美男子居然會出現在她家簡陋的出租屋客廳,這簡直像是在做夢一樣。她暗地裏掐了把自己的大腿,真疼。
熱水壺燒開了水,嗚嗚地冒着氣泡發出尖銳的聲音,千葉拔了電源,提着水壺回客廳,清晨不在,她向卧室探了下頭,發現十幾分鐘的工夫,清晨居然已經將他的衣物都從行李箱裏挪到了卧室的衣櫃裏。
“嗨,千葉,你看這樣擺着好不好?”
她的四季衣物並不多,但衣櫃裏看起來卻是滿噹噹的,常穿的幾件倒還掛的整齊,不常穿的她又捨不得扔,亂七八糟地塞在櫃裏,佔據了不少空間。
清晨將衣櫃做了個簡單的整理,他將自己的外套、衛衣、襯衫以及千葉的衣服按照厚薄季節排列,依次懸挂在衣架上,底下抽屜打開,將疊好的羊毛衫、棉毛衫褲分層次的歸置好。他問千葉話時,手裏正拎着千葉的一雙棉襪在疊,而千葉則站在門口驚訝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這傢伙的手真的有傷嗎?
因為清晨是客,所以等熱水器的水燒好,千葉就招呼清晨先去洗澡,等他關上衛生間的門后,她卻坐在床上瞪着滿櫃的衣服開始發起呆來,直到衛生間移門打開,清晨在門口輕聲喊:“千葉,趁着裏面熱氣未散,你趕緊洗啊。”
她幾乎是從床上直直地跳了起來,抓着換洗的睡衣睡褲連頭都不敢抬一下,直接擦着清晨的肩膀衝進了衛生間。狹小的空間一進去就是一片氤氳蒸騰的水汽,她雙手撐在洗臉池上呼呼直喘,濕漉漉的鏡子裏是一張面色潮紅的臉孔,她羞惱地狂抓了把自己的頭髮。
匆匆洗完澡,她緊裹着睡衣,齜着牙從溫暖的衛生間跑了出來,平時她總是第一時間衝進被窩去的,可這一回剛從衛生間裏出來,卻意外的一頭栽進一具結實的懷抱。
鼻樑險些撞歪,她忍不住“哎喲”叫了一聲,酸痛不已地捂着鼻子。
清晨忙將手裏的吹風機擱桌上,單手過來扶她:“怎麼這麼不小心?出來也不看一下,你腳上的鞋是泡沫底啊,不能穿到衛生間去的,很容易滑倒的。”
千葉吱吱唔唔,一頭長發濕漉漉地披在肩上,雙靨緋紅,明眸如秋水般充滿了嬌羞的怯意:“我……我一直都穿的這雙,沒問題的。”
她仍是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將腦袋壓得低低的,發梢的水一滴滴地落到地上,清晨將她摁坐在椅子上,插好電吹風的電源給她吹頭髮。她受寵若驚地叫道:“我自己來!”抬頭,視線直愣愣地撞入他微笑的眼眸中。
電吹風嗚嗚的響,暖風陣陣拂過她的頸窩,清晨垂肩的發半干半濕,帶着股檸檬香氣,這是她用慣的洗髮水的味道。只那麼片刻工夫,她忽然就覺得渾身燥熱起來,電吹風的暖風吹得她快捂出汗來,臉紅得幾欲滲出血來。
清晨左手舉着電吹風徐徐晃動,專註的眼神落在她的髮絲上,右手的紗布已經取下來了,僅從千葉的角度望去,除了看到掌心有幾道細小的划痕外,並沒有看到所謂的傷口。她疑竇頓生,問道:“你的手傷在哪了?”
他將手掌一翻,袖子往上滑了下,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手腕內側靠近大動脈的地方,斜斜地呈四十五度角有一條兩公分長的口子,創口很新,縫合的針腳更是觸目驚心。
千葉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騰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你傷口泡過水了?紗布呢?去醫院!馬上去找醫生!”
“嗨,嗨,冷靜些!”他哭笑不得的舉高手,“小傷而已,我包里有酒精棉球和消毒紗布,一會兒包上就可以了。”
她跺腳:“那你倒是快點兒去包啊!”一把搶過他手裏的電吹風,怒氣十足地吼,“你的手十天之內不許再亂碰東西!”
清晨沒再狡辯,乖乖地回卧室找紗布。千葉將換洗下來的衣服塞進洗衣機,胡亂抓了把洗衣粉扔進去后就匆匆忙忙地跑回了卧室。往裏一看,清晨坐在床上,正在表演獨臂絕活——單手包傷口。
按照千葉的想像,普通人是沒辦法單手做這些事的,特別還是不習慣的左手。可清晨卻偏偏打破了她的常規想像,他幾乎可稱得上相當熟練地將紗布繞上右手腕,連眉頭都不帶皺一下的。
千葉靠在門邊上,恨不能雙手撓牆。這是什麼人哪?手傷成這樣能自我包紮,能整理衣櫃,哦,還能疊床鋪被。
疊床鋪被……
她被自己閃過的驚悚念頭電了一下,目光落在卧室唯一的一張床上,果然床上的被子已經鋪好了。她心裏忽冷忽熱的發愁,今晚必須面對的最大難題終於還是出現了——家裏只有一張床,客廳連張長沙發都沒有,寒冬臘月,滴水成冰,除了這張一米五寬的大床,清晨還能睡在哪兒?
清晨包好傷口,抬頭見千葉站在門口一副苦大仇深的痛苦表情,於是沖她莞爾一笑。
他這一笑不打緊,倒把千葉笑得又是一陣哆嗦。
她腦子極速轉動:在地上打地鋪?不行,沒有多餘的床褥!同床共枕,兩個成年男女蓋棉被純聊天?呃,這種概率,說出去也沒人信啊。小說看得多了,誰不清楚這種情節只適合騙騙未成年少女。
千葉不是死板型的女生,但也不是那種開放到無所顧忌的人,所以這睡覺的安置問題成了個棘手的大問題。
清晨坐在床沿見她眼珠亂轉,剛洗過澡后的素顏緋紅,牙齒細細磨着下唇,眉頭緊皺着不知道在打什麼主意。他拍了拍軟和的被面,笑眯眯地說:“過來睡覺。”
千葉腿一軟,差點兒沒癱下去,饒是強作鎮定,臉已臊得跟煮熟的豬頭一樣紅,結結巴巴地說:“你……你說什麼?”她挨着門框往後蹭。
“你睡裏面還是外面?”不知道他是真天真還是裝白痴,明明曖昧到入骨的話居然能問得那麼坦然。
千葉渾身發燙,“我……為什麼要睡……睡床?”
“不睡床難道你想睡地鋪?”他睜着眼,眼底仍是一片澄凈,“我找過了,你家只有三條棉被,沒有多餘的鋪蓋褥子。”
這裏不比北方,沒有熱炕,更沒有地暖,加上舊租房建築陳舊,每逢下雨的天氣,地上總是冷冰冰的帶着潮氣。第一年在學校過冬,千葉這個見慣了大風雪的北方人差點兒沒凍死,所以怕冷的她給自己多備了一條被子,以備在用不起空調的時候拿被子壓死自己好過凍死。
她終於發覺自己在清晨面前挖了個坑,此刻正準備跳進去把自己埋了。這明明是她的房子她的床她的被子,而他三言兩語卻將她逼得要憑藉著一床被子裹地鋪。她抿着嘴不說話,突然發力衝進房跳上床,將床上的兩床疊在一起的厚被子抖開,歸攏成兩個單人被窩,又從櫥櫃裏將一床備用的薄被抱出來,披蓋在兩個被窩上面。
做完后,她踩在床鋪上,居高臨下,氣勢洶洶地說:“我睡外面,你睡裏面!”
清晨的大眼睛撲閃了下,“可我沒枕頭。”
床上兩個被窩,卻只有一個枕頭。
她撲過去抱住自己的枕頭,猶豫了一下,見清晨一副楚楚可憐的表情,想到來者是客,不由心軟下來,將枕頭往裏面推了推,“不介意的話,你用這個。”做完后又擔心他嫌棄,所以小心翼翼的用眼角瞄他的反應,“我昨天才換的枕套……”
“你給了我,你用什麼呢?”他爬上床,又將枕頭推了回去。
這下千葉更不好意思了,忙客套地說:“你是客人,又受了傷……你的睡眠……很重要……”
抬頭,落入一雙亮晶晶的眼眸,攝魂似的美麗。她心神一顫,一甩手將枕頭扔到他懷裏,拉過自己的羊毛衫疊成長方形當墊枕,然後鑽進了被窩。
她不敢回頭去看他,嘴裏大聲嚷嚷:“睡覺了!好睏哪!”
腦後窸窸窣窣的傳來脫衣鑽被的細碎聲響,她將頭埋在被窩裏,感覺渾身燥熱得像火爐,肌膚滲出一層薄汗,黏住了睡衣使她難受得要命,可她不敢動,身子直挺挺地躺着,連伸下腿也不敢,明明兩人之間隔着兩層被子,可身上每個毛孔都在叫囂着,不斷地往外散發著一股詭異的炙熱。
就這樣無聲無息猶如殭屍狀的躺了十多分鐘,她緊張得捂出一身汗,耳蝸快被自己的心跳聲震聾的時候,身側的被窩忽然一動,床板細微的震動讓她過分敏感的神經一下子崩裂了,她雙手死死揪着被面厲聲尖叫:“我警告你,你睡歸睡,要是敢靠過來我就閹了你!”
她四肢繃緊,雙腿彎曲做好了蹬腿踢人的準備,沒想到身邊卻奇異的安靜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有個低低的聲音說:“我以為你睡了,所以想起來關燈……”
千葉渾身一震,吊燈的開關在床外側,她居然糊塗到連燈都沒關就上床了,反應過來后她感到一陣兒腦充血,羞愧得無地自容,只得拚命將頭往裏縮,閉着眼吱唔:“那……你關吧。”
他探起身子摸到開關,胳膊觸碰到了千葉的頭髮,她又是一顫,全身肌肉綳得幾欲抽筋。
燈熄滅了,清晨重新躺好,過了會兒,他喊:“千葉?”
她不答,被子矇著半張臉,氣都快透不過來了。
“千葉……”他再一次低低地喊她的名字,聲音溫柔,輕輕嘆息。
她強撐了半個多小時,身側卻再無動靜,疲倦睏乏漸漸取代她緊繃的神經線,使她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但這一夜終是心裏藏着事,所以入睡極淺,即使睡意朦朧,聽力卻仍是異常的敏銳,夜裏居然隱約聽到清晨在她耳邊說起了話,什麼擾人清夢,討厭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