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烏夜啼
記憶的碎片
時光的掌紋
夏晚晴因為心情欠佳,自己沒留神,跟別人爭搶球的時候重重撞到身旁一塊稜角分明的石頭,脾臟破裂,亟需動手術。
有很多目擊者,但是,是夏晚晴自己犯錯在先,當然找不到肇事人。
也就意味着,十萬塊錢的手術費,立刻就沉甸甸壓在了朝顏的肩上。
家裏買房子再加上裝修,所有的現金幾乎傾囊而出,她面臨的直接就是沒有錢的窘境和萬丈深淵。
朝顏自小家境就不好,窮慣了不在乎,說句不好聽的,也沒法子在乎。但是,這一次,她深刻認識到了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這樣一個顛潑不破的真理。
她苦笑,她的人生,從頭到尾就是一句命中注定的咒語。
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可是,從沒人告訴她,這世間最決絕的,就是生死。
事情出得太突然,沒有人有心理準備。
可是,他來得實在也太迅速了,離晚晴進醫院才半個小時不到,就連打電話向宋泠泠或是黃蓉蓉求救的機會都沒來得及給她。
從甫出事開始,朝顏跟許聞芹就一直沒從慌亂情緒和暈頭轉向的陌生中回過神來,幾乎是在她跟許聞芹一路小跑地跟在躺在擔架上的晚晴後頭,眼睜睜看着他被推進手術室的同時,護士就已經送來了已經繳款的一大沓清單。
她剛一轉身,就已經看到齊唯杉站在拐角的那個地方,抱着雙臂,面向窗外的點點燈火。
走廊的那端,他就那樣站在那兒,不言不語。
走廊的這端,朝顏握着那一大沓單子,無法言語。
長長的走廊,彷彿一條深不可測的鴻溝,橫亘在,隔阻在他們之間。
終於,他還是走了過來,語氣還是那樣尋常:“放心,小手術而已。”
朝顏垂眸,聲音因為疲憊而略帶沙啞:“謝謝你。但是——”
齊唯杉伸手止住她:“相比較你的雪中送炭,這次我只不過是舉手之勞。”
當初那樣混亂的境地,她伸手遞過去的五萬塊錢,對夏家而言,絕對絕對不是小數目。
他印象至深。
朝顏嗒然不語。
重重心事。為問誰知?
明知道這是又一個牽扯不清的開始,她卻好像疲累不堪得已經打不起任何精神來應付招架。
夏晚晴住院期間,齊唯杉再怎麼忙,下班之後每天都要到醫院走上一遭。
他的父親連累了她的丈夫,許聞芹對齊唯杉自然沒有什麼好臉色。不僅她,就連朝顏跟晚晴,對他也是淡淡的。
朝顏心裏簡直五味雜陳。
他的處境其實尷尬。
只是無論朝顏一家人怎樣,他都裝聾作啞,不僅請來專人為晚晴配餐,並且還為他找了位陪夜的護工。
他話雖不多,但考慮周詳,人又禮貌,以至於來來往往的護理人員見了面也都熟悉了,朝顏偶有不在的時候,醫生護士們有事情直接就跟齊唯杉開口,彷彿也沒什麼不習慣的。
就在晚晴出院的當天,朝顏去外面辦手續了,他趁晚晴去洗手間的空檔,看向許聞芹,微微一笑:“阿姨,我明白您恨我爸,但您要知道,夏叔叔當然是不清楚信封里到底裝了什麼的,有關這一點,我爸,鍾叔叔都有共識,並且抱歉。”
許聞芹的心裏砰砰地跳。
她無比清楚他的暗示。
知情,還是不知情,情節輕重程度是完全不一樣的。
但是,她卻只能沉默。
她看着齊唯杉,那張年輕的臉上,笑容和煦卻又高深莫測,她心裏亂糟糟的,竟然不知道到底是個什麼滋味。
她的身後,夏朝顏靜靜站在門外,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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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朝顏猶豫了整整一個月,最終還是撥通了那個已經爛熟於心的電話:“齊唯杉,今晚有沒有空?”
電話那頭,一陣窸窸窣窣翻閱文件的聲音傳來之後,他終於開口,態度很平和,彷彿早有預料,簡短地:“八點,巷子口,我來接你。”啪地一聲便掛斷了。
就算以前在公司,他也是這樣,從不拖泥帶水。
朝顏放下電話,若有所思了片刻。
那家卡拉OK廳的後院裏,兩人倚着那棵大銀杏樹席地而坐,朝顏抱着膝,看着自己腳旁初生的嫩葉發獃。齊唯杉坐在她身旁,隨意舒展着腿,一時寂靜。過了一會兒,不知道哪兒又傳來了咿咿呀呀的崑曲聲,齊唯杉看着她,直截了當地:“你爸爸在裏面還好嗎?”
朝顏沉默。面色憔悴,當然不好。但他居然不悔,也不怪齊述。他記得當初自己生病住院的時候,齊述第一時間前來探望。就算被利用,也總有幾分真情實意在。
夏勇向來就是這樣一條道兒走到黑的執拗脾氣。平時寡言不吭聲,但許聞芹輕易也不敢惹他,大事多半順着他。
當初,在收容朝顏這件事上,想必也是這樣。
夏朝顏對他,愛中夾雜着恨。
對外人他尚且如此重情重義,對自家人呢?他在窩藏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一旦出事,將會給家裏人帶來什麼災難?
齊唯杉盯着她,沉吟片刻:“夏朝顏。”他的聲音很平靜,“你找我出來不是為了就這麼干坐着吧?”他發現,她算得上天然呆且反射弧超長的典範。
事情已經發生了,他從沒打算愧疚,補救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朝顏抬頭,有點張口結舌地:“嗯?”
齊唯杉重重擰眉:“夏朝顏。”
不要跟我裝傻。
對她,他一早覺得自己的耐性消失殆盡。
曾經他告訴自己,這世上又不止夏朝顏一個女孩子。劉旋已經越來越衰老,昔日的坎坷一點一點在曾經圓潤的面容下纖毫畢現,最近兩年,他越來越發現,原來劉旋曾經經受過的苦難,遠超他的想像,尤其她還是一介女流。所以有時候他甚至想,如果不能盡遂人願,最低限度,或許可以讓他所在乎的少數人滿意。
可是,事到臨頭,他還是不甘。
夏朝顏的倔強,夏朝顏的不怕,夏朝顏的粗糲,從頭至尾,鮮活在他的記憶,貫穿在他的青春。
很久很久以前,他隨便找了個理由,把當初夏朝顏進公司的檔案抽了出來。
上面有她的照片。
眉毛太濃,眼神太倔強,鼻子不夠挺拔,嘴巴不夠秀氣,還有,牙齒也不整齊。
他指尖劃過,在心中一遍一遍地挑剔着。
不厭其煩。
可是,晚卸藍裳著茜衫,望見竹籬心獨喜。
從頭到尾,他顧自收藏着那些點滴心喜。
不必人理睬,毋須人問詢。
朝顏抬頭,她事先自然有所準備,可是直到這一刻,看着他深不見底的雙眸,她才發現自己所謂的心理防線完全不堪一擊。她年齡漸長,看事情比以前當然通徹。
這個世界,其實是混沌的,清醒的,錯綜複雜的,沒有免費的午餐,沒有不求回報的投資,無論事業,抑或感情,永遠是充滿着算計,錙銖必較,還有一點一點試探的步步為營。
她唇角捲起一朵淡淡的笑,鼻頭卻微微發酸。她和羅憩樹,十來歲時候懵懂的他們,以為那些花兒永遠綻放,以為那些鳥兒永遠歌唱,甚至,以為整個世界都可以盡在掌握。肆意揮灑,透支快樂。
就好像做了一場漫長的夢。
後來又如何?
她的花期,未及盛開,便已荼靡。剩下的,只是殘落的碎瓣而已。
她垂眸,眼角淡淡的濕意。
就在出門之際,她接到了他的短訊,只有寥寥一句話。
“夏朝顏,錢可以慢慢還,但如果你不願意,完全不必勉強自己來這一趟。”
向左,還是向右,完全由你掌控。
還是他一貫的冷靜從容。
而事情已經發展至此,他,或她,又怎能不清楚,跨出哪怕是微小的一步,對雙方到底意味着什麼?
法國留學兩年,她被房東騙租金,大冬天的水管破裂,傍晚回家被路邊的流氓調戲,外出調研黑夜中下錯一個荒無人煙的小車站,害怕得渾身發抖。種種不堪煩亂,她都熬過來了。每次給許聞芹打越洋電話的時候,她總是輕描淡寫,盡量地報喜不報憂。直到現在,習慣使然,一直如此。
原先在那家外企,她的頂頭上司是個尖刻跋扈的中年男人,善使心計,好玩手段,雜事統統丟給她,大老闆出現了第一時間跑去邀功。有同事看不慣:“夏朝顏,他拿的明明是你的東西,你傻是不是?”嫌她懦弱無能。朝顏不答腔。時間長了,眾人也懶得替她出頭,原本就是動動嘴皮子順便圖個熱鬧,既然她自己不爭氣甘願被人欺負,旁人又何必操這份閑心?只有朝顏自己清楚,如果羅憩樹還在,她或許會錙銖必較,而現在,她所貪圖的只是一份安穩的工作,可以消磨時間,支撐家庭,其他種種,又有什麼關係?
只是,有過一次例外。
那個中年男人的老婆,與他共苦許多年,罹患癌症,他哄她不做治療,光是吃齋念佛,年許,她去世,他立刻再娶。發請帖的時候,公司裏頭的同事們背着他先是不屑,爾後吵嚷了半天還是決定去看看哪個女人這麼不長眼,一女孩來問朝顏:“去不去?送什麼?”
朝顏笑了笑,順手將請柬放到一旁:“還沒想好。”
兩天後,女孩子神神秘秘湊到朝顏耳朵邊上:“你知不知道,周末的那個婚禮取消了。”據說,準新郎瞞着小四給小三正名,又不知怎的竟然讓小四知道了,現在的小三小四正打得不可開交,差一點就要鬧到公司來。
朝顏“哦”了一下:“是嗎?”
女孩狐疑地盯着她:“咦夏朝顏,你就不覺着奇怪?”
朝顏微笑:“奇怪啊。”兩人互視一眼,笑得心照不宣。本來大家就都不願意去,這下省了好幾百塊錢,再怎麼說,也該高興不是?
背過身來,夏朝顏又笑了一下。
當初,那個瘦骨嶙峋的女人趁着沒人拉着她淌眼抹淚地:“我知道你心好,嘴也嚴,我堵過他也不止一兩次了。其實,我什麼都知道,如果肯給我治,也不是見得治不好,”她傷心地,“可是到底沒用,他的心不在我身上,他巴不得我早點死掉。”
年輕的時候,他一貧如洗,她拋開優渥的家庭條件嫁給他,上有老下有小,辛勞多年,到頭來,也不過是一場空。
朝顏的臉龐隱在淺淺的光暈里看不真切,半晌,她淡淡地:“大姐,好人總有好報。”
如果你在天上都還顧念着以往的夫妻情份,那我很抱歉。
藉助強大的網絡輿論力量,內部檢查,降薪,降職,順理成章。就算他後來悟到了些什麼,借理由辭退了她,她也沒有絲毫的後悔。
朝顏慢慢俯身,撿了一張落葉放在掌心,片刻之後揉成一團,任其滑落:“是,”她看着他,平靜地,“我知道。”若隱若現瓜葛了這麼多年下來,事既至此,她怎麼可能不知道他的企圖?
齊唯杉眸中微微一閃。他唇角微微上揚。
夏朝顏,我給過你機會,是你自己放棄掉的。
你要平等,我給。
可是,我既然投資,當然更要回報。
我犯過一次錯,不會再犯第二次。
其實我不是很喜歡你現在這樣的自作聰明,其實我不是很喜歡你現在這樣的瞻前顧後,我還是更喜歡你以前的那種爽利乾脆,那種粗糙不羈。
但很諷刺的是,沒有那樣一段經歷,就沒有現在這樣的你。而同樣的,如果沒有那樣一段經歷,或許現在的你,還依偎在那個人身邊,撒嬌,帶孩子,偶爾或許還會發脾氣,做個平凡但卻幸福的小女人。
我們之間,漸行漸遠。
只是,這世間,沒有如果。
齊述認罪表現良好,主動繳回絕大部分贓款,獲刑十年;夏勇事先並不知情且贓物悉數上繳,獲刑三年。至於協同犯罪的沈浩然,鑒於他主動協助繳回贓款且已是法籍,免於起訴,但從此不得入境。
宣判的同一天,朝顏再一次站到了那個高高的台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