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更漏子

第十六章 更漏子

看不穿流年

終不能倖免

劉旋最近一直在想,在寶貝兒子齊唯杉的教育問題上,自己是不是哪兒出了什麼偏差。

他實在是太冷血了。

作為商人,冷血固然是成功的必備特質之一,但對一個才不過二十三歲的男人——當然說實在的在她心目中,他還是那個穿着開襠褲的小P孩——這麼冷血肯定不是什麼好事。

報表事件之後,華梁蘇州公司管理層又在選址問題上紛爭不下,再加上後來陸陸續續發生了一系列很不愉快的事情,從頭到尾,劉旋一直沒有出來明確表態,所導致直接後果就是,幾個月後,在齊唯杉大學畢業前夕,宋凱很湊趣地送給了他一份大禮。他帶着一干中層大張旗鼓地離開,在城南另成立了一家房產公司直接與華梁唱對台戲。當地的財經報上為此還刊發了一篇評論文章——

華梁中層集體跳槽,新華夏鳳凰涅槃

劉旋恰好看到了,暗自揣測宋凱此次多半塞了不少錢。她皺眉,其實她也兩難。宋凱的確曾經是她的得力幹將,但齊唯杉是她兒子,她沒理由把家業留給一個外人,所以對宋凱有幾分愧疚,在股權上也相應作了補償。只是沒想到,卧薪嘗膽的故事流傳多年不是沒道理的,這世上,多的是能共患難但不能同安樂的凡夫俗子。

她索性繼續按兵不動,心想你自己捅的簍子你就自個兒解決吧!

半年過去了,華梁蘇州分公司倒是還在。

並且良性發展。

齊唯杉高薪招來了三個海龜,美國一個,德國一個,新加坡一個,組成了一個亞歐美俱全的高管團隊,一個負責工程項目前期定位和整合,一個負責營銷和品牌傳播,另一個負責市場研究和考察,分工明確互不干擾。

三隻海龜一來就完全推翻了宋凱原來提出的佔領中低價位房產市場的思路:“蘇州現在經濟發展這麼迅猛,又有這麼多的台企跟外資企業,更多的人越來越注重品質生活而並不是單純的房價,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通過營銷推廣包裝引導消費,逐漸培育市場,打造具有華梁文化特色的品質生活理念。”這一觀點跟齊唯杉倒是不謀而合。而且,他深思熟慮之後,在城南新樓盤開盤的時候特意強調:“樓盤定價的重要性不用我多說。但有一點,在考慮銷售速度和市場風險的同時,絕不能一味追求利潤的最大化,在項目品質上,我們應該嚴格要求盡善盡美,但是在價格上,我們不應該強求自己做區域標杆,總而言之,”他頓了頓,“對於廣大業主,我們首要提倡的,應該是一種優性價比優品質優服務的理念。都明白了沒有?”

劉旋在一旁聽着,表面不置可否,心裏不是一點不感慨的。她手裏攥着人力資源部張主任私下裏給她的公司人力資源部統一印製新鮮出爐的績效考核實施方案,只是大致瞄了一下,以她多年的商場經驗就立刻給予肯定,原則挺公正,流程清晰,績效考評條例也相對客觀。

比原來的那份詳盡繁複很多。

就只一點,事不過三,三次考核不合格就捲鋪蓋走人。這一點,她持保留態度。

雖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但是,看着一屋子的新面孔,她心裏多少還是有點感慨。才這麼點大,就這麼心狠手辣,在講究人情世故凡事大都依靠關係的中國,怕非好事。得有個說得上話的同輩朋友勸勸他,當然,如果……

那就更好。

所以,她抽空把宋泠泠找了出來,請她去做美容,躺在鬆軟的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泠泠,最近還忙吧?”宋泠泠“嗯”了一聲,聽得出來情緒不是很好,儘管她很喜歡也很崇拜這個表姨,但並不能阻擋她滿腹心事。

劉旋多聰明的人,立刻追問:“怎麼了泠泠?再說了,好好的北京不留幹嘛要回蘇州呢?”倒不是這個人間天堂不好,而是劉旋並不信她對這兒有多深的感情。宋泠泠閉着眼,老半天之後:“表姨,我幹了件蠢事。”

“什麼?”

宋泠泠嘆了口氣,挺發愁的:“我,唉……”她怎麼都忘不掉電話里那個憤怒至極的聲音,“宋泠泠你狠!我程海鳴活了二十三年了,第一次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好,”他冷笑,“真好!”

一聲重響傳來,電話被砰然掛斷。

劉旋沉吟了片刻,安慰道:“泠泠你還小,後面日子還長着呢,有什麼小疙小瘩的慢慢再解吧,”心想我今天找你出來可不單單是為了你,話鋒一轉,“你知不知道唯杉身邊有沒有什麼——”她謹慎地措着辭,“談得來的朋友?”宋泠泠還是閉着眼,漫聲應道:“他朋友不少呀。”劉旋嗨了一聲:“傻丫頭,我的意思是問,唯杉有喜歡的人了嗎?”

宋泠泠一下子全身都凜了起來。劉旋立刻敏感到她的變化,迅速轉過頭來:“怎麼了?”宋泠泠的眼皮直跳,不吭聲。

她再傻,再混,再不懂事,再粗枝大葉,羅憩樹去世那天,她也看出來了。

宋泠泠後來時常會想,在齊唯杉跟着夏朝顏走了整整大半個城的那一夜,那麼遙遠的路程,那麼徹骨的,一直浸到心底最深處的寒意。

問天闕,越無絕,長思諾,千般嘆息傷離痛。

他就那樣一步一步跟在悲慟欲絕的她身後。

那一刻,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種心情?

她真的不知道。

她只知道,清晨五點鐘,是他把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的夏朝顏抱回的家,他的臂上還滲着血,後來他又送宋泠泠回去,她已經下車走了很長一段路了,回過頭去,他還坐在車裏,一動也不動。

想到那個側影,宋泠泠幾乎是下意識地深深嘆了一口氣。劉旋吃驚,緊緊看着宋泠泠,立刻追問:“到底怎麼了?”

宋泠泠翻過身去,將頭埋在臂彎不再回答,她的眼底,隱隱的酸澀。

朝顏,就算這樣,你還是比我幸運。

晚晴一早花錢上了S大的一個大專專業,最近家裏發生了這麼多變故,姐姐固然變得木訥不吭聲,爸爸媽媽一下子也老了好多,尤其是許聞芹,平時那麼注重打扮的一個人,鬢角的白髮一根接一根冒了出來。要擱平時她准得慌亂個半天,可現在她照鏡子的時候看到,居然也沒什麼反應,該幹嘛還是幹嘛,得空還會上鄰居家去搓搓麻將。

晚晴心想,媽媽的心真夠硬的。

他不知道的是,某一天,許聞芹趁朝顏不在打掃她的房間,才掃到一半,就看到掃帚上沾滿了大團大團的頭髮,一下子她就癱軟了下來,放聲慟哭。

其實晚晴心裏也堵得難受,打起籃球來也比平時狠了許多,再遇上肢體碰撞什麼的,向來玩得挺投緣的球友最近也總鬧得不愉快。

這一天,他汗流浹背悶悶不樂地往回走,剛走到家門口,就看到一個文質彬彬很是儒雅的中年男子立在他家門口。他走過去:“找誰?”那人朝他微笑,笑得他居然怔了一下,他有幾分不耐煩地:“到底找誰?”

正在此時,許聞芹恍惚聽到他的聲音,出來開門,倒豎眉毛地:“你瘋沒瘋夠啊到底,天天晚上不着家的,你說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兒——”她一抬頭,聲音嘎然而止,跟見着鬼一樣,第一反應就是要關門。

沈浩然的腳已經伸了進去:“你好,我找我女兒。”許聞芹狠狠地:“你找你女兒大街上找去,這裏沒有!”她一把就將晚晴拽了進去,嘭地一聲把門用力關上。

沈浩然默默站在那兒半晌。很久很久之後,他悵然轉身,一回頭,就看到後面立着一個靜靜的人影。

終於有一天,黃蓉蓉煩惱得受不了了來找朝顏:“忙吧?”

朝顏抬起頭:“什麼事?”她現在暫代着周瀅的工作,齊唯杉在開會宣佈這個決定的時候,還是重複着當初對黃蓉蓉的那句話:“能力和用心比資歷跟學歷更重要。”他微笑,“當然,對公司來說,永遠歡迎競爭。”黃蓉蓉覺得這個老闆是越來越符合奸商的定義了,什麼歡迎競爭,說得好聽,還不就是指着員工時時刻刻都想着給公司賣命!不過,既然都這樣了,該享受的福利當然不該錯過,她問朝顏:“你家離太遠了來回多不方便,放着好好的員工宿舍幹嘛不住!”朝顏笑了,幾分無奈地:“又怎麼了你?”

黃蓉蓉立刻寬面淚。

她伸手一把抓住朝顏,慘兮兮地,“朝顏,只有你能救我了啊——”華梁提供的員工宿舍就在邊上,兩室一廳的格局,兩人一套合住。地理位置挺好,上班方便,而且,依齊唯杉的風格,自然內部裝修是可想而知地實用,家電傢具一應俱全,配置合理,但絕不鋪張。

當初裝修的時候,齊唯杉給代叔叔出面接洽業務的大熊報出的預算讓他足足抽了好一陣冷氣。齊唯杉看着他:“能做嗎?不能做我找下一家。”大熊瞪他:“你總得讓我掙點兒,不然我回去怎麼跟我叔叔交代?”虧他還拍了胸脯說這份單子拿定了的。齊唯杉唇角一挑:“十分鐘之後,嘉禾的王總來給我看設計圖。”大熊泄氣,話音慢慢軟了下來:“我又沒說一定不能,後面事兒多呢不還得慢慢商量嗎?”畢竟還是有利可圖的么,雖然跟他預期的差了不少。他看着齊唯杉,心有不甘地,“喂我說你現在是成心不把我當兄弟了是吧?”果然越是有錢越小氣!齊唯杉瞥他一眼:“少跟我在這兒裝可憐,留着精神對付你家小辣椒吧。”

這下輪到大熊寬面淚。

黃蓉蓉繼續聲淚俱下地:“朝顏,你一定要救我——”朝顏皺眉,看她嘴巴一張一合唱作俱佳,大有打算繞樑三日的架勢。她嘆了一口氣:“你念大學那會兒不是我們宿舍的楷模嗎?”人精啊。黃蓉蓉也嘆了一口氣:“可人家現在是妖精啊!”

人能跟妖比嗎?!!

“半夜三點鐘起床看電視,換了你吃得消嗎?”颳風下雨也從不懈怠,聲音還老大,神仙也扛不住啊。

“………”

“我頭天晚上擱冰箱的牛奶麵包生菜沙拉,第二天早上起來就沒了!”她都不知道深更半夜吃得到底胃不胃疼?

“……”

“連衛生間的廁紙也從來不買!”她曾經使壞心眼兒故意看着彈盡糧絕,結果人家面無表情來敲門:“衛生間紙沒了,樓下超市就有,記得去買呵。”

“……”

黃蓉蓉終於崩潰:“我媽給我的玉鐲子,我忘了擱在客廳,出去倒個垃圾,結果回來一看,粉碎着,簸箕里躺着,原來人難得打掃一次衛生,還指着我表揚呢!你說我找誰去?”不算貴,但畢竟是有媽媽的味道啊。

朝顏皺眉,她對黃蓉蓉的舍友挺面熟的,企劃部的甘婷婷,看着挺年輕時髦靚麗的一80后小女孩,估計在家裏被父母寵壞了。她為難:“那你該去找張主任,找我沒用。”黃蓉蓉捉住她胳臂,“我就是找過張主任了,人家說,只要我能找着合住的,公司還有一套空宿舍,我馬上就可以搬出來!”朝顏兩難,只好推脫道:“我媽肯定不會同意。”黃蓉蓉眼睛眨了眨:“那你回去問問,如果她同意了,你可別想着搪塞我!”

沒想到等朝顏一回家,許聞芹居然把東西都給她整整齊齊收拾好了,一個勁地催促她:“一個城東一個城西的,上班別來回跑了,又辛苦又不安全,你就周一到周五在宿舍里睡睡覺跟同事玩玩,老一個人待着怎麼行!周五一下班我就讓你爸去接你回家來過周末,這樣大家都省事,又放心!”家裏最近買了個客貨兩用車,圖的是進貨方便。

朝顏看着媽媽,眼睛裏騰起一陣淡淡的濕霧,半晌之後:“媽,抽空去染染髮。”

朝顏跟黃蓉蓉終於住到了一起,一晃也就兩三個月過去了,兩人成天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的,彷彿又回到了念大學那會兒。

可朝顏知道,有些事,永遠回不去了。

有天懶得做飯,黃蓉蓉帶了比薩餅回來:“吃吧吃吧,”她剛咬了兩口,就埋怨道,“真不好吃,還沒羅憩樹偷進我們宿舍那會兒帶來的小煎餅好吃呢!”

她突然噤聲,抬頭看,朝顏若無其事地慢慢沿着邊兒咬着,彷彿沒聽到一般。

黃蓉蓉惻然。

有些事,永遠都回不去了。

半夜起夜,她看到一個人影坐在黑暗的客廳里,一時驚嚇,差點叫出聲來。

是夏朝顏,她默默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黃蓉蓉裝作沒看見,目不斜視地從衛生間回到房間,關上門,反身趴在枕頭上。

眼角源源不斷的濕意。

很長很長時間,同樣的,她一動也不動。

一天,黃蓉蓉跟朝顏下了班一塊兒出門,可巧就碰上公司里那三大海龜,旁邊還跟着一大堆同事。海龜之一方大同是黃蓉蓉的頂頭上司,笑着跟她打招呼:“小黃,我們想去唱K,沒事兒一塊熱鬧熱鬧去吧?”另一隻海龜成凱瞥了朝顏一眼,微微一笑:“夏小姐也一塊去吧?”黃蓉蓉原本看見甘婷婷也在呢,一百個不樂意,一聽這話,立刻改變主意:“好啊好啊——”話還沒說完呢,就聽到後面挺熟悉的一個聲音:“好什麼呢?什麼事這麼熱鬧?”

一進卡拉OK廳,朝顏就明顯愣了一下。

黃蓉蓉不察,坐在那兒已經跟同事裏頭一個小美女聊得挺開心的了,成凱不顯山不露水地坐到朝顏身邊:“夏小姐喜歡喝點什麼?”蠻知道分寸的女孩子,清秀寡言,平素最多淡施脂粉,跟公司裏頭那幫花枝招展香氣四溢的小OL們比實在是挺少見的。朝顏笑了笑:“白開水。”話音剛落,服務員已經端了一杯熱開水到她面前,朝顏抬頭:“謝謝。”成凱手上端着杯葡萄酒不免詫異。德國十年,跟歐洲人學着習慣了下班后喝點兒小酒解解悶,他又看看一旁甘婷婷矜持無比地小口啜着小洋酒,姿勢優雅儀態萬方巧笑嫣然,心想這才是國內典型的那種80后嬌嬌女呢,追求物質,享受生活,不由得對這個端着白開水也喝得挺專心的朝顏又起了幾分好奇,剛想再說上兩句話,朝顏已經起身,朝他抱歉地一笑:“我去下洗手間。”

靜寂的後院,浩渺的星空,朝顏抬頭,看着那棵葉冠豐美的銀杏樹,她緩緩地把臉貼了上去。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迴轉身來,身後的另一棵樹下,斜斜倚着另一道人影。

甘婷婷唱完一首《相思風雨中》,在眾人的笑鬧鼓掌聲中裊裊婷婷地下來了,左張右望了一下:“誒,齊總呢?”黃蓉蓉瞄了她一眼沒吭聲,成凱心裏也想着這夏朝顏怎麼去趟廁所就沒影兒了,正朝外瞅着呢,方大同笑了笑:“齊總給我短訊有事先走了,不過呢,”他頓了一下,“他說了,今晚這單他買了,大傢伙兒隨意。”

眾人歡呼。

方大同拍拍成凱:“兄弟,來,陪大哥我上去唱一個!”

兩分鐘后,眾人被普通話已經有了外國口音,聲調音準更是慘不忍睹的倆老男人的《真心英雄》炸得抱頭鼠竄。

還是那麼靜寂的後院,不知道哪兒傳來了咿咿呀呀的崑曲聲——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兩人一時默然。

過了半晌,齊唯杉終於開了口:“沒事吧?”朝顏點頭,強顏歡笑:“沒事,挺好的。”

齊唯杉輕哼了一聲:“好?好你為什麼一個人跑出來?”宋泠泠提到過她胃寒,他剛跟服務員吩咐了一句,沒過多久,就看到她推門而出。

他看着她,點上一支煙,青煙裊裊在朝顏面前升起:“你現在這個樣子,別人還以為我們公司剋扣員工薪水。”

她瘦多了。原先就小小的臉,現在更是下巴尖得厲害,就連風一吹就會倒下似的。

朝顏看着他蹙眉,很不滿意地盯着自己,下意識摸了下,一時間竟然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又過了半晌,齊唯杉看着她:“算了,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他事先並不知道方大同他們會挑這樣一個地方,也不覺得朝顏這種狀態適宜進去,且不會掃到別人的興。

朝顏明白,點了點頭。

從前的齊唯杉,在羅憩樹口中只是語焉不詳提及一二。

那個時候,他們這對小戀人,聚少離多,恨不能把時間掰成兩半用,又怎會有精力跟興趣牽扯旁的不相干的人?

而後來臨畢業前發生的那件意外,一度讓她跟齊唯杉兩人校園偶遇也相互當對方透明,他看她的眼神總是冷冷的,一觸即走。

她得罪了他女朋友,他當然不必對她客氣。

但是,從出事的那一天開始,他,大熊,宋泠泠,黃睿靜,還有經常來陪她的黃蓉蓉,點點滴滴,她都記得。

朝顏剛上車坐定,齊唯杉就開口:“安全帶。”他對她很多年前的撞頭事件還記憶猶新。

朝顏也想起來了,一時怔在那兒不能動彈,因為羅憩樹曾跟她說過:“朝顏,以後等我們有了車,你一定不能坐前面,一是危險,二是你馬大哈,總是忘了系安全帶。”

可是,他自己,先忘了。

齊唯杉看她愣愣不知所謂的模樣,有點不耐煩,傾身過來,伸手拉出安全帶:“繫上。”朝顏聞着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終於回神:“哦。”

一路上,他的車一直開得緩緩的。

齊唯杉從後視鏡里瞥了她一眼,她的臉色看上去有點蒼白:“手頭工作還能應付嗎?”朝顏點了點頭:“可以。”雖然壓得她有點喘不過氣來,不過第一勝在她年輕,第二,工作氛圍較以前也輕鬆了很多,就算事情繁雜,她也可以慢慢學。

齊唯杉頷首,笑了一下:“不必太辛苦,最近公司要開新樓盤了,資金緊張,我不會付你們加班工資。”最近財務處的燈一直亮到很晚,他知道她已經搬進附近的宿舍,心想這樣也好。

朝顏明知道他是在開玩笑,還是應景地回了一句:“那我要趕緊告訴黃蓉蓉,以後一定要踩着鐘點下班,也好替公司節省水電。”

齊唯杉終於笑了起來:“夏朝顏,你還真不把我當老闆。”

相比較一口一個齊總的黃蓉蓉,從不見她夏朝顏對他恭謹順從,公司里固然從來都公事公辦淡淡打個招呼就走,就算私下裏,也還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當然,想當他的面揮巴掌也直接就招呼過來了。

若不是她天生沒長膽,那就是她內心太強悍。

放在別人那兒,逮不着便罷,既然撞上了,指不定有多少雙小鞋都給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女人牢牢穿上。

可他不認為她知道怕。

他更不認為她會有所畏懼。

只是,大熊有次酒醉,拍拍他的肩膀,嘆了長長一口氣。

淡淡的夜霧中,小小的車廂里,支離破碎的燈影,齊唯杉猝然扭開車載音響,一首悠揚的樂曲響了起來,YouAreMyAngel。

Onceuponatime,anangelinthesky

Madecomforteverynight

Onceuponatime,theangellovedmeso

It’samiracleinthesnow,myheartwon'tbecold

Mydear,youaremyangel

Tellmewhatyouknow

Somethingshouldbetold

Mydear,youaremyangel

Tellmewhereyougo

Iwillbreathebehindyourlove

……

齊唯杉的臉色,在搖曳的燈影下,有幾分晦暗不明。

又過了半晌,朝顏看向齊唯杉:“如果有機會,幫我跟沈湘燕說一句對不起。”

齊唯杉頓時瞭然:“沈叔叔找過你了?”

朝顏沉默半晌,終是“嗯”了一聲。

那天,她見到沈浩然,兩人去了一家小小的咖啡館,她聽完了他的話,然後丟下一張鈔票:“太晚了,我該回去了。”

沈浩然看着她,嘴唇翕動了片刻,半晌,低低地:“朝顏——”

他從齊述那邊得知那個噩耗,回來安慰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女兒。他看着她,百感交集,就算神色頹廢,也不掩靈秀之氣,儘管之前偷偷見過她,但面對面坐着了,他才發覺,原來,基因真是個奇妙的東西。他這個從天而降的女兒,比當年的樊迎春還要冷靜,孤僻,難以捉摸。

他帶有幾分悲哀地:“朝顏,爸爸對不起你。”朝顏已經起身:“我只有一個爸爸,他的名字叫夏勇,還有,我最在意的那個人,跟最不在意這件事的那個人,他已經不在了,所以,”她垂眸,冷淡地,“你說再多,又有什麼意義?”

時過境遷。而且,她再怎麼想都不會想到,沈湘燕竟然會是她同父異母的妹妹。有時候她想,命運真是很奇怪,所以才會將她們這對姐妹安排在如此近乎敵對的境地。

那兩巴掌,轟掉了她們之間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如水之交。

齊唯杉皺了皺眉:“她現在又不在這兒,你讓我去跟誰說?”他頓了一下,“她碩士念完后或許會回來,這句話你還是留着以後自己跟她說吧。”

朝顏碰了個軟釘子,有點訕訕,沒再吭聲。

一段很長時間的沉寂。

終於到了朝顏宿舍門口,朝顏解開安全帶,回身:“謝謝你送我回來。”齊唯杉看着她推開車門,突然間開口:“夏朝顏。”

朝顏回身,不解地:“嗯?”

齊唯杉伸出手,手裏一個小小的紙條:“把今年的年假提前休掉,去一趟吧。”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整整一年了。

朝顏接過紙條,她的手不可避免地觸到他的,冰涼,幾乎不帶什麼溫度。她並沒打開紙條,卻彷彿立刻便知曉了他的意思。

她垂眸,半晌之後:“謝謝。”

齊唯杉看着她的身影一步步消失在濃濃的夜霧中,逐漸遠去,褪成原點,但他卻依舊原地站着,遙遙看着。

竟然無能為力。

她的頭髮,夜風中被微微拂動,就在她剛好轉彎的那一瞬間,他終於還是叫了一聲:“夏朝顏——”

朝顏回過頭來,就聽到他的聲音,緩緩地在夜風中慢慢飄了過來:“人生會有很多的坎坷,逃避不是辦法,你要學會……”

“面對它,接受它,解決它,然後放下它。”

一方方墓碑中,朝顏捧着花走過去,跪了下來,把頭抵在那方小小的墓碑前,她凝視着陶瓷照片上那張燦爛的笑臉,她的手指一點一點劃過他的眉尖,他的嘴唇:“羅憩樹,你在這裏過得好不好?你想我了沒有?香港這兩天這麼悶熱還老是下雨,你在這裏呆得還習慣嗎?你大手大腳的最不喜歡拘束了,以前上課的時候你也不管我生不生氣,就是喜歡把腳伸到我座位底下來,現在這個地方只有這麼一點點,太小了啊,你住着會不會很憋屈很不高興?你知不知道,晚晴考上大學了,我也找到工作了。還有哦,蘇州最近拆遷了好多地方,聽說我們那條巷子總有一天也會拆掉,我以前一直想着搬家,可是現在我不想了,我得守在那兒,不然,你回來認不得路了找不着我怎麼辦?”

“羅憩樹,你能不能告訴我,你什麼時候回來找我呢?”

“高歡前陣子去美國了,他走的時候來找我,他怪你不守信用,他讓我告訴你,下輩子他還要跟你做兄弟,一起合夥開公司。”

“你這個傻瓜,我都說了這麼多了,你還笑得這麼開心,你都不對我說上一句話,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真的很想你……”

她的淚,和着臉上綿延而下的細雨,一滴一滴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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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顏朵朵為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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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更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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