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遲遲鐘鼓初長夜
第5章遲遲鐘鼓初長夜
時間過得很快,冬去春來,很快,我就面臨畢業。
春節的時候,爺爺奶奶帶着桑枚去了趟馬爾代夫,回來后,桑枚用數碼攝像機跟我秀了好久當地的美景。她就是會討奶奶的歡心,處處都是她摟着奶奶,奶奶笑得滿臉菊花的樣子。
桑瞳在休整了一段時間之後,也正式進入俞氏,任副總經理,主管財務跟銷售,再加上原先負責創意策劃的友鉑,爸爸算是有了左膀右臂。
我呢,我已經悄悄在臨風雜誌社上了將近三個月的班,做其中一個版面的編輯兼記者,還用第一個月的薪水給安姨買了暖爐,給桑枚買了一條Tiffany手鏈。
第一次用自己掙來的錢買東西,感覺跟從前完全不一樣。
桑瞳開始經常跟爸爸一起進進出出,有時候還會把工作帶到家裏來討論。看得出來,她足有做女強人的資本,頭腦清晰,一針見血。
一日,家裏人大多外出,我有些感冒,獨自在樓上休息,睡了一陣,掙扎着下樓想給自己倒杯水喝,剛走到半樓間,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叔叔,上面是這個月的進項,還有必須要開支的項目和還款,您過一下目。”
是桑瞳的聲音,優雅冷靜,綿里藏針。
一陣悉悉簌簌翻閱文件的聲音之後,我聽到爸爸嘆息了一聲:“再這樣入不敷出下去,怎麼得了?”
我心裏微微一驚。
片刻之後,我又聽到爸爸開口,口氣有些無奈:“當初你爸爸在世的時候,我跟他說過,在現在的宏觀調控政策下,房地產泡沫過多,不必要貸那麼多款買棟大廈下來,風險實在太大,可是……”
我明白爸爸指的是俞氏報業現在的辦公地點,俞氏大廈,當初伯父力排眾議買下來,欠了銀行不少錢,我也曾聽爸爸抱怨過,說舊帳未清,現在再向銀行貸款越來越難。
桑瞳靜默了一陣,片刻之後,我聽到她的聲音不高不低地:“我爸當初固然有考慮不周全的地方,可是叔叔,”她頓了一下,聲音不高不低但有力地,“您在竹軒國際小區和其他地方購置的私產似乎也佔用了俞氏不少資金。”
我默然。爸爸在外面的事,不僅是我,家裏人包括媽媽在內應該都有所耳聞,只是像桑瞳一般直截了當揭出來,還是頭一遭。
客廳里一陣沉默,氣氛十分尷尬。我悄悄向下看去,只見爸爸陰着臉不吭聲,但臉上竟有幾分潮紅。桑瞳依然不疾不徐篤篤定定地喝着手邊的茶。她既然敢這麼說,手上一定有足夠的證據。
我無意再聽下去,剛要轉身回樓上去,只聽到爸爸輕咳了一聲:“……桑瞳,那個,說起來……你年紀也不算小了,叔叔覺得那個龍先生……”
幾乎是同時,沙發上一道身影站了起來,不卑不亢地:“謝謝叔叔關心。我的私事,自己會處理。”
畢業的日子快臨近了,我明白,早晚會跟家裏有一番爭執,只是沒料到,會在這樣的一個時刻。
這個周末,家裏的餐桌上,除了我們全家人外,龍家兄弟赫然在座。桑瞳今晚穿了一套粉藍色Fendi女裝,將頭髮鬆鬆挽起,坐在龍斐陌身旁,不時跟他低語着什麼。
龍斐陌照例是一副悠閑自若,不置可否而又略顯疏淡的樣子,讓人看了心煩,龍斐閣則時不時跟桑枚開着玩笑,或是打打鬧鬧,間或還跟我扮個鬼臉。
爺爺奶奶坐在上首,面對着一桌豐盛的晚餐,高興地招呼着龍家兄弟:“你們以前在國外,很少吃春板鴨,嘗嘗看。”又嗔怪桑瞳:“看看你,也不早點跟家裏說有朋友來吃飯,準備得這麼倉促。”
桑瞳聳聳肩:“事先又沒有約好,臨時決定的,”她朝龍斐陌嫣然一笑,“你們也知道斐陌一直很忙。”
大家會意地笑。
不知不覺地,一頓飯吃了很久。快接近尾聲的時候,奶奶不經意般開口:“我們家桑瞳啊,從小就聰明好學求上進,門門功課都要爭第一,比一般的男孩子強太多了。好容易從國外留學回來,她爺爺又不讓她多休息休息,天天忙進忙出的,看把她累的……”
她雖然說嘆了一口氣,但眼睛一直對準龍斐陌,話里話外透着的全是驕傲,聽得伯母微微一笑。
父親輕咳了一聲:“媽,瞧您說的,那是我們家桑瞳能幹……”
小嬸也湊趣地:“我們家桑枚若是能有桑瞳一分能幹,我也就滿足了。”惹得桑枚嘟起嘴,故作生氣地直翻白眼。幾乎是同時,龍斐陌開口了,淺淺一笑:“是,桑瞳向來很出色。”我隔得老遠暼了他一眼。他的笑意味深長,卻沒有到達眼底。喬楦說過,她受言情小說荼毒,念中學時最迷戀這樣的笑,後來才發現,現實生活中這樣的人,通常城府頗深。
我絕對贊同。
桑瞳扭動了一下身體,略帶嬌嗔地:“幹嘛都在說我?”大家都笑了,連一向不苟言笑的爺爺也笑得心照不宣。坐在角落裏的我也是淡淡一笑。
在外面整整跑了一天,有點疲倦,我低着頭,想早點回房睡覺。正在此時,父親將目光轉向我:“哦,對了,桑筱,你今年大四了,快畢業了吧?”
我輕輕“嗯”了一聲。
他微微皺起眉,吩咐道:“剛好桑瞳身邊少個助理幫她處理一些雜務,你反正沒什麼事,從下個禮拜起,就去俞氏上班吧。”我低頭不語。他盯着我,有些不悅地:“我跟你說話,你聽到沒有?”我仍然低頭不語。
滿桌子人的視線頓時集中到我身上,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我放在膝上的手握緊,又鬆開,再握緊,再鬆開。
往事潮水般,一件一件,湧上心頭——
“桑筱,桑瞳要學芭蕾,你陪着她去,順便照應她。”
“桑筱,桑瞳從下周開始學國畫,你跟着一起去。”
“桑筱,桑瞳的舞鞋忘了拿,你給她送過去,順便把巧克力給她帶去,她愛吃。”
“桑筱……”
“桑筱……”
十五歲之前,我扮演的角色,終其全部,只是另一個人的影子。從沒有人問過我,你想要什麼。
而那個人呢,她永遠不拿正眼看我。
容貌、才藝、成績、氣質,所有的一切,她都遠遠勝過我,從老師那兒得到的褒獎,永遠比我多得多,她的傲氣可以理解。如果說十五歲之前她對我只是漠視,十五歲之後,她對我,則是完完全全的敵視。雖然我至今也不明白究竟是為什麼。
我只記得,十五歲那年起,她會在家裏人最多的時候,不經意般:“我看到桑筱今天被老師罰站。”她的教室跟我的,隔了整整一棟教學樓。
“那個筆筒是桑筱打碎的。”爺爺最喜歡的康熙年間青花。我連碰都沒碰過。
“從明天起,我不要學國畫了。”十七歲那年,她毫無預警地對家裏宣佈,“因為桑筱太笨,老被老師罵,害我沒面子。”
在她說這番話的前一天,國畫林老師正跟我商量要拿我的一幅畫去參賽,她說,我是她教過的最有天分的三個學生之一,年少的我第一次受到如此肯定,激動得心砰砰直跳。
可是……
誰都相信她,而我呢,知道爭辯沒有用索性不吭聲,因此受到的責打不計其數。一日,我又被責罵,跑在花房裏解悶,聽到外面兩個人說話。
是桑瞳跟她的好朋友謝恬霓。我聽到謝恬霓的聲音:“我今天看到你堂妹了。”“不要跟我提到她!”桑瞳的語氣極其厭惡。謝恬霓格格一笑:“別說你,就連我也不喜歡她,個子像竹竿,又土裏土氣,看上去還呆模呆樣的,一點都不像你們俞家人。”
桑瞳只是哼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再後來,我清晰記得,一個夜晚,她來敲我的房門,單刀直入地:“聽說你跟何言青談戀愛?”
我不響。
她仔仔細細看着我:“看不出來,你居然也會陽奉陰違那一套,”她突然一笑,笑得很是神秘,“那就祝賀你了……”
她笑得愈發神秘:“祝賀你一輩子都不要碰到一個長得比你漂亮,性格比你溫柔,家世比你強的……”她轉身向外走,輕飄飄地,“……情敵。”
她臉上略帶輕蔑的笑,我記憶猶新。
記得當時的我,只是輕輕關上門,當作不見。
但沒想到,不幸被她言中。
不久之後,一個比我美麗,比我溫柔,比我出色的女孩子出現。
我爭取了,我努力了,可我還是輸得一敗塗地。
我壓抑了一下思緒,抬起頭,平靜地:“我已經找好了工作。”屋裏靜得彷彿空無一人。過了很久,我聽到父親的聲音,彷彿從牙縫裏擠出來:“……你說什麼?”
我慢慢看過去,我看到桑枚一臉的驚訝,桑瞳一貫的漠然和略帶不屑,還有,父親滿臉不可置信的惱怒。
這時的我反而更加平靜,我緩緩地又重複了一遍:“我已經找好了工作。”有外人在場,父親似乎有所顧忌,咳了一聲,看着我:“什麼工作?”
“臨風雜誌社。”
父親靜默了片刻,再開口的時候,他的口氣中滿是嘲弄:“那家有今天不見得有明天的小雜誌社?”他話里的嘲弄意味越來越深,“這就是你所謂的工作?”
我不響。
我不想回答。
可能是我的沉默激怒了他,他口氣開始加重:“放着家裏好好的事情不做,找什麼亂七八糟的工作?去把它辭掉!”
我仍舊沉默。
父親終於被徹底激怒了,伸手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我叫你辭掉,聽到沒有?!”我抬頭,清清楚楚地,一個字一個字地:“不。”
我早就不是六歲時那個聽他不耐煩地大聲呵斥“去去去,別煩我”,就兩眼淚汪汪的小女孩了。
我有我想要的生活。
我站了起來:“目前為止,我對這份工作十分滿意,”我朝爺爺奶奶微微彎腰,“爺爺奶奶,伯母,爸媽,小叔小嬸,很抱歉沒有提前告訴你們……”我非常非常鎮定地,“我已經找好了房子,明天就搬出去。”
我租的房子離雜誌社很近,雖然小了一點,也比較簡陋,但好歹五臟俱全。長到這麼大,第一次獨立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我十分雀躍,以致於一時興起,拖着喬楦去窗帘城選了一款窗帘,把原來的統統換掉,彷彿就此揮去了種種舊日氣息。
離開俞家的時候,我只帶了隨身換洗衣物跟一些書籍,對着不舍又微帶驚恐的桑枚,我笑了笑,撫了一下她的頭。
我清晰地記得那晚爺爺極其不悅的聲音:“澄邦,你生的好女兒!”瞬間后,父親大力揮過來一隻手,一記重重的巴掌轟上我的臉,他狠狠甩下一句:“我倒要看你能撐多久!”
幾乎是同時,我聽到母親事不關己地,閑閑地:“桑筱,你看,又惹你爸生氣了。”
我摸了摸臉頰,奇怪的是,一點都不覺得痛。
原來,人也會有失去痛覺的時候。
這些天,我白天上班,晚上寫畢業論文,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所以,婉言辭去了龍斐閣的家教。
龍家兄弟什麼都沒說。
他們親歷了我最沒有尊嚴的一刻,同情也好,鄙薄也罷,我並不在意。
交了畢業論文,萬事俱備,只等畢業,我一身輕鬆。盼了很多年,終於等到這一天。正在此時,好久不見的龍斐閣又來找我:“桑筱。”
自從我不當他的老師,他又開始沒大沒小了。其實我對他態度一向不算好,奇怪的是少爺脾氣的他竟然可以容忍。我剛跟喬楦打網球回來,累得沒什麼力氣應酬他,簡單揮了揮手:“找我什麼事?”
他咧嘴一笑:“我知道你最近很空,這個周末我過生日,在家裏開party,你也來參加好不好?不然到時候我來接你。”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俐落地跳上跑車,忙裏偷閑還朝喬楦招招手:“有空一起來。”
車呼嘯而去。
喬楦自此開始纏上了我:“桑筱,去吧去吧。”
我無動於衷。
她開始軟硬兼施:“俞桑筱,還當不當我是好朋友?”她狠狠勾下我的脖頸,“帶、我、去!”
我斜睨了她一眼,繼續做自己的事。要看不出她肚子裏那點彎彎繞,我就不姓俞。
她聰明得很,賴在我租住的房子裏就是不走,非要我給她一個回覆。她的理由很簡單:“我要去見識一下龍家。”她朝我眨眨眼,“沒準我還能一舉勾到那個西裝大帥哥呢,順便也好替你長長威風。”
我跟她大致說過搬出來住的理由,她的反應比我想像中還要憤憤。她就是這樣熱心然而魯莽。
深更半夜,我打了無數個哈欠,看着不屈不撓依然精神百倍的她,沒奈何地:“好吧。”
我算服她了。
一踏進十分熱鬧的龍家大廳,喬楦的嘴巴就沒停過:“天,這麼多美女——”
“快看,LV最新款手袋……”
“桑筱,看看看,那件晚裝是……”
我被她拉拉扯扯的頭昏腦脹,萬分佩服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鑽研時尚雜誌的不懈精神之餘,不由抱怨:“喬楦,你拽得我好痛!”她沒聽到一般,打量了一下我身上穿的衣服,再看看自己的,十分沮喪地又狠狠擰了我一把,擰得我拚命抽氣:“還說什麼隨便穿穿就好,你看看我們兩個……”她彷彿意識到自己聲音太大,又湊到我耳邊,恨恨地,“十足的鄉下土包子!”
正說著,龍斐閣跑了過來:“嗨,你們自己過來啦。”
到底是壽星,看上去神清氣朗。
他很周到地替我們拿來兩杯雞尾酒,咬文嚼字很文雅地:“人多,招呼不周,多多見諒。”他指了指手上的酒,“我自己調的,很費時間的哦,慢慢喝。”我笑了笑,接過來,同樣咬文嚼字地:“不必客氣。”我一直是滴酒不沾的,但是,這杯酒看起來實在誘人,於是,我隨意飲了一小口,唔,濃烈的果香,味道很不錯。
龍斐閣站在我們身邊,向我指點道:“那是我大伯母。”他朝我一笑,“你應該聽說過的。”
我點點頭,看向那個雍榮華貴,遍身珠寶的中年婦人,龍經天的遺孀,據說也曾經是一個商場強人,只可惜跟丈夫一直沒有孩子。她正跟龍斐陌站在一起,說說笑笑地談着些什麼。
龍斐閣轉了轉眼珠:“哎,桑筱,你知道今晚人為什麼那麼多?”
我看了看,的確,年輕人多,年輕女孩子尤其多,處處衣香鬢影。
他低低地:“伯母怪大哥不積極,動用所有的關係,借這個機會給他物色中意的女朋友呢,”他朝我擠擠眼,“一會兒你堂姐也要來。”
突然間一陣寂靜,所有人都朝門口看去。我也下意識看過去,不由屏住呼吸。桑瞳落落大方站在門廳入口處,美艷不可方物。她穿了一身黑色露肩晚禮服,完美貼身地勾勒出身材,她的頭髮緊緊挽起,只戴了簡單的珍珠鏈,一無其他飾物,反而更顯得膚若凝脂,高貴優雅。我聽到周圍人群低低的讚歎聲。就連喬楦也情不自禁地:“真漂亮。”
桑瞳微笑着,徑直走到龍斐閣面前,遞上一個小禮盒:“生日快樂。”兩人說了幾句,桑瞳優雅欠身,轉身向不遠處的龍斐陌走去。自始至終,她沒有朝身旁的我跟喬楦看哪怕一眼,完全當我們隱形。
喬楦暼了暼我,想要說些什麼,我用眼神止住她。此時此刻,手中的酒在燈光下泛着極其迷人的光澤,我突然間覺得有點渴,下意識舉起手中的杯子,一飲而盡。
我只聽到龍斐閣低低呼了一聲:“桑筱——”我抬頭看他,他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我:“傻瓜,不能這麼喝……”我沒有在意,隨口問:“為什麼?”不知道為什麼,腦子竟然開始微微暈眩。
“這是奇異果雞尾酒,聞起來香,後勁很大。”他有些擔心地,“覺不覺得頭暈?”
我強自撐着:“不暈。”說話間,那種一陣一陣的暈眩感又開始了,喬楦看出來了,扶住我左肩:“桑筱,不要硬撐。”我半靠着她,閉上眼,又是一陣頭暈腦脹。我聽見龍斐閣的聲音:“不如你扶着桑筱去二樓客房休息一下吧,我帶你們去。”我沒有反駁,低着頭,任他們帶着我一路往前走。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的眼眶有點濕,有點澀。不知道為什麼,我只是想早點離開這兒。
剛上到半樓,我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叫龍斐閣,他回覆了一句之後,匆匆對喬楦說:“我有點事,你帶她上去,左手第二間。”喬楦扶着我,一路慢慢走上樓,到了房間,她扶我躺下,我迷迷糊糊地:“喬楦,你下去玩吧,讓我睡會兒,一會兒再上來叫我。”
說罷,我的意識便開始漸漸模糊。
我開始做很多亂七八糟的夢。
小時候,安姨帶我去放風箏,回來后被罰抄生字,她很心疼我,偷偷地:“桑筱,晚上到我房間來,我做好東西給你吃。”
晚上,我偷偷溜下樓,高高興興地推開安姨的門:“安姨——”坐在桌前的人緩緩轉過身來,我驚懼地直朝後退。那個人不是安姨,是滿面冰霜的媽媽:“桑筱,你偷偷摸摸地想幹什麼?”她過來擰我的耳朵:“說!還不快說——”
好痛,真的好痛。
我的意識繼續漫無目的地漂浮。
我眼前閃過十五歲那年的一個春夜,桑瞳闖進我的房間,她美麗的大眼睛裏滿滿噙着淚,她恨恨地看着我,一直就那麼看着我,然後,一言不發地又沖了出去。
還有,還有,何言青微帶害羞的笑,他烏黑的短髮,他等我時故作的瀟洒,和快步跑向我時的輕快。
我模模糊糊聽到他年輕好聽的聲音:“桑筱,中午別睡覺了,我帶了竹竿,我們去學校楓樓後面打石榴好不好?”
那座樓周圍環繞着楓樹,故此得名,因為地勢高風大,又叫“風樓”,後來,因為裏面只有何言青他們那級高三學生上課,神神叨叨的人越來越多,我偷偷叫它“瘋樓”。
何言青因此追着我打。
打完我,再打石榴。
蹲在小小的角落裏,對着好容易才到手的戰利品,我皺着眉埋怨道:“酸死了。”
他也齜牙咧嘴的,但仍犟着:“哪裏酸,哪裏酸,我吃給你看……啊—呸——”
我指着他,哈哈大笑。
……
我緩緩睜開眼。
屋裏一片黑暗,我的眼睛一時不能適應,眨了眨,又過了半天,才突然想起,這是在龍家。喬楦不在。我靜靜躺着,想緩過勁來之後再起床。
突然,我聞到淡淡的煙草味。我的嗅覺向來很靈。而且,這種煙味很特別。在家裏,早年留過洋的爺爺和爸爸喜歡抽進口的古巴雪茄,小叔平時抽煙也偏好味道濃烈,我有輕微哮喘,他們一抽煙,我就躲得遠遠的,不然就嗆得難受。可是,現在的這種煙味清新淡雅,帶着一種悠長意味的馨香,我從來沒聞過。而且,它似乎是從靠窗方向源源不斷地一直飄過來。
我悚然一驚,從枕上轉過頭去。微微飄拂的窗帘旁,淡淡的月光下,靜靜地斜倚着一個身影。看身形是個男的。依稀在他的指尖,有明滅的小小紅點。我連忙抬起身來,試探地:“龍斐閣?”只有他知道我在這兒休息。沒有人應答,那個人甚至連動都沒動。
我心裏七上八下的,有點惶急,摸索着去開床頭的枱燈,急急忙忙間,只聽到咚的一聲,不知道把什麼東西撞翻在地。我連忙翻身要下床,狼狽間,直接跌了下去。
突然,輕輕的“啪”的一聲,我右方亮起一盞壁燈,泛着米黃色的淺淺柔光。我從地上爬了起來,抬頭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靠窗站着的那個人,儘管大半張臉隱在燈影中,可是我還是一眼就看出來了,竟然是龍斐陌。和他略帶慵懶的姿勢不同的是,他的那雙眼睛,銳利地,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如獵豹。
我站直了身體,幾乎是下意識地:“你怎麼會在這兒?”他沒回答我,而是徐徐抽了一口煙之後,才不疾不徐地:“你又怎麼會在這兒?”我聽得出他口氣中的漫不經心和些微輕慢,我咬了咬唇:“剛才喝了點酒,龍斐閣讓我到這間客房來休息一會兒。”
一陣靜默。
片刻之後,我聽到輕輕的,略帶玩味的一聲笑:“客房?俞小姐,”他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緩緩地,“這是我的房間。”我十分驚愕,他的房間?
藉著柔和的燈光,我環顧了一下四周,簡潔的深色線條裝飾,牆上依然沒有任何多餘的畫框,只在四面牆角安放着玻璃牆柱,正對着床的牆上懸着等離子電視。
只是,房間裏所有的色調,全是深色的,深灰的靠椅,煙灰的沙發,牆角的紫檀花架,還有床上,直到現在我才注意到,竟是深灰色的絨絲被。
這竟然是他的房間,我睡的,竟然是……
我的臉上有點發燒,我囁嚅着:“對不起,我不知道……”他依然沒有回答,甚至連他的坐姿都沒有絲毫的改變,他的眼睛仍然看着我:“這是我見過的最拙劣的借口。”
我咬唇,挺直身體。無論他受到多少青睞,反正不包括我,我冷冷地反唇相譏:“這是我聽過的最自以為是的揣測。”
他沉默了一會兒,竟然輕輕一笑:“俞桑瞳說你沉默寡言不合群,我看,她一定是在說反話。”
我又是悚然一驚。是,他是桑瞳的朋友。我戒備地,本能地退了一步,幾乎是同一時間,他站了起來:“你不是向來都很伶牙俐齒嗎,怎麼,也有膽小的時候?”他的聲音頗為玩味,帶着淡淡的嘲謔,淡淡的,琢磨不定的厭惡。
我讀不懂這樣的情緒。但我仍本能地想要保護自己。我繼續朝後又退了一步,半晌之後,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極其勉強地:“對不起,龍先生,不早了……”我話剛一說完,沒等他回覆,就飛快地轉身向外走去。我越走越快,快到門邊的時候,幾乎接近於小跑。我並不遲鈍,我本能地聞到了某種陌生的,類似於危險的氣息。
很快我就十分順利地找到了門鎖,心情也瞬間由緊張轉為輕鬆。突然,我的身後籠過來一道陰影,那種危險的氣息越來越接近,我的心跳也開始加速,我拚命用力扭轉門鎖,手心開始微微沁汗。
剛打開一條小縫,我的身後驀地伸過一條手臂,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只聽到重重的一聲,門在我眼前密密闔上。
瞬間,我的身體被大力反扳過來,抵在門后。
我接觸到一雙沒有任何錶情的眸子。
我幾乎是立刻反應過來,拚命掙扎:“你要幹什麼?!”我的意識居然還很清醒,我從牙縫中迸出一句話,“放開我,不然我要叫人了!”
他恍若未聞,他的唇角微微一牽,他竟然在微笑:“你可以試試。”
接下來發生的事,在很長很長時間以後,對我而言,都猶如夢境。
他靜靜地,略帶評判地看着我,而我的身體,一直在微微發抖。我從沒有這麼害怕過。察覺到這點,他的唇邊似乎勾起微小的弧度。爾後,他慢慢地,但沒有任何遲疑地俯下頭來。
我愣了一下。
一個聲音在我耳邊:“太遲了。”
幾乎在十秒之後,我才意識到,我正在被一個幾乎陌生的男人非禮,而或許,他還會以為我是故意延宕在他的房間。這層認知令我感到無比的屈辱。我一邊帶着憤怒和羞辱地拚命閃躲,一邊拼盡全身力氣反抗,我踢他,打他,推他。
但是,我的唇被他緊緊堵住,我的雙手被他反剪到身後,我的腿,也被他壓住,就連動也動不了。
很快我就筋疲力盡,但完全不能撼動他哪怕分毫。我幾乎是絕望地發現,男人和女人之間,相差無比懸殊。
可是,我不可以坐以待斃。
於是,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用力朝他的唇咬下去。我咬得很重,幾乎用盡我全身所有的力氣。可是,他依然沒有任何反應。他的臉和我的臉近在咫尺,他的眉頭未曾有絲毫皺摺,那股淡淡的煙草味依然在我唇舌之間密密蔓延。
不一會兒,我還聞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是他的血。
他彷彿沒有任何知覺,仍然維持着原有的姿勢,他的唇甚至開始向我的耳畔慢慢延伸。
我們就這樣糾纏在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頭終於抬了起來。他直視着我,而我在微微喘氣,我也看着他,我的臉上,依然有着濃濃的憤恨。
他的唇角還殘留着淡淡的血痕,在柔柔的燈光下,他一貫沒有多餘表情的臉上,竟然現出淺淺的,意味不明的微笑。
只是片刻之後,他的微笑漸漸收斂,他鬆開我,我聽到他靜靜的聲音在如斯黑夜裏,似冰冷珠盤跌落:“我說過,不會有下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