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除了時常約出來一起吃飯，利人雋每周五固定陪若曦到郊外寫生。
“郊外的空氣很好，青山綠樹，對身體與心靈都有奸處。”收拾畫具準備回台北時，若曦說。
“尤其是懷孕的婦女，身體與心靈一樣要保養，才不會得產前與產後憂鬱症。”他笑着答。
若曦也笑出來。“也不能說你說得不對，可是我覺得女生沒有那麼脆弱，只是比較多愁善感而已。”
“你也會如此嗎？”
“當然啦，因為我也是女生，可是為了寶寶，我會盡量想一些快樂的事情。”
“看起來，你這個准媽媽還滿稱職的。”
“對，因為這是我現在最重要的工作！”
“工作？”
“當一名稱職的准媽媽呀！這可不是簡單的工作。”若曦煞有介事地說。
“我相信你。”他笑着，連連點頭，不敢說不信。
車子回到台北時，經過忠孝東路，若曦突然說：“怎麼辦？”她皺起眉頭，笑容消失了。
“發生什麼事了？”他放慢車速，看她突然變了臉色，有一點緊張。
“我突然……”她咬住唇，欲言又止。
“突然怎麼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他臉色也變了，已準備將車子開往醫院。
“不是啦，是……是我突然很想吃蛋糕。”她轉眼望向路邊一間很有名的蛋糕餐廳，流露出渴望的眼神。
弄清楚她的“狀況”后，利人雋鬆了一口氣。“原來是想吃蛋糕，那好辦！”
他在附近繞了幾圈，好不容易在台北市最精華的鬧區，找到停車位。
到了蛋糕餐廳，他為她一個人點了好幾盤蛋糕，還有草莓奶昔。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任性，突然說想吃蛋糕，就害你在附近繞來繞去的，找了那麼久的停車位。”她感到抱歉。
“怎麼會呢？懷孕的婦女，胃口本來就跟一般人不一樣，況且，照顧好孕婦的胃口，生下來的寶寶才會健康強壯！”
聽到這樣的話，若曦心頭不由得感覺到溫暖。
她突然發現，他實在很體貼，也很會照顧人，重要的是，他懂得生活。
過去從未深刻的了解，她並不知道，他原來是這樣的一個男人。
可見，過去如少女般的愛情，建立在夢幻與想像之上，其實不切實際，她從來不了解真實的他……
又或者，過去，她根本也無從了解，因為那個時候他們都沒有給彼此機會，了解彼此。
蛋糕送來了，綿軟的蛋糕入口即化，配上香濃的新鮮奶油，終於滿足了若曦的味覺。
“好吃嗎？”看她嘗一口蛋糕后，那滿臉幸福的模樣，他笑問。
她點頭，笑咪咪地，說不出的好吃。
那樣子，令他發噱。
“來，一口吃掉！”他挖起一匙鮮奶油杏仁藍莓蛋糕，送到她嘴邊。
若曦看了他一眼，再看蛋糕一眼，然後張大嘴巴，毫不客氣地一口吃下了。
他大笑。
“來，再吃！”他又挖了一匙黑森林巧克力蛋糕，一樣送到她嘴邊。
這次她半點都不猶豫，張嘴一口氣吃下。
然後他又挖了鮮奶油草莓蛋糕、水果塔、檸檬派……統統往她的嘴裏塞。
到後來，若曦吃得滿嘴蛋糕，應付不及，乾脆也拿起湯匙有樣學樣，一匙接着一匙的挖起蛋糕，拚命往他的嘴裏塞，弄到後來他比她還狼狽，兩個人嘴巴上都塗了一圈奶油。
最後兩人相視對看，指着對方笑不可抑。
他們並不知道，這你喂一口蛋糕、我喂一口蛋糕的歡樂情景，完全落入那名站在對街觀望的女子眼底。
宋允兒瞪着這一幕，此刻她眼底有驚訝、也有懊惱……
然而她卻比平常還要冷靜，甚至面無表情。
“允兒，上車了。”剛把車子開過來的楊朔，叫喚等候在路邊的宋允兒。
她站在原地，沒有反應。
“允兒？”楊朔又叫一遍：“允兒，你怎麼了？”
宋允兒這才回過神。“沒什麼。”她強自鎮定地答。
“快上車吧！我先送你回公司拿車。”
“好。”她上楊朔的車子。
如果不是剛好陪老闆到附近大樓與客戶開會，宋允兒不會看到那令她不可置信的一幕。
車子駛離街角。
在蛋糕餐廳里看見的情景，就好像夢幻一樣，變得不真實……
卻令她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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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書把電話轉到會議室時，利人雋正在跟承包廠商開會。
“最近要找你好像很難，打電話到辦公室，你的秘書時常回答老闆外出，剛才打你的手機，你的手機又關機，所以啰！不得已，只好拜託秘書把電話轉到會議室，不會怪我打擾你吧？”等利人雋一接起電話，宋允兒就先說明一大串。
他愣住。“沒關係，有什麼事？”嘴裏這麼說，他卻回頭看了會議室一眼，跟助理點頭，暗示助理先頂着。
這次開會很重要，主要是為了檢討工程失誤所造成的損失、未來的責任歸屬，可以說是一場火藥味很重的會議。
“上次你說有事，不能跟我一起吃飯，那麼今天晚上還有事嗎？”她問。
“會議會延長到晚上，可能會開到很晚。”
“那麼明天呢？”她再問。
他想了一想。“明天晚上，我——”
“不如你把若曦也約出來吧？”她先發制人，以免他又有約。“因為我也已經很久沒有約她吃飯了，我們可以三個人一起吃飯。”她說。
利人雋沉默片刻。
“怎麼樣？不方便嗎？”
“我先問她，再打電話回答你。”基於尊重，他這麼回答她。
宋允兒的眼睛眨了眨。“好啊，我等你的電話。”她臉上掛着僵硬的笑容。
“那就先這樣，我回去開會了。”
“好。”
像是怕他又先掛電話，她先將手機蓋上。
她在辦公室外的通道打電話，這裏很安靜，實在靜得人心慌。
於是，吸口氣，她抬起頭快步走過通道，推門進入總是一片嘈雜、充斥電話鈴聲與講話聲的廣告公司業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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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曦先到餐廳，她坐在位子上等待着，當看到與利人雋一起出現的宋允兒，有點驚訝。
“我也一起來，你不會介意吧？”宋允兒滿面笑容地問若曦。
“不，怎麼會呢？我們也一起吃過飯。”
“你歡迎嗎？”若有意、似無意，她這麼問。
若曦微笑，點點頭。
“上一次是我給你意外，這一次是阿雋給你意外，不知道太多的意外，對孕婦好不好？”她故意開玩笑。
若曦還是微笑，沒說什麼。
“你想吃什麼？”利人雋間沉默的若曦。
宋允兒臉上的笑容消失，因為他沒有先問她吃什麼。
過去，這是他必定會做的事。
“只要普通的辣泡飯就可以了。”若曦說。
這是一家韓國餐廳，若曦喜歡吃辣，難得的是懷孕后胃口沒變，所以想吃辣泡飯。
“這樣怎麼行？營養根本不夠！”他擅自作主，幫若曦加點了一盤韓國烤肉。
宋允兒勉強微笑。“阿雋，你怎麼都沒有問我想吃什麼呢？你好像已經完全忽略我了！”
若曦愣了一下，突然有些不安。
“你想吃什麼——”
“你想吃什麼——”
若曦與利人雋同時問出口。
他們相視對看。
宋允兒噗哧一聲笑出來。“我開玩笑的！瞧你們這麼緊張，而且還很有默契！”
若曦垂下眼，有些忐忑。
不知為何，她有些不安。
“你想吃什麼？”利人雋問宋允兒。
“我吃炒年糕就可以了。”
“不要辣？”
“對。還是阿雋對我好，記得我不吃辣。”宋允兒笑。
利人雋也笑。
只有若曦笑不出來。
點的菜來了。
“看起來好好吃！”宋允兒湊上前聞了一聞，拿起筷子就開始吃她的炒年糕。
利人雋不時注意若曦，而且開口叮嚀：“你要吃肉，只顧着吃泡飯，營養怎麼會夠？”
若曦好像沒聽見，她埋頭喝着泡飯里的辣湯。
利人雋瞪着看她好一會兒，乾脆把筷子伸過去，自己幫她挾肉，放到她的泡飯碗裏面。
若曦好像嚇了一跳，她抬頭，正對上宋允兒的目光。
若曦別開眼。
“你不要管我，我自己來就可以了。”看着泡飯碗，若曦這麼對利人雋說，目光不與他對視。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要吃肉，你根本不聽話，我怎麼能不管？”他說。
若曦吁一口氣，只奸聽他的話，挾起一塊肉放進嘴裏咀嚼。
他滿意了，才開始吃他面前的韓式炒飯。
這一幕，宋允兒一直看着。
“看起來，你們現在的關係真的很不錯喔！”宋允兒突然說話。
若曦的筷子停止一會兒，然後又動起來。
利人雋抬頭，聽她說什麼。
“看到你們這樣，我真的很高興。”宋允兒又說。
“你高興什麼？”他隨口問，並未在意。
“我很高興那天你肯聽我的話，答應我，會對若曦好一點。”
利人雋的表情僵住。
宋允兒卻繼續說下去：“還好我說的話，阿雋你都肯聽，否則你要是繼續委屈若曦，我就會很不高興了！”
若曦的筷子完全停住了。
利人雋的表情變得嚴肅。
他感覺到若曦的心情變化，看到她的表情已變。
宋允兒把話說完后，卻像完全沒事一樣，又開始津津有味地吃起她的炒年糕。
飯桌上，只剩她一人還面帶着微笑。
可是平時很慧黠的宋允兒，此時卻好像完全看不出氣氛不對，還有說有笑地問兩人：“這家餐廳的菜還真的很好吃，對不對？”
利人雋沒有回答，他緊抿着唇，面無表情地瞪着她。
而若曦，她低着頭，筷子伸入泡飯碗中，沒有意義地撥動着碗內已經泡紅的白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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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若曦回家后，利人雋開車送宋允兒回家。
“剛才吃飯的時候，你為什麼要那樣說話？”沉默了一晚的他，終於在車上開口。
“我怎麼說話？我說錯了什麼嗎？你為什麼要這樣，妤像在質問我的樣子？”她問，表情無辜。
“你不是那麼笨的女人，一定知道自己剛才說了什麼。”他瞪着前方的路況，表情與聲調一樣冷硬。
她看了他一會兒。“對，我是故意那麼說的。”她終於承認，笑容消失。
“你為什麼要那麼說？你故意說我是因為答應你的關係，才開始關心若曦，這麼說會傷害到她，難道你不明白嗎？”他質問。
“難道不是嗎？難道你是真的因為關心她，所以才對她好？”
“當然是這樣！”
“既然是這樣，那在我叫你這麼做之前，你為什麼不這麼做？”她反問。
他突然沉默，表情凝重地注視着前方。
“因為那個時候沒有機會，她對我有防禦心，她無法再相信我，”他回答：“我不能進一步幫助她、關心她，但並不表示我不想做這些事。”
她瞪着他看，目光尖銳。
“就算你是真心想關心她，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的關心會讓她誤會？”她對他說。
利人雋的眸子閃了一下。
“你自己心底雖然清楚，你對她好只是因為道義跟責任，可是她是女人，而且她還愛你，也許她根本就分不清楚這其中的分別！你現在對她太好，將來她發現事實跟她的想像不一樣，只會更加傷害她——”
“你錯了。”他打斷她。“若曦一直都很清楚。”
她不以為然。“你怎麼會知道呢？我也是女人，我很清楚女人。”
“若曦不一樣，如果她分不清楚，當初我們就不會分手。”他斬釘截鐵地這麼說。
她瞪着他，半晌后，她甩頭，瞪着前方不再說話。
車子停在宋允兒家門口，在她下車之前，他對她說——
“你介入的太多了。”他的表情顯得有點冷漠。
“你說什麼？”她以為聽錯了。
“你不應該插手我跟若曦之間的事，更不應該在今天晚上說那樣的話。”他把話說清楚。
宋允兒臉色蒼白地瞪着他。
從小到大，這是他第一次拒絕她。
“好，既然你嫌我管太多，我當然可以不管，如果不是為了你，我也根本就不想管，因為這本來就不干我的事！”撂下話，她開門下車。
利人雋臉色沉重地瞪着前方的夜色……
在她走進公寓之前，他將車子開走。
這些日子以來，若曦好不容易才漸漸恢復的笑容，在今晚又全部都消失不見了。
她懂宋允兒的意思。
今天晚上，宋允兒是特地來告訴自己，利人雋對她的照顧，只是盡義務與責任，甚至是因為她的要求——他才開始關心自己。
若曦蜷着身子，坐在沙發上沉思，她的心情有一點亂、有一點凝重。她在想着某一種可能……
鈴——鈴——
電話突然鈴響，打斷她的思緒。
“喂？”
“是我。”利人雋回到家中，打來電話。
不知該說什麼，若曦只能關懷地問他：“你到家了嗎？”
“對，你還沒休息？”他問。
“等一下……準備要休息了。”
“你還在想今天晚上的事？”他直截了當點破。
若曦愣了一下，沒有說話。
“允兒今天說的話，你不必在意。”他說。
若曦沒有回答。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不會因為任何人說的話，而決定我應該怎麼做。”
她還是沉默，沉默地傾聽着。
“如果真的要說，有哪一點是因為允兒的緣故而改變，我只承認，她製造了機會，讓我有借口開始照顧你，因為這是我本來就想做的事！”
若曦嘆了一口氣。“你不用再解釋，我明白了。”她說，語調很溫柔，沒有起伏。
利人雋問：“你真的明白了？不會因此誤會？”
他了解若曦，她不容易受到外界影響，卻容易受到自己的心情影響。她會因為一個結打不開，而放棄一切。
“我知道你怕我難過，所以特地打電話來，跟我說這些話。”她微笑，反而對他說：“謝謝你。”
他愣了一下，胸口突然湧入一股對她的憐惜……或者抱歉？
“允兒從小到大都很好強，”他的嗓音有一點嘶啞。“無論做事、說話，有的時候她是太過於急切，但是沒有惡意。”他轉移話題，做此解釋。
沉默了一會兒，她說：“你對她，真的很了解。”
“我們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
“有的人雖然青梅竹馬，但是不見得能了解彼此。”
“可能，”他頓了頓。“因為允兒家庭的關係，我對她比較關心。允兒的家境雖然很好，但是她的父母感情並不好。雖然她從小就很優秀，也很活潑，表面上看起來沒有因此受到影響，但是父母感情不睦，給她的陰影還是很大。她從小就需要很多安全感，也需要比較多的關心。我與她是青梅竹馬的朋友，因為知道她的家庭問題，所以對她的付出就比較多。”他進一步解釋。
“原來是這樣。但是從她的外表看不出來，因為她看起來總是那麼有自信，而且亮麗。”
“這只是她的偽裝，因為缺乏信心，她需要靠很多東西來強化自己。”
他的話聽起來是了解，更像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愛憐。
“有一個人如此了解自己，是一種幸運。”若曦深思地說。
他停了片刻，然後才說：“很晚了，你該睡了。”
“以前我曾經問過你，會不會對我說實話，”她卻繼續往下說：“那個時候你沒有辦法給我答案，但現在，我好像有一點懂了。”
他沉默，無言以對。
“打電話來之前，你有沒有問過自己，今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她為什麼要說這些話？”
電話那一頭，他仍然沉默。
“你不想回答嗎？還是你不知道怎麼回答？”她笑了笑。“我知道，現在的你並不是想對我說謊，或者不願意跟我說實話。”
“若曦——”
“但是你對自己也不誠實嗎？”
他愣住。
若曦無聲的笑，這樣的笑顯得清冷。“你們之間，真的只是青梅竹馬，單純的友誼關係嗎？”
他沒有表情。
“如果說你不愛我，我可以了解，因為有的時候自己所愛的人，不一定是愛你的人。對方愛的，可能是別人。但是，如果說你是一個沒有感情、不會愛任何女人的男人，因此不會愛我——那就一定不對。因為你並不是無情的人，否則你不會想照顧我，更不會那麼了解她。”
利人雋沉默。
若曦也沉默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沒有任何一個人再開口說話。
終於，若曦先打破沉默：“至少，現在我知道，你並不是無情的人。也許，你的用情，比任何人都深……”
他沒有說話，一直沒有開口。
“很晚了，我該睡了。”若曦說，她微笑着。
話說出口，她忽然感到極度的疲倦。
“晚安。”最後她跟他道了晚安，然後輕輕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