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桃花流水去

六十六、桃花流水去

自眉庄處歸來,我便終日有些悶悶的,那日去皇後宮中請安,眉庄不久便先辭了告退。我見她隻身先去,只是冷冷淡淡的神情,也並未和我照面一句,心中頗有些空落落的失意。

皇后見機知意,溫言道:沈容華最近對人總是這個樣子,莞貴嬪你也不必往心裏去。

我勉強微笑,道:大約是時氣所感,眉姐姐的身子總不大好,所以有些懶懶的。

皇后微微一笑,道:時氣所感是小事,只是女人家身子嬌貴,得要好好保養,別和端妃一樣出了大毛病就不好了。

她不提及端妃猶還可以,一朝提及,我驟然想起那一日玄凌對我說的華妃小產一事是皇后親自所調的葯,端妃不過是枉擔了虛名,心裏不由得砰然一動,暗暗心驚。皇后一向仁慈親厚,並不苛待嬪妃以及她們所出的子女,雖然我小產之後她也不過是袖手旁觀,又薦了陵容服侍玄凌,然而也不曾薄待於我。

我假意抬袖飲茶,微微舉眸窺視皇后,但見她一雙與玉白縴手十指尖尖,皆以丹蔻染就通澈的玫瑰色,極鮮艷的一片片紅,如劍荷的花瓣。雙手尾指套的金鑲玉護甲上嵌着流光溢彩的琉璃珠子,微微一動,便如虹彩輝煌劃過。

我微一凝神,如此曼妙的一雙手,是如何調製那一碗置幼小生命於死地的苦澀湯藥。儘管那是華妃的孩子,身為天下之母卻為保全夫君的皇位親手做這樣的事,是怎樣的愛或殘忍?

我惶惑,若是設身處地換做是我,我能否下得了手,在湯藥里加入一味紅花或是別的?而這紅花,是否和皇后此刻殷紅的指甲是同樣的顏色?

我只是出神,皇后道:貴嬪怎麼在發獃了?不必為沈容華的身體耿耿於懷了。聽說貴嬪宮中海棠花開得極好,今日諸位姐妹得空,不如一起去你宮中閑坐吧。

我忙回過神,笑道:皇后與諸位姐姐雅興,妹妹求之不得呢。

於是一行人依依而行。殿閣中四面帷簾高高捲起,晨光熹微迷離,瑩心殿前兩株西府海棠開得遮天匝地,花豐葉茂,柔枝綽約,嫣紅花朵英英如胭脂,縷縷香氣由殿外緩緩溢進,充盈內室,清幽香氣甜美甘馥如樽樽美酒清泉,令人直欲醉去。

皇后合手而笑,興味盎然,道:海棠為花中佳品,嬌而不媚,庄而不肅,非若他花冶容不正者可擬。貴嬪的棠梨宮的確是個絕妙的所在。

我的雙頰盈滿恬美的微笑,向皇后道:若非皇後娘娘當日指了這棠梨宮給臣妾,臣妾又安有今日美景可賞呢,正該多謝皇後娘娘。

皇后着湖水色壽山福海暗花綾衣,一雙鎏金掐絲點翠轉珠鳳凰步搖垂下拇指大的明珠累累而動,一手指着我笑道:咱們合宮的姐妹里,就莞妹妹說話最讓人聽着舒服。

欣貴嬪抿嘴兒一笑:我們淑和帝姬如今五歲大,滿嘴裏咬着糖不放,也不如莞妹妹的嘴甜。如此一說,眾人皆笑了出來。

我含羞笑道:欣姐姐說話最愛取笑人,妹妹生性耿直,說的是甜話也是實話。這實話若是聽在合心的人耳中,自然是舒服的。若聽在心有別意的人耳中,怕是暗地裏要埋怨妹妹了。所以妹妹總是得罪了人也不曉得。

敬妃取了一枚青梅蘸了玫瑰漿汁,笑容恬和道:莞妹妹這話又像是拐着彎兒夸人呢。

陵容站在皇後身后,彎了一枝海棠花輕嗅,回首細聲細氣道:姐姐說的話就如敬妃姐姐手中的青梅,喜歡的人便說是甜,不喜歡的人就覺着酸澀。不過是各人的心思罷了。

我定一定,目光凝落在她身上:安妹妹說得不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罷了。

她的笑微有些訕訕的,隨手自盤中拈了一顆櫻桃吃了,道:好甜呵。我微微瞬目,瞧着她但笑不語。

棠梨宮畢竟狹小了些,我進封貴嬪之後也未曾着意加以修葺,只把原來瑩心堂的堂名換作了殿名,此時皇后帶着四五個妃嬪,又盈盈立了一殿的侍女宮婢,雲鬟霧鬢,香風影動,又命了年幼的宮女在庭院裏踢羽毛毽子,一時間鶯聲笑語續續不斷。

正熱鬧着,忽聞得外頭一聲大哭,原本守在外頭的宮女內監一同喧嘩起來,皇后隱然蹙眉,我壓住不快之色,低聲問槿汐道:什麼事?

話音未落,卻見儀門下奔進一人來。我登時喝道:誰這樣無禮!外頭怎不攔住?不曉得皇後娘娘在這裏么!

那人奔至我眼前,抬起頭來一看,竟是嫂嫂薛茜桃。她悲呼一聲:貴嬪娘娘——整個人都匍匐在了地上。

我又氣又急又心疼,忙着左右的人扶了嫂嫂起來,道:現放着皇后和幾位娘娘在這裏,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這樣子成什麼體統!

皇后忙道:有了身孕的人了,究竟什麼事鬧成這樣?!

嫂嫂被人攙起,我才看清她的模樣,滿面上風塵僕僕,哭得和淚人兒一般,一件寬鬆的縐綢外袍被揉搓得稀皺,四個多月的身孕體量一望即知。頭髮散亂披在身後,雖然凌亂狼狽,然而雙目灼灼有神,大家風範猶未散盡。嫂嫂見皇后和幾位妃嬪皆在,忙整衣退開一步,施了一禮。然而一見我,眼中淚水滾滾落下,悲不自禁,哭道:娘娘!請娘娘為妾身做主。

我勸道:嫂嫂有話好好說罷,何苦來。於是命槿汐親自安置了她坐下,我問道:究竟是什麼事?皇後娘娘在此,嫂嫂只管說了來,必定回為你做主的。

嫂嫂大聲悲哭,道:夫君要休了我!

休妻是大事。尤其是官吏世族之家,不可僅憑七出之條就要休妻,必須高堂應允,族中共同議定。

我一驚,與皇后互視一眼,忙問道:這是為什麼緣故呢?

嫂嫂一時語塞,卻支支吾吾着說不出話來,隨她一同進來的侍婢道:聽說那邊也有了一個月的身孕,少爺日日嚷着要納……那個女人為妾入府,少夫人雖然氣憤不過,為著她好歹懷了少爺的子嗣便去看她送些補品,誰曉得那女人十分囂張,對少夫人大大不敬。少夫人一氣之下就推了她一把,當時她還神清氣爽奚落少夫人。可是今日一早竟鬧了起來說少夫人推了一把就小產了。少爺大怒馬上就下了一紙休書要休了少夫人。

嫂嫂失聲痛哭不已,舉手抹淚時衣袖一松露出幾條紫青傷痕。我眼尖,一把捲起嫂嫂衣袖把手拉到面前,道:這是怎麼回事?

嫂嫂見實在瞞不過,抽抽噎噎道:為著我不肯,夫君還動手了。

欣貴嬪在一旁嗨了一聲,快言快語道:這算什麼男人!這就動上手了?誰曉得那孩子是怎麼掉的,再說生下來也不過是個賤胚子。甄夫人這還有着身子呢。

皇后看了她一眼,和顏悅色道:欣貴嬪性子急,不過有句話也在理,那孩子怎麼掉的還是個未知之數,怎麼好貿然就休妻。何況那個女子的孩子是甄大人的,難道少夫人肚子裏那個就不是么?這也未免太魯莽了。

陵容默然聽了許久,道一句:甄大人不至如此罷。

陵容方說完這一句,外頭小連子進來道:啟稟各位娘娘。外頭侍衛說甄大人來了,急着求見呢!

皇后道:哪一位甄大人?

小連子道:是我們娘娘的兄長甄大人。

嫂嫂下意識的縮了縮身子,哭求道:娘娘您看,他也追進宮來了,只怕非要休我不可呢!

我聽得哥哥來了,不由柳眉倒豎,道:這個糊塗人,竟被迷惑至此!宮裏也他可以撒野的地方么?嫂嫂別慌。他來得正好,看本宮如何給他一個明白。我向皇后道:娘娘是後宮之主,這件事既然鬧到了這裏,就不是臣妾一個人的家事了。但求娘娘疼一疼臣妾,為臣妾和嫂嫂主持公道吧。

皇后沉吟道:既鬧到了眼前,本宮也不能撒手不關。去請了甄大人進來吧。想了想又補充一句,要兵甲盡卸。

小連子垂手出去了。敬妃扯一扯欣貴嬪和陵容的衣袖,恭敬道:臣妾們不宜無故會見外男,先退居內堂了。

皇后頷首道:好。且去裏頭避一避吧。說著我便讓浣碧引了她們三個進內堂休息,她們的宮女也自尾隨進去。

嫂嫂見了哥哥氣勢洶洶進來,先怯了幾分,起來行了妻子見夫的禮儀。哥哥卻掉頭不顧,只向皇后和我行禮。

皇后見如此也皺了眉頭,一時也未發作,只宣了哥哥一邊坐下。我不免話中有氣:嫂嫂腹中有哥哥的骨肉,哥哥在人前就是這樣待她的嗎?那麼人後之狀可想而知。

哥哥不聞則已,一聽之下瞬間變色道:娘娘是臣的親妹妹,怎麼一味偏袒旁人!薛氏腹中是臣的骨肉,難道佳儀腹中死去的不是臣的親生孩子么?!

我自幼備受各個疼愛,進宮后兄妹間亦多了幾分君臣之禮,何曾被哥哥這樣當面頂撞過。登時怒道:哥哥說嫂嫂是旁人?嫂嫂是我甄家媳婦、你的結髮妻子,怎好說是旁人!那麼哥哥眼裏只有那個煙花女子才是心上眼中一刻也放不下的人么?我強壓住惱怒,道:何況這孩子怎麼掉的還不清楚。嫂嫂從無大過、又有着身孕,難道哥哥忍心將她驅逐出門成為棄婦?

哥哥上前一步,冷然從懷中掏出一紙雪白紙張,往嫂嫂面前一擲:這是休書!你拿了立刻就走。竟敢害我愛妾幼子,我不願在見你這蛇蠍婦人!

皇後面上的肌肉悚然一跳,咳了一聲嚴肅道:本宮與貴嬪面前,甄大人也該注意言行。不該失了人臣之份。

哥哥恭身道:是。臣謹記皇後娘娘教訓。

嫂嫂掩面哭泣,泣不成聲,委頓在地上。突然一個轉身,便欲往那棵盆口粗的海棠樹上撞上去。眼看就要血濺五步,我嚇得臉色也變了。幸好小連子眼疾手快,一挺身擋在了樹前,嫂嫂這才幸免於難。

哥哥雖然也有些害怕,怔了一怔,嫌惡之情立時溢於言表,甩一甩袖子不屑道:一哭二鬧三上吊,當真是個無知婦人!俗氣可惡至極!

如此場景,我更是勃然大怒:我甄家五代從未聽聞休妻一事。哥哥非要鬧出人命不可么?皇上和親家薛大人那裏又要如何交代。

哥哥只冷冷看一眼嫂嫂,道:如此賤人殺害臣的骨肉,臣勢必不與她再共處!

我氣得說不出話,皇后着力安慰,嫂嫂搶地而哭,眾人忙不迭去拉,死活勸了下來。一時間場面混亂,我道:反了反了,好歹是在宮裏皇後面前,鬧得跟市井村婦似的,本宮有什麼意思!

正當此時,陵容忽然閃身揭開帷幕,自內堂翩然而出。陵容排眾而上扶起嫂嫂,輕柔道:少夫人切莫太傷心,好歹有皇后和貴嬪做主呢。少夫人什麼也不顧了,也得顧及腹中孩兒啊。為娘的十月辛苦,難道就要這樣一朝斷送么?何況若是少夫人一死,甄大人的一世名聲就算是賠進去了。少夫人不可輕賤自己性命啊。說著抬頭看了哥哥一眼。

哥哥眼神微有閃躲,只避身不去看她,只道:小媛小主安好。

嫂嫂見了陵容,不覺微微一怔,她身邊的侍婢已然咦了一聲,好奇出口道:這位小主與那個佳儀姑娘真有兩分像呢。話音一落,陵容也怔住了。

嫂嫂一愣,立刻厲聲呵斥道:不許胡說冒犯小主。說著稍稍止住了哭,哽咽道:奴婢不懂規矩,叫小主見怪了。

陵容微微一笑搖頭,用自己的絹子為嫂嫂拭去面上淚痕,道:不妨事的。但請少夫人與我一同入內洗漱整齊吧,這樣子恐奴才們見了笑話啊。我略點頭,嫂嫂依言進去了。

陵容盈盈行了幾步,又回身向哥哥道:我雖未見過大人口中所說的佳儀姑娘,但以大人的眼光,必定是風華佳人。只是我冒昧奉勸大人一句:新歡雖好,也切莫忘了舊人啊。難道大人全然忘了昔日舊情么?

哥哥神情頗有觸動,剎那無言以對,只立在當地。陵容也不再多言,只扶了嫂嫂施施然復又入內。

一時場面清靜,我好言相勸道:安小媛的話哥哥聽了也該醍醐灌頂了吧。本宮勸哥哥一句,這孩子怎麼沒的尚不可知。哥哥與她來往不過兩月,怎麼突然有了身孕又突然沒了,安知不是有什麼詭計在內。嫂嫂向來賢淑,哥哥若要納妾必不會反對,可也要好人家的女子正經聘了來,怎麼也得等嫂嫂生產完了出月才好。為一個出身卑賤、倚門賣笑的煙花女子鬧得沸反盈天、家中失和成什麼體統呢。

哥哥先還靜靜聽着,末了漸漸泛起痛恨之色,生硬道:貴嬪娘娘要維護薛氏也就罷了,何必句句針對佳儀。人人覺得佳儀出身卑賤,臣卻覺得她良善溫柔就好。娘娘對自己不喜之人說話這般刻薄,恕臣不敢聽聞。

我顧着皇后在側,緩和了語氣道:那麼哥哥妄聽人言而要休離結髮妻子,本宮就更不敢聽了。既然哥哥說佳儀是良善直人,那麼試問良善之人是否應當馴順於正妻,怎麼會挑撥得父子失和、夫妻離異呢?我越說口吻越是激憤,紅了眼圈道:本宮瞧着哥哥倒像是衝著本宮來的,難道哥哥耿耿於懷的是嫂嫂當年是本宮所指,不稱你的心意么?才要藉著今日此事泄憤。說著心下難受,不由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皇后見我難過,忙拉住我低聲道:你瞧瞧你這和事老做的,沒勸和別人反倒把自己招哭了,還怎麼勸人呢。於是回頭申斥哥哥道:甄大人雖是兄長卻也是臣子,在貴嬪面前怎可這樣無禮犯上,忘了君臣之儀!

哥哥昂然道:既然貴嬪娘娘自己說了出來,臣也不用再掩飾了。當年娘娘一意孤行為臣選娶名門,卻不顧臣與薛氏素未謀面就草草定下親事,以致有今日之禍。臣忍耐至今,斷斷不能再和薛氏共處,也望皇後娘娘明鑒。哥哥說了這番話出來,自己也平靜了許多,只是目色陰沉,似有烏雲層迭。

這樣冷寂而疏離的相對,只聽見內堂有茶盞碎地之聲,嫂嫂泠然而出,神色如冰,不似方才。她早已梳洗清爽,面色蒼白如紙,拍手道:好好好!今日你總算說了出來。原來咱們夫妻相處日久,你總是對我心有芥蒂。我薛茜桃自與你成婚以來一直恪守婦道、孝養尊長。今日你說得明白,心中從未有我,咱們再做夫妻也是無益,不用你一紙休書——甄珩!我與你恩斷義絕便了。

嫂嫂容色如紙,長身玉立,更楚楚可憐之中更有不能抹去的堅毅。我只看得心酸不已,拉住嫂嫂道:本宮可以沒有不顧親情的兄長,卻不能沒有情誼深厚的嫂嫂。哥哥有今日之言全在本宮,既然嫂嫂與他恩斷義絕,本宮也不能再與這樣的兄長相處了。我抹一抹淚痕,指着殿門道:甄大人如此總有一天會眾叛親離,本宮不願再見你,兄妹之情至今日便了。大人走罷。

眾人見此情此景,嚇的一聲也不敢言語。皇后道:甄大人糊塗了,貴嬪你也氣糊塗了么,怎麼可以說這樣的話。天倫親情,難道要為一區區女子而葬送么?

哥哥沉靜片刻,目中儘是沉重的冷淡與疏遠,他扯直了袍袖,穩穩施了一禮道:人人與臣絕離不要緊,臣只要佳儀一個。臣告辭。說著再不回頭,闊步走出了棠梨宮。

我傷心哭道:皇后可聽見他的話了,臣妾從此再無兄長了!言罷凄然轉首,與嫂嫂抱頭慟哭。皇后與敬妃、欣貴嬪皆是唏噓不已。陵容依依站立身邊,只是一臉平靜如水的沉默。

自哥哥一鬧離去后,我受了氣惱又着了風寒,加之春末夏初時候天氣反覆,這風寒也好得慢,許多的冰糖雪梨或是紅糖燉枇杷葉吃下去也沒個動靜,到五月里換了單被,依舊總是咳嗽着不見大好。

溫實初來為我把脈時只說:娘娘身子不錯,好好養着吧。

我道:就是有些頭暈,大人你為我配製的那些湯藥真是苦得難以下咽,還不如冰糖雪梨或是紅糖燉枇杷葉吃着甜些,但又甜得發膩。

他笑:那就改吃藥丸吧。

我輕輕搖着紈扇,道:也不知是否天氣熱起來的緣故,吃什麼總覺得都沒有味道。

溫實初一哂:娘娘向來有滯夏的毛病,又加之天天山珍海味的,故而吃膩了胃口吧。

我忍不住笑:是啊。天天的肥雞大鴨子、翅肚葷膩,偶爾想些素的,非要起個什麼素雞、素鴨的葷名字,一聽便倒胃口。

溫實初道:吃些開胃的涼菜吧。他忍俊不禁:娘娘要是不嫌酸,就吃人肉做藥引吧,保准什麼病也好了。

這話說的本是玩笑,卻見湖綠縐紗軟簾一動,陵容已經進來了,她笑吟吟道:溫太醫在這裏,姐姐的病就該好了。

我招呼她坐下,又問溫實初:眉姐姐近來身子如何?

溫實初用軟布擦拭着銀針,道:近來容華小主身子不錯,微臣就沒有時常去請脈。

我看他一眼:這便好,有勞溫大人了。

溫實初一走,陵容方道:聽說姐姐病中胃口不大好,特意備了些清淡的小菜,姐姐嘗一嘗吧。說著從食盒中一一取出列開:一盤清炒蘆蒿、一盤鹹肉汁浸過的嫩筍片、一盤馬蘭頭豆腐丁拌香油和一碗薺菜餛飩,外加一碗玉田香米粥。

我不好推卻她的一番功夫,又見她神色殷勤,便耐着性子每樣嘗了一口,果然清爽落胃,便道:安妹妹的手藝真好。

陵容仔細看着我吃每一樣菜肴,見我滿意微笑,方道:這些都是江南三四月的時新蔬菜,這邊天氣冷些正當時令,妹妹想着姐姐得了風寒,必不愛吃油膩的,幸好這些姐姐還願意吃,只要有胃口病就好的快了。

我頗有意味地一笑:果然味道是極好的,皇上必定也喜歡,自當不辜負妹妹的手藝。

陵容彷彿聽不懂一般,羞怯道:姐姐這是笑話我么?這是我專門為姐姐準備的心意啊。

我只是微笑着,絮絮扯了別的話說。

閑着無事的時候,便自己撥弄琴弦。長相思的琴聲裊裊,瞬間浮上心頭的,是那一日月下的琴聲與簫聲,記憶里連月光亦是裊裊。

他說,清視貴嬪為知己;

他說,曲通人心,於你是,於我也是;

他的眼底有淡淡的悵然和深深的關懷。

如此一沉思,這樣漸漸炎熱起來的天氣,便似乎還是置身那秋意深濃里,桂花靜靜的,一朵一朵無聲地落在衣襟上,連如絲七弦也萌生了松風竹霜之寒。

這般想着,自己也猝然心驚起來,冷不防浣碧進來,一臉擔心無奈道:府里來的消息,少夫人回娘家去了就再沒回來,少爺更是日日混在外頭不回府,老爺和夫人都氣得不輕呢。她頓一頓,道:老爺已經揚言,不要少爺這個兒子了。

我心下一動,臉色愀然,道:浣碧你看看,兩個妹妹年紀還小不懂事,哥哥是家裏唯一的兒子,還如此的不爭氣,可要怎麼好呢。我們兩個在宮裏,卻是半點忙也幫不上。

浣碧勸道:小姐不要氣惱,等老爺消了氣轉圜過來就好了。等有一日少爺想明白了,再去接回少夫人,不就一家和睦了么。她面色有些驚懼,道:回想那一日在咱們宮裏,小姐和少夫人、少爺鬧成那樣,想想還是后怕。

我搖頭不已: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種事哪裏瞞得住,我聽皇上說外面也是鬧得沸沸揚揚的,滿城風雨,都在看我們甄家的笑話呢。

浣碧抿一抿嘴,低聲道:宮裏頭也傳得很不堪呢,只怕華妃宮裏得意的要死。

我不動聲色,只說:我身上乏了。轉而目光凝滯在琴弦上,復又有些不着底的害怕,於是道:這些日子我不愛彈琴,你把琴收起來就是。

午睡一覺睡得香甜,醒來身上還是懶懶的乏力,新換的撕帳重疊垂下,彷彿有一人立在床前。我朦朧着,只聞到一股奇異的葯香,葯中微有血腥之氣,和草藥的苦澀辛香攪在一起,說不出的怪異奇妙。

我隨口問:在燉什麼葯?

卻是陵容的聲音溫溫然響起,掀起了帳子道:姐姐醒了?

我微有詫異,問:你在燉藥么?

陵容輕輕微笑道:是妹妹在自己宮裏熬的葯,拿來姐姐這裏溫着。她的笑有些勉強,溫太醫給的方子,姐姐喝了就會很快痊癒了。

我不解道:溫太醫並沒有開新的方子給我啊,妹妹哪裏來的葯呢。

她起身端起紫砂葯壺,倒出一盞濃黑的葯汁,行至我身畔坐下,懇求道:姐姐喝了罷。

葯端得近,那股腥氣愈發重,我驚疑不定,道:這是什麼葯?

陵容小心翼翼捧着喝了一小口,道:姐姐別怕,妹妹已經喝過了,沒有事的。

我不明白她的用意,只是盯着她打量不止,陵容楚楚一笑,道:姐姐難道不信我么?她一抬手,手臂上一圈厚厚的雪白的紗布赫然在質料輕薄的衣袖下顯現。

我顧不得喝葯,握住她手臂道:這是怎麼了?

陵容急急扯了衣袖裹住遮掩,道:沒什麼,不小心傷到了。

我不容分說,握住她手臂不放,,那紗布纏地厚密,可依然有血跡隱然滲出。我心底又是震驚又是疑惑:你的手……我遲疑着,把目光投想那一碗濃黑的葯汁。

陵容緩緩落下淚來:是。那日我進來正巧聽見溫太醫說以人肉做藥引姐姐的病就可痊癒,所以才儘力一試。希望姐姐可以藥到病除。

我震驚之下有些錯愕,也有些感動,不覺濕了眼眶:你瘋了——那不過是溫太醫一句玩笑話罷了,怎麼可以當真呢。況且我並不是什麼大病,過些日子自然就好了。

陵容搖頭道:我不管,我只要姐姐好好的便可。陵容的淚一滴一滴落在裙上,化作一個一個濕潤的圓暈。她道:自姐姐再度得皇上愛幸后,我便覺出姐姐和我生分了不少,可是因為皇上也寵幸我的緣故么?她的態度堅定而凜然:妹妹在宮中無依無靠,唯有姐姐和皇上。若因為皇上的寵幸而使姐姐生疏,妹妹我寧願只要姐姐的。

我心思動了動,並無忘記前事,只嘆息道:陵容,我並不是這樣的意思,只是……

陵容沒有再讓我說下去,她哀婉的聲音阻擋了我的:姐姐,眉姐姐已經和咱們生疏了,難道你也要和我生份了么?咱們三個是一塊而進宮的,我雖然比不上眉姐姐和你一同長大的情誼,可是當日在甄府一同度過的日子,妹妹從沒有一日忘懷。

陵容的話字字挑動了我的心腸。甄府的日子,那是許久以前了吧。陵容寄居在我家中,一同起坐休息,片刻也不離開,連一支玉簪子也要輪換着帶。那樣親密無間。宮中的歲月,消磨了那麼多東西,連眉庄亦是生疏了。我所僅有的相識久遠的,只剩了陵容一個。

我真是要與她生分了么?

我握住她的手反覆看,道:就算你一心為我,又何必割肉做葯自殘身體呢?

陵容面上帶着笑,淚珠滑落的痕迹曲折而晶瑩,令人看在眼中無比酸楚,她一字一句用力道:因為你不僅是我在宮中唯一可依靠的姐姐,更是我朝思暮想的人的妹妹呵。

我震驚到無以復加,心跳的聲音蓬蓬地厲害。這許多日子以來的隱秘揣測和驚心,步步為營的提醒和阻止,這一刻她乍然告訴了我,恍如還在夢裏一般不敢相信。

我忙捂了她的嘴,環顧四周道:你不要命了么——這話可是能隨便說的么?

陵容笑得凄楚,那深重的憂傷仿若被露水沾濕了潔白羽毛的鳥翅,沉沉的抬不起來。她緩緩道:一進了宮,我的命早不是我自己的了。她凄然望着我:原知是配不上擔不起的,深宮寂寞,不過是我的一點痴心妄想而已。本來甄公子與少夫人門戶相當,理當琴瑟和諧,我也為他們高興。可是如今竟成了這樣……

她的話,重重撞在了我的心上,痴心妄想——我彈奏長相思時那一點記憶,算不算也是我的痴心妄想呢?可怕而又不應該的痴心妄想呵,除了玄凌之外,我是不該再想起任何一個男人的。

我怔怔出神一笑,片刻慨嘆道:我們都是皇上的女人呵。生是皇上的,死也是皇上的。

陵容喃喃自語:生是他的,死也是他的……她痴痴舉眸,緊緊攥着自己手中的絹子:那麼我的心……是誰的?

我惘然搖頭:心?也不是我們自己的。

陵容看着我,靜靜道:是啊。什麼都是皇上的,心也是。那我就留出一點心,讓我偶爾想想值得我想的人,想的事吧。

她對哥哥竟是這樣的真心,這些真心,一如她進宮前那一晚無聲而孤寂的仰望。清冷月光下,她獨自立於哥哥的窗下,凝望他的身影。我不忍再聽,拉住了她,道:把葯倒了吧,我不能喝你的血肉來治自己的病。

陵容恍若未聞,目光只駐留在我身上,姐姐,我是不會害你的。因為你是他的妹妹呵,也是唯一肯幫我的人。姐姐,你要信我——這宮裏,只有我們姐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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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甄嬛傳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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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桃花流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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