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對不起……”夏繪溪的喃喃的重複了一遍,“你對我說對不起……可是死掉的人呢?又該怎麼聽到這三個字?”
蘇如昊修眉微微一踅,卻沒有再開口解釋什麼。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我不是在說新葯的事……那件事,我相信你,你不會拿着人命來開玩笑。”她輕輕咳嗽了一聲,彷彿空氣忽然稀薄起來,而她呼吸有些困難,不得不停了很久,“我是在說,被你拿走的那張資料,編號十七的那個案例……《會唱歌的鳶尾花》……那個你網上認識的女孩子……”
蘇如昊的瞳孔在瞬間彷彿被強光一照,微微縮了一縮,而他的手指,亦無意識的抓緊了她的手掌,用力得不可思議,夏繪溪抿着唇忍住,才沒有驚呼出聲。
半晌之後,直到確認了自己已經控制了情緒,蘇如昊才極緩的開口:“哪個女孩子?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呵……這才是你想要隱瞞起的秘密么?”夏繪溪淡淡的開口,側影在黑夜之中,分外的單薄,“裴璇,裴越澤同父異母的妹妹,你真的不知道么?”
“她最愛的詩歌,是那首《會唱歌的鳶尾花》,她在自述資料里說,她愛的男子,和她一樣,喜歡這首詩。她的初戀,應該是和所有年輕的女孩子一樣美好夢幻的吧?也只有那麼小的年紀,才會相信網上的甜言蜜語,才會天真到去相信一個陌生人……”
她抬起了眼眸,靜靜的望向身邊坐着的男子:“我都忘了,你向來都很擅長怎麼抓住一個人的心。況且,她又是裴越澤的妹妹,你沒有理由不去刻意接近她。或許,這個身份,比起接近我,更充分一些……是不是?”
蘇如昊的呼吸忽的有些沉重,似是找不到反駁的理由,終於慢慢放開她的手,沉默的像是暗色中一尊雕像。
他的毫不反駁,倏然之間,彷彿將氣溫降到了冰點以下。夏繪溪表情中僅有的、淺淺的希望,也一點點的黯淡下去,她輕輕的苦笑了一聲,“這麼說,我沒有猜錯?”
而他終於開口:“這些……你怎麼知道的?”
她是怎麼知道的,現在還有什麼關係呢?夏繪溪閉了眼睛,將自己的手從他的手中抽了出來,深深的插進了海灘的沙粒之中,一下又一下,彷彿這樣可以讓自己心中沉甸甸的壓力減輕上少許。
這麼空曠的海灘,這麼寂寥的大海,總該有人說些什麼吧?
她只覺得自己彷彿是機器,為了掩蓋這樣的沉默和不安,毫無感情的開口說話。
“裴璇她參加過當時南大的一個心理實驗項目,實驗之前,每個被試都要有一份自述材料。我只是恰好看到了。她寫得很隱秘,很難讀懂,可是那些意象……我全都清楚……虛無縹緲的網戀,還有裴越澤對她的感情,我想其中的每一項,都足以讓那個小姑娘患上抑鬱症。”
“那份材料是你拿走的吧?事後我想了想,那天晚上,只有你在我的辦公室,也只有你可能接觸到。你不讓我看到,是不是因為裏邊也有相似的內容,所以怕我疑心?我在你家翻到那本詩集,又讀到那首詩,忽然就有些想明白了,你那個時侯,讀舒婷的詩歌……是在努力的接近她、拉近你們之間的距離吧?”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身體輕微的動了動,那件一直披在肩頭的外套,就滑落在了沙灘上。
她沒去拿起來,他亦沒有任何動靜。
彷彿是風中即將石化的兩尊岩石,他們依偎着坐着,卻比任何的時候都要疏離。
“裴家……和你,究竟有什麼樣的仇恨?你才會處心積慮的去這麼做?”說到後來,夏繪溪的心頭,只是淡淡的盤旋了這樣的一個疑問,於是順口問出來,他說或者不說,也無所謂了——彷彿結果已經陳列於面前,再去糾結所謂的原因,又豈不是本末倒置么?
“小溪,你以前問我,為什麼學心理學,為什麼不進安美,我那時候說,全是因為自己的興趣,其實並不是在騙你。”蘇如昊聽她說了這麼久,終於安靜的開口,聲音悠淡而平和,彷彿他們之間並不是在爭執,亦不是在對峙,而他只是說一個故事給她聽。
“安美以前是我父親和大伯一起在管理。我父親對我向來寬鬆,因為我對商科沒有興趣,所以在國外的時候,也由着我的想法,學了心理學。家族的事業,他們確實不擔心,因為我大伯也有孩子,也能繼承。
裴家和我家,也確實是早就相識的。裴越澤的父親去世,他開始管理CRIX的時候,出了資金問題,那個時侯,是我父親幫了他一把。或許是那時候的裴越澤,讓我父親想起了自己年輕創業的時候。我還記得,他當時對我說,裴家的那個年輕人很不簡單,年紀輕輕,要做到這樣很不容易。
那件事後,CRIX和安美有了好幾項合作,彼此都很有誠意,所以關係也越來越好。
直到後來,安美的消炎藥物研發上市后,忽然出了藥品污染的巨大丑聞。當時波及的範圍極廣,藥品回收、重檢、接受調查,那時候股價一落千丈,公關信譽度也降到了最低。我父親因為處理這件事,彷彿老了數十歲。
偏偏調查結果出來之前,公司又遭到惡意收購,CRIX的策略很巧妙。裴越澤利用了前幾次和安美的合作,進而熟識了當時安美的幾個股東,恰好當時安美的醜聞又是最嚴重的時刻,整個公司看起來前景黯淡。大多數人都選擇了將手中的股份高價拋售給CRIX。
調查結果出來。其實那個藥物事故和安美的研發毫無關係,只是包裝外運的時候出了問題,也就是說,整件事都是虛驚一場。
事件平息下來的時候,收購已經完成得差不多了,我父親的心血,就這麼落在裴越澤的手裏。他又氣又急,腦溢血,很快就走了。
當時我在醫院裏陪着他,心裏真是悔恨。他雖然抱怨我不繼承家裏的事業,可實際上,從來不會真的限制我去做自己喜歡的事。那時候我想,如果我一直聽他的建議,讀的是商科,如果一開始就幫他的忙,有人在旁邊幫着他,會不會好一些?至少在出了這樣大的危機的時候,壓力不至於全在他一個老人身上。
我家在國內,有一座老宅子。在安美資金鏈最緊張、運轉最困難的時候,我父親迫不得已,這座傳了好幾代的老宅,也不得不賣了出去……後來才知道,買家也是他,裴越澤。”
夏繪溪低低的驚呼一聲,悄然打斷了他:“是——那座……”
蘇如昊輕輕笑了笑:“是,就是你去給裴越澤做心理諮詢時,他住的那個宅子。我父親以前一直說,過兩年他退休了,就要搬回那裏去住。可是,直到他去世,這個心愿,也沒有達成。
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發誓,安美落在裴越澤手中的那些東西,我遲早要全部要回來。不是因為那些股份值多少錢,只是為了我父親爭一口氣。
安美那時一落千丈,幸而不是一無所有。我大伯一直在主持安美的整合一體化,很多投資和項目,投在了非製藥的行業。所以後來慢慢的調整元氣,就是憑了這一份根基。
那時我一直琢磨着從哪裏入手去接近裴越澤。他有個妹妹,我想,最好的方法,應該是從他的親人開始……就像他對安美、對我父親做過的那樣。所以我設法在網上接近他的妹妹,又慢慢的了解她。
那個小姑娘……其實沒什麼好說的……是很天真,被裴越澤保護的很好。在我看來,並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所以慢慢的,我也沒有再和她聯繫下去。
直到兩年前,裴越澤忽然求助我當時的碩士生導師,似乎得了嚴重的心理疾病。我當時十分好奇,想盡辦法去拿他的資料,雖然最後收集得一直不多,可是也大致明白了。他的妹妹自殺,而他開始有人格分裂癥狀。
這件事啟發了我,我學心理,這本身就是極好的優勢。或許,還能將他的心理防線徹底的擊潰,這樣子的報復,可能更痛快淋漓一些。所以我密切的關注Edward對他的治療,慢慢的觀察他心理上的疏漏和弱點。
治療只持續了一段時間,他或許治好了,又或許還有隱患在,可是他匆忙的回國了,據說是因為CRIX有一項治療抑鬱症的藥物的開發計劃。
我知道那是和國內的南大研究所合作的,所以在碩士畢業后,聯繫了彭教授,也回國了。”
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緩,只在此處頓了頓,自嘲的笑了笑,最後又說:“接下去的事,我想你都知道了。我的確是不懷好意而來。”
“至於你說的,裴越澤妹妹的自殺,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在你的辦公室里抽取了那份資料,也並不是為了遮掩什麼,我不知道你已經對這件事了解了那麼多……只是因為那個名字,我一時好奇罷了。那份案例,愈發證明了她妹妹的死,於他而言,是一個很大的創傷,我肯定這是他心理的弱點之一,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他不會在新葯開發上這麼急切,最後栽了這樣一個大跟斗。”
海風颳得人臉頰漸漸的疼痛起來,夏繪溪昏昏沉沉的聽他講完所有的一切,只是沉默。她初識他的時候,總是不自禁的對他產生親近的感情,又或者總是暗暗的羨慕他,忍不住會因為自己心底那些陰暗而晦澀的往事而黯然自卑,而他的言行舉止,每每像是陽光,一次又一次柔和的撫慰自己……原來,那些也不過是表象罷了。
她能理解他失去父親的痛苦,也理解他數年來的隱忍和痛苦……可她沒法理解的是,為了這一份執念和復仇,卻讓這麼多人陷在痛苦之中。
蘇如昊的聲音再一次傳來的時候,已經帶了不確定的懇求,隨着咸濕的風,鑽進她的耳中。
“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你……還能不能再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