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最近南大的校園裏紛紛擾擾,師生間的話題全是圍繞着即將到來的百年校慶。據說校方已經重新規劃了校園佈局。新的理科大樓正在籌建中,而計劃中的選址,也包括了教工宿舍。

原本只是教師之間的流傳的消息,可信度不算很高。然而就在前幾天,學院裏正式的消息傳達下來,下個月月底正式開始拆遷。為了盡量安撫青年教師,學校又專門發了臨時補助,並由校方發了通知,說明青年教師可以使申請購買集資建造的新房。

這倒真是一件好事。既然集資建房,自然比市面上的商品房要實惠的多。只是這段時間卻免不了要辛苦一些,既要租房,又要搬家。

院辦的老師打來了電話,問夏繪溪要不要申請。她想了想,又和蘇如昊商量。

蘇如昊倒是很爽快的說:“隨你吧。要不申請一套也可以。”

她就把名字報了上去,回頭又接到蘇如昊電話:“你的東西理得怎麼樣了?今天要不要先搬一些過來?”

辦公室還有同事在,夏繪溪壓低了聲音,跑到走廊的窗前,聲音還有些猶豫:“要不,我還是先租一套住着吧,院裏的小張老師也在找人合租……”

他的聲音有些不耐煩:“怎麼又猶豫起來了?不是說得好好了么?”

他們昨天剛剛商量好,這段時間,夏繪溪就搬到他家裏住一段時間。一方面是因為附近的小區並沒有十分滿意的房子,另一方面,他住的房子確實有空着的兩個房間,彼此間不會打擾。

夏繪溪本來十分的躊躇,最後好不容易點了頭,想不到到了今天又開始不自在了。蘇如昊的聲音就沒帶了好氣:“寒假不也住得好好的么?就這樣吧,你先把書理一理,我晚上幫你搬。”

夏繪溪看看時間,“哦”了一聲:“那你九點多過來吧?我再理理。”

一下班,她匆匆忙忙的在食堂吃完飯,就趕回宿捨去收拾。

家裏的書也實在是太多了,裝了三個箱子,夏繪溪一屁股坐在一地的雜物中間,正想着要不要打個電話讓蘇如昊過來一起幫忙,忽然手機一明一暗的在手邊亮起來。

她看了一眼那個名字,想了一會兒,才接起來。

天色剛剛暗下來,她握着電話,站起來向窗外張望了一會兒,才慢慢的說:“那你等一會兒,我馬上下來。”

宿舍樓下沒有什麼人,夏繪溪看見那輛車子停在花壇邊,不知道為什麼,並不願意坐進去,於是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過去敲了敲車窗:“裴先生,我們去那邊坐着說吧。”

她微笑着示意他出來,又指了指路燈下那個木椅。

只是淺淺一笑,裴越澤便怔了怔,這段時間無論是助手、甚至自己打電話給她,她的回應始終是抽不出時間。最初是有些惱怒的,然而現在的心態因為變得極為微妙——既有些無奈,又夾雜了不深不淺的空虛,如果要做到像以前那麼逼她,倒是無論如何也硬不起心腸來。於是只能像自己說的那樣,慢慢的等她。

那個木椅少有人坐,沾了淺淺的一層灰。夏繪溪走在裴越澤的身前,恰好口袋裏還有紙巾,於是彎下腰擦了擦,才說:“坐吧。”又略帶歉意的說,“實在對不起,要搬家,家裏亂七八糟的。不然應該請你上去坐坐。”

他們並肩坐下,裴越澤微微鎖着眉,並沒有開口。

夏繪溪注意到了他手裏拿着的數張紙片,問了一句:“這是給我看的?”

他回過神來,遞給她,淡淡的說:“是啊。”

藉著路燈的光線,夏繪溪凝神看着。一共三張圖畫,她仔仔細細的看完,長舒了一口氣:“這是你這個月的時間畫的?”

他微笑:“隨筆塗抹的。”

然而夏繪溪的表情比他想像得要生動和快活很多,她從中間抽出一張說:“這是最近畫的,對不對?”

他掃了一眼,點頭:“是。”

夏繪溪看着他,表情愉悅,雙眸更是熠熠生輝,像是兩泓微光泠泠的湖水。

“裴先生,你自己感覺到那種分裂在逐漸的癒合么?”她帶着掩飾不住的興奮,抿了抿唇繼續,“或者,你已經越來越清晰的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精神狀態,不是像以前那樣只是混沌一片了?”

裴越澤沉默了片刻,對她的振奮恍若不覺,只是慢慢的說:“你是說,我在好轉起來?”

的確是的,從三幅畫的構圖來看,分裂的標誌線條已經在逐漸的減少,而畫的結構日趨平和穩定,甚至他在無意識之中,可以做到左右協調。這些都是他在逐漸的好轉和癒合的標誌。

她不禁又笑盈盈的抬起頭看着他,低聲說:“我真想知道,是什麼讓你好轉的這麼快。”

“是么?”他亦微笑,目光卻極為鋒銳的望向她,平緩的說,“我倒可以猜一猜。”

夏繪溪依然拿着那三幅畫,指尖輕輕的撫平紙張的褶皺,順口應了一句:“什麼?”

“我想,說我正在好轉,難道不是你不想繼續下去的借口么?”

春夜的氣候依然是十分的多變,說話之間,已經有微涼的雨絲飄蕩下來,冷嘶嘶的落進脖頸中,彷彿是冰粒兒,激起了一身的疙瘩。

夏繪溪的微笑僵在唇邊,她慢慢的抬起頭,一點點對上他的目光,聲音亦在逐漸的變冷:“你說什麼?”

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纖瘦的肩膀更是輕輕抖動着,似乎是在畏懼這樣的天氣。

裴越澤心中微微一動,強抑住心中那絲愈來愈重的後悔,依舊清淺的說:“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嗯”了一聲,側了側身子,平靜的說:“我不明白。”

雨絲越來越粗,直至淅淅瀝瀝恍若小小的溪水,透過他們頭頂的槐樹葉,點點滴滴的流淌下來。

夏繪溪伸出手掌,接了兩滴雨水:“就像你說的,以後我不再是你的諮詢師,但是這些畫作請保留好,或許別的分析師也會用得上。我那裏還有一張你在海邊畫的複製圖,明天我會送到張助理那裏。”

她站起來,又淡淡的回眸看了他一眼:“裴先生,之前我們之間的諮詢,確實讓我和我的男朋友之間起了些爭執,也一直很困擾我。但是請你相信,我不會因為出於私心,就故意誤導你,讓你相信你在好起來。這些圖,你拿去給任何一個經驗豐富的心理分析師來看,我想他們都會得出和我一樣的結論。”

她不再多說什麼,將那些紙張遞還給他,轉身離開。

其實夏繪溪出來的時候就極為匆忙,厚T恤外邊套了一件針織棉衣,又沒帶雨傘,於是將風帽帶上,低了頭就往前走。

這副樣子,忽然叫裴越澤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一次,比這個還要晚的時候,她穿得亂七八糟,跑到校門口來找自己,然後一臉無奈的開車送自己去醫院看病。

從來都是自己在逼她。而她從一開始,只要是答應下來的事,總是在情況許可的前提下,盡了最大的努力。即便是自己掐着她的脖子的時候,她依然不驚不懼,眼神清澈的望向自己。

是啊……他們之間,難道不是自己一直在掐着她的脖子,逼着她做那些她一開始並不願去做的事么?

那個背影已經走出了槐樹的樹蔭,裴越澤凝神看着她一步步的走遠,那些步子踏在了地上的水潭中,深深淺淺的腳印,濺出起起落落的水滴。

這個背影,是獨屬於她的……不存在自己記憶里的任何一個人……也只有她,每一次面對自己的時候,總是坦率而真誠,連作假都不會。

他的聲音彷彿不是自己的,飄渺而遙遠,卻清晰的傳了出去:“夏繪溪。”

夏繪溪的腳步慢了下來,終於遲滯着停住,然後回頭看了一眼。

他慢慢的站起來,走到她的面前,聲音低沉:“你上次問我,每一次,都是什麼最後把我從另一個世界驚醒?”

夏繪溪揚眉,表情略帶了訝異。

他彷彿不可控制的伸出手去,撫上她的臉頰:“是你。”

夏繪溪反芻着那句話,忍不住戰慄了一下,愣了片刻之後,退開了一步,避開他的手指,想要說話,卻又嗆了一口涼氣,劇烈的咳嗽起來。

一直咳得彎下了腰,連眼淚都涌了出來,最後淚眼朦朧的避開了他輕拍自己背脊的手,夏繪溪含糊不清的說:“沒關係,沒關係。”

她的身子一點點的往後退開,似乎要避開他的氣息,咳得天昏地暗的時候,腦子裏卻忽然浮現出裴越澤在海邊做的那幅畫,那時候蘇如昊曾經指着那張圖冷冷的問自己:“那支伸出瓶外的藤蔓枝葉,代表什麼?”

伸出瓶外的枝蔓,代表了生機和希望,又或許是一個新的世界……

夏繪溪忽然不敢想下去了,急急的站了起來,斷斷續續的說:“我先回去了,在下雨,你回車裏去吧。”

轉過了身,再也不敢看他一眼,就要落荒而逃。

而他卻站在原地不動,又從容不迫的重複了一遍:“你聽見我說的了。”

夏繪溪的背影微微一滯,再也沒有停下,直到消逝在夜色之中。

裴越澤回到車裏,倒了車,卻看見一輛黑色的車橫在路上,似是停了很久。

車前大燈的光照上去,駕駛座上坐了一個男人,身影筆直。他心中輕輕一動,嘴角撩起淺淺的一抹笑。那輛車沒開燈,漆黑黑的隱在暗色之中,似乎直到確認裴越澤看清了自己,才打了方向燈,亦調了個頭。

裴越澤心領神會一般,跟着那輛車,駛上了同一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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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夢醒時還在一起(霧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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