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韓睿並沒告訴她要去哪兒,而且這次居然沒有前呼後擁的陣仗。他親自開了輛銀色的CarreraGT,載着她沿着城市中心線的主幹道,一路由西向東而去。
寬闊道路兩側的夜燈和霓虹猶如從天上落入人間的星子,又像是最璀璨的夜明珠,就這樣迅速地被他們拋在了身後。
最後一直開到城區另一邊的濱海大道上,車子才緩緩停下來,方晨的頭髮早就被夜風吹亂,絲絲縷縷地糾纏在一起,她卻只是禁不住感嘆:“這車真好!”
韓睿說:“你也懂車?”
“略懂一點點。”
他揚了揚眉,大概這就算是回應了,又從身上掏出煙盒來,看她一眼,“不介意吧。”
她還沒作聲,他已經將香煙點着了,手肘隨意地支在車窗邊,灰白的煙霧擴散開來,與寒冷的空氣融合在一起。
他的聲音中有種冰凌般的質感,目光側過來淡淡地問:“你難道不害怕?”
或許是夜深人靜的緣故,他的語氣聽起來彷彿稍微有些意怠,可也正因為如此,聲息與暗夜絲絲糾纏,反倒慵懶得魅惑人心。
“怕什麼?”她直視他。
“我們並不熟識。”
“哦,你是指三更半夜,我跟着你上車兜風?”她想了一下:“既然只是兜風而已,那麼又有什麼可怕的?”
他似乎終於正眼看了看她,可是眼底的情緒藏得很好,又或者根本沒有情緒,所以即便距離這麼近,她還是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這個時候電話響起來,他倒是很有禮貌,先說了聲“抱歉”,然後才接通。結果只過了幾秒鐘,韓睿便將剩下的半截香煙彈了出去,然後利落地發動了引擎。
車頂緩緩合起來。
他用的是藍牙,並不影響開車,雙手搭在方向盤上,車速正一步步地往上提升,節奏很明顯。
她有點詫異地看看他,卻恰好瞥見他微微蹙起眉,只聽見他說:“我知道了,你們不用過來。”語氣有些低沉,側臉冷肅。
這時只聽見油門轟地一響,幾乎同一時間,慣性便讓整個背部牢牢貼住座椅,這跑車的底盤本來就低,此刻便更像是貼着地面在行駛,道路兩側的燈光簌簌閃過,幾乎連成一線迅速向後退去。
或許是下意識的,方晨還來不及問明狀況,目光已經先掃到自己這一側的後視鏡,原本還空蕩蕩的後方,此刻卻分明有車跟上來,大喇喇地開着遠光燈,反射在鏡子裏仍舊刺目。
她數了一下,一輛,兩輛,三輛……清一色的黑色轎車,前後交替,偶爾并行,但都遠遠地跟着,似乎是追不上,又或許是不敢貼近,於是便始終維持着一定的距離,忽遠忽近,卻又不肯放棄。
可是,方才明明沒有的。
她很確定,方才一路上後面幾乎一輛車都沒有。說不出心裏到底是種什麼樣的感覺,彷彿隱約害怕,又隱約興奮,她將手指扣牢橫在胸前的安全帶,然後再一次轉過頭去看韓睿。
而他也恰好側過視線,瞥見她很有幾分蒼白的臉色,忽然就那麼笑了一下。
這是她第二次見到他笑,彷彿冰山消融,原本冷峻冰峭的唇部線條竟然不可思議地柔化了許多。
“怕?”他挑眉問。
她略微遲疑,然後搖頭。
其實更多的是覺得暈。她從小就暈車,近幾年雖然被鍛煉得好了許多,不過車速一快,再加上七拐八彎一下,到底還是覺得有些難受。
她開始緊緊閉住嘴巴,胃裏好像開始在翻湧,也不知道這樣的追車情節要上演的什麼時候,唯恐一會兒忍受不了吐在車上。
這麼高級的車,而且,還是這個男人親自開的車。
出了濱海大道,又過了兩個街口就進入環城高架,路上的車輛漸漸多起來,可是只要Carrera的車速稍緩下來一點,那三輛黑色的轎車便又會重新遠遠地出現在後視鏡里。
最後韓睿也不再管它們,只是遊刃有餘地在車陣中穿梭,他的車技十分好,開車的姿態更像是在享受。
中途騰出手來打了個電話,對電話那頭的人說:“你去告訴他,我現在沒空,有事改天再談。”
“他手下的人打擾了我的興緻,如今還想挑戰我的耐心?”
“如果他能承受得起後果的話,我可以奉陪。”
語調平淡,可是音質卻冰冷,彷彿某種鋒銳的利器出了鞘,在夜裏閃着寒光。方晨在一旁聽得不禁抖了一下,但還是明智地選擇保持沉默。
其實她這個時候突然想起了某系列的香港電影,當年看的時候心潮澎湃,哪想得到有一天竟然也會換成自己做主角。
原來飆車一點也不好玩。
又或者應該說,本來是挺刺激的一件事,結果偏巧碰上她這樣一個會暈車的人,效果便明顯大打折扣。
最後車子在PUB門口停下,她終究還是沒能忍住,推開車門衝出去,扶住樹榦就開始嘔吐。
好多年沒有這樣了,再加上之前喝了點酒,一時間只覺得胃裏翻江倒海,簡直比死了還難受。
韓睿也有點吃驚,因為剛才以為她是在說謊,她說她不害怕,他以為她是騙人的。然而現在看來,她一路上臉色蒼白,原來只是因為暈車?
等她稍微止住了,他才走過去,遞了瓶水給她。
“謝謝”方晨喘了口氣,喝水漱口之後,又乾脆將剩下的半瓶水全都灌進胃裏去。
冰涼的感覺刺激了神經,終於令她緩過來一些。
“你膽子很大。”韓睿負手站在一旁說,聽不出是讚許還是感嘆,抑或只是純粹的敘述一個剛發現的事實。
“我是做記者的。”方晨抬起頭,其實面色還是有些難看,但或許是剛剛才吐過,又吹了這麼許久的冷風,眼睛裏儼然有層薄薄的水光,倒愈發顯得目光清明,“謝謝你今天載我兜風,現在我要回家了。”
他紳士地問:“需不需要找人送你?”
“不用。”
路邊停了一溜待客的計程車,她隨便拉開其中一輛的車門坐進去,離開的時候恰好看見韓睿轉身走進那處燈紅酒綠的奢糜之地。
這一晚的經歷就像一個秘密,事後方晨沒對任何人提起,包括蘇冬。
她知道,倘若被蘇冬知道她和韓睿有了什麼牽扯的話,一定不會放心。
還記得當年她決定改過自新,徹底脫離過去那種荒唐墮落生活的時候,蘇冬說:“真好,早該這樣了。”
她卻開玩笑說:“可是我以為你會捨不得我。我要開始複習準備考試,而且以後都不會陪你泡吧玩通宵了。”
“那有什麼要緊。”蘇冬一邊丟給小賣部老闆十塊錢買了包摩爾,一邊講:“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啊。”
是的,那時候蘇冬已經開始抽煙,並且正式跟了那個教會她抽煙的男人,每天同他進進出出,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在那男人的勢力範圍內風光十足。
後來那個男人死了,她以為蘇冬會傷心,結果下葬的當晚,兩個人窩在小小的公寓裏,喝掉三瓶紅酒。
蘇冬好像醉了,又好像還很清醒,可是從頭到尾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只是捏着杯子把玩了一番,最後說:“突然有點後悔,當初怎麼就不肯好好念書呢?如果考個名牌大學,再繼續讀個研究生多好。”
方晨賴在沙發里,毫無形象氣質可言,結結巴巴地問:“現在這樣……不好嗎?”
“不好。”蘇冬搖搖頭,歪着躺下來,腦袋就枕在方晨的肚子上,壓得她想反胃吐出來,“真慶幸,你沒和我一樣。”
停了停,她又說:“希望你永遠都不要像我這樣……”
那天半夜,方晨突然口渴醒過來,身旁熟睡着的那個女人連妝都沒有卸,深濃的眼影在暗閃着微光,可是那副神情看起來居然那麼甜美嬌嫩,沒有半點平日裏的架勢,估計任誰也看不出來她乾的是哪個行當。
後來這個話題就再也沒有被談起,不過方晨知道,蘇冬應該並不希望她重複自己的老路。哪怕只是一丁點的苗頭,恐怕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