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31
遭逢如此變故,早已無所謂什麼新年不新年了,可是,凌亦風卻決定留下來和蘇家母女共渡除夕。良辰雖然稍感意外,可也沒多說什麼。
陪伴,有時正是撫平傷口消除寂寥的靈藥。這一點,她明白,而他亦是懂得的。
也正是因為凌亦風的這個決定,導致蘇母新年伊始便催促女兒儘快返回C城。
良辰與凌家父母的關係如何,她並不知曉,只是出於禮節,單純地認為良辰應該及時回去向兩位老人拜個年。
良辰卻不肯,父親過世沒多久,這個時候怎能留下母親孤零零地看別人家和樂融融熱熱鬧鬧地歡渡春節?
連日下來,凌亦風倒是半點不耐煩都沒有,甚至有點安之若素的意味。蘇母卻皺眉輕斥她:“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人家特意留下來待在我們家這麼多天,還不全是為了陪你?現在不早些回去,到時他父母就該不高興了。”
良辰有點委屈,可有些事又不想明說,以免徒增母親煩惱,於是悶悶地:“我讓他先走。等初七,我再自己走。”
“這怎麼可能?”蘇母將目光調向屋外陽台上正講着電話的年輕的身影,笑了笑,“他對你上心得很,這個時候斷然不會只憑你一句話就先行離開,”說著,拍良辰的手,表情平和安寧,“你爸這一走,不習慣是難免的,也絕對不會因為你多待上那麼幾天就有所改變。你回去,好好過日子,記住我那天和你說的話,這就足夠了。你爸不在了,我們大家都學着去慢慢適應,只要今後你能幸福,我最大的心愿也就了了。……”
良辰張口欲言,卻被母親的眼神堵回去。側過頭,遠遠看着凌亦風的側影,隔着磨砂玻璃門,臉孔模糊不清,只看見冷冽的空氣裏衣袂輕輕翻飛。
這幾日,他們之間其實並無太多言語,可是精神上強有力的支撐卻在他甫一來到的時刻,便立在了她的身後。
或許,正是由於他也知道自己此刻的重要性,所以才會選擇陪在她身邊。
在真正的愛情當中,給予對方的關心與支持,應該都是無私且對等的。雖說與凌家二老的關係冰冷而疏遠,甚至自己根本不被他們接受,可是,她卻無法自私地剝奪他們新年與唯一的兒子共同渡過的權利。更何況,凌亦風也未嘗不希望與他們在一起吧。
第二天的鞭炮聲中,“……媽,您保重!”,良辰抱住母親,緊了緊手臂,頗為不舍地坐入計程車內。
大年初三,登上從上海回C城的飛機。
龐大的機體向上爬升,超重得厲害,良辰緊緊靠向椅背閉上眼睛。
腳下,那片漸離漸遠的土地上,有她從小成長到大的真正的家。此後的每一天,太陽依舊朝升暮落,城市裏的人們照樣忙碌或休閑地過活,那些東西都不會改變。可是,有的人有的事,一旦離去,便永遠不會再回來。
飛機以800KM/H的速度朝着C城飛去,良辰一直不肯睜開眼,只覺得腦中暈沉沉的。可是,這份暈眩混亂再強烈也遮蓋不了突如其來迅速湧上的悲傷,7000米的高度彷彿瞬間隔斷了父親遺留下來的最後一絲氣息。
機艙里空氣流通,她卻覺得快要不能呼吸,伸手調低了椅背,身旁卻貼近熟悉的溫度,下一刻,肩膀便被輕輕攬住。她順從地靠過去,那一方胸膛,是那樣的堅實而溫暖,以沉默的姿態撫平她雜亂無章的思緒。
她靠着他,連日來第一次,毫無顧忌地,任由懷念和傷痛將自己包圍湮沒。
妝容精緻得體的空姐經過,微微有些詫異,片刻后回來,遞上一張潔白的紙巾。
凌亦風抬頭略笑了笑,用口形比了句“謝謝”,卻輕輕搖頭。垂下眸,眼中幽深的色彩愈發濃烈,摻進絲絲點點憐惜之意,凝神看着那雙閉着的漂亮的眼睛,長而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沾染上眼角明顯的濕意。
飛機穿過厚厚的雲層,時而有些震動,凌亦風收緊手臂,將懷中的人擁得更牢些,一向平靜似水的神情中混雜着些微波瀾。
春節中的C城被籠罩在更深的寒意中。雖說全國都在禁鞭禁煙花,可是小區的空氣里仍舊有明顯的煙火氣味,濃烈地宣告着喜慶的氛圍。
凌亦風將良辰送到樓下后,便乘車離開了。良辰回到家,只見滿屋厚厚的煙灰,還有撲面而來的淡淡的嗆人氣味,明明走之前已經緊閉門窗,可此時看來,一番徹底的掃除還是免不了的。雖然如此,良辰卻不想管它,更確切地說,是沒有了力氣。隨便整了整,便倒在床上,心裏空空的,腦子裏還是混亂不堪,舊時回憶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浮出水面,當然,想得最多的,還是父親的音容笑貌。
可是,這樣子恐怕不行啊。她晃了晃頭,想到母親的話,要學會適應,要幸福……
倘若,能夠和父親見上最後一面,那麼他臨終前又會對她有怎樣的期許呢?
明明知曉,這樣濃烈而又顯而易見的悲傷的情緒不可能在往後的生命里一直跟隨在自己身邊,終有一天,會隨着習慣慢慢減退,直至某天與人不經意提起時,心底也只是隱隱疼痛,表面上卻已能若無其事。總有一天,會這樣的,可是,此時此刻只要這麼一想,便會覺得自己殘忍無比,甚至已經開始感到對不起過去父親對自己的一點一滴的好。
這是一種奇異的、強烈的負罪感。
這些情感和留戀,怎麼能忘?怎麼能輕言拋開?時間,當真是治癒任何傷口的良藥么?
過了很久,良辰摸出手機給母親打電話,報了平安,又絮絮叨叨聊了一會兒,彷彿只是一夜間,本就親厚的感情變得更加牢不可破。
講完電話,良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心不在焉地擺弄着手機,不一刻,鈴聲響起來。
凌亦風在電話里說:“我在你家樓下。”
他最近似乎總是在走這種突襲路線。良辰邊聽邊跑到窗台上往下看,可惜太黑太暗又有霧氣,從五樓望下去,只能見到隱約的人影。良辰這才想起他並不知道自己住幾樓,於是報了樓層,開着門等他。
不多時,凌亦風從電梯裏出來,已換了身玄灰色的大衣,更襯得面孔清俊,目光灼灼。
良辰扶着門框,突然訥訥地:“這麼晚?”
凌亦風看着她微紅的眼眶,不答反問:“還沒打算睡覺?”
良辰略略垂眸,退後將他讓進屋,返身去倒了杯溫水,又走回來,語氣緩而微沉,不大有精神的樣子,“大概飛機上睡得多了,現在反而不困。”
牆上掛鐘的時針堪堪指過十一點。凌亦風靜靜地看她,突然就想起早前那兩排微顫的眼睫,如同狂風中蝴蝶脆弱的翅膀。
良辰將杯子往茶几上一放,“呆站着幹什麼?坐吧。”順手一指,這才發現不妥。沙發上有她回家時從陽台上收下的衣服,還有她從行李袋中傾倒出來的物品,與三五個抱枕混在一起,凌亂不堪。
她笑笑,俯身去收拾。可是剛剛彎下腰,便被人從後面抱住。
微微一怔,她緩緩地直起身子。也就在這樣短暫的過程里,卻清晰地感覺到環在腰間的那雙有力的手臂,鬆鬆緊緊,反覆了好幾次。
她不明所以,心頭卻突突地跳,微低着聲音問:“怎麼了?”
身後的人不說話,只有溫暖的氣息從頸端似有若無地拂過。
此時,頭底橘色的燈光忽閃了一下,突然滅了,四周圍頓時陷入一片黑暗當中。
良辰一驚,轉過身,終於與凌亦風面對面。他的手還放在她的腰后,她說:“……跳閘了。”
凌亦風卻恍若未聞,只輕輕嘆了口氣,眸光瞬間閃爍變幻萬千,臉上掙扎的痕迹被這恰好到處的黑暗完全遮掩。
在這漆黑的夜裏,他抱着她,呼吸由輕淺漸至沉重,修長的手臂鬆開然後又慢慢收緊,縱然掙扎再三,也終究難抵深切的情不自禁。
懷裏的人近在眼前……比這些年裏任何時候,似乎都要更加貼近。
這是他最愛的人,也是唯一愛過的人,因此,即使前面是一條錯的路,這一刻,他也想要和她一起走下去。
前路的光明或黑暗,仿似早已不重要,愛憐也好,保護也罷,他心裏清楚,全都不過是替他的自私找來的借口。
他不過是,捨不得放手。
只是攜着手走,什麼都不去顧慮,擁着這份溫暖就好,即使,只是片刻。
他們在黑暗中相擁,良久之後,凌亦風終於緩緩開口:“良辰,”彷彿之前的猶豫與掙扎全都不曾存在過,聲音如此堅定沉穩,他說:“我們,在一起吧。重新在一起!”
懷裏的人似乎在他鄭重其事的宣告中微微怔住,他垂下頭,眼底柔情萬千:“我愛你,一直都是。”
32
凌晨時分,良辰醒過來,發現身側空空如也,只留下微暖的餘溫。
其實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她的睡眠質量就一直不是很好,到了最近更是每況愈下,常常三更半夜突然醒來,異常清醒,然後便久久無法再度入睡。
她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此時浴室里傳來輕微動靜,凌亦風已經穿戴整齊從裏面走出來,見她醒了,溫和地笑笑:“我上午還有事要辦,你再多睡一會兒。”說著走過來,一個輕吻落在她的眉間。
良辰抬眼看着神清氣爽的他,突然有個疑惑升上心頭,可是考慮了一下,還是順從地點點頭,只“嗯”了聲,輕輕閉上眼睛。
凌亦風走的時候動作極輕,關門幾乎悄無聲息。直到他徹底離開,良辰才擁着被子坐起來,伸出光裸的手臂去撈散落在地的衣物,然後迅速套上跑去陽台。天剛蒙蒙亮,晨霧頗重,可還是來得及看到那個頎長的玄灰色身影攔下計程車,消失在尾燈的光亮和濃白的霧氣中。
其實就在剛才,他吻她的那一刻,她突然有個問題想要問他。
昨天晚上,更確切地說,或許是今天凌晨,當激情達到巔峰,他終於順利進入她的瞬間,他趴在她的頸邊,低低地說了聲:“良辰,對不起……”聲音模糊。
當時的語氣和音調,多半是處於半迷糊意識下的。那麼,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他們剛剛彼此下了決心,剛剛決定重新走到一起,如此情況之下,她可以理所當然地接受他說任何一句話多過於這一句對不起。
她想問他,為了什麼而道歉。可是,終究還是忍下了。或許,連他自己都不記得曾說過那句話,又或許,他以為當時的她正處於激情和慾望之中,輾轉迷亂,所以根本沒聽見他的話。
露在外面的手指很快沾染上濕意濃重的冰冷,她將手握在一起,轉身進屋,這時才突然想起,他最近似乎很少自己開車出門。
接下來的幾天,良辰已養成日日與母親通話的習慣,確實是失去之後才愈發懂得珍惜。而凌亦風也時常往她這邊跑,只要閑下來便會陪着她,偶爾晚上也會留宿,因此屬於他的東西開始零零落落地出現在良辰家中的各個位置。
多年的分離並無損於這對曾經的情侶之間的默契,相反,一旦重新在一起了,便顯得異常的融洽,比之從前有過之而無不及。就像是想要彌補過去逝去的時光,有時候明明沒什麼事,兩個人也只是靜靜地坐着,要麼讀書看報,要麼開着電視卻關閉聲響,屏幕上如同播放啞劇,屏幕外的人坐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終於,在春假結束之前,良辰決定趁空閑去見凌亦風的父母。
她在浴室里拿定主意,便穿好衣服走出來,手上還拿着干毛巾,邊擦頭髮邊問:“你覺得,我要不要去看看你爸媽?”
凌亦風穿着睡衣半靠在床頭,目光投向漆黑的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並沒答她。
良辰走過去,伸手往他眼前一晃,好笑道:“回魂啦。”其實心裏又不免也有隱憂,因為最近偶爾也會見到他這樣,似乎總有什麼心事,瞞着她,不願說。
話音剛落,手腕便被凌亦風一把握住,黑如矅石的眼睛看着她,深得讓人沉溺。他輕輕一帶,將她拉到懷裏,把玩了一會兒濕漉漉的髮絲,又將臉湊到她的頸邊,深深吸氣,不大正經地道:“好香。”
良辰微窘,拍開那隻已經滑入衣擺下的手,輕斥:“說正經的!”
“我很正經。”凌亦風翻了個身,輕而易舉地將她壓在身下,在漫不經心地語調中,手指早已靈巧地挑開了她的衣扣。
他的手掌溫熱,觸在她暴露在外微涼的皮膚上,引來身體不由自主的一陣顫慄。她微喘着躺在柔軟的床上,看着那張清俊的臉上漸漸沾染上情慾的色彩,雙手不禁攀住他的肩,指甲微微陷進去,在他的挑逗下,也慢慢失去思考的能力,可是全身的感官卻彷彿被調動到最高點。
那雙一向平靜的眼裏,此刻卻翻滾着狂熱和激情,喘息也逐漸粗重起來。他看着她,雙手幾乎撫遍每一寸肌膚,前戲充足,溫柔而極盡耐心,可是,他的力量,他的強勢,還有滾燙的肌膚和與生俱來的征服欲,在衝進她體內的那一刻,迅速攀上最高峰。
她咬着下唇,情不自禁地低低呻吟了一聲,雙手緊緊扣住他的背,恍惚聽見他用極低的聲音喚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
高潮過後,她躺在他的身下,體力有些透支,微微皺着眉,兩人的汗水混在一起,從額際緩緩滑落。凌亦風伏在她身上,吻了吻她,然後才退出來,翻身側躺着,問:“怎麼了?”
她不知道自己將憂慮擺在了臉上,睜開眼睛,裏面還有明顯未退的情慾,她看他,卻不說話,突然主動去吻他光滑的胸膛。
“你不累?”凌亦風突然壞笑,緊緊攬住她的腰。
她大窘,將臉埋下去,不說話。
所幸他也只是說笑,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就這麼抱着過了一會兒,才拍拍她,“再去洗個澡。”
“你先。”她翻身,背對着他。
凌亦風以為她累了,於是不再多說,起身下床。
浴室的門輕輕關上,良辰單手撫上自己的肩頭,那裏,剛才被捏着隱隱生疼。
這並不是這幾天以來他們第一次做愛,但卻是最激烈的一次。凌亦風抱着她的肩背衝刺的時候,力氣大得驚人,彷彿生怕一鬆手,最為珍愛的東西,便會消失不見。
卻又像是,害怕有那麼一天,他終將會失去她。
睡覺前,凌亦風說:“去不去見他們,都隨你。只是,我不想你受委屈。”
良辰只頓了一下,便笑了:“那麼請問,你會讓我受委屈嗎?”
下一刻,溫熱的氣息拂過耳際,手上被人重重一握,“不會。”
當然不會,她怎麼會不知道呢?滿意地擴大微笑,閉上眼睛睡去的時候,她格外地安心。
良辰親自挑選準備了一些禮物打算帶去見老人,可是,最終還是未能成行。
臨出發前,她與凌亦風坐在餐廳里吃午飯,中途有電話打來,凌亦風接起之後,叫了聲:“媽。”
良辰迅速抬頭,與他的視線對上。只聽凌亦風簡單說了兩句,便對凌母道:“等等……”然後把手機遞過來,點點頭。
良辰下意識地清了清嗓子,要說不尷尬是不可能的,可是一想本來就是打算去拜訪的,現在事先通個話,也未嘗不好。
於是,穩穩地接過手機,略微垂眸,輕聲道:“伯母,新年好。我是蘇良辰。”
對方明顯愣了一下,根本沒想到會是她。
手機緊貼在耳邊,裏面傳來長時間的靜默讓良辰不由得苦笑一下。換作以前,她可以不在乎,甚至可以完全無視某個人對自己的疏冷淡漠。即使是幾年前,當自己還是二十齣頭的小姑娘時,面對凌母的咄咄逼人,她也能夠不卑不亢地頂回去,只因為那時是真的年輕,並不知道往後的路將通向何方,也不清楚終將與自己攜手走過後半生的那個人會是誰。那時的一切,都是未知數,充滿了不確定和各種選擇,所以,她滿不在乎,甚至一覺睡到天明之後,長輩施予的壓力早就被拋到九宵雲外。在良辰看來,愛情只是兩個人之間的事,他與她好,那便是真的好;倘若有一天真要分開,也絕對不應該是旁人插手干預的結果。
現在,她也仍舊這麼認為。可是,隨着這些年的過去,年歲增長的同時思想也不免逐漸成熟,自己不可能再天真地以為男女主角可以完全排除任何第三人而將兩人單獨圍在那座美好的感情花園裏。這世間,沒有不食煙火的神仙眷侶。想要將其他人際關係擯棄在愛情之外,永遠是那麼的不現實。
如今,即使不為別人,單隻為了凌亦風,有些時候她也不得不委曲求全。
燈光打在深紫色的桌面上,光暈一圈一圈的,淡黃柔和的明亮,煞是好看。過了一會兒,才聽凌母淡淡地說:“嗯,新年好。……你們,在一起?”
有時,冷淡比怒氣更能刺痛人心,良辰卻不在乎地笑了笑:“是的。”後半句按下沒說,或許她還沒很好地學會如何放低姿態,所以,熱臉貼冷屁股的事一時還是做不到。
事實上,凌母也沒給她機會,幾乎在她話音落下的同時,便說:“讓他聽電話。”
遞迴手機時,良辰看見凌亦風的神情,淡漠中帶了一絲冷峻。她搖搖頭,不免露出個無奈的笑容,凌亦風傾身握了握她置於桌上的手,拿着手機走出去。
其後電話交談的內容並不重要,良辰只需要看看他再回到位置時陰鬱的臉色,便已經可以猜出八九分。
她瞭然一笑:“是不是連下午的拜年都可以省了?”
凌亦風不說話,望着窗外兀自沉默。
這段時間,一直是他在用無比的耐心和溫柔安慰支持她,如今角色倒轉,良辰過去晃晃那隻指節修長的手,“你的表情真可怕。”
語調中帶着些許嬌柔,凌亦風終於轉頭看她,卻是若有所思。
良辰索性起身,挨在他旁邊坐下,嘻嘻笑:“我都不在意了,你也不用太煩惱吧。船到橋頭自然直,況且我的EQ不算太低,相信總有一天能處理好的。”她說得信心百倍,也只有心底知道其實是底氣不足的,可是,心裏更加清楚的是,凌亦風夾在中間,處境比她更艱難數倍。
凌亦風何嘗看不透她心中所想,臉色逐漸緩和,執起她的手,良久,語出突然:“……不該讓你這樣辛苦。”
良辰不及細想便順着心意說:“不會,我反而覺得快樂。”
是真的快樂。
攜手走出餐廳的時候,良辰想,雖然時過境遷心智漸漸成熟甚至世故,也不再一如既往的無所顧忌並無所畏懼,可是,至少還有一點是沒有變的。
她,選擇自己愛着的人。與這個人在一起,便可看輕了那些個千難萬難,縱使披荊斬棘也不怕,只因為可以看見終點的美景。
33
二零零七年的春節,就在這短暫而又漫長的矛盾狀態中結束了。對於絕大多數的旁人來說,這十來天無疑是喜悅而熱鬧的,可是良辰這邊,既有悲痛和失去,也有重得的幸福,生活在此時顯出格外強烈的戲劇效果,只在短短几天間之內,悲歡離合盡數上演。
上班之後,相對於同事的珠圓玉潤紅光滿面,良辰着實清減了不少。有人好奇隨口問起來,她也只是笑笑,並不多做解釋,在這裏,喜悅尚能分享,難過又有何必要訴說?
大概是經過一段時間的充分調整,部門經理顯得比去年更加幹勁十足,連帶要求手下員工個個向他看齊,於是,緊張而有節奏的工作不容一點緩衝便重新壓上來,比之以前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引來唐蜜私底下無數次怨聲載道。
這幾天,凌亦風的工作也漸漸忙起來,雖然仍舊和良辰日日保持聯絡,可見面的時間與休假時相比明顯少了下去。知道他有正事要做,良辰平時無事也不去打擾他,有時他晚上不過來睡,他們便在睡前通電話,話題雖然瑣碎,卻一點也不會覺得無聊。良辰躺在床上,聽筒里傳來的說話聲或者輕笑聲,一切都彷彿昨日重現。曾幾何時,她也像這樣,躺在宿舍的單人木板床上,即使不說話,只聽對方的呼吸,都滿溢着甜蜜。
現在的她,當然不再像少女時代,會為戀愛中的某些小細節輕易地感動或心跳,可是,聽着那微微清冽的聲音溫和地道着晚安,一顆心便是真的安定下來。只知道,這樣的日子很好,並且是真心希望能夠一直這麼維持下去。
某日下了班,良辰逛超市時看見家居用品正在做促銷,推着車子從旁邊走過的她突然停下來,往回退了幾步。貨價上整齊排列着各個品牌的枕心,因為廠家讓利,價格也因此比平時便宜了許多。
良辰想起前幾次凌亦風早晨起床時偶爾會抱怨枕頭太低,睡久了脖子疼,可是抱怨歸抱怨,此後的晚上仍舊繼續在上面睡得好好的,於是兩人即使逛街,也總是忘記去換個新枕頭。
導購小姐迎上來,笑容熱情,不乏專業態度地為良辰做介紹。挑了個大致能符合要求高度的“範本”,良辰一邊讓服務員拿只新的真空壓縮包裝的來,一邊翻出手機打電話。
等了有一會兒,線路才接通,信號似乎不是很好,凌亦風的聲音聽起來沙沙的,他說:“……良辰,到家了嗎?”
“在幫你買東西呢。”良辰笑道,又問:“你在哪兒呢?要不要過來一起吃飯?”
凌亦風想了想,才說:“買了什麼?我有點事,忙完再給你電話。”
“太累的話就不用跑來跑去了。”良辰推着小車邊走邊說:“給你買了個新枕頭,省得說我天天虐待你。”
那邊一愣,然後輕笑起來,聲音低低緩緩的,他說:“我雖然心裏一直這麼想,可嘴上從來沒敢說。真不愧是蛔蟲小姐!”
良辰來超市主要就是採購晚上的食物,如今被他這麼一說,飯還沒吃已經不禁覺得有點噁心。咬咬牙嗔斥了幾句,然後收了線,一轉頭,恰好瞧見玻璃幕牆中自己的倒影,那張臉上猶帶着不自覺的笑容。
在收銀台付錢的時候,遇上了一位不算熟的熟人。
當時良辰拎着東西要走,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輕微的“咦?”,明明超市裏人聲嘈雜,她還是聽見了,並且回過頭。大概是剛才擦肩而過的某個人,初時良辰沒在意,可是在看清他的臉之後,她立時記了起來。
坐在超市附近的餐廳里,良辰看着眼前明顯混有西方血統的臉,突然有點納悶為何他要請自己吃晚飯。
當時在超市裏,當她認出對方是上次在凌家僅有一面之緣的混血男人時,這個似乎被凌亦風喚作James的人,在幾句可有可無的寒暄過後,突兀地問:“你現在和Eric有約嗎?”
良辰反應了半天,才想起那是凌亦風的英文名,於是搖搖頭,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下一刻,對方便擺出不容拒絕的笑容,紳士而殷勤地邀請:“那麼,今晚我請蘇小姐吃飯。方便嗎?”完了又迅速補充:“我和Eric是死黨!”認真而堅定的眼神,就怕良辰不相信。
他能第一眼認出她,他知道她姓什麼,也清楚她目前與凌亦風的關係,甚至他似乎只在乎有沒有打擾到她和凌亦風的約會,至於其餘的人和事,他一概不管——說他是凌亦風的死黨,相信沒人會懷疑。
良辰想了想,不置可否地聳肩,“去哪吃?”
於是,她被帶來這裏,看着James純熟地點菜,連菜牌都用不上。
“你是哪幾國的混血?”良辰突然問。
James想都不想就答,看來已經被很多人問過相同的問題:“美、英、中,還有葡萄牙。我像祖母多一點,她是中國美人。”
良辰忍不住笑起來。他在自誇,卻彷彿不自知,態度自然得可愛。
James突然盯着她,微微眯起眼睛,狀似研究。良辰不解,“幹嘛?”
“沒事。”掩飾的痕迹十分明顯,他收回目光,開始拿起桌上的紙巾仔細擦拭鋥亮的銀色刀叉。
良辰早就注意到之前洗手時他也是這樣,消毒得十分徹底,不禁又問:“你做什麼職業?”
James停下來,比了個手勢,答案早在良辰預料之中。
她笑:“超市人那麼多,你怎麼一眼就認出我?我總以為在外科醫生的眼裏,外貌都是模糊的,只有人的身體值得關注。”
James摸摸下巴,也笑道:“你是問題寶寶,和Eric之前跟我的描述一點也不一樣?”
良辰好奇:“他都說我什麼?”
這時候,服務生過來上菜。一道一道,雖比不上中國菜色香味俱全,但也烹飪得精緻非常,尤其是隨桌附贈的意大利麵,醬料色澤濃郁香氣噴鼻,比以往吃過任何一家都要好。而這個James,不知是習慣還是怎麼的,一旦開始用餐,便不再說話,神情專心一致,除了偶爾還是會看良辰兩眼之外,其餘時間都在埋頭苦幹,令良辰不禁猜想,連吃飯都認真成這樣了,那做手術時的他該是什麼模樣?
飯畢,各自回家。臨行前良辰說:“雖然不知道你在研究些什麼,但還是要謝謝你請我吃這麼好的東西。”
James的表情一瞬間變得有些複雜,似乎頗為尷尬,又似乎忿忿然,抓了抓捲曲的頭髮,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沉下臉來,不失嚴肅地說:“你回去問Eric吧。”說完,留下微微不解的良辰,獨自離去。
凌亦風很晚才過來,良辰開門的時候一臉驚詫:“這麼遲?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已經睡了?”
她俯身取拖鞋,“沒有。”
兩人進了卧室,凌亦風脫下外套坐進沙發里,不自覺地伸手抵在額角,神情疲倦。
“去喝酒了?”良辰湊上前聞了聞。可是,沒有酒味,甚至氣息清爽。
凌亦風放下手,微微一笑:“很長時間沒喝了。今天公事多,剛做完。”伸手拍拍她的腰,“你先睡,別管我,我得去沖個澡。”
良辰卻往他旁邊一坐,說:“這麼拚命!怎麼不多找些人來幫忙?”
凌亦風轉頭看她,半真半假地說:“我只想讓你幫我,你肯嗎?”
“空降兵?”良辰挑眉,“我可當不來。”
凌亦風站起身,說:“你們老闆不是也要和我合作項目?到時候你可以多學一點。”
良辰想了半天,在他拿了衣服走進浴室之前,才合掌笑道:“真神了。你怎麼知道我也有份參與?”
門被輕輕拉上,模糊的聲音從裏面傳來出:“就算你們老闆沒想到,我也是會提議的。”
“……咦?為什麼?”
可惜,回答她的是嘩嘩的水聲。
良辰平時睡覺一向警醒,到了後半夜,隱約聽見身旁有細微的動靜,可是今天白天忙了一天再加上晚上出去採購,實在有些累,模糊的意識也無法去分辨那是什麼聲音,隨後眼皮便又沉了下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始終有些下意識的不安穩,當她翻了個身卻並沒如往常般觸到身旁的人時,這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窗帘有一絲沒有闔攏,透進微白的月光,照在床鋪和地板上,模糊而清冷。
客廳里有輕微的響動,她下了床,打開虛掩的門,只見凌亦風正彎着腰背對着她。
“你在做什麼?”她掩住嘴巴打了個哈欠。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瘦削的身影在黑暗中微微一怔,過了一會兒直起身來,隱約可見手中還端着水杯。
良辰隨手捋了一把滑到臉邊的髮絲,走過去,問:“溫的嗎?正好我也渴了。”正伸手去接杯子,卻無意中碰到凌亦風微涼的手指。
“……你冷嗎?”她狐疑地看他一眼,就着些微光亮,看不清他的表情。
凌亦風身上倒確實只穿着單薄的睡衣,也不知在客廳里站了多久。
他將還剩下半杯水的杯子遞給她,輕描淡寫地道:“明天把飲水機搬進卧室吧,或者,以後客廳的空調也不要關。”
大半夜的,聽他討論這種問題,良辰算是徹底清醒過來。
“有這麼嚴重么?我怎麼不覺得有多冷?”她喝着水,想,難道他竟比她還畏冷些?
回去睡覺的時候,良辰無意中一瞥,發現凌亦風那件原本被脫在卧室里的外套,此時正隨意地搭在客廳沙發的扶手上。
剛才,他彎着腰,在裏面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