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Chapter10平凡
“算起來,也有兩年多了吧。”在電梯口接到她,林連城率先調頭往病房走,幽靜的走廊上,他的背影被燈光拉得修長。似乎什麼都沒變,他的樣子和當初沒什麼區別,七百多個日夜,不過彈指一瞬間。
承影慢了半步,跟在他的斜後方,說:“好像是的。”
沒有過多的寒暄,就像前兩天才剛剛分開。
病房門甫一推開,林老爺子就眼尖地發現承影,待承影走到跟前,便立刻和顏悅色地問:“丫頭,你和阿城打算什麼時候辦喜酒?”
承影被驚得呆了呆,實在不知道為什麼老爺子會突然想起這件事。倒是一旁的林連城很鎮定,耐心地回答:“爺爺,您忘了,我和承影都還在念書,沒這麼快結婚。”
“你不許欺負她,聽見沒有?”老爺子故意板了板臉,一副警告的口吻:“要是你把承影氣跑了,我可跟你沒完。”
“不會的。”林連城依舊答得恭敬。
由始至終,承影都沒作聲,只是在旁邊安靜地看着林連城如何應付。
半個小時之後,終於把老人家哄得吃了葯睡下,他們才一道走出來。
林連城說:“謝謝。”
“客氣什麼。爺爺一直對我這麼好,就像疼親孫女一樣。我常來看看他,也是應該的。”
“他原先一直當你是孫媳婦。”他笑了笑:“所以後來聽說我們分手,他把我狠狠地教訓了一頓。”
承影不免有些吃驚,“你從沒和我說過這事。他罵你了?”
“何止是罵。他把我叫到書房,罰我站了足足一個下午的軍姿,還差點關我禁閉。你也知道,這些都是我家的老傳統了,誰都不能反抗的。不過,長這麼大,倒還是真是第一次見他對我生那麼大的氣。”
大約因為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林連城回憶起來語氣輕鬆,臉上還帶着輕淡的笑意,似乎是在講一件趣事。
承影也不禁笑起來:“爺爺一直偏心你,才把你慣得無法無天的。你這樣一受罰,其他兄弟姐妹估計心裏都樂開了花。”
“可不是么。我幾個堂兄事後都在幸災樂禍,說是恭喜我終於有了人生初體驗。”他說著就停下來,看了看她,“有句話要和你說。”
承影怔了一下,“什麼話?”
“對不起。”他說,“很多年前欠你一句,後來又欠你一句。”
“都過去了。況且,你那次傷得比我嚴重。”她盡量表現得輕描淡寫。
在車禍中失去的孩子,因為當時沈池完全封鎖了消息,就連林家的人都被瞞住了。
林連城一路將她送到醫院地庫,這才道別,卻又突然伸出手:“把手機給我。”
承影不明所以,但到底還是從包里拿出手機交給他。
他往裏面輸了一串數字,說:“這是我在國內的號碼,有空聯繫。”
她開一輛白色雙門轎跑,車身線條優美流暢,紅色尾燈在空蕩蕩的地下車庫裏閃了閃,很快便消失在出口處。
林連城在原地站了會兒,才轉身回到電梯口。這棟樓里只有一部電梯通向地庫,此刻正從十幾層的高度緩緩下行,幾乎每層都會停一下。
他似乎是等得不耐煩了,便從安全通道走樓梯上去。
通道里裝的是感應節能燈,每隔半層一盞,吸在牆頂上。腳步聲將燈點亮,散發出雪白柔和的光。
林連城只走了半層,就在拐角處停了下來。樓梯間裏空無一人,他背抵着牆壁,從口袋裏摸出煙盒,低下頭給自己點了支煙。
雲海市已經入秋。他從洛衫機回來得匆忙,只帶了極簡便的行李,下了飛機又直接趕來醫院。此刻,他身上穿的還是短袖,手臂露在外面。
夜晚溫度降得厲害,涼意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安全通道每層的牆上都嵌有一排窗戶,隨時保持着通風,涼風也從四面八方湧進來。
可他卻只是恍若未覺地抽着煙。淡白的煙霧飄散開來,指間紅星明滅,很快就只剩下一截煙蒂。他將餘下的一點掐滅,又接着去點第二支。
最後還是林連江打電話過來,他才說:“我這就上去。”
病房是個套間,林連江正坐在外面會客室的沙發上,手裏拿着院方剛剛制訂下來的治療方案。
見他進來,林連江蹙起眉:“怎麼不去換件衣服?”
“沒事。”林連城挑了另一張單人沙發坐下來,與大哥面對面,問:“你什麼時候回去?”
“醫院認為目前還是保守治療比如妥當。爺爺又堅持不肯回北京住院,既然這樣,我打算訂明天下午的機票,這邊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好。”
林連江起身,想將手中的方案遞過去,到了近前卻突然說:“你抽煙了?”
林連城的身上還帶着新鮮的煙草氣息,知道瞞不過去,也只好笑笑承認:“剛才在樓下抽了一支。”
他這副蠻不在乎的態度頓時惹得林連江怒氣上涌,卻又顧忌到裏間的病人,於是壓低了聲音狠狠地罵:“我看你是不要命了!難道你忘了自己的肺已經被切除了一半,當年醫生明令要求你戒煙?我告訴你,你就是真想死,也別挑在這種時候添亂。你先在這兒把爺爺給我照顧好了,不然我饒不了你!”
由於林父近幾年身體也不好,一年中有七八個月的時間都在各地療養,林母只能跟在身旁照顧,林家一切大小事務都是林連江在做主。他也算是整個林家唯一一個不會縱容林連城的人了。
“知道。”林連城表情淡淡地應了聲,接過治療方案,也站起身,“我先回酒店洗個澡,一會兒過來接你的班。”
“今晚不用你來了,明早你再過來吧。”林連江揮揮手,將他趕回去休息,臨到門口才又叫住他:“明天早上八點,我讓司機在酒店樓下等你。”
“好。”
承影回到家的時候,也已經是深夜了。她晚上太忙,幾乎沒吃什麼東西,這會兒已經餓過頭了。阿姨知道她調休,特意上樓來徵詢明天三餐菜式。
她想了想,“就按沈池的喜好做吧。”
阿姨看着她笑起來,但又似乎有點為難:“沈先生平常很少在家裏吃飯,而且也從來不挑剔的。”言下之意,也拿捏不準沈池的口味。
結果承影沒辦法,只好拿出紙筆,列了四五道菜,說:“你自己看着再加幾樣吧。”
她是真的累極,洗完澡很快就躺上床睡著了。
直到半夜,又或許是凌晨,才忽然被人吵醒。
承影在迷迷糊糊中幾乎被嚇了一跳,但很快就又鎮定下來。對方親了親她的額頭,那份熟悉的觸感和氣息令她低低地“嗯”了聲,眼睛沒有睜開,聲音中卻下意識地透出驚訝:“……怎麼這麼快?”
原本以為至少要到天亮,他才能回得來。
沈池還在一下接一下地吻她,語音模糊地回答:“提前了……”
他從她光滑的前額一路親吻下來,似乎帶着無限興趣,簡直不厭其煩,最後落到唇上,極輕地一啄,然後低聲哄她:“睜開眼睛。”
其實她的困意早就被沖沒了,只是眼皮仍覺得沉重,這時候費了好大的力氣睜開來,就看見那張近在咫尺的臉。
他的鼻尖幾乎頂到她的鼻尖上,身上還帶着風塵僕僕的氣息。
“叫我睜開眼睛幹嘛?”寧靜的夜裏,她的聲音中帶着輕微的睡意,有一種慵懶低啞的性感。
“我離開了這麼久,難道不應該睜開眼睛看看我?”他笑着反問。
她盯着他。
因為距離太近,即便屋裏光線幽暗,卻也仍舊能看清楚他那雙寒星般璀亮的眼眸,像是帶着特殊的魔力,將人一點一點地吸進去。
“你好像完全不累的樣子。”她笑道。
他心不在焉地“嗯”了聲,手已經從外面探了進來,正隔着絲質睡裙在她腰間反覆摩挲。
或許是因為癢,又或許是因為輕微的涼意,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他的手指上還帶着夜間凌晨的風寒露重。
“我去洗個澡。”他說,“你別睡著了。”
事實上,她哪裏還能再睡着?
聽着浴室里傳來的水聲,最終承影還是從床上爬起來,走到門口象徵性地敲了敲,然後推門而入。
透過那層模糊的淋浴房玻璃,隱約可以看見裏面那人頎長的身影,她動作輕盈地斜靠在一旁,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中東的女人漂亮嗎?”
水聲沒停,門卻被拉開,男人衝掉頭髮上的泡沫,回答得一本正經:“多半都矇著面紗,只能看見一雙眼睛,沒什麼印象。”
“那中東的男人呢?我最近在網上看到一組中東男模的照片,發現那邊的男性都非常帥。”
“是么。”他瞟了瞟她,“把你給迷住了?”
她抿着嘴唇笑而不答,只是說:“我餓了。”晚上吃得太少,大半夜的又被他吵醒,這時只覺得飢腸轆轆。
誰知道沈池卻忽然伸出濕淋淋的手臂,將她往裏一帶,笑得十分邪惡,附和道:“我也有一點。”
她猝不及防,就這樣被拉進溫熱的水流中。睡裙在瞬間就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玲瓏滿飽的曲線畢露無遺。她半踮着腳,用手抵住他赤裸的胸膛,不禁笑罵:“流氓,我說的不是這個!”
“嗯?”他漫不經心地回應,隔着水幕吻了吻她的嘴唇,表情坦蕩而又無辜:“可我真的很餓。”
水是溫的,可身上卻漸漸滾燙起來,血液沸騰的速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她像是被抽掉了大半的力氣,只能軟軟地伏在沈池肩頭,任由他的嘴唇和手掌在身上放肆游移。
小別勝新婚,原來就是這個滋味。
經過十數個小時的飛行,沈池下巴上冒出短短的胡碴,蹭在皮膚上,帶來一種微妙的刺痛感,卻奇異地並不令人難受。當他細細密密吻到胸口時,她終於忍不住仰起脖子吸氣,低低地呻吟了一聲。淋浴仍舊開着,水流進嘴裏,差一點將她嗆到。
他似乎低低地笑了聲,抬起頭,一邊拍撫着她的背一邊順手關掉開關。然後柔聲問:“在這裏,還是回床上?”
他的聲音已經接近暗啞,帶着讓人無法抗拒的性感,她抬起濡濕的眼睫,透過無數細小而又色彩斑斕的水珠去看他,神色迷離:“都可以……”
他隨手扯過一條寬大的浴巾,把她整個人都包裹起來,笑得有點不懷好意,湊到她耳邊低低說了句話。
她聽完幾乎又羞又氣,不禁用力去捶他:“我才沒有!”
沈池剛才說的是:你好像等不及了。
她記恨着這句調侃的玩笑話,直到二人回到卧室大床上,故意不肯再配合他。
藉著那點微弱的夜光,她看見他輕輕挑了挑眉,帶着笑意評價道:“小器。”
“才知道么?”她笑得更是得意:“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誰更急。”
可是到最後,她當然還是敗給了沈池,這個男人總有各種各樣的手段讓她屈服。
凌晨三四點,他們終於結束了這一場纏綿而激烈的運動,然後起床煮東西吃。
她之前的睡裙濕透了,這時換了件乾淨寬大的棉質T恤,堪堪遮到大腿上。原本打算就這樣下樓,結果直接被沈池拉進懷裏,在她頸脖邊狠狠地咬了一口。
“至少有三個保鏢在樓下。”他微微啞着聲音提醒她。
她倒真給忘了。就因為他突然半夜回來,又折騰了這麼一番,現在又累又餓,彷彿腦筋都不好使了。
最後只得又加了條素色棉質長褲,這麼一身配起來,倒是十足的居家風格。
為了不驚擾到阿姨,承影親自下廚。其實她很少有機會自己做這種事,沈池就這麼靠在廚房門邊看她,偶爾聽從她的指揮,從冰箱裏拿了材料遞過去。
廚房的燈光溫暖柔和,打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玲瓏曼妙的曲線,在地板上投射出淺淡的影子。
她把頭髮隨意挽了幾道,就這樣盤腦後,烤吐司的時候幾綹鬢髮垂下來,輕輕柔柔地貼在臉頰邊,她卻恍若未覺。明明只是簡單的宵夜,可她似乎做得十分專註,連溫熱牛奶的溫度都設定到最佳值。
他覺得有趣,說:“這裏又不是手術台,這麼認真幹什麼?”
“如果真是上手術台,我會比現在認真幾百倍。”她拿盤子盛了吐司和太陽蛋,順手遞過去給他,自己則轉過身去倒牛奶。
救死扶傷。
沈池記得,這是他當初對她選擇的職業的評價。如今再和自己所處的環境一對比,仍舊覺得是那樣的諷刺。
兩人吃了東西,承影去洗碗。她很少做家務,偶爾做做居然十分有興緻。熬到這時候,倒也不覺得困了,她就站在水池邊,不緊不慢地拿清水去洗滌杯盤。
可是,這樣的場景落到沈池眼裏,竟似不太真實。
只因為太過寧靜和平和,就像在最普通的人家裏,女主人挽起袖子在廚房裏做事,衣着隨意普通,頭髮微微有些凌亂,卻透出一種極致平凡的美好。
平凡、安寧。
只可惜,這些在他的世界裏根本不存在。可是在他看來,眼前的這個女人,偏偏又是最應當享受到這兩個詞的人。
她只需要靜靜地往那裏一站,就自然讓他聯想到這世上最好的事物。
然而,他卻將她拖進了一個不平靜的漩渦里。
……
身後一直沒什麼動靜,承影原先還沒在意,以為沈池已經先一步上樓去了。結果等她全部收拾好了,轉過身才發覺他一直站在廚房門口。
“看什麼呢?難得見到你走神。”她覺得奇怪。
沈池似乎是真的走神了,直到她發出聲音,他才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有點累。”
她很快擦乾手,說:“那回去睡一會兒吧。”
他沒再講話,轉身和她一道上樓去。
第二天,承影睡到日上三桿才醒過來。
身邊早就沒了人影,只留下枕頭上一道淺淺的壓痕。她有時候十分懷疑沈池的精力和體力,好像睡眠之於他,並不是必需品。
她起床洗漱的時候,沈池正在書房的陽台上打電話。
“……你要的名單和其他信息,我上午會讓人傳真過去。”
“謝了。”韓睿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帶了點輕鬆的笑意,“不過我沒想到你的動作會這麼快。”
沈池一邊抽煙一邊笑了聲,隨口問:“最近有沒有出遠門的計劃?如果沒有,可能我會去你那裏一趟。”
“隨時歡迎。公事,私事?”
“帶我老婆一起。”
韓睿說:“目前你手頭上有沒有什麼好東西?我這兒有個朋友對古董很感興趣,如果你有的話,幫我挑一兩件。”
“你問得正是時候。”說話的同時,沈池聽到身後傳來輕微的動靜。他沒回頭,只是順手將剩下的半截香煙捻熄在煙灰缸里,然後才繼續說:“有個賣家正準備出手一件汝瓷,是天青釉蓮花溫酒碗,而且難得是,這次的賣家只是急等錢用,倒也省了許多其他的麻煩。你的那位朋友算是走運的了,他應該會知道,像這樣的機會少之又少,十幾年都未必能碰上一次。你可以轉告他,如果有興趣的話就自己過來看看。”
韓睿爽快地答應下來:“好。你們動身之前,記得通知我。”
電話剛剛掛斷,承影就出現在陽台門口。
像是嗅到他身上新鮮的煙草味,她皺了皺眉,忍不住提醒:“你就不能少抽一點?”
沈池手臂一伸,將她攬到近前,問:“要不要考慮休年假?”
“休假?去哪?”
“你以前不是一直想回老家去看看?”
那是許多年前的話了,沒想到他居然還都記得。
承影微微一怔,說:“可是現在家裏已經沒什麼人了,回去也只能是掃墓。”
“那就回去掃墓。”
她覺得奇怪:“看樣子,你是一定要帶我出門了,目的是什麼好像並不重要。”
他低笑着捏捏她的下巴:“結婚以後,一起出門的機會比較少,就當作是補償好了。”
她愣了一下,沒再做聲。
除去多年前那趟雲南之旅,她和他好像確實沒有正正經經出門旅行過。就連當年的結婚蜜月,也因為父親的突然殉職而不得不臨時取消。
其實父親曾經極力反對她嫁給沈池。那時候他比較忙,正好剛剛投入到一項危險的重要任務中去,無暇分身,更加管不到她。
後來得到她竟然在與沈池談戀愛,晏剛幾乎是大發雷霆,頭一次破壞了行動紀律,三更半夜回到家中,把她從睡夢中拎起來。
他的態度前所未有的強硬,根本容不得商量:“你嫁給誰都行,只有那個沈池不行。”
“為什麼?”她感到不能理解,“我已經是成年人了,難道不能自由選擇以後的生活?”
“生活?”晏剛似乎是被逼急了,脫口就問:“你知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你做了他的老婆,以後過的是什麼生活,你到底知不知道?”
其實她不是傻瓜,交往這麼久,沈池的事她多少總有些了解。但她根本沒考慮過那些,到底還是年輕,在心裏唯有愛情至上。
“他是做什麼的我不管,只要他愛我就行了。”她賭氣般地說。
“愛?他那樣的人,懂得什麼叫愛?他那樣的人,有什麼資格說愛?”
“什麼叫做他那樣的人?你根本就是偏見!”
“是你太幼稚!囡囡,聽話,離開他。”
自她十六歲以來,父親就很少叫她的小名了。她當時聽得不禁呆了呆,隔着昏暗的燈光望過去,竟發現不知從何時開始,這個在她心目中偉岸如山的男人也已經老了。
父親鬢角花白,眼角爬上皺紋,或許是由於長期的自我隱藏和壓抑,就連法令紋也加深了不少,將面容襯得十分冷酷嚴肅。
夜半時分,她穿着睡衣睡褲,坐在床頭與父親對視良久,最後卻還是堅持己見:“我不會和他分手的。”
“你總有一天會後悔。”眼見勸說不動,晏剛沉着臉站起來,轉身離開了。
其實從小到大,父女倆很少有爭執。那幾乎是唯一的一次,在他們之間爆發如此直接而又激烈的衝突。
她是個性格溫和,但在某些事情上又無比執拗的人。後來她和沈池的婚禮如期舉行,父親甚至沒有到場。
她以為他還在生氣,是在以這種方式表達自己的反對,可是沒想到僅僅兩天之後,就接到有關部門的通知。
晏剛在執行任務中英勇殉職。
她活到二十五六歲,才終於知曉父親的真實身份和職業。
而她也終於理解了,為什麼父親會對沈池的身份如此反感和抵觸。就因為平時接觸得太多,因為被迫身在其中,見了太多的黑暗和殘酷,才讓他無法眼睜睜看着寶貝女兒也踏進這個污穢不堪、甚至見不到一絲光明的世界裏。
孫教授的手術如期進行。
耗時六七個小時,因為切開之後才發現,真實情況遠比之前拍片顯示的結果要複雜得多。承影作為第一助手,全程協助在側,這一場手術下來,竟像打了一場硬仗一般,最後病人麻藥未退,在昏睡中被推出去,而她身上的手術服已經從裏到外濕了個透。
接着晚上又是夜班。
她卻幾乎整晚沒法入睡,半夜靠在值班床上迷糊了一陣,可一閉上眼睛就總想起之前在手術台上看見的景象。像是清醒着,又像是在做夢,腦海中的片段時斷時續,彷彿夢見自己拿着薄而鋒利的刀,對準了病灶切下去……
大量的鮮血在瞬間湧出來,從脊椎四周彌散開來,將她的手指漸漸淹沒。她的視線也隨之變得一片模糊,滿目血紅,找不準下手的方位,急得一頭大汗。
最後終於驚醒過來,窗外已是天色微明,心臟還在砰砰亂跳,額前卻是真的覆著一層薄薄的汗意。
沈池是午後才回家的。
三個小時之前,有一趟從菲律賓飛來的航班,他親自去機場國際廳接到沈冰。沈冰在整個沈氏家族裏向來是以怪脾氣出名的,她堅持不肯住到家裏來,只帶着隨行人員在四季酒店開了個套房,然後約他共進晚餐。
沈池回到家,家裏的阿姨立刻上前彙報:“沈太太早上回來的,連飯都沒吃一口,就直接回房睡覺去了。”
“午飯也沒吃?”
“沒有。”阿姨一臉擔憂,“我去叫過了,她說沒胃口。”
沈池輕步上了樓,穿過套間客廳,直接進入卧室。
窗帘沒拉上,下午的日光從一整面落地窗外斜射進來,室內一片光明透亮,可床上的人卻似乎睡得很沉。
他悄無聲息地走過去,這才發現她其實睡得並不安穩。或許是因為一條手臂正壓在胸口上,影響了她的睡眠,那雙秀長的眉微微蹙起,濃密纖長的眼睫正自極輕地顫動。
他低下頭,居高臨下地看了她片刻,才伸出手去輕拍她的臉。
“承影。”他叫她,“醒一醒。”
可她恍若未覺,眉頭鎖得更緊,彷彿猶自陷在那一片未知的夢魘中,抽不了身。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注意到,她的頭髮竟然還是濕的。大約是洗完頭連擦都沒擦就直接睡下了,如今盡數攤在枕頭上,摸上去還帶着明顯的潮意。
而她睡得極不安穩,似乎正在經歷令人痛苦的夢境。他目光微沉,終於露出一絲擔憂,索性加大了手上的力氣,硬是將她給拍醒了。
承影剛醒過來的時候,人還有些怔忡,一時之間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剛才,她又做了那個夢,夢中仍是黑暗的雨夜,她站在流水淙淙的河邊,墨色的水草漫上來幾乎卷過雙腳,帶着濕冷滑膩的觸感。雨下得太大,無處可避,她渾身瑟瑟發抖,可是舉目望去,始終看不到第二個人。
“你做噩夢了。”似乎過了好半天,沈池的聲音才終於拉回她的神智。
她用手掌蓋住臉,努力清醒了一下,坐起來說:“不算噩夢。”
類似的場景幾乎每隔一段時間便會在她的夢中出現一次,只不過,在過去的許許多多個日子裏,她多半都是在半夜掙扎着醒來,然後再獨自一人沉默着重新睡去。
有時候他就睡在旁邊,近在咫尺的距離,卻形同陌路。
她起來去浴室稍作整理,又拿電吹風吹乾了頭髮,走出來的時候看見沈池正在講電話。
沈池拿着手機靜靜聽了一會兒,大約是對方問了什麼問題,他才語調平平地回答說:“醫生。”
承影的腳步微頓,向他投去一個探詢的目光。
他側過頭來也看了看她,隔了幾秒之後,又對着電話里的那人說:“她和你從沒見過面,有什麼好聊的。”
他的語氣平淡,稍微有點冷,可是臉上表情卻不像是不耐煩的樣子,講完一句之後便又重新靜下來聽着。這讓承影不禁愈加好奇對方的身份。
她輕步走到近前,微微仰起頭,仔細觀察他的反應。他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彷彿有點漫不經心地繼續應付:“……我不認為你和她之間會有共同話題。”
她終於忍不住了,就用口型比了句:是誰?
而沈池大約也正被對方糾纏得沒辦法,索性把手機從耳邊移開,遞給她:“我堂姐,今天剛從菲律賓過來,她想和你聊一下。”
沈池的堂姐。這在承影的心目中,壓根一點概念都沒有。
她甚至不知道這個堂姐是從哪裏突然冒出來的。
可是電話里的那個女聲乾淨清脆,即使是第一次通話,也並不顯得生份:“承影,晚上和我一起吃飯好嗎?”
“姐。”她叫了聲,隱約覺得有些彆扭,但還是很好的掩飾過去了,語調輕鬆地說:“抱歉,今天沒去機場接你。”
“沒關係。我聽沈池說,你是名醫生。”
“對。”
“巧得很,我丈夫也是醫生,不過他是一名牙醫。晚上我請客,你和沈池來四季酒店,我們六點半見。”
“好,到時候見。”
掛掉電話,她才問沈池:“我怎麼從來不知道你還有堂姐?”
“沈冰是我二伯父和他的菲律賓太太生的,他們一家人一直定居在菲律賓,平時很少回中國。我們結婚的時候,沈冰恰好惹上點麻煩事,不方便入境,所以沒來參加婚禮。”
“麻煩事?”她很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字眼。是什麼樣的麻煩,才會被中國政府禁止入境?況且,還只是針對一個女人。
誰知沈池竟像是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隨口說:“她向來都是沈家最會惹麻煩的人,等你和她熟了自然就會有體會。”就這麼輕描淡寫地繞開了話題。
可是等到見了面,承影不禁開始懷疑沈池之前所做的評價。
站在她面前的這個女人,帶着混血血統,又是一頭爽利的短髮,於是面部五官便被襯托得更加清晰立體。她穿着修身的休閑套裝,配平底鞋,個子嬌小玲瓏,整個人煥發出一種熠熠的神采,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了三四歲,彷彿只有三十齣頭的樣子。
她的身高不像沈家的人,可是那副眉眼卻帶着標準的沈氏烙印,目光清湛犀利,眼底彷彿閃爍着萬千星輝。
看得出來,承影帶給她的第一印象很好。吃飯的時候,她甚至親自給承影布菜,倒讓承影覺得不好意思,端起紅酒杯正打算敬酒,結果卻被沈池抬手阻止了。
“你酒量又不好,換果汁敬就行了。”他聲調淺淡地替她做決定。
承影笑道:“那樣顯得多沒誠意。”
沈冰不以為意,沖身後比了個手勢,立刻有人上來把承影面前的紅酒換掉。
“你就以茶代酒吧。”沈冰沖承影抬抬下巴,示意她舉起茶杯,又轉過視線去看沈池,語氣中帶着明顯的調侃:“既然你要護着老婆,那就替承影多喝一杯好了。”
沈池看她一眼,倒是沒有任何異義,多陪了一杯。
“醫生這個職業,感覺如何?”席間,沈冰似乎感興趣地問。
承影想了想,如實回答:“這個職業一直是我的理想。”
“哦?治病救人,的確很高尚啊。”
“沈池也說過同樣的話。”想到許多年前的事,承影不自覺地笑道。
“是么?”沈冰別有深意地朝沈池看去一眼,可後者臉上沒什麼表情,似乎對這兩個女人之間的對話沒有興趣,也並不打算參與。
沈冰也不以為意,重新轉過去同承影閑聊:“之前告訴過你的吧,我老公是個牙醫。我發現嫁給他最大的好處,就是牙齒出現問題的時候,可以第一時間得到解決。”
“其他倒還好,就是長智齒太痛苦了。”承影像是被勾起回憶,微微皺起眉頭說:“我當年有顆智齒一直發炎,後來去口腔醫院拍片子,說是橫向阻生型,一定要拔掉。”
“過程一定很痛苦。”沈冰饒有興趣地聽着。
“是啊,痛苦到讓我記憶猶新。是先打完麻藥,再割開牙齦,最後用鑿子和鎚子伸進去,把牙齒敲碎了再一點點鑷出來。從那之後,我就對牙醫們產生深深的敬畏之情了。”承影停了停,才忽然笑說:“抱歉,不該在吃飯的時候聊這個話題。”
沈冰卻是一副瞭然的模樣:“這大概是你們醫生的習慣。總是可以一邊講着手術室見聞,一邊吃下帶血的牛排。其實,我老公可比你過分多了,他每晚的睡前故事也多半是白天的工作內容。”
承影聽着不禁笑了一下,順口就問:“姐姐生的是兒子還是女兒?”
沈冰笑容爽朗語氣直白:“我們沒要孩子。他的睡前故事,是講給我聽的。”
真是有意思的一對夫婦。
承影猜測她和她的牙醫丈夫之間,關係應當十分和諧。
晚餐結束后,三人在酒店大堂分手。
趁着承影去洗手間的空當,沈冰才突然評價道:“她很單純。”
“你想說什麼?”
“單純得不像我們沈家人。”
“她原本就不是。”沈池面無表情,並沒有看她,只是自顧自走到酒店門口點了支煙。
沈冰也跟上來,伸手從他的煙盒裏抽走一支,示意他給自己點火。深吸一口之後,她才斜過目光睨他,提醒道:“可是她嫁給你了,就是沈家的一分子。沈家好的壞的,沈家的一切,都和她脫離不了干係了。”
“那又怎麼樣?”
“我只是隨口說說。”沈冰心中微微愕然,表面上卻只是輕描淡寫地笑道。
酒店門廊外燈火輝煌,將沈池的表情映照得越發冷峻漠然。她看着他,有些話原本已經到了嘴邊,最終卻還是沒有說出來。
她常年居住在菲律賓,她的父親佔據着幾乎半個東南亞的毒品交易市場。她與其他堂兄弟姐妹來往並不多,但獨獨與沈池關係親厚,那也是因為沈池曾在菲律賓住過兩年的緣故。
那時候他還是個不滿十歲的孩子。當時沈家正在悄無聲息地進行一場肅清內鬼的行動,但是最後事態演變得越來越嚴重,波及範圍也越來越廣,許多事情都漸漸超出了人力的控制,結局不可預知。
作為既定的繼承人,為了避開這一場未知結果的血雨腥風,年幼的沈池便被送到菲律賓暫住。他們兩人之間相差不過三歲,朝夕相處,很快就加深了血緣之間的感情。
再後來,他沒有任何懸念地成了沈家的掌權人,用強勢凌厲的手段,迅速擴張着版圖。而她,也全盤接手父親的生意,在亞洲的東南一角牢牢佔據着一席之地。
她了解他的性格和處境,所以怎麼也沒想到,他娶回來的妻子竟然會是一個像承影這樣的女孩子。
為人直爽、簡單,接受過良好教育,有一份好職業,似乎沒什麼心機,更加沒有防備之心。
她從小就被父親帶在身邊,見識各種各樣的人和事,接手家族生意之後更是什麼樣的牛鬼蛇神都遇見過。所以,僅僅只花了一頓飯的工夫,她就輕而易舉地將承影看了個通透。
這樣一個善良簡單的女人,實在與沈家的氣場格格不入,更加不適合去應對沈家隨時可能面對的疾風驟雨。
可是,沈池似乎並不喜歡聽到她的提醒。
此時此刻,她看着他的表情,心裏不得不暗暗吃驚。其實這些年來,他早已將自己修鍊得滴水不漏,所謂喜怒不形於色,更甚至,在很多時候明明心中已經起了盛大的怒意,那張臉上卻反倒是笑得愈加雲淡風輕。
他的心思深沉難料,僅靠表面觀察,沒有幾個人能真正猜透他在想什麼。
而她已經有許多年沒有見過他現在這副表情了,薄唇抿出沉冷的弧線,目光淡漠,眉宇間卻隱約透出一絲不耐煩。
他不喜歡聽到她方才那番話。
而此刻在他的臉上,竟然明確真實地反映出自己內心的想法。
如此表裏如一,還真是有些失常。
其實她相信,他心裏也是清楚的,承影並不適合沈家的這種環境。只是這樣掩耳盜鈴,倒是更加讓人感到吃驚。
沈冰很快就抽完一支煙,等到承影走近,她順手掐掉煙頭,若無其事地笑說:“我準備回酒店做個溫泉SPA,我們改天再聊。”
“好啊。”承影一口答應下來:“如果你在這邊有什麼需要,可以隨時找我。或者,要不要搬去家裏住?住在一起也方便有個照應。”
“那倒不用,我還是住在酒店習慣些。”沈冰把手袋遞給身邊的保鏢,自己則從手腕上退下一串烏黑的木珠鏈,交給承影:“這是我常年隨身戴着的,找法師開過光,可以保平安。”
僅憑肉眼也能看出這是極好的東西,承影不禁微訝:“送給我嗎?”
“嗯。”見承影猶豫着不肯接,她索性拉住她的手,直接替她套在手腕上。
烏沉的木質光滑柔潤,很有份量,觸手竟有一絲奇異的涼意。
承影原本還想推辭,這時候,一直站在一旁沒作聲的沈池突然開口說:“收下吧。”然後才看了看沈冰,簡短地交待:“有事電話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