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俊希忽然不說了,她看着善宇端着杯子的手正在握緊,便問了一句“還要繼續說嗎?”,不過,她其實已經不想再說了。雖然是自己先提起的,可不知不覺就說到了一些連她也弄不明白的事情上。
“算了,我不想再聽了。不過,俊希你聽着!以後說話小心一點,瑞英是我的妹妹!所以,不要把她和你哥扯在一起,而且說話的時候要有禮貌。明白了嗎?”
善宇喝光杯子裏的水,然後把杯子放在桌上,拿起車鑰匙走了出去。俊希也連忙跟了出去。
善宇走到自己的車前,拉開副駕駛的門。
“上車!我送你回去。你的車明天讓司機來開回去。”
說完這句話以後,一直送俊希到家,善宇都沒有再說一個字。
“明天見。”
下車之前,俊希小心地說。
“我明天很忙,一直到這周日第一小組出發之前,可能都沒有時間。下周再見吧。”
善宇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說話時也沒有看俊希。可俊希還是湊過來,在他臉上親了一下,說了句“明天給你打電話”,然後就下車去了。善宇的車很快就從俊希迷茫的眼神中消失了。
善宇站在瑞英的門前猶豫了很久。手已經握住了門把手,可卻像黏在了上面一樣,許久,他的手又插回了褲袋。轉身上樓,他到底想確認什麼?善宇長長地嘆了口氣,癱坐在樓梯上,低垂下腦袋。
咖啡廳里燈光昏暗。
“好久不見了。電影還沒開拍,怎麼就憔悴成這樣了?”
正勛望着成俊瘦削的臉,笑着說。
“……”
“上次,從你跟我要地址的時候開始,我就猜到會這樣。你最近,是不是一直在煩朱瑞英的事?都怪我,早知道這樣,當初她回國的時候就不應該告訴你。”
成俊晃了晃手裏的威士忌,抬頭問。
“為什麼?”
“還不是因為你,都已經過去6年了,你竟然還對她念念不忘。本來,我還以為你對她跟對別的女人一樣,所以,我才告訴你關於她,還有正允的事。”
“這和你沒有關係,這是我和瑞英的事。”
聽到成俊的話,正勛愣了一下,他注視着酒杯,有些為難地說。
“不過,幾天前你媽媽來找過我。狠狠把我罵了一頓。”
成俊不禁扭過頭來,看着一臉嚴肅的正勛。
“你那個時候,去江村回來的路上發生事故,正在住院。就是那段時間,你媽媽到學校里找朱瑞英。我正好去圖書館,碰巧看到你媽,本來想打個招呼,所以就走過去,無意中聽到了她們的談話。”
成俊緊閉着嘴唇,專註地聽着正勛的講述。
“你媽媽好像是說了一些很嚴厲的話,好像是讓瑞英回日本,不要再糾纏你之類的話……可是,瑞英卻說,”
正勛自嘲地笑了笑,繼續說,“一切事情都是你搞出來的,她也很煩,起初以為只是普通朋友,沒想到會變得這麼複雜……好像還說你媽媽的話傷害了她的自尊心。我只記得,當時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還從來沒聽哪個女人嫌你煩的。而且,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媽媽親自來找你身邊的女人。”
成俊猛地灌下了一大口威士忌。
“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或許有很多事情是我所不了解的,不過,我還是不太看好你們倆。你媽媽既然會來找我,說明她很關注你們倆的關係,再說還有正允,你們不是都要訂婚了嗎!不管你做什麼,她都不會袖手旁觀的。”
正勛似乎還在等待着成俊的反應,可他的話一說完,成俊就放下酒杯,站了起來。然後,用一種沒有色彩,卻又十分沉重的聲音說。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你幫了我很大的忙……我先走了。”
成俊的背影顯出了疲憊,望着他,正勛忽然感覺到很不安。
距離第一小組出發的日期還有三天,所有的人都忙得不可開交。因為我和導演要比別人提前兩天,也就是明天,先到東京,所以就更加忙碌。而且,我還要去京都看媽媽。其實,真正讓我心亂如麻的並不是這些事情。
據說一直到昨天下午,成俊才出現在練習室里,導演雖然在其他工作人員面前沒有表現出什麼,但大家還是看出了他的不滿。昨天夜裏,他們一直在練習室里研究角色,好像一夜都沒有合眼。
而我在那天以後,既沒有見到成俊,也沒有見到善宇。在公司里,也沒有看出有任何的異樣,就這樣度過了表面平靜的兩天。
“朱組長,張室長請你過去一趟。”
由京放下電話,大聲對我說。自從那天晚上撞到他和俊希抱在一起,慌忙逃走以後,這是他第一次找我。我沒有搭電梯,而是走樓梯上去。沒想到,竟然在樓道里遇到成俊,他正站在一扇不大的窗前向外眺望。
“你在這裏幹什麼?”
我問。
“沒事兒。”
成俊面無表情地回頭看了我一眼,沒有多說,又把視線轉向了另一扇窗戶。他的態度,在過去的兩天時間裏,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走到4層的樓梯門時,我的腿突然一軟,身體靠到了門上。我在心裏問自己,他為什麼用那種眼神看我,我就這麼手扶着門站了許久。一直到外衣口袋裏的手機響起來。
“怎麼還沒上來?出去跑一圈都該回來了。”
是善宇的電話。我已經忘了自己是來找他的。
“我已經到了,等我一下。”
我的聲音在樓道里迴響着,緊接着,就聽到3層樓梯關門的聲音。推開善宇辦公室的房門,他正把頭埋在桌上的文件里。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他抬起頭,沒有說話,從抽屜里拿出一些東西,然後站起身。
“拿着這個,護照和經費。”
他把綠色封面的護照和一張金卡一起遞給我。他今天跟我說話的口氣忽然變得很隨便。
“謝謝。”
我收起護照和金卡,並沒有看他的眼睛。一陣沉默過後,我轉身向門口走去的時候,他卻在後面叫住了我。
“瑞英啊!”
瑞英啊?我被這陌生的稱呼嚇了一跳,轉過身來。
“下個月回來以後,把戶籍重新入到爸爸的戶籍上吧。”
我一下子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麼,一直到他說完下面的話,我才明白剛才那句話的意思。
“這應該也是你所希望的,那就那麼辦吧。”
我不想知道善宇在說這番話時,臉上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或許,我是害怕被他窺探到我心裏的秘密,而不敢去看他的臉。
“這應該是一個可以最明確拒絕我的方法,對嗎?”
拒絕。對於我此時的心情來說,這不是一個合適的詞語。
“我考慮一下,等回來以後我們再談。”
當我拉住門把手,準備出門的時候,身後傳來他急切的聲音。
“我需要你這麼做!只有這樣才能控制我自己。所以你一定要同意。”
他的話語裏充滿了誠懇和迫切,我回答了一句“那好吧”,便走了出去。
一直到7點多,才結束手裏的工作。其他人下班以後,又過了一個小時,我和由京才拿着包,走出辦公室的門。這時,郭京導演從電梯裏走了出來。
“啊!朱組長,你還沒走真是太好了。我想單獨跟你說幾句話……”
他看了由京一眼,示意讓她先走。我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由京一消失在電梯裏,導演立刻急急地說。
“朱組長你現在必須馬上去一趟成俊的家。”
我沒想到導演的嘴裏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雖然,我不知道你們兩個人之間到底有什麼事情,可是成俊他現在想退出這部電影。哎呀真是!突然來這麼一手。問他詳細的情況,他說只能跟你談……真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麼。不過不管怎麼說,現在必須要麻煩朱組長你跑一趟了。明天就要出國了,時間只剩下今天晚上。詳細情況我就不問了,你只要去一趟就行。啊……早就聽說這個傢伙變化無常,可也不能這麼耍我們呀。”
導演乾裂的嘴上還叼了一支煙,手在不停地抓撓着自己的頭髮,看得出,他真的很着急。雖然他只說了個大概,不過我也大致猜出發生了什麼事。這時我隱約明白,白天在樓梯上遇到成俊的時候,他冷漠眼神中所包含的意味。
拉開紫色的窗帘,首爾市中心的夜景便一覽無餘。黑幕般的天空下,城市的燈光顯得更加炫目耀眼。門鈴響了,成俊喊了聲“進來”。他以為是瑞英,可沒想到走進來的卻是正允。
“是有人要來嗎?門都沒鎖。”
正允放下手袋,脫下黑色的風衣。成俊沒有回答,繼續站在陽台的玻璃窗前,注視着窗外的夜景。
“你怎麼也不打個電話就直接跑來了?你是我老婆嗎?”
成俊有些煩躁地質問。
“我打電話你接嗎!打了好幾次都是一樣。你怎麼這麼清閑?星期天不是要出國嗎?我都已經做好等你的準備了。”
她似乎並不介意成俊不太友好的態度。現在,她已經習慣了這個男人的喜怒無常,不過,今天,竟然可以連臉上的神情都一直保持溫柔。她轉過客廳中間的沙發,走到成俊身邊,拿過他手裏的酒杯,放到唇邊喝了一口。然後,她轉到成俊的身後,從背後,輕輕地擁住了他的身體。嘴裏呢喃着“我好累,我等的時間已經太久了,不要再傷害我了”。
對於正允態度的突然改變,成俊感到十分驚奇。可是,一想到瑞英隨時都會進來,對於正允這個意外的舉動,就不能僅僅是驚奇了。
“你這是幹什麼?這可不像你呀,把手鬆開,有話好好說。”
“已經10年了,從高中,一直到現在……我只愛過你一個人。”
正允更加用力地抱住了成俊的腰,急切地告白。成俊告訴自己要忍耐,他閉上眼睛,長長地嘆了口氣。
“在我扳開你的手之前,你最好自己鬆開。”
他沒有被正允的表白打動,反而用一種近乎粗暴的聲音說。
“我現在沒有心情聽你說這些,也不要再做這些不適合你的舉動。”
正允的身體抖動了一下,同時,成俊拉住正允的手臂,把她拉到自己面前。
正允用一雙淚眼看着成俊。成俊好像是真的生氣了。
“門沒關,所以就自己進來了,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
從玄關那裏傳來的聲音,讓兩個人同時把頭轉向門口。瑞英正站在門口,沒有任何錶情地看着他們。
“是李成俊君讓我來的,也沒說確定的時間。正允,對不起了,我是不是妨礙到你們了?”
瑞英的臉上仍然沒有任何特別的表情。成俊放開正允的手,然後拿起沙發上的外套和手提包,塞給正允說:
“你走吧!我在等的是這個女人。”
他對正允說,眼睛卻看着瑞英,聲音里充滿着難以壓抑的憤怒。正允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成俊的性格,知道在這種情況下,還是不要爭辯的好。她流着眼淚看了一眼瑞英,然後從成俊手裏接過東西,擦着瑞英的肩膀走過,消失在門口。
正允走後,有好幾分鐘,兩個人誰也沒有開口,也沒有動。終於,還是瑞英先說話了。
“你對導演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聽到瑞英開口,成俊坐到沙發上,拿起桌子上的酒瓶開始倒酒。
“什麼什麼意思?就是那個意思啊。你聽不懂韓國話嗎?”
成俊的回答讓瑞英冷笑了一聲。
“你怎麼能這麼隨便地違反我們的約定呢?打電話說來不了的人是你,約定時間沒有來接我的人也是你。你這算什麼?”
她提起了兩個人之前的約定。當然,她說的都對。可是,成俊已經沒有了把她繼續留在自己身邊的理由。他只是想要折磨她。
“我們的約定到此為止。以後不要再說這樣的話。”
他現在,想要結束掉所有的事情。最初的時候,他就是為了瑞英,才不顧家裏的反對,堅持去當演員,他這樣做,是希望無論瑞英身在何處,都不會忘記他的樣子。可是現在,這些都已經沒有了意義。看着成俊端着酒杯,彷彿要與整個世界決裂的樣子,瑞英冷淡地說。
“這部電影不是你一個人的電影,也不是張室長的電影,當然更不是我的電影。除了導演,還有很多工作人員都為這部電影付出了無數心血和時間。那些演員,那些工作人員,還是製作公司的人,大家都在共同努力。不能因為李成俊君和我之間的關係,而傷害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我讓你來,不是要聽你這些說教的!”
瑞英的話還沒說話,成俊便粗暴地打斷了她。就在同一個時刻,他把手裏的酒杯扔到了對面牆上,碎片掉了一地,而瑞英卻像凝固了一樣,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瑞英的無動於衷,讓情緒激動的成俊,如同被澆了一桶冷水。
善宇的車到達成俊家樓下時,時間已經超過了11點40分。瑞英是7點多離開公司的,到成俊家以後,已經過了很長時間。送瑞英到成俊家樓下以後,郭京導演怎麼想怎麼覺得不放心。雖然他能猜到瑞英和成俊不尋常的關係,可又覺得不應該把這件事完全扔給她,於是,郭京導演給善宇打電話,把事情的始末都告訴了他。
成俊緊緊地盯着正在凝視自己的瑞英。瑞英的眼睛好像已經脫離了現實,眼神雖然是望着成俊,但意識卻好像已經出離到其他地方。這雙眼睛,和那晚坐在鏡子碎片上凝視自己的眼睛,一模一樣。
成俊慢慢地走到瑞英身邊。
“你怎麼了?”
成俊伸出胳臂,他的手指撫過瑞英的額頭和鼻子。瑞英好像突然從沉睡中醒來似的,眨了幾下眼睛,推開成俊的手,向後退了一步。身體一下沒有站穩,搖晃了幾下,成俊連忙走上去,扶住了她。
“哦哦……好了,沒事了。”
她扶着成俊的手臂靠在牆上。眼睛閉上又睜開,好像是想讓自己快點清醒起來,成俊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這時,有人一下子推開了玄關的門。
“你在幹什麼?”
善宇沖了進來,看到癱軟的瑞英,還有客廳里散亂一地的酒杯碎片,厲聲對成俊說。善宇的出現讓成俊的腦子裏“嗡”了一聲,他盯着瑞英和善宇。兩個男人之間緊張的空氣,好像石頭一樣壓迫着瑞英。她想要走,善宇連忙過來扶住她。
“走,送我回去。”
瑞英的聲音很微弱,她的身體靠着善宇。當善宇抱住瑞英瘦弱的身體時,成俊發出了一聲低沉的怒吼。
“你現在在我面前在做什麼?張善宇?”
善宇抬頭瞪了他一眼,然後用嚴厲的聲音說。
“你以為這還是那個二十幾歲的瑞英嗎?她不會再受你擺佈了,就算沒有你的折磨,這個女人也已經過得夠苦了。”
擺佈!成俊愣住了,難道善宇知道6年前的事嗎?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麼一定是從瑞英的嘴裏聽說的。
善宇繼續說。
“雖然從一開始我就不信任你,不過,我希望你能明白,你是一個演員,至少,不要讓那些信任你的人感到失望!”
最後這句話,是為了讓成俊改變決定。說完以後,善宇用力扶住瑞英的肩膀,而瑞英卻向外掙脫了一下,回頭看着成俊。但只是默默地看着,一句話也沒有說,然後就離開了成俊的家。
腦海里依然迴響着一定節奏的節拍器聲音。成俊扔出酒杯的那一瞬間,已經定格在她眼前。一樣的嗓音,一樣的臉,往事像幻燈片一樣,從她的面前一張張閃過。
已經是午夜,可路上的車還是很多。
善宇一直沒有說話,終於,汽車以正常速度駛上一條順暢的馬路。
“你是想知道,你為什麼會被李成俊吸引是嗎?”
善宇使用的詞是“吸引”,這也是他問題的核心。
“你想知道他對你,究竟有着什麼樣的意義,如果是這樣,那我就再多說一句。”
我扭頭看着善宇的側面,他一隻手扶着方向盤,另一隻手臂搭在車窗上,用手支着額頭。
“我知道你的心思,無論我猜得對不對,你在崔正允面前,都不能表現出你對李成俊的心意。”
善宇一邊用車大燈晃了一下,想讓前面的車讓開,一邊用一種異常冷靜的口吻說。是的,他說的沒錯,所以正允才會如此的防備我,我早就應該想到情況會是這個樣子。如果他能和美嘉一起從我心裏消失,那麼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煩惱了。
我把頭轉回來,重新凝視着窗外。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和善宇,誰都沒有再說話。
東京的工作繁忙地進行着。
我的工作,就是把朴景秀組長認真研究過的圖樣和文案,對日方的現場工作人員進行說明,郭京導演經常還會指出一些不足的地方,這時候,我還要擔任他的翻譯。
雖然,2年前在京都時一起工作過的人,大部分都換掉了,不過,代表和設計仍然是原來的,這讓我也比較安心。雖然這次說不上是我的作品,不過,日方的人員都非常幫忙,這一點也讓我感到很慶幸。應該說,他們和我是師徒關係,讀研究生時,我修的是舞台美術專業,所有的實習幾乎都是在他們那裏進行的。
我幸運地拿到了從東京到京都的新幹線特等列車的車票。
“過了森岡就到了。有了JRPass,你就可以直接上車了。本州那裏經常下雪,從青森過來的時候記得穿上長靴。”
郭京導演在車站對我說。然後,他仔細地端詳着我,過了一會兒,開往京都的列車開始上車了,我向郭京點了點頭,轉身向站台走去。
走出京都車站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12月的京都已經非常冷,可能是因為下雨,和現代化的東京不一樣,這個千年的古都,給人的感覺是朦朧而靜謐的。我忽然覺得,或許是在全州也發現這樣的氛圍,所以才固執地要留在那裏。
在小咖啡店裏見到洋介時,已經7點多了。雨水把咖啡館的玻璃窗沖刷得很乾凈,雨水落到地上,流成一條小溪。
“我們有2年零3個月沒見了吧?”
在摩卡咖啡淡淡的巧克力香味中,洋介先說話了。他總是點摩卡,但只是攪動,並不端起來喝。我從來都沒有問過他為什麼。
“才這麼短時間嗎,我還以為要更長一些呢。”
“為什麼?回國后的生活那麼無聊嗎?我想不出,這2年你是怎麼過的。”
“我喜歡無聊的生活,你知道的!忙一些我也不介意,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我更願意過些輕鬆的日子。”
“你總是這樣,現在終於可以重新過回那樣的日子。最近睡眠怎麼樣?”
幾句毫無意義的對話過後,他問起我的失眠問題,看來,他仍然很關心我,不過,這種關心只會讓我覺得感激,而再也不會產生任何的負擔。
“最近幾個月才開始失眠。而且,我經常可以聽到你研究室里節拍器的聲音。”
我躲避開他關切的眼睛,為了掩飾內心的不安,我端起了桌上的杯子,杯身上描畫了漂亮的花朵圖案。可是,我的慌亂當然躲不過他的眼睛。
“說吧!才這麼短時間就複發了……不要緊張,什麼都可以跟我說。逃避不是辦法,而且,有些東西是逃避不了的。”
洋介冷靜地說。如果說他和我有什麼共同點的話,那可能就是無論遇到多大的事,都會表現得很冷靜。不過,我只是表面上的,而他卻是發自內心。
“我……我當然也知道。只是,我還沒有做好準備,我還需要多一些時間。”
洋介輕嘆着笑了笑。
“不要拖得太久,否則我也幫不了你,我只是個醫生。”
這次,他露出了自嘲的微笑。
“你不需要感到自責,這跟你沒有關係。”
沒想到,我會反過來安慰他,他又笑了。洋介的長相不是那種典型的日本男人,當然身材不是那麼高大,不過,我總感覺他的樣子,像是生活在法國,英國或者歐洲某個小國家的人。所以有時候,看到他的臉,會讓我產生一種身在某個歐洲小城的感覺。
“現在去醫院嗎?住處安排好了嗎?”
他換了個話題。我當然沒有安排住的地方,因為只有一個晚上,我想最好還是陪在媽媽身邊。
我和洋介走出咖啡館,他撐起雨傘,我們並肩向不遠處的車走去。其實仔細想想,我從來沒有愛過他,只不過,他身上的那種平靜氣質,可以充分化解我的不安,於是,我就想當然地接受了。我們兩個都習慣了沉默,讓我高興的是,這種默契,現在依然保持。雖然很久沒有在一起,但卻絲毫不會覺得生疏。
這裏是京都大學附屬醫院,洋介工作的地方,也是媽媽住院的地方。
“好像睡著了!”
走在前面的洋介,輕輕地推開病房門,小聲說。這是個單人間。
“進去等一會兒吧。我去下面買啤酒,你要什麼?”
他很喜歡跟我一起喝啤酒。我喜歡的是一種果味啤酒,他則喜歡貼着ASAHI商標的真正的啤酒。我的回答還和以前一樣。我們倆一個人兩瓶啤酒,一直喝到凌晨,然後就睡著了。洋介睡的是冰箱旁邊的一張簡易床,我則蜷縮在沙發上。
“不再多睡一會兒?”
一睜開眼睛,就聽到媽媽的聲音。透過窗帘,可以看到太陽還沒有升起來。看看錶,還不到6點。
“醫院的早晨好像來得特別早。”
等護士量過血壓以後,我走進病房裏的小衛生間,洗了把臉,又把頭髮大概整理了一下。我用毛巾擦乾頭髮上的水珠,然後走回病房,媽媽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
“早就想來看您了,可拖到現在才來,別生我的氣。”
“來看我嗎?你不用那麼惦記我。我經常讓洋介給你打電話,你肯定都嫌我煩了。”
媽媽被病魔折磨得蒼白的臉上帶着微笑,故意這麼說安慰我。早飯之前,我一直在和媽媽聊韓國的生活和紫英的事。紫英正在京都大學醫院裏實習。媽媽雖然一直在說很想念我,可看得出,她過得並不孤獨。雖然在生病,可媽媽卻好像比以前開朗了許多。
大約7點半的時候,媽媽的早餐送來了,我便起身去搖醒洋介,和他一起出去吃飯。紫英也來了,我們三個就在醫院的食堂了一起吃了頓簡單的早餐。回到病房的時候,媽媽手臂上在輸液,卻還在床邊溜達。
“可以動嗎?”
“這樣沒關係,其實是不能動,不過,活着的人,只有動動才不會生鏽。”
“媽媽你……變了很多。”
“是變好了嗎?”
“是的,非常好。”
“身體已經不好了,如果想戰勝它,就必須得這樣。不變不行啊。總還是要活下去的。相識相愛,生離死別,都是生活……以前我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也常常會對人生產生疑問。可自從生病以後,我才發現,其實,沒有什麼事情是不能接受的。”
媽媽似乎是在對我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瑞英你也應該像媽媽這樣,不光是美嘉的事……還有你回京都6年前的事……你以為媽媽什麼都不知道嗎?雖然你從來都沒有跟我提過,可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你就把自己囚禁了起來。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我覺得很抱歉,因為你這一點很像我,看着你的樣子,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我以為你很像你爸爸,可你身上最脆弱的部分卻是像我……”
要去青森,就必須去大阪。本來可以從東京機場過去,不過我還是決定去大阪乘飛機。下午6點的飛機,大約7點半就可以到達青森機場。然後再乘出租車或者城市列車就可以到達朝無時溫泉的駐地了。
跟媽媽和紫英道別以後,我坐上了洋介的車去車站,然後從那裏坐去大阪的汽車。到車站以後,洋介忽然問了一句“想去看看美嘉嗎”,而我卻搖了搖頭。
在飛機上整整睡了90分鐘,已經進入夢鄉的青森,正下着12月的暴風雪,氣溫似乎也達到了零下。天氣很冷,所以,雖然有點貴,我還是選擇了乘出租車。
離開青森市區,汽車沿着海岸線,駛向我們在朝無時溫泉的駐地“椿館”。這是一間傳統旅館,規模要比想像中大很多。沒有見到從韓國過來的電影公司的職員,管理員問了我的名字,就直接帶我來到了分給我的房間。房間裏空空如也,不知是誰在電視機上放了一張日程表,我看了一下,第一天,也就是今天的日程安排里沒有夜間拍攝。
我沒有整理行李,只是換了件棉布褲和藍色T恤,就走出了房間。旅館是一棟3層的傳統建築,分為本館和別館。我順着樓梯上到3樓,這裏有6個房間,每間房的間隔比1樓、2樓要大,顯然更加高級。
每個房門上都貼着名字。上樓梯以後,右邊第一間是導演和副導演的房間,旁邊是成俊的房間。這時,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我莫名有些慌亂,急忙回頭。上樓來的是一個陌生的男子,身材不高,也不算健壯,但卻一臉的精明,而且目光也很銳利。
“啊!朱瑞英小姐,你什麼時候來的?”
這個人竟然一眼就認出了我。這種好像軍人或是公務員一樣,有些生硬,但很有禮貌的口氣和聲音,讓我覺得很耳熟。
“我們是第一次見面,我是許永佑。李成俊君的經紀人。我們應該通過兩次電話。”
他親切地笑了笑,在與我保持適當間隔的地方站住了。聽到他說是成俊的經紀人,我覺得自己剛剛的戒備感立刻就消失了,微笑着說了聲“你好”。
“這會兒,其他工作人員和先到的演員都在別館那邊的餐廳聚餐呢。要過去找他們嗎?”
我覺得這是一個做事很嚴密的人。
“哦,不了。謝謝你!認識你很高興。”
“李理事也來了。現在也在餐廳那裏。要我去叫他嗎?”
我點點頭,正轉身要走,他又問。我沒有向他提出任何問題,可這個男人卻好像很清楚我想知道什麼。我有些驚奇,搖了搖頭,他禮貌地說。
“那就回頭見了。”
他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看他這樣,我也連忙鞠躬回禮。他一直注視着我消失在樓梯盡頭。
回到房間以後,我在陽台旁邊鋪好被子,舒服地伸開四肢,躺了上去。其實很想去泡溫泉,不過我知道,人在疲勞狀態下泡溫泉會有危險,所以只好作罷。很快,我就睡著了。
節拍器停止了。那個總是有規律響起的聲音也沒了動靜。我睜開眼睛,房間裏很黑,感覺有人躺在我的旁邊。仔細一看,原來是由京。頭忽然疼起來,雖然還只是隱隱地有一些感覺,不過我知道,如果不管它的話,很快就會變得更疼。在包里找了半天頭痛葯,不過房間裏太黑了,也沒有找到。我穿上外套,在黎明的微光中,走出了房間。
1樓的大廳里,女管理員正在打瞌睡,聽到我下樓的腳步聲,她睜開眼睛,熱情地問我有什麼需要。1樓大廳的天花板格外低,有種很雅緻的感覺。和別館之間,是一個小庭院,一個落地的大玻璃窗,相框一樣把庭院中美麗的景色呈現在我的眼前。
從管理員那裏拿了一些頭痛葯后,我走到庭院裏。朦朧的月光下,雪后的院子散發著柔和的光輝。從別館通往本館的路上,地上鋪着不規則的花崗岩,路的一側放着一些木製的巧克力色的長椅。
第二個長椅上躺着一個人,他垂下的衣角,在月光下輕輕擺動。睡著了嗎?我這麼想着,然後走過去,想要叫醒他,讓他回房睡。沒想到躺着的人竟然是成俊。他穿着牛仔褲,上面是一件黑色的T恤,好像睡著了似的躺在落滿雪花的長椅上。雖然他閉着眼睛,可在月光下看他的臉,卻是那麼的消瘦憔悴。蓬亂的鬍子就更加重了這種感覺。這時,我聽到別館那邊有動靜,抬頭一看,是成俊的經紀人永佑。
“他醉了。幫我拿着衣服好嗎?我得把他背上去。”
永佑把成俊背到自己肩上,看他的個子也就不到170厘米,沒想到竟然能背得動比自己高一頭的成俊,我起初還擔心他會背不動,可正這麼想的時候,他已經背着永佑穩穩的上到3樓了。
穿過浴室和壁櫥之間的走道,永佑把成俊放到鋪着雪白床單的床上,自己也累得坐在了椅子上。
我把手裏的衣服放在陽台那裏的沙發上,向永佑點了點頭之後,就轉身向門口走去。這時,身後成俊的聲音卻阻住了我的腳步。
“你去哪兒!”
我下意識地回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