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何濤雙手捧起了女孩兒向他仰起的光潔面孔。
八點半,何濤準時來到外科醫生辦公室。科里的朝會剛散,姜學成出來,臉色發灰,神情疲憊。他幾乎又是一夜沒睡。妻子來醫院找他了,大吵大鬧,驚動了整個病區。何濤問:“姜醫生,你是不是不舒服?”
“啊?啊,沒有。……昨天晚上,休息的不太好。沒事。走,去治療室。”
何濤躺在治療室的床上,姜學成讓護士準備好所需器械、藥物后,就讓她先出去了,沒用她給何濤備皮。
姜學成在何濤陰部手術區域塗上皂液,親自備皮,這本該由護士來做,他怕小夥子會難為情。憑着一個醫生、一個過來人的敏銳,他斷定何濤尚未在實質上接觸過異性。
有人推開了治療室的門。
“姜醫生,您的電話。”是一個小護士。
姜學成頭也沒抬:“我這正忙!”
“我跟她說了。可她說,她是您丈母娘。”又補充一句,“她挺火的。”
姜學成臉一下變得鐵青,把刮毛刀給小護士,簡短道:“接着備皮!”怒氣沖衝出去。
小護士接着給何濤備皮。一陣陣風從敞開的窗里吹進,吹動着一個藥水瓶上飄飄欲掉的標籤。標籤上寫的是“2%丁卡因”。風終於把標籤吹掉,標籤飄到了地上。
姜學成鐵青着臉回來。他本以為是他妻子冒名打來的電話,沒想到還真的是丈母娘,責問他和她女兒的事。他對她不能太不客氣,忍氣吞聲聽她發火,說廢話,直說得他心頭火起,情緒惡劣。
護士已備好皮,消了毒,鋪好了手術巾。姜學成戴好手術手套,拿起針管,示意護士把麻藥遞過來。護士拿過那個沒有標籤的瓶子。
“姜醫生,這是不是普魯卡因?”
姜學成看了一眼,“嗯”了一聲。護士將瓶蓋消了毒,把藥液倒進一個無菌彎盤裏。
姜學成用針管從彎盤裏抽取藥液25毫升。針頭刺入何濤的###,藥液緩緩注入,做局部浸潤麻醉。
姜學成用針划局部皮膚:“什麼感覺?”
“疼……”
戴手套的手又從彎盤裏抽取了15毫升藥液。
藥液再一次注入。
五分鐘后,何濤感到胸悶,未及跟姜學成說,呼吸就開始困難,憋得面部青紫,緊接着,全身抽搐……
“快去叫人!”
姜學成大喊,小護士跑出,姜學成對何濤實施心外按摩,主任及其他醫生趕到,何濤呼吸心跳停止。
搶救開始。
“氣管插管!”
“心內按摩!”
“三聯針!心內注射!”
“加壓給氧!”
“……”
姜學成一下一下捏着何濤的心臟,全部感覺都集中在了手中這團溫熱但已喪失了活力的肌肉上。護士用紗布頻頻替他擦拭額上層出不窮的汗。
二十五分鐘后,何濤心跳恢復,心率每分鐘132次,弱,但整齊;又過了半小時,自主呼吸恢復;次日,被送進醫院的特護病房。
何濤進病房后,在打掃治療室時,人們在床下發現了那張“2%丁卡因”的標籤。
中午,曉雪剛吃完飯,曉冰找來了,讓姐姐利用中午休息的工夫陪她上街採購。她們走進曉雪單位附近一家大商場。
“何濤他們學校也是,怎麼能叫一個正準備結婚的人出差呢?”
“可氣的是人家還挺樂意。”
“那還用說,受重用了唄。”
曉冰就笑。
“借給何濤的那間房有多大?”
“十五米呢!何濤說給我一周的時間把它填滿,除了各人的衣服,我們還什麼都沒有。姐姐,你可得好好幫我參謀一下。”
“沒有問題!”
曉冰的目光被一個無頭男模特身上的深藍絲緞睡衣吸引住了,站在模特前比比個頭,斷定它跟何濤身高差不多,於是請小姐拿來一套。
“姐姐,你看怎麼樣?”曉冰舉着睡衣叫。
曉雪過來,手裏拿着件女睡衣,淡粉色,蟬翼般輕薄,與曉冰手裏的男睡衣並肩排比。
曉冰紅了臉。
曉雪笑了。
今夜月色依然美麗,月光從沒有窗帘的窗子傾瀉進來,一片銀輝。
門開了,曉冰進來,她開了燈,手裏拿着掃帚、抹布、水桶、拖把等,進門后,先把一個隨身帶來的小錄音機打開,然後在柔美的音樂聲中開始清掃房間。
這裏已然是一個溫馨的小窠了。雙人床,窗帘,各種小裝飾一應俱全。曉冰從一個購物袋中取出床罩往床上鋪。但她的神情遠不是上次那樣甜蜜愉快,顯得心事重重。
何濤學校。曉冰腳步匆匆向何濤系主任房間走去。
推開門,桌后正工作的中年人抬頭。
曉冰向他詢問。
——何濤沒有出差。
——這些天沒來學校。
——去哪裏了不知道。
曉冰不知怎麼離開的那間屋子。
“曉冰,怎麼這時候才回來?吃飯了沒有?冰箱裏還有米飯,我給你炒炒!”
“不要!不吃!”
“怎麼啦?……有什麼事跟媽媽說。”
“何濤……”哽住,淚水堵住了發音器官。
“何濤還沒回來?”媽媽猜着。
曉冰搖頭,說不出話。
“他是去出差,哪能說什麼時候回來就准能可丁可卯地回來?事沒辦完,沒買着票,都可能。……”
“不是,根本不是!”曉冰淚流滿面,跺腳大叫。
“慢慢說,到底怎麼回事。”
“……走的時候他說,到了那就給我來電話,沒來,說頂多去一個星期,現在都八天了,影子都沒有,我心裏着急,就去他們學校了,才知道、才知道……”
“什麼?”
“他壓根就沒出什麼差!”
“那他去哪兒了你分析?”
“還用得着分析?明擺着,遇上什麼更志同道合的人了。……”
“不可能,何濤那孩子不是那種人。”
“他是!他跟我就是一見面就喜歡上了,他跟我能這樣跟別人就能這樣!他們男的全都一個樣!”
“現在說什麼都是瞎猜,不過事情要真是像你說的那樣,也就不值當為它難過了,這麼脆弱的感情,早結束早好。”
曉冰拚命搖頭:“沒用媽媽,你說什麼都沒用,我這麼想過,沒用。我就是喜歡他,喜歡他!……我現在才明白姐姐當初對鍾銳的感情……媽媽,要是何濤真的跟別人好了……我怎麼辦呀?”
夏心玉撫摸着女兒長長的頭髮,什麼都說不出。
“……丁卡因局麻作用發生遲緩,所以第一次注射后何濤仍然說疼。那時候我要是想一想就好了,為什麼我就沒有想一想呢?……想也沒想就又注射了15毫升的丁卡因……當時我腦子太亂,情緒極糟,這種時候不該做手術,哪怕是最小最小的手術。……”
姜學成坐在曉雪對面,翻來覆去咕嚕這幾句話,祥林嫂一般。鬍子大約好久沒颳了,兩頰深深下陷,以致他剛進門的時候,丁丁都沒有認出他來。
曉雪心亂如麻。那溫暖的小窠,妹妹那快樂的笑臉,在她腦中疊來疊去放電影一般。
“這事,都知道了嗎?”許久,她說了這麼一句。
“已經通知他的單位和家人了……”
“還有曉冰呢,曉冰!”
“還有我!……幫幫我,曉雪!”
事故調查小組所做結論如下:
“本事故屬外一科醫生薑學成,護士陳西粗心大意,違反操作規程,不執行查對制度,把2%丁卡因誤認1%普魯卡因局部浸潤40毫升,導致病人中毒致殘。
“鹽酸丁卡因的毒性較普魯卡因大10-20倍,局部麻醉作用發生遲緩,一般不用於局部浸潤麻醉,若用於其他麻醉方法如黏膜表面麻醉,劑量一般不超過0?郾5毫克/公斤。本例用量為40毫升,已超過常用量的26倍左右。用藥后,病人突出癥狀為嚴重的心臟抑制,引起低血壓、房室傳導阻滯,導致呼吸、心跳驟停。經搶救,50分鐘后病人心跳呼吸恢復,5天後反射開始恢復,12天後意識有好轉,20天後有簡單的語言能力,1月後能自己進食及下床活動。但由於腦缺氧時間過長,腦水腫嚴重,雖恢復了生命體征和一定的生活能力,卻遺留下了腦缺氧後遺症——痴獃。其主要表現為:反應遲鈍,吐字不清,煩躁,不由主動作,記憶力喪失,有時生活不能自理等。
“結論:二級醫療責任事故。”
周艷板著臉借書,收書,蓋章,對任何人沒有笑紋,處長進來,她頭也不抬。
“喲,周艷兒,不理人了!”為表示親切,處長特地把“艷”字做了兒化音處理。
周艷不領情,麻搭着眼皮子在一本本新書上“叭叭”地蓋章。
“是處長呀。對不起,我正在工作,不知道大駕光臨,有什麼指示?”
“就是那個,上次開會定下的事,你們定了沒有?”
“什麼事?”周艷明知故問。
處長一咬牙:“裁員,你和夏曉雪商量了沒有?”
“商量了。”
“……誰走?”
“誰都不走。”
處長想發火,想想,又不敢,今非夕比。反而格外和氣地:“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資料室只留一個人,是定了的。”
“既然你們已經定了,那就定到底。反正呀,你們定了我走我也不走,走了就是死路一條,那還不如死在這裏。”
處長抬頭環視:“夏曉雪呢?”
“不知道。”
“是暫時出去了還是一直就沒來?”
“不知道。反正我是八點半準時進的這門兒,到目前為止,沒看到她。”
曉雪匆匆推門進。“處長!……周艷。”
處長看了看錶,九點半了:“你遲到了整整一個小時!”
“對不起。家裏出了點事……”
“家裏家裏又是家裏!這麼著吧……”他沉吟了一下,按他真實想法,實在是希望周艷走而夏曉雪留下,他對周艷這個要什麼沒什麼、卻好捅個婁子的潑辣娘們兒真是膩歪透了,至今想起書屋被封的事兒仍痛心不已。叫誰說,她都不如夏曉雪,可有一樣,比夏曉雪厲害,難纏,兩害相權取其輕,況且夏曉雪有現成的口實擺這呢。“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他對曉雪點了點頭,率先出去。
曉雪急忙跟出。
周艷沒心思幹活,感覺處長可能要讓夏曉雪走,但光憑感覺不行,沒有明明白白定下來的事實擺在面前,她心裏就不能踏實,一分鐘不定,一分鐘不踏實。
曉雪回來了,進門直奔自己桌前,拉開抽屜,向外收拾東西。周艷一直揪着的心立刻舒展了開來,但幾乎是同時,又開始為曉雪難過。她訕訕地走了過去。
“曉雪,你這些天怎麼了,總是遲到,偏偏今天讓胖子碰上……”周艷一生處長的氣,背後就叫他胖子。現在雖不生他的氣,但是得站在曉雪的立場上叫他胖子。
曉雪不說話。周艷也覺再說下去沒什麼勁,閉了嘴。
曉雪把所有的東西裝到一個大紙盒裏,抱着向外走。
周艷怯怯地:“……我送送你。”曉雪沒說話,只是走,周艷跟在她的後面,“別生我的氣……”
曉雪已出門了。
周艷回到只剩下她一個人的資料室,呆坐了一會兒,低下頭,繼續往書上蓋章。風從窗口吹入,帶着深秋的涼意,該給女兒添外套了,一件像點樣的外套怎麼也得幾十塊錢。一想到五歲的女兒,想到錢,她的心立刻又堅硬了起來。
叭,叭,叭,周艷蓋章的動作乾脆有力。
這些天,為何濤,為曉冰,為姜學成,曉雪四處奔波,心身交瘁。
經多方會診,院方認定何濤已無繼續住院的必要。何濤母親得到何濤意外的消息時,當即病倒,至今在家鄉醫院卧床不起。鑒於此,醫院為何濤聯繫民政收容所,曉冰堅決不允。
曉冰堅信何濤能好,她有一大堆的證據:某小兒腦外傷失去記憶,被醫院宣佈無術可醫,其母不放棄努力,數年後,該小兒終被頑強的母愛喚醒,現就讀於北大圖書館系;某某人植物人十一年,在其妻愛心的召喚下,於一日清晨睜眼說話,現已成為家中主要勞力;某某人……曉冰把這些資料都剪下來,貼了一本,看了不知多少遍,並照着做。
在醫院的花園、小徑、路邊,一個穿病號服的痴獃男孩兒和一個長發披肩的美麗女孩兒肩並肩的身影已成為醫院的一道風景。
花園的長椅上,曉冰拿着一本影集,第無數遍指點給何濤看。
“這個女孩兒叫夏曉冰,也就是我。你看看,是不是我?”何濤看看照片,看看曉冰。“這個男孩兒是你,你叫何濤,”拿出個小鏡子,讓何濤照,“你看!”
何濤盯着鏡子久久地看自己。曉雪坐一邊久久地看他,目光中充滿期待。
何濤又看曉冰,曉冰對他燦然一笑。
何濤低頭把影集中曉冰的一張照片取下,放入自己胸前的口袋。
曉冰對他點頭,非常快樂。
這天開飯的時間曉冰沒到,通常她一般下了課直奔醫院,在病人吃晚飯前趕到,晚飯就由她照顧何濤吃。曉冰不到,何濤就不吃晚飯,誰說也不吃,手裏拿着曉冰的照片,獃獃坐在床上,向曉冰通常出現的窗口處看。突然,他眼前一亮,窗外走過一個長發披肩的姑娘,何濤向她揮手,她沒理,走了過去。何濤臉上露出焦急的神色,站起,急急向外追去。護士看到了,許多病人也都看到了,但誰都沒在意,何濤雖然痴獃,但很溫和,從不惹事生非。
曉冰一小時后才趕到,路上一輛奔馳超車時一頭撞進了一輛大東風的屁股,堵車堵了一個多小時。曉冰到時,曉雪和丁丁坐在何濤床上,床頭柜上是他們給何濤帶來的一飯盒酥鯽魚。
“何濤呢?”
“我們來的時候他就不在。”
“你們來多長時間了?”
曉雪看了看錶,“二十分鐘了。”
這時同一病室的人才告訴曉冰,何濤出去近一個小時了。
何濤走出病房,不見了他追尋的長發女孩兒,他沒有停步,一直走,竟就走到了從前他和曉冰常來游泳的湖邊。
夕陽下的湖水如同金色的綢緞。
湖中似有泳者。
一女孩兒清脆的笑聲由湖中心傳來。
何濤看到了湖中心游泳的曉冰,曉冰向他招手,他臉上露出笑意,急急向前走去。
何濤向湖中心走,水浸沒了他的腰,胸,脖,頭……
當何濤頭頂最後一圈漣漪消失,厚重的金色綢緞般的湖面又恢復了它的完整。
警車呼嘯着來到湖邊,撈起已浮上水面的穿着病號服的何濤。醫院的救護車相繼趕到,姜學成從車上跳下來,一看到何濤的屍體,腳一軟,癱了下去。
曉雪沒有下車,一隻手把丁丁的臉扭向別處。
夜很深了,路邊停着一輛灰色凌志,一個男人在車邊來回踱步,咔咔的皮鞋聲傳出很遠。
男人的手機響了,他接電話。
“喂?”
“沈先生,我是夏曉雪……”
“噢,我還沒找到何濤,車沒油了,一步也動不了。”
“曉冰呢?”
沈五一看一眼歪在車內座椅上熟睡的曉冰,“睡了。”
“那就不要叫醒她,這些天她太累了。……等她醒了再告訴她……”
“告訴她什麼?”
“何濤……何濤……何濤不在了。”
曉雪聲音戛然中斷——電話被扣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