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喲!……曉雪打開水去了,你坐!”周艷熱情招呼。
“不用了。曉雪說發了兩袋大米,我來拉回去。”
周艷引鍾銳到屋角書架後放大米處,鍾銳扛一袋上肩,出去了。
“夏曉雪的老公?”女孩子問,周艷點點頭。女孩子說:“長得夠帥的。”
“也有本事。”周艷神往地。
“還挺顧家。”另一個女孩子頭一點一點地說。
鍾銳返了回來,三個女人目送着他扛走了第二袋大米。
曉雪拎開水回來,剛一進資料室的門,兩個女孩兒就沖她喊開了:“哇,曉雪老師,你好幸福好幸福啊!”
如果她們看到鍾銳為曉雪買下的那套新單元住宅,不知該做何反應了。
房子是貸款買下的,分期付款,建築面積九十八平方米。譚馬知道了這事後很是高興,他前妻已正式確定了新人,正式通知他搬出去,有了房子鍾銳就可以回家去住,他就可以接替鍾銳在公司的住處。沒想遭到鍾銳的拒絕。
“你可以先在我隔壁那屋搭張行軍床嘛。”鍾銳說,說完了就走,不給譚馬再說話的機會。
正式搬家那天是一個晴朗乾爽的日子,這之前曉雪、曉冰已經忙了多日。這天,她們在做最後的整理工作,鍾銳開車去幼兒園接丁丁。爸爸的到來使丁丁高興,他開來的藍色吉普更讓人興奮不已。
“爸爸,這是我們的車嗎?”
“是我們公司的。”
“那就是我們的。”
車在不該拐彎的地方拐了彎。
“爸爸,咱們去哪裏?”
“回家。”
“走錯路了。”
“沒錯。”
丁丁不明白。汽車駛進一個有花園有草地的小區,在一幢高高的樓前停了下來,爸爸讓丁丁下車。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丁丁不由得把小手放進了爸爸的大手裏。爸爸拉着丁丁的手進了樓。
“爸爸,咱們去哪裏?”
“回家。”
丁丁強調:“現在去哪裏?”
“回家。”
“我不跟你開玩笑。”
“我也不跟你開玩笑。”
他們來到一個杏黃色的單元門口,爸爸從口袋裏拿出一柄銀光閃閃的鑰匙,並用這把鑰匙打開了門,丁丁驚奇地睜大了眼睛。
“請進,兒子。”爸爸說。
丁丁小小心心向屋裏走,突然,他的小熊出現在鼻子尖前,接着是小姨的聲音:“歡迎丁丁回家!”他推開舉着小熊的小姨,向寬敞明亮的屋裏跑,在廚房裏找到了正在做飯的媽媽,心立刻安定了下來。媽媽的臉上帶着笑,問:“喜歡嗎?”
丁丁點點頭,“我總算明白了。”
隨後跟來的爸爸問:“你明白什麼了?”
“咱們又搬家了。”
笑聲頓時響徹這套美麗的新居。
吃過晚飯,曉冰走了,曉雪在衛生間洗衣服,鍾銳坐在丁丁的床邊,給他講畫書。
“想聽哪個故事?”
丁丁拿過書,翻了一陣,小手指着:“這個:小、猴、見、鬼、了。”
鍾銳接過一看,哈哈大笑。“這兩個字讀‘慚愧’,不是見鬼。……小猴慚愧了。”
丁丁慚愧了:“講吧,快講吧。”
“在一個美麗的山上,有一隻小猴子……”
丁丁睡著了,鍾銳關上枱燈,輕輕出屋,迎面遇上從晾台上晾衣服回來的曉雪。“我走了。”
“你今晚還工作?”
“我有點事。”
“……路上小心。”
離家后直奔王純處,他要告訴她他的決定。來到樓下時看了看三層的窗,老喬屋黑着燈,不知王純在不在家。他進樓,敲了門,裏面傳出腳步聲,“誰?”她在家。開了門,鍾銳進來,欲往屋裏走,被攔住。“讓我進去。……這兒說話不方便。”
“他們不在家。”
鍾銳咽了口氣,“我給她買了一套房子,房子很好,今天搬……”
“沒有用鍾銳,她要的是一個愛她的丈夫。”
“我不可能給誰我根本沒有的東西。”
“你可以努力。”
“那麼我們呢,就此打住?”
“鍾銳,我對你是一點沒變,但你不可能要求我在熟悉了她、她們之後還會像以前那樣簡單。即使我能做到拉下臉來什麼都不管和你在一起,心裏也不會好受。”
“你只顧你,你為什麼就不問問我的感受,我!”
“你這不也是只顧你嗎?”
“我現在沒有心情跟你鬥嘴,只求你一件事,生日那天不要去她們家。”
“我已經答應夏阿姨了。”
“那好,你去我就不去。”
“你非要把事情鬧得大家都知道了是嗎?”
“這是早晚的事!”
王純看了他一會兒,猛地轉身進屋,關了門,剩鍾銳一人在黑洞洞的門廳站着,他想衝過去敲門問個究竟,又想轉身一走了之,正猶豫着,門外傳來有人上樓的腳步聲,夾雜着說話聲,那大嗓門像是老喬的媳婦,細聽聽,就是!還有老喬的聲音,鍾銳不假思索,拉開門向外走,出來后才意識到,出來也沒有出路,情急之後,他轉身上了上一層的樓梯。被迫像賊一樣躲在樓梯上看着老喬兩口開門進屋,鍾銳心裏很不是味兒
曉雪在廚房煎中藥,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藥味,靜靜的家裏只有葯鍋子在咕咕嚕嚕的吟哦。曉雪站在灶前用筷子一下一下在鍋里用力地攪。“叮咚——”曉雪嚇了一跳,把藥渣子撅出了一塊,這是什麼聲音?“叮咚——”曉雪這才恍然悟到是門鈴,鍾銳又回來了?又一想他有鑰匙。那是誰呢?都十點多了。她走到門口,問:“誰?”
“我。”
是周艷。曉雪開門,周艷進來,鼻子上架一副碩大的墨鏡,使她看上去像早期電影裏的女特務。進門后,摘下眼鏡,曉雪才看到她的眼眶腫脹青紫。
“怎麼搞的?”
周艷擺擺手:“屋裏說屋裏說。”又向里探探頭,“你老公在不在?”得知不在,才放心地向里走。
這時曉雪沒有心情接待任何人,甚至對周艷那嚇人的眼眶,都沒有想問問的慾望。“周艷,我火上還坐着葯鍋子,鍾銳胃病犯了,正吃中藥呢。”
“你煎你的。”
周艷倚着廚房門框看曉雪煎藥,指着眼眶對曉雪說:“他打的。”
周艷最近在跟一個人同居,有時在一起過夜,大多時候是解決完問題男人就走。男人是電影廠一個管道具的,姓林。
“你不說他對你挺好嗎。”曉雪說。
“是挺好,是我不好,我受不了他了。曉雪你說,一個大老爺們兒,在外面一點本事沒有,沒有劇組願意用他,整天‘鼓處’在家裏做飯掃地伺候女人,那有什麼勁?一看到他在我身邊轉來轉去我就覺着天都陰了,這輩子完了。”
“你呀,周艷,得先搞清楚自己到底要什麼。”
“我說了,是我不好。以前,我還沒離婚那會兒,給我妹打電話,我問,你幹嗎哪,她說,看電視哪,我說,做飯了嗎,她說,他在做哪。我就想,呀,女的看電視男的做飯,那是什麼滋味。現在他一來就進廚房給我做飯,什麼都不讓我動手,我?等着吃現成的,剛開始覺着真幸福真溫暖,長了就覺着沒勁。”
“還是你瞧不起他。”
“是。一個家總得有一個行的,你說話,男人得有事業,女人得有個有事業的男人,要是兩個人都不行,這個家還有什麼指望。今天他跟我商量結婚的事,我說不行,他就動了手。”
“你不該跟他上床,這會使他覺着對你有了某種權力。”
“不上床也不行。我是把他當對象來處的,總得有一個全面了解,那也是重要的一面。再說了,人只要沒有那種關係,就總是端着,誰也看不到誰的真面目。我不是想儘快把這事解決嗎,拖拖就是一年,咱哪經得起拖啊。”
“頭一個就這樣,夠麻煩的,他現在還在你那兒?”
“要不我跑出來幹嗎,大晚上的。”
“女兒呢?”
“放我媽媽家了。”
這時,曉雪已把中藥汁潷了出來,倒進一個保溫瓶里,然後倒藥渣子,刷葯鍋,一切完后,對周艷說:“對不起,周艷,我得給鍾銳送葯去,他在公司加班。”
“中藥,耽誤個一次兩次的,沒事,都這麼晚了。”
“送到就回來,你幫着看一下丁丁。謝謝啦。”
鍾銳不在公司,曉雪站門口等,抱着破釜沉舟的決心。這天沒有月亮,星星也不多,喧鬧了一天的校園睡著了一般的沉寂,只有門口傳達小屋流瀉出一小片黃色的光。看門人告訴曉雪,鍾銳下午出去的,一直沒有回來。下午他去接丁丁了,八點多離開的家,現在十一點了。曉雪直直地站在門口等,甚至都沒想到去晾台的扶手上靠一靠。她所有的精力,感覺都集中在了心裏,肉體上已然沒有知覺了。
十一點一刻,鍾銳回來,快走到門口,才看到曉雪,沒容他開口,曉雪先說:
“我來給你送葯。”
鍾銳開了門:“丁丁呢?”
曉雪進屋。“丁丁我總有安排,你吃藥吧。”放下藥,自顧拿杯子,涮杯子,倒水。
鍾銳看着她忙,片刻。“曉雪,你到底為什麼要來?”
“你什麼意思?”
“你來……是想看看我在幹什麼,是嗎?”
曉雪停住手腳。“是。”
“你看到了,我沒在工作,我剛剛回來,你心裏想,他去哪兒了?可你並不問,你為什麼不問?”
“那好吧,你說,你去哪兒了?”鍾銳不語。曉雪說:“我知道你不想說,所以我不問。”
儘管在意料之中,但這斬截的口氣仍不能不使鍾銳心驚,下意識脫口而出:“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你不願意回家,我知道這個家,或者說我,已叫你感到煩了,你總找各種理由不回來,現在你連理由都不屑找了。”
“這些話你為什麼不說?”
“明擺着的事說了有什麼用,不是找着吵架嗎。”
“我寧肯吵架,而不要……虛偽!”
“你是說我虛偽?那好,從今後我決不虛偽,想吵架還不容易?前一陣我為我們總吵架後悔,下決心不再吵了,儘管這樣做對我並不容易,可我還是盡量去做了。以後不會了,以後我會按照你的愛好去做的,你等着好了。”
“這是你的威脅嗎?”
“威脅?我還有什麼能夠威脅你?你有作為有成就有地位,我算什麼。你在我這兒完全可以隨心所欲無可顧忌了,你根本什麼都不必在乎。”
鍾銳詞不達意地說:“好,咱們一言為定。”
曉雪輕蔑一笑,轉身走了。
鍾銳被噎得沒上來話,氣得把曉雪帶來的葯摔到地上,深棕色冒着熱氣的葯汁流了一地。
這之後的許多天裏,他們互不理睬直到夏心玉生日的頭一天,曉雪給鍾銳打了個電話。“鍾銳,明天是媽媽的生日,她這輩子不容易,咱倆的事最好不要讓她知道,至少明天之前不要讓她知道。咱倆明天就算演一天戲,好不好?”
鍾銳同意了,態度也非常好,曉雪的話讓他傷感。
次日,他們到的時候,曉冰早來了,做完了所有小工的工作,廚房裏碟是碟,碗是碗,整齊有序,曉雪一家一到,曉冰馬上把圍裙摘了下來,系在了曉雪的腰上。
“姐,姐夫,下步該你們了!”
“菜還得等會兒炒吧,不是說王純還要來嗎。”曉雪說。
聽到這話,正往廚房走的鐘銳停住了腳步。
“馬上炒,王純不來了。”夏心玉說。
曉冰補充:“今天的日子,人家得和男朋友在一起。把菜給她留出來就是了,我給她送去。”
鍾銳在感到輕鬆的同時,又感到了新的沉重。
曉雪炒菜,鍾銳打下手,心事重重。
晚上,下班的路上,王純給自己買了個生日蛋糕,等抱着回到住處,卻發現根本沒有吃的慾望。勉強說服自己用勺子挖着吃了兩口,味同嚼蠟,口含小勺呆坐了一會兒,起身,向外走,在門廳里,碰上了剛從廁所里出來的老喬,一隻手還在褲襠處動作,見到王純,趕快收回了系扣子的手,搭訕着:“出去啊?……不穿上件外套?起風了外面。”
“不用了,謝謝你。”
老喬回屋,許玲芳眼睛白着他說:“你倒是挺知道關心人嘛。”
“鄰居之間,見面打個招呼。”
許玲芳哼了一聲。
王純一人馬路邊上走,果然起風了,秋風,頗有些寒意,她不由抱住了肩。這時一個騎車的小伙由她後面趕上來,“吱”地在她身邊停住。
“交個朋友?”
王純看他一眼,沒吱聲,繼續向前走。
小伙追上來,“交個朋友!”
“我兒子都八歲了。”
小伙微笑:“那有什麼關係。”
他把她當成“雞”了。王純氣得大叫:“走開!”
小夥子“走開”了,王純心情越發惡劣,轉身往回走。
老喬一人躺在被窩裏看電視,他已經困了,可是玲芳去鄰居家還沒回來。外面單元門響了,他欠起了身子。結果回來的不是玲芳,是對門那個丫頭。
王純回到自己屋裏,才想起大門沒關,想起許玲芳說的話,又轉回去把門鎖好,才回屋。收拾了一下凌亂的房間,簡單洗漱了一下,正要上床,聽到有人在扭單元門的把手,接着就響起了驚天動地的擂門聲和叫聲。
“插門幹什麼!”是許玲芳。
老喬忙不迭只穿褲衩背心來開門,許玲芳進來,敏銳的眼睛立刻看到了王純屋門縫裏瀉出來的燈光,知道王純回來了,對老喬更加不依不饒,揮動手裏的毛衣針叫道:“明知我不在家你為什麼要插門?啊,你插門幹什麼!”
老喬小聲焦急地:“你別嚷嚷,讓人聽到多不好。”
“知道不好別干啊,”用毛衣針挑挑老喬的小背心,“連衣服都脫了,你們到底都幹什麼了,我出去才這麼大點工夫,就把門插上,啊?”
老喬急於開脫自己,小聲地:“不是我插的,我早就上床了。”
許玲芳更火了,臉沖王純的門罵起來:“沒見過男人是怎麼著,連有了主兒的都不放過……”
王純在屋裏聽着快氣瘋了,她起身拉開門就沖了出去。
“你說誰?”
“誰認說誰!”
“討厭。”
“討厭?我是討厭,討你的厭,礙你的眼。要不你能瞅點空就把門插上?以前你可是從來不知道關大門的,今兒怎麼這麼主動起來了。你得着什麼了沒有,怕是什麼都沒得着吧?”
“我今天就是插門了,以後還要插,專門趁你不在的時候插門,把你關外面,氣死你,活該!”
王純孩子吵架般一口說了一通,拉開門出去。
許玲芳欲追出去理論,被老喬拚死抱住,她恨恨地把門嘩地插上。
王純回來時已很晚了,開門,門不開,她又做不到像許玲芳那樣不顧臉皮大喊大叫,站了一會兒,衝動地下樓打電話,撥了鍾銳的呼台。
“請留言。”呼台小姐操着假聲。
王純想也不想:“請速來我這裏!”
……鍾銳呼機響時他們一家三口剛離開夏心玉家,正要上出租,鍾銳看了看呼機,拉開車門,對曉雪說:“你帶丁丁回去。”
曉雪把車門關上。“已經下定決心了?”
“什麼?”
“最近你對家對兒子格外——周到,出於內疚還是為了,補償?”
鍾銳轉身走,曉雪一把拉住他:
“她……是誰?”
“誰是她?”鍾銳心裏一驚。
“別再裝了鍾銳,這事我早就知道。”
“誰告訴你的?”
“還用誰告訴?這種事瞞得了誰也瞞不了妻子,除非她成心想騙自己。你一夜夜的不理我,碰都不願意碰我,有多長時間了?幾個月,半年?男人沒有感情也得有夫妻生活,如果不是這樣,那他百分之百是另有渠道了!”說罷上車,“砰”地關了車門。
鍾銳另打了一輛車急急地向王純處趕,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王純從未這樣呼過他。他到時,王純正在樓前流連,兩道汽車的光柱射來,她轉頭,立刻向這邊跑來,車停下來了,鍾銳從車上跳下來,王純迎過去,直接衝進了他的懷裏,鍾銳什麼都不問,只是更緊地回抱住她。
出租車調頭走,燈光光柱從他們身上掃過,一個騎車人正好看到了這一對在光柱中緊緊擁抱在一起的兩個人,她呆住了。是曉冰。她的車把上還掛着為王純送來的生日菜肴。
曉冰一夜沒睡,好不容易熬到媽媽起床出去散步,迅速跳下床來,洗了把臉就出門了。不能讓媽媽知道這事,得讓危機悄悄過去。
曉冰去找何濤,他同學說他跑步去了,她又來到學校的操場。何濤一下子就看到了她,高興地向她揮着手跑來。曉冰的眼前模糊了,淚水又涌了上來。從昨晚開始,她突然變得非常軟弱,動不動就熱淚盈眶。昨晚回家后,她要看電視,媽媽說這麼晚了還看?就一句話,她大哭了一頓,弄得媽媽不知所措。
隔着很遠,何濤就注意到了曉冰蒼白的面孔和一雙紅紅的、浸泡在眼淚里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