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2章
殊途
江允正的眼底有倏忽的光亮閃過,隨即卻又黯沉下來。竟然直到今天才明白,當年的林諾為何要執意離開自己。
而此時的林諾卻在想,這個世上不想結婚的男人有多少,而想要安定下來的女人又有多少?這樣的兩種人在一起,光有愛是遠遠不夠的,總該有人妥協和退讓,又或者,只能儘早分開。
趁着江允正短暫的閃神,她終於還是掙脫了他。
前方是古色古香的長廊,她的腳步是前所未有的快。這棟上個世紀的老建築,承載着太多的歲月風華,到如今依舊古樸典雅,只是又有誰會記得過去這裏住過什麼人,發生過什麼事,曾經的雲香鬢影那樣繁華盛大,也終究被替代,更何況區區一段愛情。
總會過去的,她想。坐進計程車裏,只是報了地名,並沒有再去觀望江允正的身影。因為她知道,他是不會追出來的,一如當年分手的時候一樣——他的驕傲遠勝於她。
她在二十三歲的時候與他在一起,此後雖然只有短短一年,卻也終於體會什麼叫做幸福。
和徐止安戀愛時,也曾感到快樂,那是一種全力追求自己所愛的樂趣,就連對待挫折都彷彿甘之如飴。
想來是真的勇敢,才會在起初時那樣不顧一切,只想奮力抓住,只想一直相守。也因此才觸碰了一些禁忌,那些屬於一個高傲少年想要保留私隱的特殊禁忌。
可是江允正不同。
和他在一起,她彷彿突然退出了追逐者的角色,竟是前所未有的輕鬆。
他帶她吃飯,帶她打球,帶她參加朋友的私人聚會,一切都安排得那麼妥當,她幾乎什麼都不要想不要做,便能享受到被人寵愛的滋味。
他和她說話的時候,笑容雖不深,卻一如春水般動人。
那個時候兩個人是真的好,至少在旁人眼裏看來確實如此。
她已經與江允正身邊的一干好友混得很熟,程子非總帶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她,打趣說:“林諾,真有本事!”而他自己身邊的女友倒是換得十分勤快。
其實這也算是一句頗帶暗示意味的話,江允正每每聽了,卻連眉毛都不曾稍動,林諾也只是裝傻。
不問他的過去,只看將來。那時的她是這樣想的,並且自認為足夠聰明和成熟。
可是後來才知道,原來,其實連將來都沒有。
也只是極偶然的一次,才知道江允正是不願結婚的,她按捺不住追問原因,而他彼時恰好剛從公司回到家,語氣疲憊,草草應了兩句便掛掉電話睡去了。只當她是單純的好奇,完全沒往心裏去。
而起初林諾也確實不怎麼在意,總覺得自己也還小,結婚的事太過遙遠。就這樣相處,每天過熱戀的日子,未嘗不好。
可後來不知怎麼的,終究還是忍不住,再度問了一次。
當時兩人剛從餐廳出來,已經進入深秋的C城華燈初上,坐進車裏,暖意融融。
她其實正有些許困意,卻還是強打精神聊着天,話題繞了一圈來到正題上,順勢便說:“上次你都還沒回答我,為什麼不想結婚?”想了想,又裝作不太在意地問:“還是說,你們這種男人都是不婚主義?”
江允正將車開得很慢,兩側不斷有車子超過去,亮紅的尾燈在他們面前漸行漸遠。她的語氣也算平淡,但他還是側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眼神里的含意在夜色之中不甚分明,她卻心下一懍,彷彿自己刻意裝出來的輕描淡寫輕易就被識破。
他看着前方說:“我不相信婚姻。”
這樣的語調才是真正的雲淡風輕,那麼隨意就丟出一枚炸彈,清俊的臉上卻看不出任何錶情。
她的心裏陡然沉了沉,某種模糊的意識跳出來,一時卻又抓不住,只是覺得他的表情平靜得近乎漠然。
突然無話可說。
一直以為他只是與許多男人一樣,暫時不喜歡束縛,或是不願早早擔起家庭的責任,卻從沒想到竟是出於對婚姻的完全不信任,似乎那樣穩固的關係在他看來十分可笑,甚至嗤之以鼻。
事後許思思聽說了,問:“你就沒試圖弄清楚,為什麼他會這樣想?”
怎麼沒有?她比任何人都好奇這其中的緣由。後來好幾次又繞回到這個問題上,江允正終於有所察覺——又或許他是早有發覺,只是一直隱忍不說罷了。
他看着她,淡淡地問:“你很在意這件事?”
她點頭,復又搖頭,不免笑道:“我可沒有逼婚啊。我還這麼年輕,就算你想結,我還不願意呢。”許是說得太真實太輕鬆,江允正傾身過來吻了吻她的額頭,說:“那就不要想那麼多。”仍舊當她是一時好奇的孩子。
至此她才看出來,他是真的不想談,如若再糾纏下去,只恐怕平添無趣。也終於知道最初聽說他不相信婚姻時,心裏冒出來的模糊念頭是什麼。
原來她和他,終究還是兩條路上的人。
可是仍舊繼續着,一徑地貪戀他的溫度和寵愛,總認為時間尚早,卻不知正是在這日復一日之中越陷越深。
直到某一日,他們參加完一場婚禮,歸來的途中她若有感觸,嘆道:“這樣的婚禮簡直是所有女人的夢想,新娘真幸福。”語氣之間不無艷羨。
江允正先沒答話,過了一會兒才說:“一個儀式罷了,並不能真正保障什麼。”
“可存在總是合理的。”她略有不滿,反駁他。
他揚了揚眉,倒是平心靜氣:“任何事情都有變數,感情也不例外。沒有真正無堅不摧的關係,所以婚姻有時候也只是一個虛有其表的形式。”
她有滿腔的不服,心卻一分一分涼下去,好半天才問了一句:“那麼,如果你愛的人偏偏要追求這種所謂的形式呢?”
他想了想,倒也似乎並不是專門針對她,只是十分客觀地陳述一個事實:“如果不能達成一致,我會放她走。”
他的聲音彷彿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那樣平靜,卻又字字如重鎚。她坐在暖氣充足的車裏,一瞬間手腳冰涼。
原來有些觀念是根深蒂固的,旁人再如何嘗試,也無從改變。
可是事到如今,似乎已經有些遲了。她想要抽離,卻已是力不從心。
從那以後,江允正的一舉一動,他的眉眼和喜怒,他抽煙的樣子睡着時的姿態,竟然全都成了她想看而又不敢去看的巨大矛盾。
這才發現,之前自我安慰和淪陷不啻為飲鴆止渴,始終仍是不免要分開的。
終於等到有一天。林諾至今還記得,那天是周日,天氣格外晴好,街道兩旁的樹木挺直,葉子綠得像被洗過一般,泛着青翠的微光。
她起了早,開門走進江允正公寓裏的時候,他還沒有起來。他平時極少睡到這個時候,想必是真累了,於是她挽起袖子悄無聲息地跑去廚房做早餐。
只是心血來潮,又或許是一切早有預感,竟然在切麵包的時候割破了手指。
刀很鋒利,因此雖然動作並不快,卻仍舊劃了很深的一道口子。血迅速湧出來,汩汩地流,他聽到驚呼聲從卧室里出來,連睡袍的帶子都沒來得及繫上。
她看着他漆黑深亮的眼睛,突然覺得疼痛難當,卻明白並不是那道傷口引起的。
江允正找到藥箱,拉過她的手,微微垂下的臉上不見絲毫惺忪睡意,嘴裏只是說:“怎麼這麼不小心?”
她卻說:“我們分開吧。”
那麼突然,江允正着實愣了一下,藥棉上浸着血漬,他輕微地皺起眉看她。
她又重複了一遍,冷靜得連自己都暗自驚訝,可是這句曾在心裏千迴百轉的話一旦出了口,內心的某個地方便開始慢慢龜裂。
最後,他只是給她足夠的時間考慮,但看她態度堅決,終於還是放了手。
關於分手的理由,他一句也沒有問。她要走,他便讓她走。因為他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雖然有過那樣多的快樂與輕鬆,卻也還自認為她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女人,自恃少了她,自己的生活並不會有什麼改變。
況且,在她之前,恐怕沒有人會這樣主動離開他。
事後唯一知情的許思思只說了一句:“道不同,不相為謀。”
確實,她想要的,他根本不會給。
徐助理剛剛拿到會所替他準備的簡餐,就見林諾腳步迅速地走了過去,並且攔了輛車匆匆而去,連個招呼都沒打。他來不及阻攔,但也第一時間站起來,心裏知道大概是談崩了。果然沒過多久,江允正也從裏面的迴廊走出來,一言不發。
他立刻跟着,等到兩人到了車上,氣氛也不見緩和,暗自打量江允正的臉色,竟帶着稍許凝重。
他知道這個時候沉默便是最好的態度,於是很快發動了車子,駛進主幹道。
其實為了這次約會,原定於下午之後的所有安排都被提前一一推掉,誰知突生變故,此時行駛在如流水一般的車陣中,顯得有些漫無目的。
江允正卻兀自看着窗外刷刷而過的風景,並不說話,只是在想,原來林諾也會撒謊。
又或許是自己當時真沒意識到,竟然從沒想到她是在騙他。
——……我還這麼年輕……可不願意結婚。
他甚至還記得她說這句話時的神情。又黑又亮的眼睛瞪得有些圓,鼻子微微皺起,一臉的純凈認真,彷彿在說全天下最真的真話。
然後,他便相信了。
只因為她從來都是如此真實,喜怒哀樂總能被一眼看穿,就如同當年與徐止安分了手,那樣鬱鬱寡歡的模樣,低迷的情緒幾乎都能蔓延到他的心裏。
她那麼真性情,因此在他面前也從不說假話,或許那是唯一的一次,卻是一個天大的謊言。
原來她還是傳統的。婚姻於她,才是最終的歸宿。
所以當她提出分手的時候,他雖然驚訝,卻從沒往那方面想。
從認識一直到相處的這段日子裏,他自認為對她已經足夠好,就連一幫朋友私底下也常常開玩笑:怎麼就被一個黃毛小丫頭套住了呢?
他當時是真的氣,彷彿受了羞辱,只因為自己從沒虧待她,甚至對她比對以往任何一個人都要更好更細心。
他那樣對她,而她卻恰恰是唯一一個主動要求離開他的女人。
他做事向來只看結果,到了這一步,任何理由都是多餘,況且也確實不想再聽。只是心裏的怒氣壓不下去,所以才會說:“如果你真的決定了,那麼以後我們都不會再見面。”語氣倒是平靜異常,其實這根本不是他的作風,過去也從來沒有對誰說過這麼決絕的話。
車子又開了一段路,江允正才回過神來,周圍是熟悉的江濱景色,落日在青黛色的遠山之間一點一點沉下去,已經快要消失不見,自己的寓所就在不遠處。
他突然笑起來:“這個點回家?我還沒吃晚飯呢。”
徐助理暗暗鬆了口氣。這位頂頭上司心情陰鬱的時候總是很難伺候,這時終於開口說話了,而且語氣緩和,實在是再好不過。
江允正接著說:“找個地方,我們點東西。”
兩個人去吃自助餐。
其實私底下,他們也是朋友關係,沒有外人的時候相處起來並沒有太多的規矩。
徐助理早就覺得餓了,立刻去取了食物,坐下來才發現江允正似乎沒什麼食慾,至少吃得不多。
座位挑在了吸煙區,江允正點了根煙,突然問:“最近和女朋友相處得怎麼樣?”
徐助理一愣,才點頭:“還不錯。下周可能會從老家過來,待一陣子。”
江允正笑了笑,似乎突然起了興趣:“你們在一起也挺長時間了吧?有沒有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徐助理也跟着笑起起來,“我是想再過兩年,可是家裏一直催,她也挺着急的。女孩子嘛,擔心的東西多。所以只好順着她,打算明年年初把事情辦了。”又吃了點東西,才又說:“到時候還要請假回老家一趟。”
“沒問題。”江允正淡淡地應他,不再說什麼,只是側過臉去抽煙。
他們的位置臨着窗,整面通透明亮的玻璃牆,餐廳頂棚上是成排的無數小燈,溫暖明亮的燈光映在玻璃上,彷彿萬千星輝在閃耀。
隔着一條道路,便能望見波光粼粼的江水。有一段時間,江允正似乎看着外面出了神,直到一支煙就要燃盡,他才轉過頭來,淡淡地說:“車子的事,你去幫幫她。”
雖然他說得沒有頭尾,但徐助理很快心領神會,點頭:“知道。保險公司和修理廠那邊,我都會繼續跟進。”
理智與情感
一段時間過後,林諾的額頭終於可以拆線。
因為之前從沒有過類似經驗,在醫生有所動作之前,她是真的有點怕,一直問:“會不會痛?”執着可憐得像個小孩子。
年輕的醫生被她問得有些煩了,很是無奈,戴着口罩瞪她,手上的動作卻更加麻利。
其實沒多大痛覺,甚至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拆線過程便順利完成了。只是留下一道疤痕,不長不短的位於額際,透着新鮮傷口的淡粉色。
許妙聲特意送了一瓶祛疤精華液,囑咐道:“早晚各一次,堅持使用。”
林諾笑眯眯地接過來,又用手去撥劉海,對着鏡子端詳了一番,說:“今年流行BOBO頭?乾脆改天我也去剪一個,遮住也就看不見了。”
過了兩天,她居然真的去了。
其實也是一時興起,便趁着午休時間打車去平時經常光顧的理髮店。坐在車裏,看一旁的司機師傅嫻熟地掛檔超車一邊還能談笑風生,她才深刻覺得,或許老爸送一輛車給她簡直是暴殄天物,此時此刻,那輛一向以安全著稱的美國車正躺在修理廠里無辜地接受大改造。
店裏生意很好,一樓早已坐了幾位燙髮的女顧客,按摩椅上也躺着人。設在中央的玻璃樓梯蜿蜒迴旋,即使在白天也亮着幽藍的光。林諾便上樓去找相熟的理髮師,只是剛剛上到二樓,目光隨意一瞥,卻不禁愣了愣。
此時坐在靠近樓梯口位置的客人也正從鏡子裏望過來,兩人的視線恰好對上,林諾稍一猶豫,對方卻已經回過頭來。
似乎只是想要確認,因此頭髮上還帶着泡沫都顧不得,看着眼前年輕的臉孔半晌,才終於遲疑道:“你是……林諾?”
其實林諾只是覺得對方面熟,這時聽她叫出她的名字,記憶才彷彿一點一點真正復蘇,可仍舊不能相信——或許只是不敢相信——因為除去一張半陌生的臉,現實與往日的形象實在很難重疊。
但是,她還是很快笑了笑,想了一個最為恰當的稱呼,應道:“是。徐伯母,好久不見。”
是真的很久了。
那一次在醫院裏,狹小簡陋的病房,斑駁脫漆的床頭櫃,還有那兩張寫着滄桑艱苦的中年男女的面容。
因為隔得太久,也因為只見過那麼一次,林諾幾乎都已經忘記了。
負責接待的小工手裏端着杯子迎了過來,可是她卻彷彿還處在某種驚訝之中,是真沒想到竟會在這裏重新遇上徐止安的母親。
眼前的婦人與記憶中的形象有着太大的差別,經歷兩年硬生生的時光,臉上的皺紋卻似乎反倒少了大半。
最後還是徐母朝她點頭,微微笑起來,她這才發現,原來至少還有一樣東西是沒有改變的。
那個笑容,仍舊和善可親,還是帶着一點點謙虛的樣子,同時也有打量。只是太着痕迹,難免被她一眼看穿,就好像當年在病房裏,她也是這樣接受着他們略帶好奇的善意的審視。
只是從那之後,她便再也沒見過徐止安的父母,她甚至不知道徐母是何時出院回家的。徐止安從來不提,更加沒有帶她回過他的家。
所以,其實兩人四目相對之餘,也沒話可說。林諾最害怕這種氣氛,於是問:“您是一個人來的?”
徐母連忙搖頭:“我自己怎麼會來這種地方……”突然頓了頓,似乎有話卻又不方便說,只得十分突兀地打住。
氣氛有些尷尬,林諾只覺得挑位置遠近都不合適。看了看錶,時間是有的,她卻還是對候在一旁的小工說:“Jimmy是不是在忙?本來還想換個髮型,可是大概來不及了,要不我這個周末再過來吧。”然後才轉頭對徐母說:“伯母,我先回公司了。”
徐母“誒”了聲,其實也不怎麼習慣年輕的洗頭小工一直在自己的頭頂上又抓又按,想和林諾再多說兩句,卻苦於起不了身,眼見對方要走,皺了皺眉頭一時之間無所適從。
林諾點了個頭轉身要走,卻在將要下樓的時候,聽見背後傳來的聲音:“止安前不久回來了!”
她着實一怔,以為自己聽錯了,只覺得腦子裏有輕微的轟鳴聲,嗡嗡作響,連店中音響里飄出的音樂也被一併掩蓋掉。
過了一下卻又聽見徐母說:“要不你再等等吧,他很快就到了。”
她有些懷疑,也不知徐母是否清楚當初兩人分手的前因後果,此時看來倒似乎仍舊希望一對舊時戀人見上一面,究竟又是抱着一種怎樣的心態?
幾年前的事,也說不清誰錯誰對。又或者,大家都有錯。
現在她回想起來,那時的自己到底還是年輕,年輕到甚至有些幼稚,所以才會患得患失,才會那樣的計較和認真,也正因為如此而無法完全理解徐止安的舉動和選擇。
在那個時候,他的夢想近在眼前,幾乎觸手可得,又怎麼可能輕易就那樣放棄掉?
後來她漸漸理解他,他卻已經去了國外進修,再後來,發生一連串的變動,似乎很自然地便疏於聯繫,最後倒真有點形同陌路的味道。
可是現在,他居然回來了。
她微微吃驚,想了想還是問:“他……最近怎麼樣?一切都好嗎?”
徐母的臉上浮出更加明顯的笑意,像是對她的反應極其滿意,又像是自己所盼的終究還是有希望的,連連點頭:“挺不錯的。至於其他的,待會兒他來了,你們可以慢慢聊。”
可林諾並沒打算就這樣等下去,雖然不大忍心,最終卻還是找了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借口離開。
將難免失望的徐母拋在身後,她立刻往樓下走。因為早上穿出來的鞋子足有七公分高,心裏又想着事情,踩到最後一層的時候,竟然稍不注意崴了一下。
並沒有傷到腳,只是身子略微不穩,她下意識地伸手過去撐住扶手,心裏卻陡然“咯噔”一下。
只因為抬眼便望見一個人,不近不遠地站在玻璃大門前的櫃枱邊,立在角落裏的空調正好對着他吹,白襯衣的一角輕微擺動,弧度輕柔地牽起一串回憶,彷彿很久遠,卻一點也不模糊。
她慢慢站直了身體,笑了一下,“你來了。”看樣子倒像是已經在這裏站了挺長一段時間。
可是徐止安只是看着她,手肘支在櫃枱邊緣,默不作聲,也面無表情,連一點點久別重逢偶遇的訝異都沒有,雙目湛亮如夜晚的寒星。
她忽然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不知怎麼的就想起那天在醫院裏,江允正也是這樣,無聲的深不見底的目光,令人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麼。
櫃枱里負責收錢的年輕女孩子抬起頭來,將發票遞過去,徐止安隨意往口袋裏一塞,這才走上前來。
他的個子本來就高,如今又比在學校里時胖了一些,整個人立時顯出一種成熟的挺闊,就連眉目之間最後一絲青春的生澀也在不知不覺中褪祛得一乾二淨。
事實上他早看見了她,就在幾分鐘前樓梯之間的空隙里。不過只是一個背影,他卻還是第一眼就認了出來。
此時,站在她面前,他卻只是說:“要走了?”還是微微低着頭,就像過去跟她說話時一樣。
林諾點點頭,他笑了一下,有些漫不經心:“那改天聯繫。”其實更像是應酬中的客套話,話音落了,只停頓了一秒,便從她身邊走過去,直接走上迴旋樓梯。
林諾忍不住,還是轉過身去看,見他一步步往二樓走去,連頭都不曾回一下。
她就想起那時他從國外進修回來,在融江集團的總部大樓里見了面,第一句就問:“你和江允正在一起了?”那樣直截了當,彷彿只等一個答案,其他的都不重要。
她不想瞞他,只是點頭。
他當時一句話都沒再多說,轉身就走。
差不多一個來月之後,有個外派的機會,外省的建築分公司需要一名副職協助工作。山高皇帝遠,又是明顯的好差事,競爭十分激烈,但最終還是被徐止安拿到了名額。
得到消息的時候,她是真的吃驚,只因為他的性格向來內斂沉穩,更懂得收斂鋒芒暗中進取,而這一次的行徑卻與以往大相逕庭。
也不知究竟用了什麼方法,竟能在論資排輩現象嚴重的建築設計公司里受到如此委派。雖說早就得到上司的器重,可是以他當時的資歷,那樣的先例卻是根本沒有的。
徐止安走之前,她再見了他一面。她問:“為什麼要這樣?”確實是疑惑,無論如何都覺得他在自相矛盾。
結果他也承認了,咖啡廳里的燈光將他的臉照得晦暗不明,也一併柔化了嘴角邊的譏諷。
“你跟江允正在一起,我就無法說服自己再在這裏待下去了,讓我在這個城市裏見到你們同出同進,我做不到。
但是,融江是我的夢想,是我整個大學四年的夢想。為了進入這家公司,我付出了太多的努力,現在終於有了這個機會,我不會放棄它。”停了停,他低聲而平靜地接著說:“不會為了一段感情而放棄這個機會。”
所以,當一個兩全的途徑出現時,他幾乎是義無返顧地便選擇抓住它,並以十分瀟洒的姿態走馬上任。
林諾那天確實是受了些刺激,這才知道原來男人與女人的想法竟然相差得這樣多。可是心裏還有一個疑問在盤桓,原本是想回家的,可後來卻還是走到公司樓下。
晚上八點多,整棟大樓只有其中幾層還稀稀落落地亮着燈。她乘電梯上去,直奔會議室,因為記得江允正有個臨時會議要開。
誰知到了之後,就看見保潔人員正在收拾桌子,她又匆匆往回趕,細巧的鞋跟在走廊上發出的回聲,在安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她走得很快,胸口彷彿鬱結了一口氣,同時又有些惶惑。秘書室里空無一人,於是她直接推開了總裁辦公室的門。
她很少這樣沒禮貌,平時在公司里總是恪守着上下屬的關係和禮節,可是這時顧不上,也不想顧這麼多,幾乎是腳步急促地衝進去,高聲說:“我有事要問你!”她知道自己語氣並不好,因為看見江允正的臉色微微變了變。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也愣住了——完全沒想到,此時江允正竟然還在會客。沙發上的客人見到她就這麼闖進來,顯然十分訝異。
意識到自己的莽撞,她陡然靜了下來,像小時候做了錯事就要受到責罵一般,臉騰地一下熱起來,微微低下頭,很是難堪。
那客人很快告辭離開,她才敢抬起眼睛看過去,江允正站在她面前,問:“你怎麼來了?”
她看他的表情,似乎並沒有因為自己剛才的舉動而有什麼不悅,於是才鬆了口氣,說:“有事情問你。”
“什麼事?”
“為什麼會派徐止安去杭州工作?”
江允正皺了一下眉,她只感覺那隻原本拉住她的手鬆開了,其實心裏已經明白這個問題不好,可話都說出了口,也收不回來,索性就仰起臉來直直地看着他。
彷彿理直氣壯的坦蕩,所以無所畏懼。
頭頂上方的水晶燈晶瑩璀璨,可是那些溫暖的光亮落在他的眼睛裏,卻似乎所有細碎的光芒都被微微凍結住。
他的神情緩緩地冷了幾分,只是微眯了眼睛看她,最終還是耐住性子回答:“這是公司的決定。”
她搖頭,有些不能相信,只好直接說出心裏的話:“可是競爭者那麼多,他怎麼夠格?”
“什麼才叫夠資格?”他反問,“林諾,你其實是不是想問,調他去外地是否是我一個人的主意?”
這樣一針見血,甚至道出了隱藏在心底最隱秘而又尚且模糊的猜想,不由得讓她頓時語噎。
他似乎突然真的生了氣,抿住嘴角轉過臉去朝落地窗外看了兩眼,一聲不響,隔着襯衫幾乎都能看見胸膛微微起伏,像是帶着隱約壓抑的怒意。
她噤聲,過了一會才又見他重新回過頭來,漆黑的眼睛裏儘是泠泠的涼意,面無表情地說:“記得上次也是在這裏,我早就說過,絕對不會用這樣的手段去得到我想要的東西。那個時候尚且如此,更何況現在?”停了停,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才又說:“從公司的角度看,徐止安目前是很合適的人選,而對於他個人來說,這恐怕也是最好的決定。他是難得的人才,公司不想這麼輕易就失去他。”
她怔住。
直到此時才知道,竟然江允正要比她更加了解徐止安,四年的相處反倒比不上這樣短時間的共事。
他們兩個人,一致選擇了於公於私都最好的一條路。
原來,一直以來被她視為最珍貴重要之物的愛情、與生活理想融合在一起的愛情,在他們的眼中,卻彷彿能被單獨分離出來,竟可以和事業前途相區分得那樣清楚。
這條分界線太清晰,清晰到令她不能理解,甚至覺得有些殘酷。
那晚回家的路上氣氛沉默,最後下車時江允正倚在車門邊說:“我不想因為徐止安而讓我們之間有什麼不愉快。希望這是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