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直到很久之後,我都無法確認,為什麼他最後用這種方式來結束。

是在向我贖罪,還是向女兒表白。

或許是累了,更或者事到臨頭,真的無法承受。

我們總覺得我們足夠堅強到承受一切。

事實上我們不能。

所謂的一切,只是我們能想像到的。

儘管如此,我們也只能承受其中一小部分。

那時,我一直握着他的手,儘管已經冰涼。

等我回過頭的時候。

女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在我身後,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一切。

只是怔怔地看着,既像看到,又像沒有看到。

只是眼睛每過幾秒,會微微眨一眨。

直到有人報警,直到屍體被抬走,直到人群慢慢散開,她依然站在原來的地方一動不動。

我站起來,走過她身邊,摟了摟她。

她一動不動。

我背着孩子,把她拉回了家,一路上她極乖,只是手被我牽着。

坐在車裏,也一動不動,任憑我把她帶回家。

整整一個星期,她再沒有說過話。

安安靜靜地,看着牆壁,一坐就是一天。

無論我與她說什麼話,她都用一種困惑的眼神看着我,像是聽不懂,又像是根本沒有在聽。

或者說,她根本不再認得我。

她已拒絕一切。

我心中明白,長久以來,女兒都在為著心中的某種東西去努力,去顛沛。

儘管吃盡苦頭,她依然不放棄,仍然相信。

為此,她從未安穩和幸福過。

直到他出現,來來去去,她終於說服自己,可以徹底告別過去。

她真正愛上他,以為可以長此以往。

然而她只看到一具屍體。

他的死,綳斷了她腦中最後一根弦。

一個星期後的一天,我從外面回來,回大樓的時候看見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下來了。

正站在樓下,眼巴巴地望着樓上。

我分辨不出她望的究竟是哪一扇窗戶。

是我們的家,還是那間收容她的屋子。

我輕輕走過去,牽住她手,帶着她上樓。

在進樓的那一瞬間,我突然眼眶發熱。

你不認識我了嗎?

我牽着她的手,帶她上樓。

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到我家來嗎?

因為明天要拍那個廣告,要早起,前一天你住在我家,就是在這裏,你敲的門。

我開門之後,你大聲說,你家真破。

我把門關上,在貓眼裏看你,發現你不見了,我嚇了一跳,開門后發現你笑嘻嘻地蹲在門下面。

記得嗎?

女兒安靜站着,好像我在說一件別人的事情。

那天,我給你做雞翅吃,你在門外等得不耐煩,一直衝進來,說我要餓死你。

我給你一塊。

你很懷疑地撕下一塊給我,問我能吃嗎?

我吃完後點頭,然後你笑着摟住我,說爸爸,我孝順吧?

我才知道上你惡當,記得嗎?就是在這裏。

女兒牽着我的手,獃獃看着灶台。

我吸了口氣,忍住眼淚,把她從廚房往電視機邊拉。

那天吃完晚飯,我們在這裏一起看《我的野蠻女友》。

我一直在東張西望,你一直在扳我的頭。

我真的覺得難看啊。

看完之後你認真地建議,讓我被你打一巴掌,你就正式變成我女朋友了。

我沒有採納,你滿屋子追我。

記得嗎?你看就是這張影碟啊,喏,我沒扔掉。

你想打我嗎?你可以現在打啊。

我望着她,鼓勵地看着她,她依然站在我面前,無動於衷。

我笑了笑,拉起她,指給她門邊。

那天晚上你站在這裏說要回去了,我其實不想你走,我就說了,然後你好像受了很大侮辱的樣子,惡狠狠地看我。

我很內疚,把你送到門口。

你看着我,笑嘻嘻地從書包里抽出一件睡衣,說你本來就沒想走。

而且要一直賴在這裏。

對嗎?

我懇求地望着她。

她只是獃獃望着我。

……對嗎?

我鼻子發酸,仍使勁地問她,你說一直要賴在這裏的,對嗎?

那一個月,我一直翻來覆去地和女兒說著我們的過去,我們身邊點點滴滴發生過的事情。

她會很安靜地聽着,眼睛眨也不眨,我說得眉飛色舞,然後聲音漸漸低下去。

她盯着眼前一個虛無的點,始終沒有動過。

一個月後的一天,我去了酒吧。

那個幾年前女兒做DANCINGQUEEN的酒吧。

坐在人群中,獃獃看着台上,震耳欲聾的音樂下,一個妖艷的女人在上面扭動着腰肢。

想像着,上面是那個三年前調皮的女孩。

我一邊喝酒,一邊笑。

人事流轉,我們還怎麼回到從前。

一個多小時后,我買了單,搖搖晃晃地離開櫃枱。

事情就發生在我離開門的一剎那。

一個女人與我擦肩而過。

我出門,她進門。

徐徐交錯。

有時候所有的事情就發生在一念之間。

等到我意識過來,我已經抓住她手腕。

只是心中火花爆開的瞬間。

她轉過頭來。

我慢慢顫抖起來。

我們對視着。

我認出她。

她恐怕也是,朝我笑起來。

那個三年前我帶回家的妓女。

那天晚上,那個妓女又跟了我回家。

開門的時候,我的手使勁地發抖。

鑰匙兩次都掉在地上。

門好不容易打開,我裝作沒有看見沙發上的女兒,牽着那個女人的手往卧室走去。

經過女兒怔怔地看着我們的眼神。

五步路,竟走了我三年。

關上卧室門,我把皮夾里的錢統統翻出來,神經質地灑在床上。

那妓女笑。

我閉起眼睛,站在門口,跪了下來。

沒過多久,她的呻吟開始在房間裏瀰漫開來。

我跪在門邊,使勁捏住門把。

眼淚滾落下來。

每一聲都刺穿耳膜。

是的,同一個女人,同一個場景。

我不得不如此。

彷彿時光倒流,好像中間的三年,這一切的一切從未發生過。

時間一分分過去,十分鐘后,我擦乾臉,走出門,渾身已被汗濕透。

女兒低着頭坐在沙發上。

長發遮住臉龐,仍然一動不動。

那一瞬間,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慢慢走過去,跪在她面前,用手捋開她零亂的頭髮。

她面無表情。

但眼角赫然有一滴眼淚。

她怔怔地看着我,眼淚無聲流下臉龐。

我輕輕地抱住她,感覺她順勢就在我頸后,我的脖頸很快就被打濕。

然而她仍是悄無聲息地流着眼淚。

不知抱了多久,小房間的孩子不知何時走出來。

大睜眼睛看着我們。

看了會,牙牙喚了聲,爸爸。

這個時候,女兒的肩膀抽搐了一下。

她彷彿被什麼突然擊中。

開始渾身發抖,然後大口吸氣。

我反覆摩擦她的背脊,一次,兩次,三次。

一分鐘后,她終於像咳嗽一般,咳了出來,瞬即迸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聲。

我緊緊抱住她,用盡氣力。

這種哭聲是我從未聽過的。

縱然一年前再次遇見的那晚,她也在雨中哭泣,然而此時,卻仿如一頭瀕死的獸。

這時,突然隱約聽到歌的聲音,那個挪威的女歌手。

歌聲竟然似樓下傳來。

我留了一根琴弦,在我走的那天。

從此心中的曲子,無法完全。

我帶走所有的愛,在我走的那天。

因為你說過永遠。

五分鐘后,她開始失控。

不斷地推我,咬我,打我。用手推我的臉,撕扯我的頭髮。

要把我推開。

我的臉被她抓出血來,不能擦。

她的手上都是我的頭髮。

我仍死死抱住她,因為我知道,一旦放手,她將分崩離析。

她開始尖叫,狂叫着哭。

她推我,推不開。

朝我的肩膀狠狠地咬下去,皮開肉綻。

她在讓我感受她此時心中的痛楚。

然而我除了抱緊她外毫無辦法。

走後的一百零五天,我唱過海角天邊,

斷絕了思念。

走後的一百零七天,我望見滄海桑田,

還有那炊煙,

多麼像我的琴弦。

記憶中,

我的琴弦。

就像一場暴風雨,一個小時后,她慢慢平復下來,不斷地喘息,抽泣。

我慢慢放開她,捧住她臉,托起來。

她眼睛抬起來,噙滿淚水。

爸爸……

我擦去她眼淚,死命抱她。

不知何年何月。

那個女人什麼時候走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再也不能放手。

此生此生,再不能放開了。

孩子在邊上瞪大眼睛看着我們,對他來說,一切都未曾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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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我懷了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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