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浩山:
你知道嗎?我的書架上現在堆滿了各種資料的書,有食譜和美食札記,也有食材故事和餐飲指南。這些書給了我很多做菜的靈感。我開始自己做些餃子和丸子,我甚至在廚房架起了一隻油鍋,專門用來炸油條。我不知道馬拉威的情況,可是,香港這邊,牛肉和豬肉的價格在過去的一年已經漲了百分之四十。這種日子怎麼過啊?我認識的那些肉販都叫苦連天,我也不好意思殺價殺得他們太慘。
現在卻也不是加價的時候,唯有想想法子,做一些利潤不俗、成本不高,但是味道很好的菜品。餃子和丸子很受歡迎,油條跟火鍋真的是天生一對。我炸的油條是胖嘟嘟的,看上去像甜甜圈,矮胖的油條可以吸收更多的湯汁,無論浸紅湯和白湯也很好吃。這些都是以前沒有的,未來我會試試做更多新的菜品。熊貓和旺旺都很支持我呢,常常把餃子和丸子吃光,又說我炸的油條很矮但是很可愛。
對了!鍋底外帶簡直是一條財路!天氣冷的時候,尤其是周末和星期天,單單是賣鍋底也忙不過來呢。
父親一直堅持保留原味,要是他看到這些改變,不知道會不會生氣?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就是“老爸麻辣鍋”只有紅湯和白湯兩個湯底。其他的一些改變卻是無可避免的。麻辣火鍋起源於重慶,到了成都之後,口味跟重慶的已經不一樣;台灣的又跟重慶和成都不同,已經很難說哪裏的口味最正宗,大家都在傳統的基礎上不斷創新,希望變得更好,不要被時代淘汰。
我可沒有我的父親那麼浪漫,“老爸麻辣鍋”要不虧本才可以生存下去。原來,我也是很喜歡做買賣的,而且比旺旺精明。
生活已經把我磨練成一個毫不浪漫的人了。不知道有一天我會不會懷念從前那個喜歡揮霍着青春的、有點頹廢的夏如星?
跟你說這些,你會悶嗎?噢,我有沒有跟你講過熊貓跟五糧液和窩窩頭的故事?
五糧液這個名字是我和旺旺替他起的,這個人的真名已經不需要記住,只需要知道這種四川產的烈酒很苦,夠嗆的。他是熊貓大學時的戀人。兩個月前的一個夜晚,過了午夜,店裏漸漸空了,忽然定進來三男一女四個客人,其中一個就是五糧液。他鼻樑上架着無框眼鏡,身上穿着黑西裝,脖子上的領帶鬆開了,看上去有點累,把公事包放下就站到店外抽煙。
這時,熊貓剛從廚房定出來。看到他時,她的臉一下子收緊。他也看到了她,吃驚地問她:
“咦,你為什麼會在這裏?”
“這家店是我爸爸的。”她淡淡地回答。
“哦,我是頭一次來,前天從上海來這邊開會,明天就走。”他朝她微笑,跟她說起了四川話。我和旺旺伸長耳朵也沒聽懂他們兩個說什麼。
然後,熊貓跟我和旺旺說:
“我出去一會哦。”
跟五糧液一起來的那幾個客人已經買單離開了。我和旺旺在店裏沒等到她,只好先回家。我們回家沒多久,熊貓也回來。向來無憂無慮的熊躺,臉上竟帶着幾分悵然。那個晚上,我們三個人聊了很多。
他們是大學同學,五糧液讀書的成績很優秀,住校的那幾年,熊貓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讓他可以專心讀書,就連生活上所有的開支,都是由她一個人負擔。大學畢業后,五糧液決定去上海找機會,她留在成都工作。兩個人約定了,過兒年,等他闖出一番事業,他會接她去上海,跟她結婚。
起初那一年,他給她寫信寫得很勤,然後愈來愈少,假期也總是找借不會去。每次她想去上海找他,他總是諸多阻撓,一會兒說要出差,一會兒又說最近每天都要加班,壓力很大,她來了他也沒時間陪她。要是她堅持要去,他會大發脾氣,說她不體諒他,又哄着她一說他很快會回去成都看她。
兩年沒見到他之後,她終於買了火車票去上海找他。她會來。他擋在門外,沒讓她進屋裏去,
她知道屋裏頭是有另一個女人。他也承認了。
她從他家裏走出來,一個人穿過陌生城市的街道,回到車站,孤伶伶地在那兒坐了一晚,然後搭上最早的-一班火車回家。她永遠忘不了那天晚上那個淡泊的月光和那群不停叮咬她的蚊子。還有一隻灰灰的鴿子一直在她腳邊徘徊。她從來沒見過這麼悲傷的鴿子。
“上了車,我慢吞吞地找了個位子坐下來,擦乾眼淚,拿出手機,打電話給爸爸說:‘爸爸,我是如日,我回去咧,我以後再也不要愛任何人了。’”,她抿嘴笑笑:“爸爸那天在香港,根本不知道我跑到上海去了,我把他嚇壞了。”
她接著說:
“他剛剛跟我說,他還是愛我的,他覺得很對不起我,又說了很多以前的事,他說,接我的錢,他一直有想辦法還給我。你猜我怎麼想?”
我和旺旺問她:“怎麼想?”
她說:
“我就想:‘天哪!我看起來真有那麼笨嗎?他為什麼競認為我會相信他那些鬼話!’我猜他近來很失意吧?還有就是,他今晚很寂寞,酒店的房間應該是只得他一個人住。”
我們三個人咯咯地笑了。對呀,曾經的苦澀,只要撐過去,有一天,娓娓道來,都可以化作笑談。每個人要是活得夠老,或是多愛幾個人,也會有很多這樣的笑談。
那天從上海回到成都之後,熊貓辭掉了工作,幫她舅媽打理兩家茶館的生意。舅媽很疼熊貓,看到她常常形單影隻,到處為她張羅相親的事。熊貓第一次相親的對象就是窩窩頭。窩窩頭的名字是我和旺旺改的,他本名朱平,有一顆可愛的大頭。大熊貓都愛吃窩窩頭嘛,所以我們喊他窩窩頭。
窩窩頭長得乾乾淨淨的,一張憨厚的臉,是個老實人。他家裏是開花店的,每天埋頭埋腦幹活,錯過了很多姻緣。窩窩頭相親是為了結婚,可是,熊貓不想那麼快結婚,他都聽她的。他說他會一直等她。
“窩窩頭沒五糧液那麼聰明,他是個心思很簡單的人,喜歡一個女人就一個勁地只想對她好。他愛我,也需要我,他不會離開我,也不會離開四川。有一種四川人是離不開四川的,像他、像我,離開了四川就會想念四川,想念四川的辣椒,想念四川的山水,覺得整個中國除了四川都是異鄉,世上沒有一個地方比四川好。”她說著說著自個兒笑了起來,又說:
“我只想找個人一起過尋常日子,沒有波瀾,卻也不會悲傷,遇到蚊子欺負我的時候,我把他推出去替我擋蚊子,他絕對不敢不。”
後來有一天,我用玉米面做了一盤香噴噴的窩窩頭給熊貓吃。她一邊吃一邊說:
“唉,妹妹做的窩窩頭很有水平啊!窩窩頭是可以天天吃的,跟米飯一樣,能吃一輩子。但是,五糧液只要喝醉過一次,水遠也忘不了那痛苦的穿腸滋味,無論如何,以後再也不想喝了。”
長久以來,人們不都渴望自由戀愛嗎?到頭來為什麼會是在相親的路上找到幸福?是不是就像熊貓說的,要是兩個人沒有緣分,也是不會相識的?
會不會有一天我也去相親?不是現在,也許等到三十六歲或者再老一點的時候吧。
相親的那天,那個看來挺不錯的男人問我:
“夏小姐家裏還有什麼人?”
我回答他:
“兩個姐姐跟一個姑姑。兩個姊姊都嫁了,姑姑還沒嫁。”
“喔,我有一個叔叔也是單身,你姑姑今年多大了?”
呃,這個男人還想順便幫他叔叔相親呢。
“哦,我姑姑今年一百一十歲。你叔叔呢?”
這時,對方垂頭敗氣地說:
“我叔叔也不年輕了,五十一。”
“呃,那太可惜了,晚了六十年啦。”
然後,這個老好男人又問:
“夏小姐,你條件這麼好,人又風趣,應該有很多男孩子追求才是,為什麼會願意相親呢?”
我朝他咧嘴笑笑:
“都是因為你啊!你約我來這家餐廳相親嘛,我聽說這裏的菜很好吃,可是很難訂到位子。”
那時候已經嫁了人,抱着小熊貓或是小窩窩頭的熊貓聽完了我相親的經過,沒好氣地說:
“瓜兮兮的!你這是相親嗎?你是搗亂呢!”
一個真心喜歡我的人,不是應該喜歡我的真面目才是嗎?
今晚幹嘛呢?說了一大堆餃子和丸子,又五糧液又窩窩頭的,肚子好餓呢,我想狂啃一頓窩窩頭,然後把冰箱裏那塊邪惡的苦巧克力幹掉,再喝一小杯香甜滑膩的紅波特。要是吃撐了肚子依然沒有睡意的話,那就去看一會書。
再聊吧。
星
二〇〇八年四月十二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