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對食
皇帝站起身,往東暖閣去:“把朕常看的《春秋》拿來,朕去看會兒書,你洗漱完了再和你說話。”
如懿欠身答了“是”,阿箬又伺候着如懿添了一碗湯。西暖閣里燭火通明,越發襯得阿箬一張俏臉歡喜得面若桃花。
如懿笑着望她一眼,低聲嗔道:“快把你那喜眉喜眼藏起來,皇上瞧見了,難免要覺得你沉不住氣。”
阿箬摸了摸臉,不好意思道:“真藏不住了么?”
如懿笑道:“是呀是呀。不過你可記着,你阿瑪只要用心,有的是前程,你也能有個好的將來。但是千萬別得意忘形,要都傳開了,怕別有用心的人惦記上。”
阿箬忙答應着下去了。
這一晚,皇帝自是宿在如懿這裏不提。
到了深夜時分,小太監自是守在寢殿外守夜,阿箬出來看了一圈,見寢殿裏都睡下了,便吩咐宮人們滅了幾盞宮燈,自行散去歇息。
阿箬回到自己屋裏,看着房間的陳設雖是宮女所住,但比綠痕她們所住的好了不止十倍,自是因為自己家中爭氣,又是如懿的陪嫁緣故。而以後阿瑪步步高升,自己的來日更是有得指望了。這樣想着,阿箬越發得意,一進門便在銅鏡妝枱前坐了,慢慢洗了手卸了妝。她自鏡中見惢心只專心鋪着床被,便瞥着惢心道:“雖然我與你都是伺候小主的宮女,但今日皇上的話你也聽見了。從今往後,我與你便更是不同了。”
惢心向來不與她爭執,只謙和笑道:“恭喜姐姐了,娘家有這樣大的喜事。”
阿箬蘸了點杏花粉撲臉,仔仔細細地揉着道:“這杏花粉就是好,拿杏花汁子兌了珍珠末細研的,撲在臉上可養人了。是我阿瑪特意從外頭捎給我的。”她眼角帶了倨傲的風色,斜眼看着惢心道,“其實阿瑪這樣巴巴兒地做什麼,平日裏小主賞我的東西也不少了。”
惢心理着床帳上懸着的流蘇與荷包:“小主自然是疼姐姐的了。”
阿箬微微頷首,取下髮髻間點綴的幾朵嵌珠絹花,倚着手臂道:“小主疼愛,我阿瑪也爭氣,以後你更要有點眼色。咱們雖住在一起,但上下有別。我是旗籍出身,你卻是兩百錢買回來的。以後這房裏的打點,便是你的事了。”
惢心理着杏紅流蘇的手指微微一顫,旋即道:“知道了。”
阿箬點點頭:“出了一身的汗,難受死了,你去打水來給我擦身子吧。還有,拿艾草好好熏熏,別讓蚊子半夜咬着我。”
那本是底下小丫頭做的事,阿箬雖平時霸道些,也不至於如此使喚她。惢心只覺得手裏滑膩膩的,摸着那荷包也冷濕冷濕的。大約真是天熱,手上的汗都冒出來了吧。惢心答應着,便也去了。
第二日晨起皇帝便要去早朝,如懿早早服侍了皇帝起身,便提醒小福子去喚了永璜起床預備着去尚書房讀書。皇帝正要走,如懿心念一動,含笑道:“皇上的髮辮有些亂了,左右離上朝的時辰還早,臣妾替皇上梳梳頭吧。”
皇帝微微一笑,坐到鏡前道:“從前在潛邸的時候你倒是經常替朕梳頭,如今也疏懶了。”
如懿笑道:“臣妾倒想勤謹,只是皇上登基后儀容半分也不鬆懈,臣妾倒是想着,只那頭髮不肯給臣妾機會罷了。”
皇帝笑着擰了擰她的臉頰:“越發會玩笑了。”
如懿取過犀角梳子,將皇帝的頭髮梳得鬆散了,一點一點仔細地篦着。皇帝看着她蘸取篦發的花水,便問道:“你這篦發的是什麼水?不是尋常的刨花水么?”
如懿笑道:“刨花水有什麼好的?臣妾不喜歡那味道。這花水裏加了薄荷、烏精、苦參、當歸、何首烏、乾薑、皂角、天麻、桑葚子、榧子、核桃仁、側柏葉等幾味葯,收了冬日梅花上的雪水和榆花水兌着,又用茉莉和梔子調香,除了香氣宜人淡雅,經常用來蘸了梳頭,可以養血溫腎,使頭髮烏黑健旺。”
皇帝笑起來別有溫雅之風:“原以為你用東西精細講究,原來講究都在這裏頭。”
如懿為皇帝束好辮髮,將辮梢上的明黃纏金絲穗子、翡翠八寶墜角一一結好,才笑道:“女兒家的心思也就弄這點小巧罷了,不比皇上胸中的經緯天地。”
皇帝看着她手中的犀角梳子:“朕記得這把梳子你用了許多年了,你看犀角周身的包漿乾淨瑩潤,大約是你女兒家時就用了吧。”
如懿愛惜地撫着梳子:“臣妾喜歡可以長久的東西。”
皇帝握住她的手,滿面皆是春色笑影,越發顯得丰神高澈:“人家都說是白頭到老。朕整日用你的花水梳頭,豈不是與你總是黑髮到老,不許白頭了?”
庭院中開了無數雪白的梔子花,那素華般的荼蘼脂澤如積雪負霜,滿盈冰魄涼香。如懿溫柔睇他一眼,半是笑半是嗔,那欣喜卻化作眼底微盈的淚:“皇上慣會笑話臣妾。”
皇帝含了幾許認真的神氣,道:“朕只長你七歲,歲月雖長,但慢慢攜手同行,總有白髮齊眉、相攜到老的時候。”
如懿鼻中微酸,眼中的潮熱更盛,宮中的女子那樣多,就如庭院裏無盡的梔子花,前一朵還未謝盡,后一朵的花骨朵早已迫不及待地開了出來。他們的人生還那樣長,皇帝不過二十六,自己也才十九。往後的路上還不知有香花幾許,蜂縈蝶繞。可是此時此刻,這份真心,已足夠讓她感動。
心中的感動如雲波伏起,她含笑含淚:“到時候臣妾雞皮鶴髮,皇上才不願意看呢。”
皇帝道:“你是雞皮鶴髮,朕何嘗不是?這才是真正的相看兩不厭。”
如懿伸手延上皇帝的肩,頭緊緊抵在他頸間,聆聽着他心脈脈脈地跳動,彷彿是沉沉的承諾。良久,她終於以此心回應:“只要皇上願意,臣妾會一直陪着皇上走下去。多遠,多久,都一直走下去。”
皇帝笑着吻了吻她的臉頰,忽而咬住她的蝴蝶珍珠耳墜:“只說不算。朕要你拿一樣東西來應。”
如懿滿面羞紅,推了皇帝一把:“什麼?”
皇帝豎起食指噓了一聲,在她耳畔道:“你看鏡子裏,朕與你身成雙,影也成雙。”
如懿望了一眼鏡中,泥金的並蒂蓮花連理鏡,花葉脈脈,皆是成雙成對。如懿嗤地一笑:“臣妾想到了,自然會給皇上。”
皇帝不肯輕易放過:“可不許賴。”
如懿點點頭,看着天光一分一分亮起:“皇上快起駕吧,別晚了。”
正巧外頭敲門聲響,是永璜童稚的聲音在外頭喚道:“母親。”
如懿忙開了門,正見阿箬和小福子一個拉着永璜,一個替他背着書籍。永璜進來恭恭敬敬請了個安:“給皇阿瑪請安,給母親請安。”
如懿忙扶了他起來,憐惜地替他攏一攏頭髮:“睡得頭髮有些蓬了,母親替你梳一梳再走。”說罷她便取過梳子替永璜梳好了。
永璜眨了眨眼睛,一副陰謀得逞的快樂:“母親,兒子是故意蓬了頭髮,這樣您就會替我梳了。”
皇帝在一旁看着,也不覺生了愛子之意:“你母親的手很軟,梳頭髮很舒服是不是?”
永璜用力點了點頭,一臉幸福地拉住皇帝的手勾了勾。皇帝心下愛憐,牽過永璜的手道:“皇阿瑪要去早朝了。不過還早,你跟着皇阿瑪一起,皇阿瑪今天先送你去尚書房見見你的師傅,好不好?”
永璜眼裏閃過一絲雀躍,很快沉穩道:“兒子多謝皇阿瑪。”
皇帝出門前,望着相送的如懿道:“有件事朕先告訴你。玫常在的身孕是朕登基后的第一胎,朕很高興,所以打算封她為貴人。”他湊近如懿的耳邊,語不傳六耳,“但朕更盼着你,男孩女孩朕都喜歡。”
如懿面上燒得滾燙,卻不敢露出半分神色來,只得極力自持道:“臣妾恭送皇上。”
永璜緊緊攥住皇帝的手走了出去,一路絮絮說著:“皇阿瑪,兒子已經能把《論語》都背下來了……”他說著,回頭朝如懿擠擠眼睛,跟着皇帝出去了。
阿箬送到了宮門口,復又轉進來,笑意滿面:“大阿哥可真是聰明,一點就通。能有皇上親自送去尚書房,以後大阿哥再不會受委屈了。”
如懿兀自微笑,忽然目光落在阿箬身上,逡巡不已。阿箬被如懿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安地摸了摸鬢角和袖口,強自微笑道:“小主這麼看着奴婢,是怎麼了?”
如懿的目光失去了溫和的溫度,冷然道:“你這身打扮,都快趕上皇上新封的秀答應了。只是秀答應臉上的坦然倨傲之色也沒有你的多。”
阿箬有些訕訕的,摸着袖口密密的櫻桃紅纏枝繡花,那花色一定是讓小宮女拆了縫縫了拆忙活了許久才成的,每一瓣繡花里都點着玉色的蕊,配着雙數的翠葉,落在翠粉色的衣料上,十分鮮亮。阿箬的繡花鞋上也綉了滿幫的花朵,宮女的鞋原可繡花,但求素凈。阿箬卻是粉藍的繡鞋上綴滿了胭脂色的撒花朵兒,唯恐人看不見似的,映着一把青絲間點綴着的同色絹花並燒藍嵌米珠花朵,越發奪目。
如懿蹙眉道:“你進宮時就知道宮訓,宮女衣着打扮要樸素,說話行動不許輕浮。尤其是穿衣打扮,得像寶石玉器一樣,由里往外透出潤澤來。你看你穿粉點翠的,像個彩珠玻璃球一樣,只圖表面光彩做什麼?”
阿箬的臉紅成了蝦子色,囁嚅道:“奴婢也是為小主高興,所以打扮得鮮亮些。”
如懿對鏡梳通了頭髮,由着惢心盤起飽滿的髮髻,點上幾枚翠翹為飾,又選了支簡素的白玉珠釵簪上,方道:“你是為我高興還是因為你阿瑪的功勞為自己高興?你在延禧宮裏是最有身份的宮女,和惢心是一樣的。只是你得明白,身份不是靠衣飾出格來換取的。”她見阿箬露出幾分窘色,只搓着衣角不說話,只得緩和了語氣道,“尤其是皇后不喜歡宮中奢華,如今雖然比從前寬鬆了些,嬪御許用金飾了,但宮女打扮得出格,必是要受責罰的。”
阿箬看如懿神色寬和了些許,才嘟囔着說:“奴婢也是知道自己和旁人不一樣了,又是近身伺候小主的,所以才……”
如懿見她如此不知事,不覺懊惱:“除去正月和萬壽節外,宮女是不許穿紅的。你看看你的衣裳和鞋子,若是被外頭人看見,指不定就要挨竹板子。挨竹板子,疼是小事,丟人是大事,讓執法的太監把衣服一扒,褲子褪下來,一點情面不留,臊也得臊死。”
阿箬嚇了一跳,忙跪下道:“奴婢只是高興,沒想那麼多。小主,奴婢……”
如懿揀了一副玉葉金蟬佩正要別上領口,看她那個樣子,不覺生煩,呵斥道:“趕緊脫了去,這身衣裳鞋襪,不到年節不許再穿!”
阿箬慌不迭下去了。如懿看了惢心一眼:“她如今有些家世,越發輕狂了。你和她一塊兒住着,也提點着她些。”她見惢心只是默然,不覺苦笑,“是了,她那個性子,我的話都未必全聽,何況是你呢?你不受她的氣就是了。下去吧。”
惢心回到房中,阿箬只穿着中衣,正伏在妝枱上哭。衣裳脫了下來橫七豎八丟在床上,像一團揉得稀皺的花朵。阿箬聽見她進來,忙擦了眼淚賭氣道:“惢心,你說實話,我這樣穿明明很好看是不是?”
惢心笑道:“是很好看,只是……”
“只是小主覺得我太好看,怕搶了她的風頭罷了。方才我送大阿哥去小主寢殿,看見皇上和小主在照鏡子,那鏡子裏落進我半個身影,我也沒覺得礙了誰的眼。沒想到小主就覺得我礙眼了。”她嗚咽着氣憤道,“明明我這樣打扮了出去的時候問過你,你也不覺得太僭越的。”
惢心露着恰到好處的笑容:“是是是,我是想,姐姐以後不在皇上來的時候這樣打扮,就萬無一失了。”
阿箬方才破涕為笑,換了衣裳出去了。
如懿趁着無人在旁,便打開壓底的描金紅木箱子,一層層翻起薄紗堆綉,有一樣舊年的物事赫然出現在眼前。那還是她初嫁的時候,新婚才滿三月,自然無事不妥當,無事不滿意。閑來相伴他讀書的時候,嗅着身邊沾染了墨香書卷香的空氣,一針一針綉下滿心的憧憬與幸福。
彼時她才學會刺繡,笨手笨腳的,所以一方打了櫻色絡子的絹子上,只綉了幾朵淡青色的櫻花,散落在幾顆殷紅荔枝之側,淡淡的紅香,淺淺的翠濃,不過是兩個名字的映照:青櫻,弘曆,相依相偎。綉好的時候,她也不敢送出手,怕惹他笑話,終究還是塞了箱底。如今想起來,除了這個,自己所有,除了身體髮膚,無一不是他的。唯有那份稚拙的真心,經時未改,長存於此。
她想了想,拿過一個象牙鏤空花卉匣封了,喚了三寶進來道:“等皇上下了朝,送去養心殿吧。別叫人看見。”
三寶答應着去了。如懿伏在窗下,看着瑩白的梔子花開了一叢又一叢,無聲無息地笑了。
日子過得極快,好像樹梢上蟬鳴噝噝,荷塘里藕花初放,這一夏便過去了。玫貴人因着身孕而獲晉封,一時間炙手可熱。人人都想着無論她生男生女,因着這寵愛,皇上也勢必對這孩子青眼有加。
永和宮這般熱鬧,咸福宮也未清靜,慧貴妃一心一意地調理着身體,隔三差五便要請太醫診脈調息,又問了許多民間求子之法,總沒個安靜。這樣過了七夕便是中元節,然後秋風一涼,連藕花菱葉也帶了盛極而衰的蓬勃氣息,像要把整個夏天最後的熱情都燃燒殆盡一般,竭盡全力地開放着。
眼看着快到中秋,長春宮也忙碌起了蓮心的婚事,雖是宮女太監對食,然而皇后卻極重視,事事過問,宮人們無一不贊皇后賢惠恩下,連宮女都這般重視。八月十五的節慶一過,十六那日眾人便忙碌了起來。對食是宮人們的大事,意味着此風一開,便有更多的寂寞宮人可以獲得恩典,相互慰藉。因着蓮心與王欽都在宮中當差,所以在太監們所住的廡房一帶選了最東邊、離其他太監們又遠的一間寬敞屋子做了新房。
這一日黃昏,嬪妃們隨着皇后一同在長春宮門外送了蓮心。皇后特意給蓮心換了一身紅裝,好好打扮了,慈和道:“雖然你是嫁在宮裏,但女兒家出嫁,哪能不穿紅的?”
皇后此言一出,眾人又是嘖嘖稱讚皇后的恩德。蓮心含淚跪在地上,王欽緊跟着她跪下了,千恩萬謝道:“多謝皇後娘娘恩典,奴才一定會好好疼蓮心的。”
皇后含笑道:“這話就是了。雖然你們不是真夫妻,但以後是要一世做伴的,一定要互相尊重,彼此關愛,才不枉了本宮與皇上的一片心意了。”
蓮心似有不舍,緊緊抓着皇后的袍角磕了三個頭,淚汪汪的只不撒手。慧貴妃笑道:“蓮心果然知禮,民間婚嫁就是這般哭嫁的,哭一哭,旺一旺母家,你就當是旺了皇后了。”
皇后彎下腰,手勢雖輕,卻一下撥開了蓮心的手,溫婉笑道:“好好去吧,別忘了本宮對你的期許就是了。”
素心忙笑着道:“恭喜蓮心姐姐。以後便是王公公有心照顧了。”
王欽利索地扶過蓮心,拉着一步一回頭的她,被一群宮女太監簇擁着去了。
如懿自長春宮送嫁回來便滿心的不舒服,卻無半點睡意。好容易哄了永璜睡着,她便支着腮在燭下翻看一卷納蘭的《飲水詞》。
惢心端了一碗紅棗銀耳湯來,道:“皇上叮囑了每日早起喝燕窩,臨睡前用銀耳,小主快喝了吧。否則皇上不知怎麼掛心呢。”
如懿頭也不抬道:“先放着,我先看會兒書再喝。”
惢心將蠟燭移遠了些:“小主看什麼這麼入神?小心燭火燎了眉毛。”
如懿緩緩吟道:“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她慨然觸心,“難為納蘭容若侯門公子,竟是這般相重夫妻之情。綠衣①悼亡,無限哀思。”
惢心舀了舀銀耳湯道:“小主,今日是蓮心出嫁的好日子,你看這個,好不應景。”
如懿失笑道:“是了。要讓貴妃知道,必是以為我在咒蓮心呢。”
兩人正說笑着,阿箬點了艾草進來放在角落熏着,又換了景泰藍大瓮里供着的冰。阿箬替如懿抖開紗帳,往帳上懸着的塗金縷花銀熏球里添上茉莉素馨等香花,取其天然之氣熏這綉被錦帳。花氣清雅旖旎,在這寂靜空間中縈紆旋繞。忽然靜夜裏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尖厲的叫喊,彷彿是誰受了最痛苦的酷刑一般,那叫喊聲穿破了寂靜的夜空,迅速刺向深夜寧靜的宮苑。
如懿一時沒反應過來,只以為自己聽岔了。正要說話,又一聲叫聲嘶厲響起,帶着凄厲而綿長的尾音,很快如沉進深不見底的大海一般,無聲無息了。
三人愣了半晌,阿箬怯怯道:“那聲音,好像是從太監廡房那兒傳來的。”她遲疑着道,“應該不會錯,咱們延禧宮離那兒最近了。”
惢心靜靜挑亮了燈火,低聲道:“這聲音像是……”
阿箬眼睛一亮,帶着隱秘的笑容:“蓮心!”
次日清晨,如懿被照進寢殿的金色光斑照醒,無端便覺得身上沁了一層薄薄的汗意。到了初秋尚有暑意,如懿迷濛地躺着,看着惢心和綠痕進來捲起低垂的竹簾,又端了新的冰進來,將榻前景泰藍大瓮里供了一夜漸漸融化的冰都換出去了。她卧在床上,身下的水玉涼簟細密地硌着肌膚。她打着水墨山水的薄綾扇,聽着細小的水珠順着那些巨大的冰雕漉漉沁滑下去,泠泠的一滴輕響。兀地想到昨夜那兩聲驚破了靜寂的凄楚叫喊,彷彿蘊着極大的無助與痛楚。如懿微微一想,便忍不住自驚悸中醒轉。
起來梳洗的時候如懿還有些怔怔的蒙昧,惢心一邊替她梳頭,一邊道:“昨天傍晚燒了滿天的火燒雲,今天起來那太陽紅悶悶的,等下怕是要下雨呢。等下了雨,就涼快些了。”
如懿道:“等下去長春宮請安,備着傘吧。”
惢心答應了一聲,去外頭準備了,便和阿箬陪着如懿往長春宮走。
蓮心雖是新婦,一早也在長春宮中伺候了。眾人見她穿着平素的宮女衣裳,只是髮髻間多了幾朵別緻絹花,喜盈盈的顏色,神色倒是平靜如常。嬪妃們賀了幾句“恭喜”,又各自備下了一點賞賜贈她。蓮心一一謝過,便安分地隨在皇後身邊。
皇后含笑飲了口茶,瞥見她手上新戴着的一個玉鐲子,便道:“看你這個打扮,想來王欽待你極好。”
蓮心臉上一呆,露了幾分凄苦之色,很快如常笑道:“托皇後娘娘的洪福,一切都好。”
皇后極高興:“這便好,也不枉了本宮一番心意了。”她喚過素心,取出一雙銀鎏金福壽雙成簪子捧在錦盒中,“小主們都送了你不少東西,本宮是你的主子,也不能薄待了你。這雙簪子便送你吧,希望你和王欽也福壽雙安,白頭到老。”
蓮心身上一個激靈,像是高興極了,忙屈身謝過。
眾人請安過後便一同出來。怡貴人笑盈盈道:“皇後娘娘慈心,對下人們真是好。”
嘉貴人亦道:“蓮心不過是個宮女,即便指婚也未必能指到多好的人家,還不如嫁了王欽,也是一世的榮華呢。”
純嬪帶了幾分惋惜:“可惜了王欽是個太監,蓮心她……”
嘉貴人不屑道:“太監是缺了那麼一嘟嚕好玩意兒,可是缺了怕什麼?蓮心嫁到外頭,一旦有點好歹,那是貧賤夫妻百事哀。還不如守着宮裏的榮華呢。”
純嬪不好意思地啐了一口,秀答應聽她說得直接,紅着臉笑得捂住了嘴:“這話也就嘉貴人敢說了,咱們是想也不敢多想。”
玫貴人原走得慢,聽到這兒忽然站住了腳道:“各位姐姐難道昨晚沒聽見什麼聲音么?”
怡貴人睜大了眼睛,神神秘秘道:“難道……玫貴人也聽見了?”
玫貴人含了一縷隱秘的笑意:“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聽岔了,恍惚聽得太監廡房那兒傳來兩聲女人的叫喊。”
怡貴人連忙拉住了她道:“我也聽見了。但我的景陽宮在妹妹的永和宮後頭,聽得不大清楚,還當是風吹的聲音呢。”
玫貴人笑着揮了揮絹子,見眾人都全神貫注聽着,越發壓低了聲音道:“我的永和宮在嫻妃娘娘的延禧宮後頭,照理說延禧宮離太監廡房那兒最近,該是她聽得最清楚了。”
阿箬忙興奮道:“的確是……”
如懿立刻打斷道:“的確是我們已經睡熟了,沒有聽見。”
怡貴人便有些悻悻的:“那個時候還不算太晚,嫻妃娘娘不肯說就罷了。”她只打量着阿箬,“阿箬,你伺候嫻妃娘娘,肯定睡得晚。你可聽見了?”
阿箬含糊地搖了搖頭。海蘭道:“姐姐們別瞎猜了。即便有什麼動靜,那太監的喊聲,也和女人的聲音差不多。”
玫貴人笑道:“太監就是太監,女人就是女人,這點總還是分得出來的。你們想,太監廡房那兒會有什麼女人呢?莫不是……”
純嬪忙念了句佛,嘆道:“可不能胡說,這是皇後娘娘莫大的恩典。咱們這麼揣測,可是要惹皇後娘娘不高興的。”
嘉貴人哧哧笑道:“現在已經離了長春宮了。再說了,難道許她喊,就不許我們議論么?我倒想知道個究竟,蓮心為什麼會喊起來的?”她壓低了聲音,笑得像一隻竊竊的鼠,“即便沒見過男人,見個太監,也不必高興成這樣吧?”
玫貴人皺了眉頭,拿絹子擦了擦耳朵:“阿彌陀佛,還當是什麼叫聲呢,夜裏聽着怪瘮人的!像受了酷刑一般!嚇得龍胎都在我腹中抽了兩下,差點便要傳太醫了。”
怡貴人立刻附和道:“玫貴人聽得沒錯,叫得可凄厲了。我還當是夜貓子叫呢。”
嘉貴人不解道:“太監能有什麼本事,她便不情願,還能怕成那樣?”
純嬪聽着不堪,便道:“嘉貴人出身朝鮮,便不知道這個了。前明的時候閹宦橫行,多少見不得人的髒東西都有呢。”
秀答應忽然詭秘一笑,招了招手示意眾人靠近道:“可不是!從前明朝的大太監魏忠賢,便耍盡了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和皇帝的乳母客氏對食。後來還弄死了好幾個小宮女呢。”
嘉貴人驚詫道:“這也有死了人的?”
秀答應點頭道:“可不是!有些有錢的太監在外頭娶了妓女做小老婆的,娶一個弄死一個,連妓女都架不住,何況一般人!”
如懿實在聽不下去,腳下步子略快,與海蘭拐了彎便進了長街,不與她們再閑談。她正疾步走着,忽然聽得身後一聲喚:“嫻妃娘娘留步!”轉頭竟是蓮心,捧着一方絹子急急趕上來道,“嫻妃娘娘,您的絹子落在長春宮了。皇後娘娘叫奴婢給您送過來。”
註釋:
①綠衣:《綠衣》是《詩經》中一首有名的悼亡詩,本詩表達丈夫悼念亡妻的深長感情。詩人目睹亡妻遺物,備生傷感,由此浮想聯翩。由衣而聯想到治絲,惋惜亡妻治家的能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