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成功之母
孟曉駿的留學申請遞上去時,王陽和成東青也遞了。
孟曉駿的簽證面試通知到來時,王陽和成東青的也到了。
孟曉駿一如既往的從容,氣定神閑,彷彿走在自己的花園裏,隨意地觀花賞月。
王陽有了愛情的滋潤,更加顯得洒脫,眉眼之間全是春風得意,嘴角不自覺的就是笑。
成東青卻有些緊張,不斷地交握自己的雙手,不時地偏頭,想看看王陽和孟曉駿的身影。
面試是單獨的,簽證官也是隨機的。
成東青坐在簽證官面前,連耳後根都開始冒汗,總覺得隔着幾道牆都能聽見孟曉駿標準而流利的發音,用他的自信闡述着留學的理由。
“DoyouhaveanyplanafteryourstudyintheUnitedStates?”(在你留學美國后你有什麼計劃嗎?)簽證官這樣問着成東青,這個幾乎是必答題,美國留學簽證套路中的必備題,孟曉駿當然提點過成東青。
“No,I'llcomebacktomycountry.”(不,我會回到我的祖國。)成東青的回答也是美國留學簽證的標準答案,考生必背的原卷分析之一。不過,簽證官這次顯然改變了批改答案的標準,滿臉的否定。
簽證官直直地看着成東青的眼睛,似乎要從裏面看出哪怕一丁點的詭計,沉默了一會兒,才相當認真地問:“Whoisyouridol?”(誰是你的偶像?)
偶像?我的偶像?這也算簽證問題?這個和留學美國有關嗎?成東青滿臉疑問,等待了一會兒,確定簽證官沒問錯,才認真地回答:“孟曉駿。”當然是孟曉駿。就是他,讓成東青認識到這個世界的寬廣,以及美國夢的意義,還有人的理想的高度,毋庸置疑,無可替代,只能是他。成東青無比確認。
孟曉駿?簽證官用他可憐的漢語知識系統想了好一會兒,才在庫存里找到一個可能:“孟子?”孟子他知道的,中國偉大的哲學家之一嘛,諸子百家裏面排名第二的孟子,堪比孟德斯鳩的高人。
成東青趕緊搖頭,無比堅決:“No,not孟子,孟曉駿!”生怕回答晚了就會被洗腦似的,孟曉駿三個字還特地強調了,用重音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來。
簽證官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眼前這個犯軸的年輕人很久。顯然,這是他面試過的年輕人里從未見過的類型。
成東青還在忐忑地等着簽證官的審判,眼神漸漸又帶出些渴望,看起來頗像鄉下等主人回家喂骨頭的小狗,期盼而又認真,卻相當規矩地始終蹲守在自家門口。
Reject!簽證官最終落下來的大印,狠狠砸在成東青的心上,拒絕沮喪和失落將成東青迅速從美夢中拍回現實。
八百本書讀完了,鬼子發音也糾正了,自己許下的誓言都完成了,可到頭來,他還是被拒簽了。灰溜溜地走回大廳,成東青才知道,王陽放棄了簽證,不是因為簽證官拒簽,而是他放棄了。
世界並不公平,成東青想去美國而不得,王陽能去美國卻放棄。
“因為我愛我的祖國!”王陽誇張地表示,做作的深情狀徹底噁心了孟曉駿。
“我看你是愛上了愛你祖國的美國妞才對。”孟曉駿在揭穿王陽的真面目方面從來沒有保留。
“那是,我們是真愛!”王陽得意洋洋,摟過成東青的脖子,壓到耳朵根子,神秘兮兮地說:“Lucy說她不想離開中國。”說著,王陽忽然揚起頭,對着孟曉駿的方向炫耀地接著說:“我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刻薄,因為我早就先他一步登陸美國領土了,他那是嫉妒我!”王陽的笑聲囂張而暢懷,在孟曉駿眼前扭着腰轉圈,嘴裏的調子都帶着炫耀:“嫉妒我!嫉妒我!嫉妒我……”
孟曉駿的簽證當然成功了,簽證官對於這種無可挑剔的青年從來都是通過,勝利者通常不需要通過羞辱對手來安慰自己,所以孟曉駿對於王陽的得意忘形相當寬容。
王陽想走,是分分鐘的事。Lucy和他,大概是三對戀人里進展最快的一對,只要王陽願意,只要Lucy同意,王陽甚至可以隨時申請綠卡,更別提什麼留學簽證了。所以,作為最先進入美國領土撒野了無數回的王陽,確實有得意的資本。
孟曉駿不會放棄美國夢,因為那是他的家族遺傳,從爺爺輩就開始的留美——回國——留美——回國,一切都像是宿命,血脈相承。唯一不同的是,孟曉駿的父親和爺爺當年是坐輪船且獨自一人,而孟曉駿這次是搭飛機,且有美人相伴——良琴也獲得了美國簽證。
王陽和成東青去送別的時候,孟曉駿春風滿面,沒有一丁點離別的不舍和難過,彷彿之前只是一次旅行,而去程是回家。
“我要打破我們家族的魔咒,坐飛機去,我不會再回來了!”孟曉駿挨個摟抱他的兄弟,顯得特別興奮,摟着成東青的時候,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前所未有溫情,“東子,保重!”
成東青胸膛急促地起伏,他知道孟曉駿說真的,他確實不想再回來了。如果,如果自己和王陽不能去美國,那今天就可能是今生的永別,簽證的失敗此刻心如刀絞,不是因為不能去夢想中的美國,而是這輩子的偶像即將就此永別。
成東青用力吸了吸鼻子,緊緊地反摟回去:“謝謝。謝謝你在書籤上寫給我的那句話。”也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夢想,一個目標,一個與從前完全不同的世界。對成東青而言,孟曉駿不單單隻是一個兄弟,而是引領了夢想、給予了信心的人,如同師長一般。
成東青的憂傷感染了孟曉駿,孟曉駿知道成東青誤會了,那張書籤,不是他寫的,不過,孟曉駿笑了,沒有去戳破這個美好的誤會,反而一改往日的高貴冷淡,更緊地擁抱回去,誇張地開心道:“我從生下來就在等着這一天,我爺爺和爸爸都是坐船去的美國,然後又坐船回來,看,我現在已經在打破家族傳統,為我高興吧。”
成東青強力剋制着,咧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勉強點點頭。
王陽一直望着別的方向,看着國際候機廳那些哭得難捨難分的人,聽到孟曉駿反覆強調着的決心和始終招搖着的開心,瞬間湧上一股說不清的滋味。他沉下臉走過來,用力地推了一把孟曉駿,厲聲嗆道:“孟曉駿,你不是牛逼嗎,有本事就不要回來,你他媽去了就不要回來。”話還沒說完,王陽哭了,沒有任何預兆,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緊咬着唇,眼淚不斷地滾落,片刻就濕了臉頰。
成東青再也忍不住,嚎啕出來,死死地摟住兩個兄弟,把臉埋在一起,痛痛快快地發泄着。
從今以後,天各一方,再難相見,孟曉駿的興奮冷卻下來。
一起讀書,一起泡妞,一起談理想,一起說抱負,這樣的兄弟,這樣的離別,沒有誰,能夠不傷感。甚至,連即將實現夢想的喜悅都瞬間躲了起來,只留下離別的痛苦。
孟曉駿和良琴消失在登機通道,留給成東青和王陽兩個背影。孟曉駿永遠不會告訴那兩個哭得稀里嘩啦的傢伙,那天登上飛機后,冷靜淡定的孟公子,也曾哭成孩子一樣。當然,他也絕對沒有想到,這樣堅決打破家族傳統的出國,最後還是繞回了家族的傳統——在多年以後,他還是回國了。
孟曉駿走後,成東青每年都去美國大使館報道,一次次地申請,一次次地拒簽,無論是穿着代表改良的中山裝,還是穿着代表懷舊的復古大褂,甚至是完全西方的三件套西服,成東青無一例外地被簽證官敲回一個碩大的Reject的戳。
成東青甚至都懷疑,是不是美使館的簽證官有一雙X光眼,能從他的臉上看出深深烙印在骨子裏的Reject,以至於總是在莫名中被迅速打回。
大學畢業的時候,作為燕京畢業生里沒能出國而剩下的那三分之一,作為燕京畢業生里沒繼續讀研也沒被各大部委搶走的那三分之一里的三分之一,成東青留校了,擔任本專業的助教。
高考三年,有兩年因為英語太爛而落榜的失意者,最後成了一名代表了英語教學領域最高端的燕京大學的英語老師,成東青都覺得有些戲劇性。
幸而學生們都還算給面子,比較喜歡成東青的課,雖然王陽說,那是因為上成東青的課可以隨心所欲地睡覺、泡妞,甚至逃課。
成東青拒絕承認。不過,成東青自己也明白,他的課,除了機械地照本宣科,沒有任何特點,只要能看書,上與不上,確實也沒什麼太大的差別。
“成老師,你的包裹。”成東青剛剛宣佈下課,就有討喜的可愛學生抓着成東青的郵包跑上講台,堅實地履行着尊師重道的傳統。
郵包是孟曉駿寄來的,那一手漂亮的花體字,成東青這輩子都無法忘記。
是一本《閣樓》。
成東青始終覺得這本雜誌更適合王陽,可惜王陽已經失去聯繫好久了,自從畢業之後,王陽就一直在寫着他那些成東青看不懂的小說,期盼着有一天能和他的記者女朋友一樣,做個文化名人。
孟曉駿沒寄《時代周刊》的原因,成東青幾乎可以肯定,那是因為孟曉駿還沒登上封面,不值得向兄弟鄭重介紹。
成東青對於孟曉駿給的書,依舊保留了當年的供奉心情,即便扉頁上再也沒有出現過“曉駿藏書謝絕外借”的印章,但那種心態卻成了習慣和烙印,無法消去。
宿舍很小,有些擠,成東青只能坐在床上小心地翻看。美國版的《閣樓》,漂洋過海數十萬里,搭載着孟曉駿看着冷淡其實溫熱的心,從他離開的那個月起,就沒斷過,成東青知道,那是孟曉駿給他的鼓勵。
“雖然更適合王陽,不過,我聯繫不上他,所以我先用批判的眼光審查一遍。”成東青笑着自言自語,彷彿透過這本《閣樓》,就可以和孟曉駿直接對話,臉上浮現出無限的追憶。
門鎖嘎達一聲,把手擰開,是蘇梅來了。
成東青有些慌張地將《閣樓》塞到枕頭下面,動作迅速而乾淨利落,彷彿已經這樣做過無數次。其實連成東青自己也不明白,自己這麼做的原因,但總是覺得,蘇梅看見孟曉駿寄來的美國版的雜誌可能會不高興,至於到底為什麼不高興,成東青想不明白也不願意想,而為什麼明知道蘇梅會不高興,還一直貢品一樣地保存着所有孟曉駿寄過來的東西,成東青更解釋不清楚。
蘇梅顯得特別疲憊。畢業之後,與成東青一樣,蘇梅的留美簽證也一直沒能申請成功,當然,她也和成東青一樣不肯放棄,所以去了一家純粹為了混日子的單位。蘇梅每天上着清閑得如同養老的班,複習着希望可以考出更高托福成績的英語,每天在單位、托福、簽證和尋求美國擔保的中間輾轉掙扎,臉上漸漸染上了焦慮和風霜,眼角總帶着一股憂鬱的濃愁,嘴角每每下掛着,在成東青房間的昏暗燈光下,愈發鬱鬱寡歡。
成東青其實是心疼的,看着蘇梅凌亂的髮髻,胡亂支出來的碎頭髮,有些不明白蘇梅的急迫。在成東青看來,一輩子其實很長,只要一直堅持,總有一天可以實現,因為每天都在離夢想走近一步,所以那種明天做不到就痛苦到想死的心境,他完全無法體會。
“有水嗎?”蘇梅一屁股坐到成東青床上,房子太小,多一把椅子都是奢望。
成東青有些局促,趕緊站起身來給蘇梅倒水,好像多坐一會兒,蘇梅就能發現他的小秘密。
蘇梅喝了一口水,抬起頭來看着成東青,成東青也探詢地回望着她,最近一年,蘇梅每每來找他,必定是有些什麼事需要解決一下的。蘇梅也不兜彎子,開門見山地說:“最新的那本托福複習資料,貴得簡直離譜。”
成東青點點頭,那本複習資料他看見過,在書店,半個月工資的價,所以成東青也只是每天找點時間去書店看一會兒,並沒有打算買。不過蘇梅開口,成東青還是需要解決的:“你再等等,我努力攢攢,行嗎?最近手頭有點緊。”
蘇梅有些失望,一口氣喝完了水,略微有點賭氣地說:“算了,不用了。”說完,就疲憊不堪地倒在床上打算休息一會兒。蘇梅的宿舍是四人間,也就比大學生宿舍略好一點,成東青這裏雖然小,但勝在安靜,無論是複習還是恢復元氣,都是蘇梅現階段最好的選擇。
成東青輕輕“哦”了一聲,卻也還是沒打算改變主意。他想下個月發了工資,給蘇梅買上,就算晚了大半個月,應該也不會造成什麼巨大損失,美國大使館的簽證官不會因為多了二十來天的複習就給PASS的,成東青太有經驗了。
蘇梅翻了個身,枕頭下傳來新書被壓之後特有的“嘎嚓”聲,成東青那個愛書如命的傢伙是絕不會將書放在枕頭下面睡覺的,這必定是臨時藏匿。蘇梅有些狐疑地起身,在成東青躲閃的眼光下揭開枕頭。
一本嶄新的英文原版《閣樓》赫然在目,且不說遠隔重洋弄這麼一本雜誌所需要耗費的心力和功夫,光是這一本論美金賣的雜誌,就已經價值不菲。對於只靠着那點子死工資的成東青來說實在是奢侈。蘇梅有些嘲弄地翻開封面,扉頁上果然沒有孟曉駿的藏書印章,不是孟曉駿借的。
蘇梅抬起頭,眼神像利刃一樣剜向成東青,帶着點對成東青隱瞞的不敢置信,也帶着點對成東青竟然花費“巨資”的震驚,以及對成東青壓根沒有想分享的憤怒。蘇梅刀子一樣的眼神飛過來,成東青慚愧地低下頭,滿是尷尬,說不出任何解釋的話來。
成東青對着大衣柜上課:“rooster是什麼意思?”
扣除必要的吃喝拉撒開銷外,攢一本蘇梅要的資料需要多久?自從算過這麼一筆賬后,成東青就陷入了痛苦的抉擇:究竟是不吃飯給自己女朋友買一本她急需的複習資料呢,還是本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原則,先養活自己,推遲個半年給蘇梅買上那本到時候可能已經過時的複習資料呢?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總是能在山窮水盡時現出柳暗花明。
老實本分有些膽小的成東青接到了一個家教的活,教學校領導高主任家的孩子英語。
成東青曲起手指,敲敲大衣櫃的門,大衣櫃裏傳出一聲悶着氣的童音:“公雞。”
大衣櫃門“砰——”地被踢開,躥出一個八九歲的頑童,扮演着他手裏的那隻老鼠,飛快地跑着,成東青無奈又認命地跟着繼續問。時至今日,他也總算是明白了為什麼學校那麼多優秀的英語老師都沒有接這個活,偏偏輪到了老實巴交的土老帽。
好在成東青除了倔強堅忍也沒其他什麼明顯的優點,對付高家冬冬這種頑童,一個“纏”字也還算有效,運用起“背詞典”大法來,略有餘刃。
“Good,crow呢?”一直追到院子裏,成東青才將冬冬逮住,火速拋出第二個問題。
“打鳴。”就成東青那種唐僧似的念咒大法,即便不看書,也能背得出來。冬冬敏捷地繞過成東青,繼續扮演着老鼠,鑽向牆角。
“Verygood,Daybreak?”成東青鍥而不捨,狗皮膏藥一樣貼過去。
“天亮了。”
“那把這句話連起來,Whydidtheroostercrowbeforedaybreak?為什麼公雞會在天亮前啼叫?你怎麼回答?”成東青追着泥鰍一樣的冬冬一直出了院子,抓住每一個機會發問,這種頗考驗體力的授課方式絕對能起到鍛煉身體的功效。
冬冬把手裏的老鼠塞進沙堆上刨出來的一個窟窿后,看了成東青一眼,心想這個新來的家庭老師確實有點意思,這個問題和之前的一樣簡單弱智。不過,為了安撫一下這個願意配合這種上課方式的老師,冬冬決定給他一點面子:“Hisclockwasfast.”
成東青伸手擋了一下冬冬刨飛出來的沙子,狼狽地甩頭,繼續貼上去“上課”:“No,不是clock,clock是鐘的意思,應該是cluck,cluck是打鳴。你剛才發音錯了,這句話的意思就變成了‘他的鐘快了’,而不是‘他的打鳴快了’。”曾幾何時,成東青才完全改掉他那一口的鬼子音,現如今已經可以義正詞嚴地教導子弟:發音要準確。
可惜冬冬不是成東青,不是那個傻得發獃的倔牛,堅決不會慚愧地低下頭,順從地自我改變。
“成老師,他的打鳴快了,不就是他的鐘快了嗎?”冬冬一臉的理所當然。狡辯,這是成東青用一輩子也學不會的高深學問,冬冬這個八歲孩子卻掌握得爐火純青,成東青哭笑不得。
要不是孟曉駿的那張書籤一直在鼓舞着成東青,成東青都覺得自己才是成功的老娘,考大學花費了三年時光,在燕京混了五年的差班,工作后被學生愛護着嘲笑,工資勉強餬口,戀人不自覺地輕視,就連做個家教,也只能撿人家不肯接的冬冬,而且還沒錢。
高主任是怎麼說的來着?
“成老師,學校這麼多老師,我為什麼找你幫忙,因為我覺得你人還算忠厚。學校不是市場。給錢,性質就變了。”
說這話的時候,成東青已經教了冬冬兩個月了,成東青給蘇梅買資料也已經拖了快三個月了,實在不能繼續往下拖,才鼓起勇氣來問高主任,誰料想竟是如此。
高主任在一邊看着電視,冬冬坐在桌邊猛咽餃子,電視裏播着改革開放后的大好形勢,合資的合資,經商的經商,創業的創業,發展第三產業的、提供技術服務的……多樣化的經營,多樣化的發展經濟補充錢包。比如,什麼中國某某公司和德國某某公司合資經營中國第一個現代化乘用車工業基地,什麼某某特區設立某某新技術開發區發展技術產業服務,什麼某某人物下海炒瓜子發家致富。
現在明明已經是經濟報酬時代了,為什麼他的勞動不能得到補償?成東青喉結上下艱難地挪動了好半天,還是沒能說出話來。
臨走的時候,高主任從冰箱裏拿了一袋餃子塞給成東青,速凍的,剛剛時興起來的新玩意。
“你平時也買不起,拿去嘗嘗鮮,別客氣了啊。”高主任一臉的恩賜。
成東青抱着那袋餃子,恨不得能像王陽一樣瀟洒地,一袋子摔到人臉上開罵:“老子不是要飯的!老子只要自己該得的報酬!報酬!”可惜成東青沒那份骨氣,一袋餃子,好歹也能吃兩頓,能剩下二十分之一本資料錢,摔回去就沒了,說不定還得背個大處分,連工作也沒了。
成東青遊魂一樣抱着那袋餃子回到宿舍。當水煮開時,他才想起來自己沒有冰箱,沒辦法儲存剩下的餃子,本着不浪費的原則,只好全部下了。
蘇梅已經很久沒來了,說是要專心複習,不想分心。成東青知道,白天鵝是對癩蛤蟆有點失望了,現實的困境已經讓白天鵝失去了從前的驕傲和優雅,染上了湖邊成群結隊為了吃食兒成天奔忙的土鴨味兒。
餃子裝了滿滿一大盤子,成東青每吃一個都覺得肉痛,兩個多月的所有業餘時間,就換來這麼昂貴的一袋餃子,怎麼咽都卡着喉嚨吞不下去。
孟曉駿又寄了新一期的《閣樓》,這次還夾帶着一封信。吃飯的時候,對成東青來說,書是捨不得看的,怕弄髒,信也捨不得,可惜今天的晚餐實在有些艱難,成東青把信攤在枕頭上,吃一個餃子扭頭看一段,彷彿這樣就能忘掉今天的挫敗,這幾年來的挫敗,這小半輩子的挫敗。
“在哥倫比亞大學當助教?”成東青使勁咽下最後一隻餃子,吃得實在太撐了,有些嘲弄地看向鏡子,對着裏面的自己,自言自語地說,“你用不用這麼牛啊?你問我?別人下海,我下餃子,你覺得怎麼樣?”說完,連成東青自己都笑不起來,一言不發地躺倒在床上,渾身就像被抽了所有筋骨一樣,連動一動都無法做到。
也許是那頓餃子吃得太撐了,也或者是因為情緒影響了消化,成東青沒能熬到天亮,半夜就起來大吐特吐,把那袋昂貴的餃子貢獻給了宿舍的下水道。
胃裏翻江倒海一樣的糾結逼出了成東青眼角的淚水,也不知道究竟是生理性的,還是心理性的,只知道第二天起來上課去的成東青,眼裏多了一份堅決的熱烈。
失敗了這麼多,當母親的也夠強大了,應該能賜予一個可愛的孩子了吧?成東青默念着當年孟曉駿的那張書籤上寫下的話,再次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