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清早起來,他和小陸誰也不理誰,各自疊了被子,洗了臉。在飯廳里買了飯,小陸端着飯找了個桌子獨自去吃了。他心裏直發沉,“兩個人這副德行,呆會兒怎麼上北京市局辦事情呀?”悶悶地吃完飯,他拚命地把堵在喉嚨眼兒里的氣吞下去,走到小陸的飯桌前,坐在埋頭喝粥的小陸旁邊,說:“昨天的事,你一定是有什麼誤會了……”
“別說了,我不樂意聽!”小陸看也不看他。
火兒,實在壓不住了,他口氣也粗硬起來,“你別以為我找你來解釋什麼,我沒那工夫,現在咱們可不是無事一身輕,想吵就吵,想鬧就鬧!跟你說,回頭兒當著北京市局的人,咱們可別沒鼻子沒眼的,拿責任不當回事,叫人家看着不成樣子。我把話說了,你愛聽不聽!”他說完,抬起身子往食堂外面走出去了。
他回到房間,等了一會兒,門,輕輕被拉開了,小陸站在門口,沒進來,眼睛也不看他,只低低地說了句:“走吧。”
他身上松下來,小陸畢竟是不會把工作耽誤在意氣上的,因為他一向也是一個非常非常熱愛這個事業的偵查員!
早上八點鐘剛過,他們來到了北京市公安局。一進辦公室,老王迎面便說:“算你們運氣好,那個馮漢章,我們已經找到了,就住在前門飯店。”
他和小陸都驚喜不已,甚至還不知不覺地互相對着笑了一下。老王請他們坐下后,遞過一張電話記錄稿,說:“昨天晚上我們有幾個同志加了個班,總算查到了,這傢伙到北京來是為了替另一家外商推銷一項產品,和里克公司的業務無關。現在他已經和我們兩三個單位掛上了鉤,生意正得手,看來最近幾天不會動窩的。”
電話記錄稿上記載着這次和馮漢章做生意的一個單位提供的情況,包括馮漢章這次來京的日期,和他發生聯繫的單位及他在前門飯店的房間號碼,還有這些天大致的活動情況和舉止表現等等,雖然不盡具體,卻面面俱到了,志明仔細看了一遍,感激地對老王說:“太謝謝你們了,太謝謝你們了。”
老王擺擺手,“咱們之間還客套什麼,都是在同一個大門裏吃糧的,我們有事去南州求你們,你們還不是得當自己的任務辦嗎,一個樣。”話鋒一轉,他問道:“怎麼著,你們準備什麼時候動手,要我們配合做些什麼嗎?”
周志明說:“我們兩個人的任務是打前站,先跟你們聯繫上,把人找到,情況掌握起來。我們還有兩個同志今天乘火車來,準備等他們到了再動手,你看——”他換成商量的口氣說,“我們能不能先到前門飯店去摸摸情況。”
“那沒問題,”老王乾脆地說,“我陪你們。”
然後,老王給他們借來了兩輛自行車,一行三人奔前門飯店而來。
他們找到了前門飯店的保衛幹部,知道馮漢章十分鐘前剛剛乘出租汽車出去。他們便大致了解了一下他這幾日在飯店的起居規律和所住房間的位置,老王又向保衛幹部交待了幾句什麼,三個人便離開飯店往回走。
北京冬季里的響晴天,風特別暖,軟軟地撫在臉上,使人醺醺然。在水洗過一般湛藍的天幕下,天安門城樓重紅奪目,給人一種視覺上的享受。走在天安門廣場東側的大道上,周志明的心情異常晴朗起來,昨夜橫來的不快早已忘到腦後,他慢慢地盤算着,如果段科長和大陳的那班火車能夠如期到達,那麼早則今晚,遲則明晨,11·17案就可以一舉破獲了。他全身的神經一跳一跳地發脹,破案的前夜,是偵查員最興奮的時候。
但是在他們回到辦公室里的時候,他卻敏銳地感覺到屋子裏的氣氛有些異常。早上和他們見過一面的一位姓古的副處長正在向兩個幹部低聲說著什麼,見他們進來,便趕忙招呼說:“你們回來得正好,剛才已經派人去前門飯店找你們去了,你們來。”
老王也很敏感:“又發生什麼情況了嗎?”
古副處長沒有急於回答,反問了一句:“馮漢章不在飯店裏吧?”
“不在,可能到哪個單位洽淡生意去了。”老王說。
古副處長唔了一聲,轉臉對周志明他們說:“我們的人剛才在首都機場發現了他。”
不用解釋,這一句話的含義是不言自明的。
“這傢伙難道已被驚動了,要跑?”老王也馬上反應出來。
“他手裏有一張十一點二十分北京至香港航班的機票。”古副處長抬腕看了看手錶,“現在距離起飛時間還有四十五分鐘,我們的人已經把他監視起來了,你們看該怎麼辦?”
古副處長把徵詢的目光停在他們兩人身上,少頃,又開口了,語氣卻是果斷不容置疑的,“現在和民航聯繫請這架航班延時起飛恐怕已經來不及了,我看現在應該當機立斷,提前破案!”
周志明剛一聽說馮漢章要跑,心裏就閃出了提前動手的念頭,他之所以沒說出來,是因為一時拿不準。馮漢章是外籍人,沒有準備好就倉促逮捕,萬一臨場發生什麼變故怎麼辦呢?現在既然古副處長提出了這個主張,他心裏就像有了主心骨,不再猶豫了。
“好吧,逮捕證、搜查證我們都已經帶來了,請處長指揮行動吧。”
還有四十五分鐘,事不宜遲,他們分乘兩輛轎車,直放東郊。
北京街上的紅綠燈櫛比林立,汽車走走停停,艱難地穿過擁擠紛攘的街道。古副處長神色焦灼地不時看錶,老王嘟嘟囔囔地罵著那些與汽車爭道搶行的自行車們,時間眼睜睜地過了二十分鐘,可他們只蝸行了三分之一的路程。在表面上,周志明竭力忍着不動聲色,可心裏比誰都急,都沒有把握,一絲不祥的預感隱然爬上腦際,馮漢章,難道會像徐邦呈那樣從他們手指縫裏逃之夭夭嗎?他的頭上滲出汗來……什麼都是可能的!
然而,事情似乎並不是沒有了轉機,當汽車駛出東直門,躍上直通首都機場的寬闊大道時,便開足了馬力,強烈的氣流撞在風擋玻璃上,發出轟轟轟的振動,這聲音越響,他的信心和希望就越強!
他們在十一點十分趕到機場,幾乎是衝著跑進了候機樓的大門,有人迎上來,同古副處長耳語幾句,然後引導着他們穿過亂鬨哄的候機廳,徑直奔檢票口而來。
去香港的航班剛剛檢票,在那一排參差不齊的等候檢票的乘客行列中,他們幾乎同時發現了馮漢章。和他在相片上那一副風度翩翩、脈脈微笑的神情相比,馮漢章此時臉色陰沉,步態呆板,樣子蒼老而疲憊。他手裏除了一隻輕便的小提箱外,沒有其他東西,正隨着準備登機的人流緩步向檢票口移動。
古副處長側過身子,從容地對身邊的周志明輕輕說道:“現在是十一點十三分,你們可以破案了。”
周志明、小陸和老王穿過人群,向馮漢章大步走去!
周志明、陸振羽在北京市公安局有力協助下,於首都機場勝利破案之後,同段興玉、陳全有一道,在公曆的大年三十將11·17案主犯馮漢章押回南州。一九七九年元旦這一天,便開始了這個案件的最後一役——預審。
馮漢章不同於施季虹,在審訊中很難速戰速決,一鼓克之,這一點,段興玉是早有思想準備的。但審訊的進展似乎比他預料的還要棘手,馮漢章一開始就選擇了一個非常恰當的基礎站住了腳跟。他先是痛快地供認了利用施季虹進行情報活動和參與陷害盧援朝的行為,表示服罪。但對其他問題的供述卻讓段興玉摸不着虛實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既然捕前缺乏偵查過程,審訊中出現艱難局面就必定是難免的。所以在第二天便不得不把審訊停了下來。
整整一上午,段興玉坐在辦公桌前面沒有動窩,那幾張審訊的記錄稿翻來覆去不知看了多少遍,桌上攤了一片寫滿字的紙。審訊記錄中重要的段落他都分門別類地摘抄出來,顛來倒去地琢磨、比對着,各種假設一個一個地產生出來,又一個一個地被推翻了去,他期冀着能從這些供詞中發現出一絲紕漏和矛盾來。
馮漢章的派遣機關是哪裏呢?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他的供述究竟可信不可信呢?
“我是里克公司的代表,我的派遣單位在護照上寫明了的。”這是審訊記錄里的一段話。
“你非法搜集我國軍工生產情報,陷害我國公民,難道這也是代表裏克公司乾的嗎?”
“當然,我承認,干這些事並不是出於里克公司代表的職責。我是為了金錢才幹的,有人願意付給我很高的酬金,就這麼回事,至於說那是個什麼機關,我無可奉告,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那究竟是……是什麼機關。”
馮漢章說這些話的時候是一副故作輕鬆的神態,這使段興玉當場就把臉沉了下來,得給這傢伙的心理上造一點兒壓力了,天底下就有那麼一些吃硬不吃軟的人!
“馮漢章,我提醒你注意,被審訊者在回答問話時,是不得使用外交辭令和戲謔的語氣的,你雖然是外籍人,但是你背着你的國籍國政府在中國領域裏進行侵害中國利益的犯罪活動,同樣要受到中國法律懲處。我奉勸你認真思考一下,爭取一條從輕處理的道路才是上策。”
馮漢章默不作聲,臉色變得陰澀起來。
“你不知道向你提供金錢的機關,但直接給你錢的那個人,你總該知道吧?”
“那個人叫威利,我叫不出他的全名,也許連威利也是個假名字,我們以前是在渥太華偶然地認識的,他好像是個推銷商,我們後來見過幾次面,都是泛泛的接觸,次數也不多。在里克公司決定派我來中國常駐以後,他來找我,同我談起一家大財團願意和我做一筆生意,只要我去中國後向他們提供某些他們感興趣的經濟情報,就可以得到數目可觀的酬金,我同意了。當然,威利不肯說出那家財團的名稱,這是做掮客的規矩。”
“你們怎麼聯繫,情報怎麼傳遞?”
“我把我在香港所住的飯店告訴了威利,在我每次去香港度周末的時候,有人會打電話來,通知我什麼時間到什麼地點去,把情報放在指定的地點,這种放置情報的地點都是他們事先選好的,比如:公園的凳子下面,垃圾站附近的石頭堆里,空酒桶里等等,這也是他們向我付錢的渠道。”
“你向他們提供了什麼情報?”
“很雜,很零碎,從市場價格到出口貿易的情況都有,也包括施季虹給我的那些情況,要我一樣一樣地談嗎?”
“你一樣一樣地談。”
馮漢章在談那些情報的項目和內容時,態度很認真,回憶很仔細,但段興玉卻覺得他是在耍滑頭,在裝腔作勢地演戲,他故意不厭其煩地羅列了一大堆極不重要的情報項目,連計劃生育和居民換房子這方面的情況都列了上去,避重就輕的用心是很明顯的。段興玉耐着性子聽完了,突如其來地問了他一句:
“你指使施季虹在江一明家盜竊絕密情報,事前是怎樣接受指令的?”
馮漢章當時怔了一下,但很快便鎮定地說:“對這件事,我從來沒有接到過什麼指令。”
“施季虹已經在盜竊現場留下了痕迹,案發後,你們唯恐罪行敗露,串演了一出移花接木、嫁禍於人的醜劇,難道連這個你也否認嗎?”
“不,我不否認幫助施季虹誣陷了那位盧先生。施季虹不愛他,一心想甩開他,她來找我幫忙,我不知道為什麼竟鬼使神差答應了她,也許在那一分鐘裏我愛上她了,我也只愛過她這麼一分鐘,可是這對於我,卻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不過我們和江一明家裏的那樁盜竊案沒有關係,千真萬確沒有關係。”
他們真和盜竊案沒有關係嗎?這是不可能的。但要立即向馮漢章證明這一點不可能,卻仍然是一件棘手的事,段興玉只好把這個問題先擱下了,他換了個方向往下問:
“我們是在你登上去香港的飛機前一分鐘逮捕你的,據我們知道,里克公司並沒有來電報召你回去,我們還知道,你在北京的生意正在得手,尚未完成。你回答,是什麼原因促使你不告而別呢?”
“說實話,我很後悔幫了施季虹那個忙,我到後來才意識到我給她那些東西——密寫葯、照相機,是多麼的荒唐和……擔風險。這件事壓在我的心上,使我晝夜不安,有時我很絕望,覺得我完了,幾天前,我突然動了逃走的念頭,因為我預感到……”
“段科長,”周志明的呼喚聲打斷他的思索,把他的視線從審訊記錄上拉了起來,“該吃飯啦,今天食堂吃餃子。”周志明把手裏的鐵飯盒搖得嘩嘩響。
他沒動,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周志明,自言自語地問:“他真是憑着預感才決定逃走的嗎?真是虛無飄渺……”
“你說馮漢章嗎?”周志明放下飯盒,“也不是不可能,他估計到自己罪行早晚會敗露,三十六計走為上……”
“不不!”他斷然地搖搖頭,敲着桌上的審訊記錄說,“據我的印象,他絕不是他自己在供述中所描繪的那種一時衝動犯了錯誤,以後又風聲鶴唳,嚇得要死的人,絕不是的。你沒發現嗎?他在被捕之後是多麼冷靜,在審訊中的對答是多麼有條不紊、恰如其分,這種超乎常人的冷靜自然使人感覺到他似乎受到過專門的訓練。像他這樣身份的人,擅自離開自己的工作職位,置商業信用於不顧而放棄成交在望的買賣,甚至連自己的東西都扔在前門飯店不要,也不同飯店結賬便不告而別,這簡直可以說是在倉皇逃命了,難道僅僅是憑了莫名其妙的預感,憑了虛幻的第六神經嗎?不不,這是說不通的,他一定是接到了表示危險的確實信息,不得已,才猝然出走的。”
“確實信息?”周志明疑惑地眨眨眼睛,“施季虹貼在歧山路的報警信號,按說不會發生報警作用呀,她是十二月二十七日下午四點多鐘貼的,馮漢章到二十九日上午在北京已經買了飛機票要溜了,一共不到兩天的時間,那個膠布條也太神了。”
“你看……馮漢章會不會另有一條聞警途徑呢?”段興玉非常遲疑地說。
“啊?”周志明有點兒呆,沒說出話來。
段興玉的指尖在審訊記錄上輕輕彈着,緩緩地又說:“不管怎麼說,這傢伙肯定沒有向我們繳械,我可以肯定這一點!他的供述和施季虹的供述之間,有許多矛盾的地方,比如陷害盧援朝這件事,施季虹說是受他的指使逼迫,而他卻說是受施的請求幫她的忙,從這兩個人的個人情況和我們掌握的材料分析,當然是施季虹的供述更可靠些。還有照相機、密寫葯這些東西,馮漢章說是在國外買的,既然是商品,為什麼沒有商標?技術部門初步研究了一下,他們的意見認為不像是西方國家的民用產品,今天上午把一個書面意見送來了,雖然不是最後的鑒定結論,但我看那幾條意見還是挺有價值的。密寫葯、顯影葯還沒有化驗出來,不過目前也已經排除了民用品的可能,因為它們配方成分的化學水平很高,也很複雜,你看看這些材料。”
“可是……”周志明接過化驗說明材料翻覽着,說:“可是馮漢章的供詞也自成一套邏輯,而我們這些證據又都不是那麼肯定,總不能單憑着分析和推理來打倒他吧?”
段興玉點頭說:“這是當然。他的供詞顯然是深思熟慮的,他料定我們手中的證據主要來自施季虹的口供,才敢這樣有恃無恐地做文章,這倒也足見此人非同一般,我想,他的後台老板大概決不是什麼威利之流。”
“對了,我也這麼看,一個財團,怎麼會對941這種軍工企業發生那麼直接的興趣,甚至這麼不惜工本地進行非法情報活動呢?我想……會不會是這個!”周志明用食指在桌面上寫了一個“D”字,“從過去我們破獲的一些案件上看,他們對941的興趣倒是很強烈。”
“唔——”段興玉望着桌面,點點頭,說:“你是說,D3情報總局?”
馮漢章到底是什麼背景?不查清楚,整個案子就是一筆糊塗賬,所以在元月二號,段興玉決定南北分兵,陳全有和嚴君南下廣東,設法請有關部門協助查證一下馮漢章口供中涉及香港的那些情況,他自己和陸振羽則北上赴京,準備請權威單位再重新對那架微型照相機和密寫葯進行鑒定和化驗。陳、嚴的廣東之行,他並沒有抱多大希望,因為馮漢章在香港的活動不會沒有掩護,想從那兒查出他的馬腳來的確是件難以辦到的事,倘不是出於無奈,他決不會花兩個人日夜兼程去搞這種事倍功半的查證,這也算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撞撞大運吧。至於他和小陸的北京之行,他卻寄以十足的希望,他反覆想過,對這些物證的檢驗,也許是認定馮漢章的派遣組織的唯一途徑了。不知為什麼,在他心裏發出這樣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這個案子不是已經進入了尾聲,而是處在亂無頭緒的開端。
一大早,大陳和嚴君拿着兩張全國鐵路通用票登上了一列南去的火車,段興玉和小陸現買了兩張站台票也擠上了火車往北去了,辦公室里只剩下周志明一個人,趴在桌子上埋頭整理11·17案的卷宗。
現在在他面前攤放着的,是從前門飯店馮漢章房間裏搜查和扣押的物品,差不多已經分門別類整理完了,只剩下一個紙包還沒有動過。他打開紙包,從裏面倒出一堆碎紙片來。
這是從一個垃圾簍里揀出來的碎紙。當時他們已經把馮的房間全部搜查完畢了,他一個人留在屋子裏正和飯店樓層的負責人核對扣押物品的清單,幾個服務員進來開始收拾這間客房。他看見一個服務員從洗臉間裏拿出個紙簍來,好像是搜查中沒有注意到的,便要了過來,伸手進去翻了翻,發現裏面除了廢煙盒、廢包裝紙外,還有些寫着字的碎紙,他向服務員要了一張舊報紙,把這些碎紙揀出包起,帶了回來。可這包東西,竟使大陳抱怨了好幾次。
“你成揀破爛的啦,把這些爛紙頭拿回來幹什麼?這有什麼價值?這倒好,按規定,拿回來的東西一律不能隨便銷毀,還得一張張裱起來入卷,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當時小陸站在旁邊,冷冷地敲着邊鼓:“人家是又要發現點兒什麼,好一鳴驚人了。”
他不以為然地沖大陳笑笑,“我抓空兒裱出來不就完了嗎,即便沒有證據價值,也許還有研究價值呢。”他沒理小陸,小陸那陰陽怪氣的腔調兒使他不舒服。他知道小陸對他的嫉恨未消,便盡量避免和他衝突起來,惹不起,總躲得起吧?
寫着字的這些廢紙都被撕得很碎,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才勉強地拼接起來,裱糊在襯紙上,一共裱出三張。一張是一個賬單,上邊草草地記了些日常行住的花銷,另一張記的是北京幾個單位的名稱和地址、電話。他看過這兩張,都放在一邊,又拿第三張來看,這一張撕得最碎,十八開大小的紙,竟撕成了三十多片。他把它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原來是一封信,一封很簡短的信。
馮漢章先生台鑒:
你寄來的錢,已經收悉。病危入院的家父,於前天脫離危險后,即命我代為執筆,速寄一信與先生,以轉達他的謝忱。他下周便可移榻回家了。看來他的病,迄今無大漸,你付予的幫助,使他在自己殘燭之年又得到了一位熱心的朋友。
劉亦寬
信上沒落日子,他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看不出什麼疑點,而且又沒有信封,只好也放在一邊,準備等將來審訊馮漢章的時候再做核查。
忙忙碌碌地過了一天。晚上吃過飯,他一個人走進辦公室,準備繼續整理卷宗,剛打開保險柜,他卻猶豫了。
“得回去看看肖萌了吧?”自從年前在法院審判廳的過道分手以後,他們還沒見過面呢。趁現在沒有急茬的事,應該回去看看了,他把保險柜關上,鎖好,然後騎車離開機關,往太平街而來。
路過南州飯店,被一串從飯店大院裏魚貫而出的小汽車攔在路邊,他驀然記起那次下班后在這兒碰上季虹和馮漢章的情形,也不知道那次他們談了些什麼……小車隊過去了,他卻呆愣在路邊沒有動彈,一個令人為難的問題鑽進了他的腦袋。
“回去了,宋阿姨問起季虹的事怎麼辦?”他心裏飄過一陣膽怯,上次他對盧援朝問題的守口,已經叫宋阿姨不高興了,這次又輪上她的女兒,如果問了,怎麼說呢?
他又蹬起自行車,慢慢的,邊蹬邊想轍,轍沒想出來,心裏卻愈加煩躁繚亂,這時候冷不防一個小夥子騎車從身後超過來,壓住他半個車輪子,一擰把,把他別了個措手不及,歪在了馬路沿上。那小夥子在他前面停下來。回頭沖他咧嘴直笑,他定一定神,不由也跟着笑起來。
“好哇你杜衛東,你敢別公安局的,不怕罰錢呀?”
杜衛東帶着一串笑,把車子滑到他跟前,說:“我跟公安局的緣分深,這不,我是二進宮啦。”
“這次不算的。你現在怎麼樣,在淑萍他們家還好嗎?”
“還行吧,人家對我不錯,我怎麼也不能往人家身上抹黑呀。可是你們這些個警察呢,一出點兒什麼事就總往我身上懷疑。你知道這次是誰抓的我嗎?還是你認識的那個黑大個兒,這傢伙,咱們這種有前科的人在他眼裏,屎殼郎,一輩子都是臭的。”
“這你可錯怪人家了,實際上正是他在證據上發現了問題,才改正了錯案,要不然你又該回自新河啃窩頭去了。你現在還在941廠嗎?”
杜衛東像是很得意地一挺胸脯,“當然啦!”
周志明突然想到什麼,眉尖一挑,“哎,我還沒吃你的喜糖呢,你們什麼時候給我補上?”
杜衛東非常鄭重其事地答道:“對對對,不光喜糖,還得請你喝頓喜酒,淑萍以前也沒告訴我,到現在我才知道我的新房原來就是你的家,佔了你的房子,淑萍他們家老過意不去,整天念叨,結果現在我倒反過來老寬慰他們,我說,周志明跟你們是老鄰居,跟我是患難之交,鐵哥們兒,沒說的,再說你現在也跟我一樣,反正到別人家‘倒插門兒’去了,那家是高幹,還在乎這兩間房子嗎?”
周志明笑笑沒說話,杜衛東話頭一轉,又說:“哎,對了,那天我可看見你那位了。”
“我那位?”
“就是施肖萌啊,現在我們廠沒有不知道她的,外號都有了,叫‘施洋大律師’。我是在那天審判會上見到她的,廠里保衛處專門給了我一張票。嘿,說真的,你那位沒治了。”
“怎麼沒治呢?”
“要口才有口才,要長相有長相,夠派!比她姐姐漂亮多了。其實你說施季虹那模樣配人家盧援朝也就可以了,可她還那麼不知足,非扒上一個華僑不可,這事兒你聽說了嗎?那華僑叫張什麼還是什麼章的,據說比施季虹大三十多歲呢,都老沒牙了,真的,不信你問去,我們廠的人都知道了,這叫什麼?叫‘桃色新聞’吧?反正這種新聞傳得最快,人家說,這次整盧援朝就是那老幫子出的點子。”周志明不置可否地笑笑,轉移話題說:“你剛下班嗎?”
“不,今天我倒休,上盧援朝家幫他做傢具去了,他們請了我一頓,這不才吃完。”
“對了,盧援朝的傢具我見過,那大立櫃就是你的手藝吧?”
“怎麼樣,手藝不賴吧,什麼時候你辦事,我也給你打,這還是在機修廠木工組打的底子哪。唉,盧援朝這下也結不成婚了,打出來這些傢具都準備先給他弟弟結婚用了。”
他們在路邊就這麼閑扯了半小時,直到臉上凍得發僵才握手言別。周志明回到施肖萌家時,已經七點半鐘了。他看到大門前的空地上斜停着一輛漆黑髮亮的“奔馳280”,心裏不由一動,“是施伯伯回來了?”
進了門,先進廚房擦了擦臉,從吳阿姨那兒,他知道施伯伯並沒有從北京回來,在客廳里同宋阿姨說話的,是個剛剛到的客人。
“小萌也不在家?”
“不在。小萌這些日子好像不痛快,話也不說一句。唉,她爸爸也不回來。”吳阿姨重重地嘆着氣。
他穿過走廊走向自己的房間,從客廳緊閉的門裏,能聽到有人在說話。一個洪亮的聲音突然抬高了傳出來,口氣果斷而自信。
“這件事,市委政法部當然是可以過問的,……”
他走進自己的房間,扭亮桌上的枱燈,總覺得桌面上彷彿缺少點什麼,想來想去,才想起玻璃板下面壓着的施肖萌那張扎小辮的照片被她拿去了,心裏淡淡的有點兒彆扭。他拉開抽屜,在裏面扒拉着想再找出一張好的來,找來找去不滿意。在這一兩年的照片里,她幾乎都是那麼一副冷漠,矜持,過於自信,過於固執的樣子。他比了半天,挑出一張“傻笑的”塞在玻璃下面,好在並無嬌嗲作態,總算傻相可掬吧。
客廳的門響動了兩下,宋阿姨和客人的說話聲移到走廊里來了。宋阿姨好像是哭過一樣,用傷風發啞的嗓子噥噥地說:“老喬,孩子出了這種事,真叫你操心了,老施偏偏這個時候又不在……”
那個響亮的聲音略略柔和了一些,“老施在北京的會也快結束了。我今天和市委第一書記李直一同志說了一下,季虹的事先不告訴他,讓他安心把會開完,再說他的身體也不好,還是等他回來以後再說吧。老宋啊,你也不要太難過了,萌萌那樣做還是對的,不要太責怪她,為難她了。她的那件事我也聽說了,孩子現在心裏也是不好受的,不管怎麼樣,他們畢竟是相好了一段時間嘛。以後我叫喬真多過來安慰安慰她。最近他們學校要分出一部分學生到外地去辦分校,你知道這個事嗎?喬真在學校里到處幫萌萌活動着留在總校,分校的學習條件太差,畢了業還要往外地分,要是現在能留就盡量爭取留下來。喬真已被系裏留下了。對了,你的腰痛病怎麼樣了?喬真有一個同學的父親是搞按摩的,據說在南州小有名氣,約個時間叫喬真領你去一趟。”
“這孩子,真難為他想着了,叫他以後常來玩啊。”宋阿姨有氣無力地說。
“現在一般的按摩大夫……”說話聲又移動了,消失在大門口。門外,汽車響動了一陣,開走了。周志明聽見宋阿姨的腳步聲從大門那兒轉回來,在走廊里拖動着,一聲一聲好像越來越近,他有點兒發怵,生怕她突然進來向他問起他沒法回答的事,可那腳步聲終於走進客廳里去了。他輕輕鬆了口氣,也許宋阿姨根本就不知道他回來了,不知道也好。
“可是萌萌呢,這麼晚了上哪兒去了?”他悶悶地想。
早上上班的鈴聲響過,嚴君走進辦公室,心事重重地坐在桌子前。
“怎麼了,小嚴?”大陳投過一注懷疑的目光,“在廣州兩天沒睡覺眼睛都沒腫,怎麼回來反倒……”
她輕輕按摩了一下發腫的眼睛,想鬆弛一下哭酸的角膜,她一向自認為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可昨天,彷彿把一生所有的眼淚都流幹了。
唉,女人的眼淚。
昨天下班的時候,小陸交給她一張字條,約她晚飯後去建國公園談一談,並且寫明這將是他最後一次為了自己請求她了。她一邊吃着晚飯,一邊琢磨着這封情辭懇切而又頗有點兒最後通牒味道的“約書”,心緒被難以名狀的煩惱攫住。
她如約來到公園門口,小陸已經等在那兒了,大概因為都覺得彼此的心情和公園裏的環境氣氛不大相稱,所以他們沒有進去,而是順着馬路向西走去。在路燈如豆的寒氣中,她看見了街頭拐角處那片在風中搖曳的光影,不覺依稀記起三年前在施肖萌去自新河探望周志明的前一天晚上,她同她也是沿着這條大街走向那個幽暗的拐角的。
過了拐角,他們沒有停下來,繼續默默地往前走,走了一會兒,小陸開口了:
“小嚴,這是我最後一次求你了,你答應我吧,我,我愛你。”
他的聲音中夾帶着膽怯的顫抖,聽起來怪可憐的,她聚集在胸中的煩躁倏地溶解了,心平氣和地說:“你看,現在案子這麼忙,不是考慮這種事的時候吧。”
“哼,干咱們這行的什麼時候不忙呢?你們從廣州空手而回,我們在北京四處碰壁,物證雖然留在了北京,可是究竟能不能檢驗出來,什麼時候才能檢驗出來,都是沒準兒的事。這個案子要是一拖拖上十年二十年,難道讓我們也跟它一起長期掛着嗎?”
“小陸,我們做一個好朋友吧,我們原來就是好朋友,這樣不是很好嗎?”
“這麼說,你還是不同意啦?”話中似乎挾着些隱隱的威脅。
“我很願意和你做個普通的朋友,我們保持一種親密的友誼關係何嘗不好呢?”她幾乎是用了懇求的語氣,心裏卻有點兒冒火兒了。
“我就那麼使你討厭嗎?”小陸咬着牙問。
“我並沒有說討厭你,從來沒有,但你要求的那件事,無論如何不行。”
“為什麼不行?”
“別問為什麼。”
“你總有個原因,我一定要問!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我說不清了,別問了,我還有事,我們分手吧。”
她覺得無法再談下去了,轉身離開他,大步往來的路上走去,剛走出幾步遠,猛然聽見他在身後說道:“我知道,我長得不如周志明漂亮!”這句話使她全身像頓點兒一樣頓住了,她轉回身,冒火的眼睛直盯着那張在夜幕中變得模糊的臉,陸振羽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子彈一樣打在她的心上,“可你,也並不比施肖萌漂亮!”
“你!”她舌根發僵,“別忘了你還是一個公安幹部,說這種無聊的話,太無聊了!”
“對,我是無聊,可你和周志明,你們有聊嗎?”
“小陸!”她從來沒有這樣厲聲喊叫過,以致把他弄得一愣。
“好吧,”他說,“你用不着發火,我明白就行了,我不會妨礙你們的,可是請你們也別再拿一件破毛背心之類的玩意兒把別人涮着玩兒!”
他過街走了,怒氣沖沖地走了。她強撐着回到家裏,撲在床上嚶嚶地哭起來,委屈的淚水濕了一片枕頭。幾年了,她的感情所受到的冷遇,她的苦苦的,毫無希望的等待,從未得到過一絲一毫的同情和安慰,她得不到自己的所愛,又不能下決心當著小陸公開否認這愛的存在,大概,人生最苦,莫過於有苦說不出了。
她感覺到大陳關切的目光還停留在自己臉上,連忙強作輕鬆地攏了攏頭髮,說了句:“沒什麼,昨天睡晚了。”
“今天我們倆到941廠去一下,找盧援朝再談一次,需要他親筆寫的證據材料得請他趕快寫出來,介紹信我已經開好了。”大陳一邊說著話一邊往公文包里裝筆記本。
她從抽屜里取出自己的公文包,正要和大陳走,段興玉走進來了。
“今天上午都不要出去了,紀處長要召集咱們開個會。”
“召集全科嗎?”大陳問。
“不,就你們這個組。走吧,現在就到會議室去吧。”
“什麼事啊?”
“我也不知道,剛才紀處長在走廊里對我只說了要開會。”
他們坐在會議室里,等紀真來,空氣中蔓延着百無聊賴的沉默。她的目光在長桌對面大陳的臉上茫然地停了一會兒,滑向左邊的小陸,小陸沉着臉,狠勁兒地抽煙,再左面的位子上,周志明兩手托在後腦勺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一眨一眨的不知在想什麼。公務員小范走進來,在長桌的一端擺下一隻公用的茶杯,在裏邊放了些茶葉,沏上水,蓋好蓋子走了,他的動作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可是誰也沒說什麼,“會不會是市局的頭頭要來聽彙報?”她胡亂猜想着。
果然,兩分鐘后,紀處長陪着一個領導模樣的人走進會議室。那人六十來歲年紀,胖胖的,用嚴君的標準看,風度很不錯。他熱情不拘地同每個人都握了手,然後才在座位上坐下。
“這是市委政法部的喬仰山部長。”紀真介紹着說:“喬部長今天專門來同我們一起研究一下11·17案的情況,特別是對有關人的處理問題。喬部長,要不要先把全案的情況向你彙報一下?”
“基本情況我都知道嘍。”喬部長擺了一下手對大家說:“你們這一段工作還是很不錯的嘛,有成績,很辛苦,我們都是了解的。”他用茶杯溫暖着雙手,又說:“我來,主要是想和你們研究一下對施季虹的處理問題。你們都知道,她是我們南州市市委政法書記施萬雲同志的女兒,她犯了這個錯誤,在群眾中造成了很壞的影響,市委是很重視的,要求儘快地,嚴肅地加以處理。不能因為她是幹部子女就另眼看待,法律面前是要人人平等的嘛。老紀呀,她的問題是不是都查清了?”
“她的問題基本是清楚了,可是主犯馮漢章的眉目還比較模糊,我們可以抓緊一下,爭取儘快結案吧。”紀真說。
“施季虹的問題既然已經搞清,我看可以先行處理,倒不必等着結案。她的羈押時間快半個月了,從時間上看也不宜再拖太久,我們可不能搞‘四人幫’‘久押不決’、‘以捕代判’那一套啊。”
紀真先是遲疑了一下,隨即笑着說:“對,我同意這個意見。老段,今天趁喬部長在這兒,我看索性把對施季虹的處理意見定下來,這樣也省了以後上上下下的許多公文往來了,今天研究定了,咱們就可以直接成文往上報批了,啊。”
“行。”段興玉有點兒勉強地點了一下頭。
喬部長先開口說:“政法部的意見,勞動教養三年。”他用徵詢的目光環視了一圈,笑笑,又說:“怎麼樣,是不是覺得太重了?我剛才說過,正因為她是幹部子女,才更要嚴肅處理,法不阿貴嘛!”
大家悶着聲,誰也不說話。過了片刻,紀真首先打破沉默,遲疑地說:
“我看,可以吧。”
嚴君把打開的記錄本合上,她知道這個會議該結束了,因為勞動教養屬於行政處罰,無須經過檢察院的起訴和法院的判決,而是由公安局直接呈報市政府,再由市政府發“勞教通知書”就行了。既然政法部長和公安局的主管處長意見一致,事情便算是大概定局了,他們這些普通幹部還能有什麼爭議呢?但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剛剛合上本子,斜對面的周志明卻偏偏開口了。
“我有個不同意見,能說嗎?”
“說吧,暢所欲言嘛。”喬部長嘴上雖然這麼說,但臉上分明露出些意外的神情。
周志明把身子往前靠了靠,說:“我有點兒糊塗了,施季虹誣告盧援朝,情節應該說是很嚴重的了,在這之前,她還多次向馮漢章提供我們軍工生產的機密情報,還有盜竊江一明住宅這件事,目前雖然不能完全查實,但她的嫌疑最大,就是不算這件事,不也足以構成反革命間諜罪了嗎?為什麼不追究刑事責任,而要給個行政處分呢?我看不是重了,而是輕了,輕得……有點兒沒道理。”
這一席話,把屋裏的空氣弄得有些緊張,嚴君偷偷看了一眼喬部長,見他還把手捂在茶杯上,臉上似笑非笑的。
“怎麼,你認為施季虹是反革命,是嗎?”
“她的犯罪性質當然是反革命的。”
“啊——嘿嘿,”喬部長淡淡地笑了兩聲,“不能那麼說吧,過去在‘四人幫’時期,只要犯了罪,不分青紅皂白,統統扣上一頂反革命的黑帽子,什麼反革命小偷犯、反革命強姦犯,多得很喲。現在我們要給人戴這頂帽子,可不能那樣簡單嘍。現在的政策界限是很分明的,鑒於前幾年的教訓,對於反革命的認定不但要加倍謹慎,而且還非得規定下一些嚴格的框框不可。我查了一下最近的有關文件,反革命確切的含義是:以反革命為目的危害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行為。這句話將來是要正式寫進《刑法典》裏去的。別看只是這麼短短的一句,卻是很科學很嚴謹地敘述了反革命犯罪的構成。啊——,比如說,一個人幹了危害國家的事,但他事先並不是抱了反革命的目的,這類情況就不能以反革命論處,否則不是又成了‘四人幫’那一套客觀歸罪的搞法了嗎?我們可不能再這麼搞了,也不管人家主觀上有沒有反對革命的想法,統統按反革命打翻在地,這樣還有不搞冤假錯案的?那麼,什麼叫以反革命為目的呢?我也查了一下,具體地說,就是以推翻無產階級專政的政權和社會主義制度為目的。施季虹的供詞我看了,她無非是想通過馮漢章的關係到外國去留學嘛,留學也不是壞事,壞就壞在她使用的手段是錯誤的,最後被敵人利用了,但作為她本人,充其量不過是個個人主義泛濫,道德品質敗壞嘛,還不能夠以此就斷定是居心要推翻無產階級專政的政權和社會主義制度,至少我個人看是不能這樣推演的。”
喬部長停下來,又是一陣沉默。嚴君本來是下決心站出來支持周志明的,可現在卻躊躇了,喬部長講得似乎也很有道理,她心裏有點兒拿不準了。只聽喬部長又說:“你剛才說到的所謂提供軍工生產機密,不過是她向馮漢章講了一些零配器件的進貨數量,當然嘍,這的確是不應該對外透露的,但也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地把這件事的嚴重性無限誇大,對不對呀?至於誣告盧援朝的問題,因為畢竟沒有造成惡果,所以也應該按照‘未遂’從輕處理,你的意見呢,老紀?”
紀真點頭說:“我同意喬部長的意見,按喬部長剛才的分析,勞教三年也不算輕了。哎,老段,你發表發表看法?”
段興玉用遲緩的動作在煙灰缸的沿上搓着煙頭兒,躊躇地問道:“喬部長,對施季虹勞教三年的處理,市委政法部是不是已經做了正式決定?”
喬仰山說:“政法部只是個建議,你們是具體辦案單位,我們總該把意見統一起來嘛。”
段興玉哦了一聲,沒有再說話,似乎還在考慮着什麼。
這時候,會議室的門開了一道縫,有人探進個頭來,輕聲說道:“大門口有人找周志明。”
“哪兒來的?”周志明抬頭問。
“自新河農場的,姓丁。”
周志明把徵詢的目光投向紀真,紀真問:“你還有其他意見嗎?”
“沒有,我仍然認為勞教三年的處理略輕,為了個人利益出賣國家情報,誣告別人,這都不算犯罪?我想不通。其他的沒有。”
“好,”紀真板著臉,“你會客去吧。”
周志明出去了,屋裏氣氛很僵,沒人吭聲,半晌,喬仰山轉臉對紀真問道:“這年輕人叫什麼?”
“周志明。”
“啊,果然是他。”
“喬部長知道他?”
“噢,前幾天我們找施季虹的母親談話的時候,她反映她的小女兒施肖萌最近與周志明關係很壞,主要原因好像是周志明生活作風上的問題,呃——”他停頓了一下,大概覺得這種場合是不便具體加以說明的,話頭便繞開了,“至於周志明和施季虹的關係,那就更緊張了,因為施季虹曾反對過她妹妹和周志明的戀愛關係。老紀,這種情況……周志明繼續參加這個案件的工作是否合適,你們沒有考慮過嗎?”
“這個,原來我們也考慮過讓他迴避的問題,可是……”
“迴避,在法律上也是個制度嘛,不是相信不相信哪一個同志的問題,恰恰相反,是愛護同志。再說,誰也不能保證沒有人在辦案中自覺不自覺地摻雜進個人的好惡恩怨嘛。”
“也好,”紀真敲了一下指頭,“老段,喬部長的意見是對的,我考慮小周還是迴避一下的好,你看呢?”
“我不同意。”段興玉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熄掉的煙從嘴上拿下來,很乾脆地說:“周志明不是偵查對象的直系親屬,按規定不在必須迴避之列。他做偵查工作這些年,各方面表現大家都是清楚的,還沒有發現他因為個人感情或者私人利益而影響公正偵查的問題,在這方面,對這個同志應該是信任的。”
紀真表情複雜,語氣緩慢,似乎是一邊斟酌一邊說道:“如果……說到偵查員的職業品質,我倒又想起他曝毀膠捲那件事了。當然,客觀上是反了‘四人幫’,政治上是對的,這是應該承認的。但就這件事本身來說……怎麼說呢?反正我是做不出來的,老段,換上你怎麼樣?你搞了三十年偵查工作了,你說說。”
段興玉還沒有答話,喬仰山對着陳全有問起話來:
“你是周志明的組長吧?你談談看法嘛。”
大陳嘴角囁嚅了半天,才挑選着詞句說:“要說周志明的表現……還是不錯的,這個同志的最大特點是責任心強,呃——,的確還沒有發現過在辦案中感情用事現象。至於,至於,紀處長講的那件事,呃——,我個人的看法,作為周志明本人來說,這個這個,當時的動機還是反‘四人幫’的嘛,人家貼了反‘四人幫’的詩詞,他才保護了人家,又不是跟他沾親帶故,其實他也並不認識人家……”
“不對!”一直沉默不語的陸振羽突然陰沉沉地打斷了陳全有的話,“不是那麼回事,這件事的底細我都清楚。”
嚴君抬起頭,茫然地向小陸望去,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
“我也是才明白的,他在廣場事件中保護的那個人不但和他認識,而且還有特殊的關係,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施季虹。我是在前幾天審訊的時候認出她來的。”
場面猛地靜了下來,誰都想不起該說些什麼。
嚴君覺得臉上涌滿了滾燙的熱血,陸振羽的面孔剎那間變得那麼醜惡,醜惡淹沒了正義和美好!她真有點兒受不了了,“你拿出些公正和良心來吧!”她竭力用牙咬住嘴唇,壓制住沖向喉間的怒喊!
紀真攤開兩手,對段興玉說:“我早就想到了,這裏總有一點兒原因嘛。”
喬仰山打開茶杯蓋,並不去喝,只是無動於衷地噓着水面上的茶葉,靜了一會兒,才用總結性的口吻說:“這件事嘛,反‘四人幫’這個大的、基本的方面還是應該充分肯定他的,至於其他,我看,不去提了吧。”
沒人再說話,大家又緘封了嘴巴,沉默到各自的思緒中去了。喬仰山吹了一會兒茶葉,把茶杯蓋又蓋上,然後專門把臉沖向段興玉,說道:“怎麼樣,你們再研究研究,看看叫他迴避究竟合適不合適呀。”
段興玉想了一下,說:“我的意見是不迴避,既然在偵查、收集證據階段都沒有迴避,為什麼到了結案階段反倒要迴避了呢?不過,這只是個人意見,按法律規定,決定偵查人員是否迴避的權力在偵查單位的負責人,這件事兒,處長定吧。”
“還是讓他迴避吧。”紀真不加猶豫便說。
“那我通知他。”段興玉冷漠地點了一下頭。
紀真想了想,又囑咐說:“不要採取簡單通知的辦法,要專門找他談一談,做做解釋工作,不要讓他有什麼思想負擔,這不是不信任他的問題,而是……”
段興玉擺了一下手:“放心吧,他不會想那麼多的。”
話音還沒落,周志明出現在屋子裏,嚴君沒有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他顯然已經聽到了剛才的決定,默默地走到長桌跟前,收拾自己放在那兒的筆記本,用平靜的聲調對紀真說了句:“我執行迴避。”便向外走了出去。
氣氛變得更加沉重,冷冷的,像灌滿了冰凍的鉛。片刻,喬仰山把目光從面前的茶杯上抬起來,環視了一圈,用洪亮的、若無其事的聲音說道:
“繼續開會吧。”
散了會,大家都下樓吃午飯去了。嚴君看見周志明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前不動窩,遲疑了一下,留住了腳步,等樓梯上雜沓的腳步聲漸漸平靜以後,才輕輕對他說:“別想了,吃飯去吧。”
周志明仍然沒有動,胳膊支在桌沿上,一隻手插進厚厚的頭髮里,兩條長長的眉毛打成一個團。嚴君又說:“其實,迴避倒也鬆快,反正這個案子的精彩部分你都參加上了,現在進入了結案階段,剩下些掃尾工作、清理工作,不幹也沒什麼,你……”她覺得枯腸索盡,實在找不出什麼寬解的話了。
周志明仰起臉,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半天才說:“我是覺得這樣做對他反而不好,反而不好……”
“誰?”她莫名其妙地眨眨眼睛。
“對季虹的家裏,對她爸爸,對市委,對黨的威信,都不好。決定教養而不判刑,就意味着她的行為不算犯罪,出賣國家情報都不算犯罪,這是明明白白的姑息養奸,群眾會怎麼想?”
“咳,”她攔住他的話,“你把心都操到哪兒去了。”耽了少頃,又放重語氣,說:“志明,有句話我一直不想跟你說,可現在我覺得應該跟你說,你……應該在事業上有個穩定的環境了,生活上,也該有個幸福的家庭了,這些,其實都已經擺在了你的面前,你,你不要破壞它。這個案子,你不再插手,對你只有好處,況且,況且一個政法書記的女兒,判教養三年也就算可以了,總比一點兒不判好吧?”
“政法書記的女兒就可以重罪輕罰嗎?”周志明沒有被說服,反而情緒激動地站起來,好像要衝她發一頓火兒似的,但卻沒有馬上接著說下去,隔了一會兒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平靜地說:“你知道,我也是個幹部子弟,從感情上,我特別希望我們的領導幹部真正有威信,真正受尊敬,受愛戴,因為在人們的眼睛裏,他們是代表了黨的。所以我一看到有些領導幹部辦些不自覺的事情,心裏就沉甸甸的放不下。你說我操心太多了,對了,我是太愛操心了,沒辦法呀。現在常常能聽到對黨發牢騷和抱怨咱們國家的話,說實在的,不管這些話有沒有道理,我在感情上都是不痛快的,就好像別人罵了我自己的爹媽一樣,總忍不住想跳出來說幾句解釋的話、維護的話。可是有時候,我自己也忍不住要發牢騷,因為看到的那些事,更叫人不痛快。”
嚴君沉默了。
“小嚴,你不覺得喬部長今天專程到這兒來講的這番話,在冠冕堂皇裏面摻雜着私情嗎?我是覺出來了。我並不是為了我的迴避而生氣,就說是正常工作中量刑偏輕,那也沒什麼。可喬部長以政法部的名義跑到辦案單位來直接定調子,而且又輕得失去了原則,紀處長不認真考慮就隨聲附和,這難道是正常的嗎?我知道我提意見沒有我的好處,可我偏要提,把話說出口,我心裏就無愧了。”
“唉!”嚴君不能再勸什麼了。
中午,她從食堂回到辦公室。屋裏只有小陸一人獨坐桌前悶悶地抽煙,她連看也沒有看他,徑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拉開抽屜,取出一本書看起來,就像屋裏沒有他,就像上午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她現在對小陸反而很平靜了。
“你恨我吧?”小陸陰沉沉地把一口嗆人的煙氣吐過來。
隔壁,有人在打撲克,一陣喧嘩笑罵聲穿牆送過,把這間屋子裏半凝固的酸苦的空氣稍稍沖淡了一點兒。窗外,大概很遠的地方,噼啪地響起了零星幾聲鞭炮,像是急性的孩子在催促着春節的到來。鞭炮聲很脆爽,聽來彷彿是從自己壓抑的心裏迸出的幾粒小氣泡。
“我可憐你。”她竭力平靜地說,連頭也沒抬,但卻能感覺到他射來的疑惑的目光。
“我上午只不過是披露了一下事實,難道也有什麼不對嗎?”小陸朝天長長地噴了口煙氣。
“行了,”她抬起頭來,“又沒有人譴責你,既然你問心無愧,何必要急着表白解釋呢?”
“我看得出你生氣了,你恨死我了。可我聲明,我揭發他絕不是為了你,絕不是!”
“你揭發他?你有這個資格嗎?對他你只欠着情分,只有感激的義務,報答的義務,而沒有落井下石的權利!要是我,絕不為了你那點兒本來就活該的委屈去坐牢!”她壓不住一腔的憤慨。
“他為我坐牢?難道當初是我請他曝毀我的膠捲的嗎?哼,現在一說起來好像都覺得我欠了他多少恩典似的,我就不服這個氣!”
“你的膠捲?那是你的恥辱,恥辱!”
“得了,別跟我來這一套了,你沒鎮壓過群眾?周志明沒鎮壓過群眾?沒鎮壓,你們七六年上廣場幹什麼去了?說穿了,他當時要不是為了未婚妻的身家前途,也未必要毀那個膠捲,不然,粉碎‘四人幫’以後他為什麼一直守口如瓶呢?不就是想讓人說他是出於公心嗎?這點把戲我還不明白嗎?哼,我看咱們全一樣,誰腦袋頂上也沒有一層聖潔的光圈。”
嚴君氣得直打哆嗦,“你,你當然不會懂得他的,他為什麼要毀掉膠捲;為什麼挺身出來承擔犧牲;為什麼不把救命之恩告訴給當了政法書記的施萬雲同志和他的一家。不!你根本不懂,他的為人,你是絕不會懂的!”
陸振羽的嘴巴鼓了鼓,她完全想像得出他內心裏已經把她和周志明想到什麼陰暗的地方去了。她鎮定地等待着難以入耳的諷罵,可他卻一句話也沒有再說,只是把煙狠狠地擰滅。她也不再理他,把頭埋進書里。
然而又怎麼能看得下去呢?她的心裏亂紛紛的。的確,以那樣一個理由決定周志明對11·17案的迴避,是不公正的,但這不公正卻並不全然是陸振羽泄私憤所能造成的,他不過是用這個膠捲的事情印證了喬部長和紀處長的偏見,可他們,這麼有水平的領導,幹嗎要死抱着那個沒道理的偏見呢?
天下總還有這麼多叫人憋氣,叫人想不通的事兒!
自從和小陸發生這場爭執以後,她心裏一直堵着口悶氣。一到夜裏躺在床上,思緒便像脫線的風箏,漫無方向地飄來飄去,她一連失眠了好幾個晚上。這天早上醒來,窗外還是一片漆黑,她腦袋昏沉沉的,睡不着也不想再睡,心煩意亂地擰開燈,穿起了衣服。
隔壁房間裏的燈也亮了,隔了一會兒,傳來姑媽睡意蒙碦的聲音:
“小君,怎麼起得這麼早?還不到六點啊。”
“我到菜市場轉轉。”她一邊繫着扣子,一邊敷衍地答着。
“哦,你看雞好就買一隻來。”姑媽咕嚕了一句,關上了燈,一陣吱吱嘎嘎床板響動,又沒聲兒了。
她好久沒有光顧菜市場了,沒想到菜市場還真是這麼早就開了張。波浪形的瓦頂上吊著的日光燈熠熠亮着,水泥地面上薄薄地噴了層水,踏上去很舒服。架子上,蔬菜的品種雖不多,卻按照對稱顏色擺得井井有條。在寬大的肉案上,新搭上來的幾大片豬肉紅白鮮明,很是誘人。她買了只肥雞,又四處轉了轉,水產部已經排上了一列不算短的隊伍,只有油鹽醬醋的櫃枱前冷冷清清,但從那兒飄溢出來的混合著醬油、熏醋和五香粉味道的空氣,卻彌散在整個菜市場裏。她小時候是最愛聞這種富於刺激性的氣味的。
淡淡的,兒時的回憶倏地變成了一種強烈的憧憬,對未來生活的渴望突如其來地撞上了她的心頭。這是她從未領略過的一種渴望。真是活見鬼!像她這麼個事業心極強,一向視家庭生活為瑣屑的人,此刻竟突然嚮往起賢妻良母的人生來了。啊——,真該有個自己的、暖暖的家呀!
這溫馨的嚮往反而使她打了個寒戰,心裏酥酥地有股涼氣竄上來。她不由加快了腳步,跑起來,逃命般地跑出了充滿着饞人氣味的菜市場。想這些幹什麼呢?也許註定她就該是個悲劇人物吧!
她回家放下雞,騎車來到處里的時候,大多數人還沒上班呢,樓里挺靜的。來到辦公室的門口,發現門是虛掩的,裏邊有人在竊竊地講話,她推門的手不由自主縮回來。
“這事,你還和別人說過嗎?”是段科長的聲音。
“沒有。”這是周志明。
他們來得這麼早,在談什麼呢?聽兩個人的口氣,好像是談一件關係重大而又不願意示人的事情。
“我不想叫別人為難。”周志明又補了一句。
“可你畢竟……你想過後果嗎?”
“想過,不會有多嚴重的。三中全會都開過了,我怕什麼。我是覺得,既然幹了偵查員這一行,索性就徹底干好它。科長,你是不是覺得我這麼做有不妥當的地方?”
“不,你要先和我講了,我還說不定跟你合個伙兒呢。既然你已經做了,那就先等着看看結果再說吧。另外,昨天我和大陳在局裏碰上馬局長了,大陳把決定你迴避這件事向馬局長提了意見。你看大陳這個人,一向不愛多惹事的,這回居然主動提了意見,連我都很意外。”
樓下響起雜沓的腳步聲,間或夾雜着大聲的問候,上班的人陸續來了,她只好推門打斷他們的談話了。
“嗬,來得真早啊。”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笑着同他們打招呼。
“你早啊。”段科長隨口答了一句,出去了。
她掃了周志明一眼,看見他的桌子上擺了科里的錄音機,旁邊攤開着記錄稿紙,便笑着問道:“這麼早就幹上了?”
“沒有,我也是剛來,”他答道,“311案有好幾段審訊錄音當時沒有整理成文字,我現在居閑了,乾脆整理出來算了。”
“噢。”她站在他的桌前,很想問問他們剛才談的事情,話沒出口又憋住了。她並不是那種以窺探別人的秘密為樂事的女人,但是剛才聽到的隻言片語,卻深深地使她不安。她多麼想知道個清楚,多麼想替他分擔一點兒憂慮和風險啊!
小陸進來了,把他的灰色馬桶包往桌上一扔,用冷冷的、看破一切的眼光斜了他們一眼,那神情,活像是又發現了別人的什麼醜事。周志明打開錄音機,手上的筆隨着轉動的磁帶刷刷地寫起來。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從抽屜里拉出一張報告紙——這是大陳昨天推給她的任務——在眉頭寫下一行洒脫清秀的鋼筆字:
關於對施季虹實行勞動教養處分的請示
房門打開,她抬起頭,看見段興玉從外面走進屋子,身後跟着愁眉苦臉的大陳。大陳的眉端和嘴角都朝下掛着,一路嘟囔着走進來。
“這怎麼行,這怎麼行,周志明不能幹了,你又抽出去干別的,案子還沒完就這麼釜底抽薪,你叫我怎麼干呀?”
“你們三個人還搞不了一個掃尾的案子?再說,我又不是抽走不管了,只不過是臨時去一兩天嘛。”
“科長要去哪兒?”她問大陳。
“市裡要開個法治座談會,非叫他去不可。”大陳發牢騷似的回答。
段興玉一邊準備着要帶的材料,一邊說:“市委政法部請公檢法系統的一些幹部開個座談會,分三期,每期座談一個專題,局裏要咱們處去個人,紀處長非要我參加一下不行。今天是第一期,討論人治與法治問題。下一期是權力與法律問題,第三期……”
“這有什麼討論的,”大陳插嘴說,“誰還不知道現在應該提倡法治反對人治呀。”
“光簡單提倡不行,總得從理論上搞清楚嘛。”
“算了吧。”小陸突然開口了,還是那個陰沉沉的腔調,“什麼法治不法治,我早看透了,到時候還是領導說了算。就說咱們公安局吧,局長下令拘留什麼人,處理什麼人,誰敢抗命不從?”
“你看,”段興玉對大陳笑道:“這屋裏不就有一個‘持不同政見者’嗎,小陸說的確實是個值得研究的問題。中國這麼窮,文化這麼不發達,老百姓受了委屈要告狀,說實在的,大概連狀子怎麼寫,法院的門朝哪兒開都不清楚呢。再加上吃法律飯的又少得可憐,所以要想解決問題,還得去找官兒,能不能得到公正,關鍵還得看那位地方長官的好壞。不要說那些個天高皇帝遠的山溝溝了,就是咱們這樣的大城市、大機關里,長官意志實際上還是不能少的,這算不算人治呢?所以究竟該怎麼看待人治,人治的提法是否科學,人治法治的相互關係怎麼樣,這些問題我看很需要研究一番呢。”段興玉看了一下表,“行了,我得走了。你們先抓緊時間把全部案卷材料都整理出來,審訊記錄按時間順序先裝訂上。小嚴,錄音磁帶都要編好號,可不要一忙就搞亂了。”
“不會的,”她敲敲身後的大木櫃說:“我都編好放到柜子裏了。”
“不對吧?”小陸又陰陽怪氣地插嘴,“11·17案的磁帶,外面還有呢,瞞不了我。”
這傢伙實在討厭,她扭過臉,故意不去理他。
“外面沒有了,我知道。”大陳對小陸說,“昨天下午是我和嚴君一塊兒清點編號的,都鎖在柜子裏了。”
小陸站起來,把手指向埋頭在錄音機前的周志明,說道:“他在聽什麼?聽的就是11·17案的帶子!”
“他聽了怎麼啦?”嚴君恨不得要大吵大鬧了。
“怎麼啦?處里已經決定小周迴避了,為什麼還要接觸案子的材料?又是你叫他幫忙整理錄音,對不對?”
段興玉望了望小陸有些激動的臉,轉臉面對周志明,淡淡地問:“是11·17的帶嗎?”
“不是,”周志明攤開兩手,“我是在整理過去311案的帶子,這有兩盤當時沒整出來的。”
“是嗎?”陸振羽冷笑,“你們不是老說我的耳朵靈嗎?311的帶子裏,我怎麼聽出馮漢章的聲音來了,啊?”
周志明氣得挑挑眉毛,“啪”的一聲按下了放音鍵,“你聽吧!”他調大了音量。
大家都屏息聽了幾句,大陳說:“是311,這是徐邦呈嘛。”
“等一等,”段興玉突然一擺手,又專註地聽了一會兒,眼睛閃出一種奇異的光,“小嚴,拿馮漢章的錄音來聽,還有他的照片,也拿出來,小周,你把徐邦呈的照片拿出來!”
屋子裏的空氣驟然繃緊了,小陸還沒回過神來:“怎麼——”
“嘿!”大陳一拍腦門,“明白了!又要出奇迹啦!”
照片、錄音帶、案卷都擺在了桌子上。周志明囁嚅地問了句:“我該離開一下吧?”
“不用吧?”大陳面向段興玉,不知是答還是問:“這不算是11·17案,算是311案,你可以不迴避嘛。”
段興玉瞥了大陳一眼,對周志明做了個難以察覺的微笑。
“對,算311案。”
馮漢章一走進審訊室,便感覺到氣氛有點兒異樣,他在被捕後接觸到的幾個反間諜人員差不多都到齊了,在審訊室長大的桌子後面間隔錯落地坐成一排。但是氣氛與往日之有所不同,似乎還不在於今天審訊陣容的龐大,也不在於他們每個人眼神中流露出來的那種躊躇滿志的沉着,究竟在什麼?他並沒有時間去分析,也許僅僅是在於他敏感的下意識吧。
他的目光在屋裏游移了一下,便和那位顯然職務最高的人的銳利注視碰在一起了。他並沒有迴避開,竭力使自己坦然自若。他們已經打過好幾次交道了,過去和現在。而他至今只知道他單姓一個段字,至於他在這幾個人當中的最高身份,不過是一種判斷而已。如果能知道他的確切職銜就好了,那就可以從對手的具體級別上,分析出自己在公安機關眼裏的價值。
“你的手術做得不壞。”姓段的突然用這樣一句話敲響了開場鑼鼓。
“什麼手術?”他的一顆心差點兒沒從嘴裏跳出來,聲音也控制不住地慌亂起來。
“整容手術啊。”對方輕描淡寫的語氣活像是在拉家常,“不仔細看的話,你簡直就成了另外一個人了,單眼皮成了雙眼皮,鼻樑骨也挺起來了,嘴巴上的黑痦子也不見了,再加上一個紳士的髮型,一副學者的金絲眼鏡,比起三年前,可體面多了。”
他獃獃的,恍然覺得自己置身在另一個地方。房間也是這樣明亮,靠牆是一圈大玻璃門的書櫃。從書櫃頂上垂掛下來的一簇暗紫色的吊竹蘭是那麼耀目,這種越南彩竹蘭在這裏是很稀罕的擺設。……好像那間屋子的空氣不太好,濃烈的煙草氣息中又混雜了一種像是變了質的香水味兒。
“不仔細看,你真的變成另一個人了。”馬爾遜當時也是這麼一句話。“我得恭喜你,你比以前漂亮多了,至少是年輕多了。”這是馬爾遜第一次用“你”來稱呼他,當然是一種親昵的表示。
“風度也改了。”霍夫曼在一邊隨聲附和,“我們向沃爾夫醫生提出的要求,是商人氣質中帶一點兒學者味道,看來,手術和化妝都是成功的。”
這是三年前一個晴朗的上午所發生的情景,他那時還膨脹在對未來的無盡幻想中,沒想到使他在三年後重溫起這段記憶的,卻是從審訊台後面傳出來的這句何其相似的話……
“你不懂我的意思?”那銳利的目光還在灼灼地燒着他。他眨巴兩下眼睛,沒有回答。只要拖上半分鐘,臉上的火,身上的汗就都能冷下來,“鎮靜點兒,自然點兒,”他心裏直喊!見鬼,你的訓練、經驗、素養,都到哪兒去了!好,來了!他的臉上慢慢堆起似懂非懂、莫名其妙的表情,用手摩蹭着腮幫子,隨和地笑了一笑。
“啊,啊,這些天我是瘦多了,雖說你們這兒監獄生活還不錯,可畢竟……”
對方打斷了他的話,語氣雖然還是那麼淡淡的,卻有着一針見血的直率。“我想,你也算老手了,你是應該明白現在的局面的。我們不是初交,三年前,你的名字叫徐邦呈,那次讓你騙得了手,還想故伎重演嗎?”
這幾句話把他最後一線幻想徹底打碎了。毫無疑問,姓段的是一位審訊的行家,像這樣繞開常規的由淺及深的盤問而突然直接地提出結論,使對手在急轉直下的情勢前猝然無措,就顯示了審訊者的經驗與氣魄。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勉強擠出些笑,想保持住臉上的輕鬆感,沖審訊者點了點頭,似乎是想感謝他這麼乾脆地截斷了自己那本來已經毫無意義的僥倖心理。冷靜了片刻,他沉沉地問:“你們想知道點兒什麼嗎?或者,就這麼槍決我?”他注意到姓段的沒動聲色,而坐在桌邊的那兩個三年前陪他上仙童山的人卻相顧對視了一眼,也許是對他這麼快就放棄招架感到意外吧,他這樣想。
“你是危害了祖國安全的叛國分子,罪行是重大的,”姓段的這幾句話中,帶着明朗而不誇大的威脅口吻。“你說得不錯,現在你確實是處在了生與死的路口上,要看你自己如何抉擇了。”
他把頭低低地垂在胸前,但內心裏卻並沒有像某些小說中描寫的那樣產生什麼激烈的思想鬥爭,他完全明白一個落網間諜除了屈服別無它路。他現在之所以垂下頭不作聲,是要故意用一段時間來做出痛苦思索的樣子,以便使審訊者感覺到他有一個從猶豫到決斷的過程,否則,他們可能會懷疑他的投降又是一囊仙童山之類的計謀,會把他的真話也當成假話。他知道,一個間諜,只要不被槍斃,就不能算是山窮水盡、生機斷絕。例如:克格勃的著名間諜伊丹諾夫,還有化名為朗斯達爾的帕霍莫夫,甚至連那個“千面人”阿貝爾,還不都是被克格勃從外國的監獄裏營救出去的嗎?怎麼能肯定這些盡人皆知的先例不會在他身上重演呢?這些年,他的忠勇可嘉的幹勁兒已經博得了馬爾遜的器重和愛惜,這一點他還是自信的。也許用不了多久,D3情報總局就會隨便在哪一個國家裏抓個中國人來換他回去。在間諜世界裏,只要人活着,什麼奇迹都是可能的。俗話說得非常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現在的任務就是要“留得青山在”!
向審訊者請求寬恕是簡單的,只要態度顯得真誠就行,做到這一點對他不是個難事,難就難在後面要交待的實際問題上,的確是要費一番斟酌的。
審訊台上放了一架日產的錄音機,靜靜地轉動着。他先泛泛地談了一遍在國外如何被特務機關招募,如何接受訓練等情況,談得極為籠統。看起來姓段的暫時也不打算在這些問題上花太多的時間。接着他開始談到霍夫曼,也許中國公安機關多少掌握霍夫曼的一點材料,不管掌握不掌握,作為他的頂頭上司,他的訓練者和派遣者,他總得說出他來。馬爾遜他也談了,像這樣高級的情報頭子,對任何國家的反情報機關都不會是個秘密。
姓段的手裏不停地翻着一沓材料,有點兒像他在三年以前在這兒寫下的筆供材料,果然,預料中的那個問題提出來了——
“你三年以前那次潛入的任務是什麼?”
這也是必須照實答的問題,關鍵是“留得青山在”!於是他不假思索地說:“那次潛入是對我的實習性派遣,任務是‘專勤交通’,是要在南州市的一個秘密無人交接點裏放幾樣東西,就是在我被捕時你們繳獲的那幾樣東西,還有經費。噢,那個信號機和那張地圖不算在內,這兩樣東西是為了防備我被捕而專門為假口供預備的物證。”
“那個無人交接點在什麼地方?”
“市北區,紅衛路,前些天我路過那兒,好像現在又改回到它的老名字去了,叫……健康路,大概叫健康路。在路口拐角那兒有一堵凹進去的牆,上面有個不大惹眼的牆洞,這不知道是他們什麼時候選好的交接點,選得並不高明,我去了幾次都因為附近人太多沒有放成,後來我準備冒險夜裏去放,結果下午就讓你們抓住了。另外,馬爾遜還給了我一項任務,就是要我在南州另外物色一處無人交接點,當然,也沒物色成。”
姓段的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停留,接着問下去:“你現在的代號還是1127嗎?”
“不,我的代號是2711。因為我的生日是十一月二十七日,能記得清,所以馬爾遜就用這個數字做我的代號。按照外文的書寫習慣,日期要放在月份的前面,所以就是2711。如果反過來用,就成了我的危險信號。在那次被捕以後,我寫給使館的那封關於‘三月行動’的聯絡信中,就是用的1127這個號碼,所以實際上這封信就成了一封報警信了。”
他邊說邊仔細地向上觀察着,審訊者的臉上似乎很漠然,並沒有表現出多少驚訝來,“真是碰上硬手了!”他心裏直叫苦。
“你從仙童山跑回去以後又怎麼樣了?”
“我?我當然是不想幹了,可他們強迫我干,他們是不肯放過我的,因為要找到像我這樣的文化程度而且符合他們條件的中國人,畢竟是不容易的。這些年D3情報局對941廠興趣很大。我呢,第一是個南州通,第二懂英文,我是南大西語系出來的嘛,第三在新城地區干過幾年外貿工作,懂得一點生意經,所以馬爾遜就設計了一套迂迴派遣的計劃,想讓我再返南州。叫他的整容專家沃爾夫給我做了手術,然後給我搞了一套假身份和假履歷,派進了香港,不久又從香港移民歐洲,並且幫助我在和南州市有貿易關係的里克公司謀到一個不錯的職業,這麼折騰來折騰去,全是為了有朝一日能使我公開合法地進入中國,是戰略派遣的戰術掩護。因為連轉兩個地方,你們就不容易查到我的老底了。馬爾遜很大膽,他認為你們決不會想到我會重回南州的。結果沒用兩年,里克公司要在南州設員常駐,我是中國人,又有間諜機關暗中替我活動,當然很容易就謀到了這個職務。”
“你這次來南州的具體任務是什麼?”
“這次因為是戰略性派遣,並不是為了哪個具體任務才來的,所以首先是站穩腳跟,暫時利用我的公開身份以合法手段搜集情報,同時要我注意物色並且發展一個能夠接近941廠的人做情報員。”
“你選中了施季虹,對嗎?”
“對的。這件事D3情報總局很重視,在我通過香港的聯絡員把同施季虹的接觸情況向他們做了彙報以後,不到一個星期,馬爾遜和霍夫曼就專程潛入到了香港。”
“噢?你接著說。”
“呃,能給我一支煙嗎?”
“可以。”
煙霧在眼前散開,飄遠了,又一團噴出來,凝浮着。這種質量很低劣的煙捲是姓段的向當年陪自己上仙童山的那個“大塊頭”要來的。他有一天沒抽煙了,雖然煙次得直竄嗓子,可還是能感到一種叫人滿足的刺激。煙障浮在眼前,把他和審訊台隔開,從煙霧中他彷彿又看到了香港九龍那家小小的飯店,看見了馬爾遜那張沉思的面孔,也看見了霍夫曼那雙在地毯上踱來踱去的白色皮鞋。
他那時候就坐在靠近陽台的沙發上,也是這樣發狠地抽煙。透過雪茄亞麻色的煙霧,他的心緒隨着那雙不停走動的白皮鞋飄忽不安。
“不會是反間諜機關插進來的眼線吧?”霍夫曼一開口,就是這種毫無根據的亂猜,這使他十分反感。
“怎麼,您是否認為我有什麼失檢之處,被反間諜機關注意上了嗎?”
“不,我只是提醒你,中國的反諜報水平是很高的。”
他輕輕吹了一下雪茄的煙灰,不理霍夫曼,轉臉向馬爾遜說:“我考驗過她一次。我故意求她幫我搞一份南州市外貿年度計劃表,當然我是以商人的需要和朋友的信任懇求她的。我看出她很為難,但最後還是答應試試看,結果……”
“結果她沒有搞到,對嗎?”馬爾遜說。
“是的,如果她背後有一個希望她博得我信任的後台的話,這種並不算特別機密的文件是不難滿足我的,至於她是怎樣搞到這份文件的,他們隨便就能教她編出一千個解釋來。”
霍夫曼打斷他,“這麼說,你很信任她了?”
“至少看不出什麼疑點。”他簡直有點兒頂牛了。
霍夫曼詭譎地一笑,“你和她……”
他從來還沒有在那張道貌岸然的臉上看到過這樣輕賤的、失身份的笑態。他也冷笑一下,說:“在我的觀念上,女人的美,一半是取決於年齡的,可她已經三十多歲了,可惜你沒有見過她,用句中國人的老話,叫作‘徐娘半老’,完全沒有什麼意思了。我是為了工作,完全為了工作,才以普通朋友的身份和她相處的。”
“不,”馬爾遜卻出乎意料地擺了一下手,“依我看,在你們的關係中,倒是應該有一點造愛的成分,不要太露骨,但一定要讓她覺出一點兒意思來,這樣反而自然。讓她內心裏對你給她的那些好處有個順乎情理的解釋不是更好嗎?不然,日子長了她總會起疑的。作為一個優秀的情報員,應該具備和他最討厭的女人相愛的本領。”
他默然無語,嘴裏直反胃水。
馬爾遜接著說:“我看可以,你們的關係可以保持下去,注意鞏固,不要急於發展。你暫時不要顯露出對她的職業抱任何興趣,重要的是要弄清她的偏愛和弱點。現在也不要給她錢,給她其他好處也要做得自然,不要使她感到屈辱甚至懷疑。我看像你剛才講的那些方式就很好,比如:去南州飯店吃吃西餐;去國際俱樂部跳跳舞,逛逛遊藝廳;用你租的汽車為她辦點兒事,等等。這些好處儘管不大,卻經常可以享受到,要讓她慢慢習慣於這種享受,以至一旦中斷就會感到某種欠缺。至於她想出國自費留學的想法,你的話不妨活一點兒……”
在他敘述這次香港接頭的情況時,審訊台後面的人始終沒有打斷他,只有在需要更換錄音帶的時候才揮手叫他停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