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裝作沒聽懂,“她對誰都挺熱心的,我們處里一個姓陸的小夥子很喜歡她,大夥都想幫着促成這個事呢。”
“啊,是嗎?”萌萌笑了。
他們回到家,廚房的餐桌上擺着快要涼的飯菜,萌萌一邊洗着手,一邊問吳阿姨:
“他們都吃過了?”
“吃過了,都在客廳。”吳阿姨忙着幫他們點火熱菜,又帶着幾分大驚小怪的神氣悄悄補了一句:“你爸爸正跟小虹說話呢。”
果然,他們剛剛吃上頭一口飯,就聽見施萬雲在客廳里提高了聲音,語氣似乎有點異樣。
“怎麼能這樣比呢,難道這不是‘四人幫’破壞造成的嗎?”
“老是‘四人幫’破壞,‘四人幫’打倒多久了,還賴‘四人幫’?”季虹的聲音,“我就不服這個說法。”
“那你說,你說!因為什麼?”施萬雲明顯忍耐着。
“因為什麼?因為咱們自己!哼,你瞧人家日本,蓋一座樓,十幾層,一個星期就交工,咱們呢?神農街那座樓蓋了多久啦?別說蓋大樓了,就連咱們門口修的那條地下管道,從十一月初,修了半個月,到現在,土還攤在那兒沒人管,這還是在太平街,要是在老百姓的小巷裏,堆三年也是它。噢!這也是‘四人幫’破壞造成的?哼,我看純粹是中國人的劣根性,越窮越懶,沒治!”
宋凡的聲音:“對了,這真是個事,萬雲,你明天想着和市政工程局說一下,這門口老是這樣堆得亂七八糟怎麼行,叫他們派人來清理一下。這些人,你不提出來,他就永遠不管你。”
施萬雲又開口了,聲音還是衝著季虹的,“我看你們這些幹部子弟,就是生活上和精神上都太優越了,那些真正住小巷子的群眾,倒不像你們這樣牢騷滿腹,怨天尤人的。”
“牢騷滿腹?我滿腹牢騷還沒發呢,你就說我調工作這件事,要是在國外,有什麼本事做什麼差事,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可咱們國家,哼,事兒多了,什麼工轉干啦,什麼跨行業啦,什麼調戶口啦,什麼名額分配啦,想要干成點兒事真是難透了。”
“行了!我不想聽你再發你那點兒牢騷了,你自己碰過一點兒不順利,就對什麼都看不慣,都有氣,你現在的思想成了什麼樣子,自己都不清楚!你周圍都是些什麼人?他們吹噓西方資本主義的話你都信,可我跟你講了那麼多正確的道理一點兒也聽不進,你還要說什麼!”
施萬雲動氣了。志明和萌萌不由都停下碗筷,不無擔心地把注意力投向客廳的方向。
“算了算了,你爸爸好不容易能休息一個晚上,你讓他安靜一點兒吧。”宋凡是一副息事寧人的語氣,“萬雲,醫生不是說過了嗎,不要動不動就發火。”
“我周圍是什麼人,”季虹的聲音明顯弱了下來,“無非是一些朋友來跳跳舞。”
“你們要跳着迪斯科走到共產主義去嗎?”施萬雲的火卻按捺不住了,“那幾個男人,留那麼長的頭髮,像什麼?你要跳出去跳,我的家裏不允許這種假洋鬼子進來!”
“人家舞蹈演員,都留那麼長頭髮,媽,你瞧爸爸,簡直不讓我說話了。”
“哎呀,你們都吵個什麼?虹虹,爸爸也是對你負責嘛,那些男的留那麼長的頭髮是不好,還留着小鬍子,完全是追求資產階級那一套,我看着也不順眼,總帶到家裏來跳舞對爸爸在外面該是什麼影響呢?你們從來不考慮的。”
“哼,”季虹還是有點嘟嘟囔囔,“美國人日本人也留長頭髮,不也搞得挺富嗎……”
“虹虹,算了,少說兩句行不行?那是資本主義嘛……”
“咱們倒是社會主義,可搞了幾十年還那麼窮。”
“咣!”是茶杯重重地扣在桌子上的聲音,連周志明和萌萌都嚇了一跳。
“出去!你簡直不像我的女兒,不像一個共產黨員的後代!”施萬雲終於爆發了,“你們是從蜜罐子裏長出來的,以為自己天生就該享福,你們見過中國過去是什麼樣嗎?見過帝國主義殺中國人嗎?我們死了多少人才打出社會主義,死了多少人!光攻四平,就死了多少人!……打出了社會主義,是為了給你們隨便罵的嗎?你們這些娃娃,竟然對毛主席也指手畫腳,有什麼資格!滾出去!”
客廳的門砰的一聲,一陣咚咚的腳步在走廊穿過,接着,季虹的房門撒氣般地狠狠摔了一下。客廳里,宋凡唧唧咕咕地埋怨着,一會兒,全都靜了下來。
“哼哼,”施肖萌的鼻子裏很勉強地笑了兩聲,然後端起飯碗,“沒事兒,我爸爸就這樣兒,老頭們對現在的年輕人總是理解不了,動不動就拿舊社會比。”
周志明悶頭吃飯,心裏面沉甸甸的。在感情上,當然,也在道理上,他是不接受季虹的觀點的,季虹放這種“厥詞”已經不是一兩次了,他並不像頭一次聽見時那麼難受,似乎“久聞不知其臭”了。此刻心裏的沉重,大半倒是為施伯伯剛才的激動而來的。他能理解他的激動,但對他批評季虹的角度卻多少覺得有點簡單和陳舊。他覺得季虹對自己的生活道路已經有了相當固定的和具體的看法,遠非一兩句道理所能改變,如果一味拿她已經幻滅的那些理想信念來說教,只能是言者諄諄,聽者藐藐,適得其反而已。周志明自己也說不出,如果一個人對所有的大道理,革命的信念和原則都已經感到蒼白乏味了,那麼該用什麼來使她警醒和服氣呢?他說不出,也許,也許,只有歷史吧……
他很想把這些話同萌萌交流交流,話至嘴邊又止住了口。萌萌最近埋頭功課,政治思想方面的事兒不去多想多看,跟着她那些同學人云亦云,他和她一談起來,每每不投機。特別是他自己還沒有搞懂或者找到答案的問題,他現在就避免和萌萌談,萌萌很任性,免得不快。所以他只是低聲地對她咕嚕了一句:
“你姐姐是不對。”
“社會上本來就有很多陰暗面嘛,咱們國家有的方面就是沒搞好,還不讓人發發牢騷?發牢騷也是憂國憂民,我們大學裏的同學也淨髮牢騷。”
“發牢騷看怎麼個發法兒,我也發,可你姐姐……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吧,她有點,怎麼說呢,我說是有點自私,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不能觸犯,也不能委屈,真的,我知道你不愛聽,但我就是有這個感覺。你姐姐有好多優點,我承認,但一個老是覺得個人利益得不到滿足的人,看事物的眼光大概會變得越來越陰暗的。”
“我不懂什麼叫陰暗,你就說那條破管子吧,從十一月初就開始修,到你來的那天才修完,足有半個月天天回家都得跳溝,晚上溝邊還支個二百瓦的大燈泡,照得你一宿睡不着覺,連江伯伯那些天都跑市委招待所過夜去了。到現在,廢土還不給清,就沖市政工程隊這幫官商老爺,誰沒個意見吶,發發牢騷就是個人主義,自私,眼光陰暗?”萌萌笑了一下,“我看你才陰暗呢,你這職業習慣就老是把別人看得那麼壞。”
“你說的和我說的根本不是一回事,算了算了。”他覺得還是不該在背後多說季虹的壞話,所以沒再戀戰,悶着聲往嘴裏扒着飯。突然,他的筷子一停,霍然抬眼,“你說什麼?咱們門口的地下管道是夜裏施工的?”
“可不是嗎,等你白天上班了,他們也回去睡覺了,你下班休息了,他們又來了,把我們給氣壞了!”
“原來是這樣!”他扔下飯碗,猛地站起來,從飯廳跑出去了。
“怎麼啦?一驚一乍的,什麼毛病!”施肖萌端起碗,莫名其妙地跟出了飯廳。
“有電話號碼本嗎?”他按着電話,愣愣地問了一句。
“有,就在電話下面的抽屜里,你要幹什麼?”
他不答話,找出電話本,把紙頁翻得嘩嘩作響。
“你到底要幹什麼,給誰打電話?”施肖萌滿腹疑惑地走過去,她一眼看到周志明那隻在電話本上划動着的手指停在了一行字上——
城東區,市政工程隊。
城東區市政工程隊的院子裏,凌亂地堆滿了鋼管、纜繩、小推車、十字鎬一類的器材和工具,辦公室的門都上了掛鎖,只有一間供夜班工人休息的小屋子,還亮着混濁的燈光。
小屋裏生起了一隻火爐,爐子上坐着一壺開水,幾個工人擁擠着圍坐在爐子邊上抽煙烤饅頭,爐蓋兒被掀得劈里啪啦不停地響着。帶着股酸味兒的煤煙氣,水壺口上噗噗作響的水蒸氣和人們嘴裏噴出的煙草氣融匯成一片灰暗的濁霧,瀰漫了整個屋子。
靠門邊,擺着一張破舊的“兩頭沉”,挨着桌子坐着兩個人,一個是位胖胖的工人,年紀約有五十開外,另一個便是周志明。
“那麼,太平街這條管道是什麼時候修完的呢?”周志明用鋼筆帽在自己的記錄本上輕輕敲打着。
胖師傅手裏捧着一隻碩大的洋瓷缸子,一面吹着缸子裏的熱氣,一面竭力回憶着,“幹了有半拉月吧……哎,小傅,太平街那活你們什麼時候幹完的?”
從爐邊的煙霧中,抬起一張煤黑熏染的臉,“不是有工作記錄嗎,查記錄不就得了。”
“對對對,”胖師傅被提醒了,拉開桌子的抽屜翻了半天,翻出一個卷了邊的本子,打開來,一頁一頁地尋找着,“我記得他們是十七號幹完的,因為從十八號開始我們就……你看,我說沒錯吧,是十七號完的工。”他把查到的記錄指給周志明看,隨後眨巴着眼睛問道:“出什麼事了吧?”
爐子邊上的幾個年輕人也瞪起眼睛,投來好奇的目光。
周志明簡單解釋着:“沒什麼大事,有人丟了東西。”
“是不是和我們這兒誰有牽連?”胖師傅神秘地壓低了聲音。
“不不,偷東西的人可能經過你們的工地,所以我是想了解一下你們每天幹活兒的時間。”他把詢問的目光移到爐子邊那張熏着煤黑的臉上,顯然,這個工人是在太平街修過管子的。
姓傅的工人頂多不超過三十歲,慢吞吞地吮着煙捲,一雙窄窄的眼睛望着水壺裏噴出來的白花花的熱氣,簡短地說:“開頭幾天上白天,後來改夜班了。”
“最後幾天上什麼班?”周志明釘着問。
“夜班,後來一直是夜班。因為那段管子修到太平街路面上去了,白天施工影響交通。”
他在本子上飛快記着,嘴卻沒停下來,“夜班是從幾點到幾點?”
“夜班呀,晚上十二點開始,”胖師傅搶着回答,“到早上六點收工,然後白天就休息,我們這兒夜班都是這個鐘點。”
“那就是說,在太平街的最後一班是十六號夜裏十二點到十七號早上六點,對嗎?”
“沒錯兒。”年輕工人說。
他合上本子,思索片刻,又問:“你能不能回憶一下,十七號早晨是整六點收的工嗎?因為那是最後一天了,活兒是不是完得早點兒?”
“最後一天?噢,那天活兒倒是不多了,可幹完活兒還得收拾工具,拆電線,歸置歸置什麼的,怎麼也得到天亮,我記得我們是五點四十五分到五點五十分這時候撤的。”
青年工人說完,站起身來,端開水壺給爐子加煤,圓鼓鼓的臉被爐火映得通紅。
“啊——”周志明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怎麼樣?”胖師傅見他站起來,很負責地問道。
“啊,謝謝你們啦,打擾啦。”他握了握那胖而粗糙的手。
出了市政工程隊的大門,他的心跳有點兒急促,大概,科學家在突然遇到新的發現之後,神經也是處在這樣強烈的興奮狀態之中吧。顯然,刑警隊完全沒有料到這樣一個事實——在作案人進入現場的必經之路上,竟有一大幫工人在明燭高掛地修管子。他剛才的這一收穫,至少把有條件作案的時間縮小了五個小時以上,這可以肯定是個重要的發現。
街上有風,風把地上枯乾的敗葉掃得嘩嘩響,他奮力蹬起自行車,沒有回太平街,而是向機關騎來。
那麼這個發現究竟重要在哪裏呢,價值在哪裏呢?他的耳鼓吼着呼呼的風響,腦子裏卻異常清晰起來。杜衛東在十六號晚上九點鐘到十點半鐘這段時間,被叫到警衛連去修暖氣,江一明和援朝、季虹他們離開家是七點半,距九點鐘正好一個半小時,這段時間太平街上人很多,杜衛東在這段時間裏匆匆跑來跳窗子作案是不可想像的事。從十點半他修完暖氣到十二點市政工程隊的工人上班,也是一個半小時的間隔,從941廠騎自行車到太平街,玩命騎恐怕一個小時也拿不下來,坐公共汽車倒來倒去就更慢,如果他真是用十點半到十二點這段時間作案的話,就不能不考慮是不是用了其它交通工具,可他能有什麼交通工具呢?時間又掐得這麼合適,就像是事前反覆觀察算好了似的,為四十塊錢的蠅頭小利,值得這麼處心積慮嗎?或者……果然是政治性盜竊?或者根本就不是他乾的!
他騎車趕到處里,已經入夜十點了,跑進辦公室,抓起市公安局的內線電話,撥通了刑警隊的值班室。
聽筒里傳來馬三耀困意蒙碦的聲音,“啊——,是你呀,晚上怎麼沒來?什麼?你慢點兒說,又發現哪塊新大陸啦?”
“你知道嗎,我剛從市政工程隊來,市政工程隊——,對,從十一月十六號晚上十二點,不,是十七號凌晨的零點,到早上六點,他們在太平街施工,對對,就是堆着渣土的那兒,那兒不過離江一明家二十米遠,對,這說明……”
“行了,我明白了!”對方沒等他說下去就咣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他不高興了?”他慢慢放下嘟嘟作響的電話聽筒,熱烈的心情驟然冷落下來,自己是不是太認真了?這畢竟是人家搞的案子,事外之人這樣熱心會被人家看做挑刺找茬的,可是干公安這一行,不認真點兒怎麼得了呢?手裏頭捏着人命哪!
他離開辦公室,騎車子回太平街,他想好了,明天說什麼也要再去找一下馬三耀,不管他發脾氣也好,連損帶挖苦也好,反正這個案件是不該這麼急就打上句號的,他得盡一番“苦諫”的責任去。
施家的走廊里黑洞洞的,靜無聲響,他躡足走向自己的房間,從虛掩的門縫裏,他發現自己的屋子亮着燈光,推門一看,是施肖萌趴在床邊的桌子上睡著了,桌上枱燈的幽幽綠光,在她酣甜的臉上泛出一種大理石般的細膩。她的胳膊下面,壓着張照片,他輕輕抽出來,這是萌萌幾年前照的,那時候頭上還扎着兩條稚氣的“小刷子”,臉上露着俏皮的微笑,非常非常的自然,在萌萌所有的照片中,他最寵這張,也許是他心目中最喜歡這樣的萌萌吧,可萌萌自己卻不喜歡,為此,前幾天還對他下過“艾的美敦書”呢。
“告訴你,以後別把這張照片壓在玻璃底下,討厭死了,換一張現在的。”
“我就喜歡這張,不帶一點兒脂粉氣,”他把照片對着她,“小姑娘,多可愛!”
“我現在照的相片帶脂粉氣?”萌萌盯問他。
“脂粉氣倒沒有,可就是有點兒……任性的樣子,還有,你總想擺出一副成熟的架子來,讓人看了不敢親近。”
“那是你老那麼彆扭,對你就得任性一點兒。”
他藉著燈光,對着照片看,照片上的人也對着他看,“再過幾年,你又變成什麼樣兒呢?”他苦笑了一下。
“你回來了?”萌萌醒來了,看了看手錶,“你到底出去幹什麼?你現在幹什麼我一點都不知道。”她不無惱火地說。
“我到市政工程隊是為了工作上的事,非今晚上去一趟不可。”
“你怎麼又把這個照片壓在玻璃板下面了?”萌萌轉移了話題,扯過他手上的照片來。
“好好好,那就換一張吧。”他覺得很累,沒心思和她爭辯了,“把這張給我。”
“不給你。”萌萌把照片揣到兜里去了。
他坐在床上,看了她一眼,討饒似的說:“困死了。”
“也不知道你整天瞎忙什麼,哎,跟你說,我媽媽明天上醫院看病;我明天有大課;我姐姐他們劇院的《貨郎與小姐》馬上就要綵排了,忙得要死;爸爸明天要上北京開會。我跟媽說了,讓你陪她去醫院,你明天請半天假吧。”
他心裏明白,只要家裏有什麼“家務”,萌萌都盡量攬來給他做,為的是聯絡他和宋阿姨與季虹之間的感情,他點點頭:“行。”
“那你早點兒睡吧。”
萌萌哈欠連天地走了。他把鬧鐘的鈴撥到了五點鐘上。
鬧鐘在早上五點響了,他渾身酸懶地爬起來,輕手輕腳跑到廚房裏擦了把臉,然後,搬着自行車出了大門。
這時候的天色還帶着濃夜的深沉,幾顆星星孤零零地掛在墨黑的天幕上,路燈睡眼迷離地亮着,蕭瑟的寒氣中,浮動着片片冰凍的霧,偶或有幾聲清脆的自行車鈴聲從影影綽綽的街對面傳來,令人為之一醒!
他騎着車去刑警隊,因為上午要陪宋阿姨上醫院,下午不知道又會有什麼事,而杜衛東案的起訴意見書今天上午就要被報到檢察院去,所以他想利用早上這點兒時間和馬三耀見一面,昨天晚上馬三耀在隊裏值班,早上肯定不會走得這麼早的。
刑警隊的院門洞開,院子裏沒有一個人,樓里也靜得出奇,使他不由不下意識地把腳步放輕,循着木製的樓梯上了二樓,推開了隊長辦公室的房門,他一下呆住了。
屋子裏坐了五六個人,桌面上凌亂地攤着各種材料,地上的煙頭和廢煙盒狼藉不堪,空氣十分污濁。
“你們在開會?”他僵在門口。
馬三耀從桌子後面站起身來,眼睛裏佈滿了血絲。
“進來進來。”他招呼着,又對另外兩個有些面生的人介紹說:“周志明,認識嗎?以前是咱們隊的。”
挨近志明的一個刑警握了握他的手,“是‘四人幫’時期給抓起來的那個吧,聽說過,那時候我在分局呢,西城的。”
周志明被讓到馬三耀身邊坐下,馬三耀從桌上拿起一沓照片遞過來,“你看看這個。”
他俯身去看了一會兒,抬起頭說:“這些鞋印照片我都看過了呀。”
馬三耀用一種異樣的目光凝視着他,嘴角的肌肉突然舒展開,笑了。
“你勝了,杜衛東不是作案人。”
志明的眉尖高高地揚起來。
“你看,這幾張是杜衛東的。”馬三耀從照片堆里挑出了幾張,成一字形擺開,說:“足跡表面有雨淋斑點,看這張,邊沿倒塌,輪廓不清,這都是他雨前在江家修管子的時候踏的。你再看這幾張——”馬三耀又挑出幾張來,“也是他的,這是留在洗漱間窗戶外面的那幾個鞋印,足跡表面光潔,花紋清晰,是雨後留的。”
周志明點頭說:“這些我昨天都看了,我知道杜衛東的嫌疑就出在這幾個沒有雨點兒的鞋印上。”
馬三耀笑笑,“我們原來也是這樣認為的,可是根據你昨天晚上的調查結果,罪犯的鞋印只能是在十七號零點以前,也就是說,在修地下管道的工人上工以前留在現場的,問題的關鍵就在這兒。”他拿起一隻放大鏡遞給周志明,接著說:“在江一明家周圍那種比較鬆散的泥土上留下的足跡,如果是午夜以前的,足跡表面的泥土應呈細末狀,如果是午夜以後留下的,表面泥土呈塊狀;午夜前的足跡上常有昆蟲爬過的痕迹,而午夜后的則通常沒有,你看杜衛東這幾張雨後的足跡和其它三個人雨後的足跡相對比,區別不正在這裏嗎?這說明……”
周志明恍然大悟地站起來,“這說明杜衛東在夜裏十二點以前沒有去過現場,而十二點以後也不可能去現場,他在洗漱間窗子外面的腳印的確是早上天亮以後踏下的,是去找彈簧尺的時候留下的,對嗎?”
“對。”馬三耀坐下身來,說,“我們得謝謝你……”
“得了,”他也坐下,“那我可受不了。”
一屋子的人都愉快地笑起來。
“好,”馬三耀面向刑警們說:“咱們的會也該結束了。大家也都夠困的了,不過,把困勁兒攢足了一塊兒睡倒也更過癮。你們先休息一下,吃點兒早飯,呆會兒上了班,我跟王玉山上局裏彙報,老武,你和小李子根據咱們這個會研究的意見寫一份書面材料;老程、小柳抓緊把對杜衛東的審查結論寫出來,爭取上午能拿到看守所給杜衛東看了,然後釋放他,你們先把釋放通知書和釋放證明書填好,我上局裏彙報之前好批一下。還有什麼要做的?……就這些,大家趕快辦吧。”
大家紛紛站起來,走了出去,王玉山收拾着桌面上的材料,馬三耀忽然叫住了他:
“王玉山,調資辦給我寫的鑒定還在你那兒嗎?”
“在,等上班我就還給他們,最遲今天就得報到局裏去了。”
“你拿來。”
“怎麼,你不是說不看了嗎?”
馬三耀沒有回答他,轉臉對周志明說:“謝你還是要謝的。怎麼樣,這個案子得重新查起了,你現在在五處忙不忙?來跟我們一塊兒干吧,我去找你們老段借你來行不行,說不定還真能搞出個竊密來。”
王玉山把取出的調級鑒定材料遞給了馬三耀,馬三耀沒看,哧——一聲,把材料撕個兩半,摔進廢紙簍里去了。
“這是幹什麼?”周志明被弄得一愣,“用不着嘛。”
“人貴有自知之明。”馬三耀揮了一下手,“這一級不要了!”
他扔下周志明,顧自走出了屋子。
周志明是懷着一種得失相間的矛盾心情離開刑警隊的。作為一個偵查員,他覺得自己沒有白乾,不是個廢物,成功的喜悅一跳一跳地直衝心口。可是對馬三耀呢,他那個二十幾年無錯案的顯赫紀錄,卻被這半路上的一悶棍打斷了,將要到手的升級也打飛了!馬三耀的脾氣他知道,這一級是絕不會再要了。作為朋友,他又有點兒難受,甚至覺得欠了馬三耀什麼情分似的,其實欠了什麼呢?
對了,該去西夾道把這個消息告訴王大爺、淑萍他們,他心裏閃過這個念頭,旋即又打消了。算了,這種人情好事,該讓給馬三耀去做的。看看錶,還早,路邊的副食店剛開門,他進去轉了轉,看見有活鴨子,買了一隻,高高興興地回太平街來了。
然而,高興之後,心裏又茫然。上午陪着宋阿姨看病就忘東忘西、神不守舍,在透視室甚至還拿錯了另一位病人的透視單子,結果弄得宋阿姨一看到單子上寫着“肺癌待查”四個字的時候,差點兒沒背過氣去。他心裏的結子又沉重起來,“真正的罪犯是誰呢?”
他沒有想到,兩天之後,案情突然發生了意料不到的進展——一個檢舉人出現了!
綠色的上海牌轎車從灰色大門裏疾駛而出,車輪微微跳動着,在干卷的枯葉上軋過,發出一串劈劈剝剝的響聲。
透過弧形的風擋玻璃,周志明的視線漠然地投向路邊一閃即逝的建築物,腦子裏慢慢清理着自己的思緒。
11·17案結論的推翻,杜衛東的冤情的洗白,使他在兩三天之內蜚聲全處。關於他和刑偵專家馬三耀爭論的始末,也演繹成各種版本的故事,在各科室不脛而走,成為人們閑扯的話題。正式的和玩笑的讚揚紛紛灌進他的耳朵,有得體的,聽了還坦然;有言過其實或者沒正形的,卻叫他如坐針氈似的不安定,直到陸振羽拍着他的肩膀,說了那一段很有意思的話以後,他才明白自己是被人徹底地誤會了。
“人哪,要打算一輩子不默默無聞,打算有點兒什麼成就的話,光靠勤勤懇懇不行,總得爆出些引人注目的聲響,給別人留點兒不尋常的印象來。”陸振羽做出一副深得此道的神態說:“不管到什麼時候,人們一提起你,首先能想起來的,還是那些不同凡響的印象。就像咱們紀處長、段科長,他們在偵查系統的名氣,還不就是叫五十年代那幾起大案帶出來的?這就叫老本兒,老本兒!知道嗎?反正你小子這下算抄上了。”
他搖搖頭,未加解釋地苦笑了一下。許多人把出人頭地視為樂事,他卻不,從心眼兒里不想嚼這個蠟。也許只有那些蹲過監獄,或者在其他什麼陰山背後趴過的人,才能體會到一個倒霉蛋在轉運之後的那種不求聞達,但求默默的心理狀態和戰戰兢兢地做人的處世哲學,而這種心理狀態和處世哲學在他身上,幾乎成為一個固定的性格側面了。坐監獄那會兒,在田保善這幫傢伙的壓迫下,他並沒有一時苟全,而是拚命地爭鬥過。現在出了獄,他倒常常反而希望能與世無爭地過日子了,什麼事兒都別鋒芒太露,寧可示人以無為,即便是在盛極的時候,也不要失去那種“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謹慎,不能有一絲忘形,如今的世界大概真像萌萌所說的那樣,得意洋洋的人總是讓人討厭的。
可是,看到那些不管就容易毀誤的事情,他總憋不住還要去管,這也許是一種雙重人格吧。
這回,就算是“抄上了”吧,給馬三耀挑的這個“刺兒”是挑對了。可現在冷靜地自省一下,他仍然覺得自己那個死認真的脾氣是個壞毛病,這毛病是他性格上的另一個側面,肯定會有人看不慣,以為他是想爆出點兒不尋常的聲響來呢。可這毛病也是難改呀。
汽車在紅燈路口停下來,隨着一陣嗆人的煙氣,坐在後排座上的大陳把腦袋探了過來。
“科長,是怎麼樣個檢舉人,紀處長在電話里沒提嗎?”
段興玉手裏把握着舵輪,眼睛注視着前方,一動不動地答道:“沒提,他在局裏開別的會,大概剛才刑警隊打電話向局裏彙報這件事,馬局長就說叫我們五處出面同檢舉人談一談,紀處長在電話里只交待了這麼多。”
陳全有把身子往後一仰,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煙捲兒,自言自語地念叨着:“一個盜竊案件,為什麼讓我們插手?難道真有可能是政治性的……?”
“怎麼沒可能?”坐在他身邊的嚴君說道,“江總工程師的筆記本里掉出來的那個小條子就很可疑嘛。咳咳!”她連連咳嗽了幾聲,把車窗玻璃搖下來,“你少抽幾口行不行?”
“也說不定那字條是老頭兒自己無意中弄掉的呢。”大陳把煙扔進煙灰斗里。
“和檢舉人談完了再看吧,”段興玉輕輕鬆開離合器,汽車穿過路口,“誰知道檢舉的是什麼問題呢。”他又說。
汽車開進刑警隊的院子。
他們先到辦公室里,段興玉看了檢舉人和馬三耀談話的記錄,然後他們四個由馬三耀陪着來到了刑警隊的群眾來訪接待室。沒進門的時候,馬三耀在周志明的脖子上輕輕拍了一巴掌,小聲說:“這人你認識。”
認識?誰呢?他肚子裏打了個問號。果然,一走進那間陳設簡單的接待室,他還沒看清檢舉人的臉就認出了那身很刺目的黑色小西服。
施季虹也看見了他,搶先和他打招呼:
“噢,你也在這兒呀,原來你是干這行的。”
他笑着點點頭,沒說什麼。
經過馬三耀極簡短的互相介紹,他們和施季虹面對面坐下來。
施季虹坐在一把款式陳舊的高背木椅上,顯然對這類場面很不習慣,有點兒局促地對馬三耀問道:“怎麼著,是不是要把剛才同你談過的跟這幾位再談一遍?”
段興玉翻弄了一下剛才的談話記錄,很客氣地對施季虹問道:
“被檢舉人是你的未婚夫,對吧?”
“是我的男朋友。我們認識很久了,啊,他知道。”施季虹用手指了一下周志明,隨即更正說:“我不是檢舉他,我只是向你們反映一下那天晚上我所見到的情況,究竟是不是他,那要靠你們調查甄別了。”
“你為什麼沒有在案發後立即報告,而要等到今天呢?”段興玉的問話是很尖銳的,語氣卻依舊禮貌溫和。
施季虹已經開始從局促中鬆弛下來,恢復了平時那種雍容自持的態度,像外國人那樣聳了聳肩膀,兩手一攤,說道:“我知道你們會這麼問。怎麼說呢?……其實那天夜裏我完全是偶然的失眠,也完全是偶然地走到窗前,又無意地站在那兒往窗外看。當時,我還以為見了鬼呢,或者是看花了眼。要知道,這些年我和他常常在一起,會不會是由於一種生物電流的作用使我把一個在夜深人靜翻進江伯伯家窗子的賊看成是盧援朝了呢,我想大概這種可能性也是有的。當時可真把我嚇壞了,鑽進被子一宿都沒睡好。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跑到窗邊去看看,江伯伯家的窗子都好好的,所以我想那天晚上看到的盧援朝,也許就是我自己的幻覺,一種神經質的臆想吧,或者是我夢遊了?哼,反正我沒再把它當回事。那幾天我也特別忙,我們歌劇院在排歌劇《貨郎與小姐》,我是演B組的阿霞的,我這是頭一次參加專業演出,歌劇又是藝術上的重工業,難度特別大,像我們這些年輕演員就得刻苦點兒,呃——噢,我把話扯遠了吧?我想那幾天我們是搞什麼來着,對了,那幾天正趕上合樂、舞台合成,所以我每天都是很早就到劇場去,很晚才回家,回家就在自己屋裏睡覺,結果一直沒有聽說江伯伯家被人偷了,我是直到你們公安局的人來找我了解情況的時候才知道這件事的,而且我還知道因為那天下午我去過江伯伯家,所以也成了涉嫌人的。那兩位民警同志找我談話的時候,我一下子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看見的那個像盧援朝的人,可是,我沒跟那兩位同志說出來。因為我就是在月光下面看了那麼一眼,誰知道準不準呢?我沒把握就亂說,那不成了誣陷嗎?當然,我沒說出來還有另外一條原因,也是最主要的原因,那就是我根本不相信他會是個賊。後來,大概沒幾天,又聽說這個案子破了,小偷就是那天在江伯伯家修管子的那個工人,所以我也就沒再把這檔事放在心上。昨天下午,突然又聽說那個人抓錯了,真正的小偷還沒抓到……”
施季虹沉默下來,段興玉沒有催問,靜靜地等着。片刻,她又接著說下去,聲音略略低沉了一些:
“我……猶豫了很久,我和盧援朝認識這麼多年了,這麼多年的相處,雖然夠不上一部羅曼史,但可以說是非常輕鬆愉快的。當然,挑剔地看,他並不是我的理想中人。他的興趣很狹隘,性格也嫌呆板了些,可他有他的長處。他不是個沒主意的人,脾氣也不錯,而且我們都是過了‘而立之年’的人了,彼此還挑什麼勁兒呢。我們本來是計劃春節結婚,傢具都打得差不多了,噢,對不起我又扯遠了。唉——!”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實話,我來你們這兒,是經過痛苦的猶豫的,從感情上講,我真不願意失去他。”
施季虹在說話的時候,眼睛幾乎一直沒有離開過自己的腳尖。這時,她又把話頭停住,像是說得疲倦了似的,做了個重重的深呼吸。馬三耀藉著這個暫短的停頓,直截了當地插問了一句:
“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又促使你站出來檢舉他呢?”
“我害怕,我放不下心去,我不能同一個盜竊犯同床共枕地過日子,假如那天我看見的人果真是他的話。”施季虹微微仰起頭,聲音抬高了一些,但有點兒發抖,“我不能糊裏糊塗地跟他結婚,讓懷疑和恐懼折磨一輩子,所以我下決心來找你們,我相信公安局一定能把這事搞清楚的。如果真是我看花了眼,那我也就可以放心的和他組織家庭了。我想他是會諒解我的。如果他真的犯了罪,那我對這樣一個人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
她停住了嘴,足足有一分鐘的光景,沉默佔據了這間屋子。
段興玉輕輕地按壓着手指的關節,打破沉默問道:“你到我們這兒來,和你父母談過嗎?”
“我父親去北京開會,前天上午就走了,那時候我還沒想到會到這兒來呢。至於我母親,我怕她精神上一時受不了,所以也沒告訴她。不過,如果盧援朝真是那個小偷的話,她遲早會知道的。”
段興玉又拿起那份談話記錄翻看着,大家都靜靜地聽着他手上的紙嘩嘩響。作為刑警出身而又半路改行搞反間諜的周志明最清楚,五處的案子和刑警隊的不同,案情常常複雜而微妙,前途也多變難測,非一般刑事案件可比,所以,搞反間諜工作的人多長於謹慎。比如像現在這樣的談話,要在刑警隊,常常是七嘴八舌地問話,而五處的習慣,除了在場身份最高的人主談外,其餘的人是不亂插嘴的。哪些先談,哪些后談;哪些深談,哪些淺談或不談;以及用什麼方式和口氣談,這些個談話的路數和技巧,主談人自有腹稿。別人插嘴插多了,不但容易攪亂他的邏輯思路,而且插話的過與不及,都非所宜。所以這時候,他們幾個都緘封了口沒有說話。
段興玉的眼睛從材料上抬起來,問道:“你所看到的那個人穿的是一件尼龍綢登山服,對嗎?他穿了什麼褲子呢?”
“這我記不得了,就是一般的褲子吧。”
“能想想嗎?”
“好像……咳,的確記不清了,好像是……”
“記不準就算了,以後再說吧。”
段興玉沒有再問這條褲子,因為硬要別人回憶印象模糊的事情是取證的大忌,有的證人為了不使詢問者失望,常常硬想硬說,結果免不了摻進個人的猜測和編造。段興玉改口問道:
“盧援朝有沒有尼龍綢登山服呢?”
施季虹不假思索地答道:“有的,可他不常往外穿,而且顏色也不同。他的那件是橙黃色的,而跳窗子那個人穿的是銀灰色的。”
段興玉合上材料,沉吟一下,又問:“根據你這些年對盧援朝的了解,他是個十分看重金錢的人嗎?”
“不,他不是那種滿身銅臭的人。我們一向都是把錢看作身外之物的,從來沒在經濟上鬧過矛盾。當然,我也不是缺錢花的人。”段興玉順着她的邏輯推下去,“他既然對錢是這麼一種超然的態度,那為什麼還要為了幾十塊錢冒險呢,從道理上看是不是有點兒矛盾?”
施季虹點點頭,“是的,我也覺得不好解釋,按說他不是這種人,但願是我看錯了人吧。”
段興玉沒有再提什麼問題了,他看了馬三耀一眼,表示可以結束了。
馬三耀又對施季虹囑咐了幾句關於注意保密之類的話,然後站起身來。
“好,謝謝你提供的情況,我們今後可能還會去打擾你的。”他說了這句例行的告別辭令。
施季虹由刑警隊的一位女民警送出接待室以後,馬三耀笑着對段興玉問道:“怎麼樣老段,感覺如何?”
“咳,還不就是你剛才問的那些情況,看起來還可信就是了。”
馬三耀兩手抱着肩,說:“這案子倒不大,可是越搞越古怪,我們兩家一塊兒搞怎麼樣?你這位‘大手筆’要是能參加,我們就全仰仗了,你要是不能參加,就叫周志明來跟我們一塊兒湊湊主意也成。這樣一來,今後要是判明真是敵特案件的話,你們接過去也就方便了。”
“好哇,”段興玉站起來,說:“你這個刑偵專家自願幫我們處的年輕幹部搞實戰練兵,我們何樂而不為呢。不過,前些天周志明去你們那兒,只是了解情況而已,要是以五處人員的名義正式參加到你們專案組裏去,恐怕還得局裏批一下,否則就名不正言不順了。下午馬局長不是要親自聽彙報嗎?這案子究竟怎麼搞,看他的決策吧。”
三樓會議室里,11·17案的彙報會正開到一半兒。
這是一間寬敞明亮的屋子。一扇扇寬大的落地窗朝南而辟,豁然開朗,因為採光面大,所以冬暖夏涼。這種大窗戶在近些年新建起的建築中已不多見了。屋子的北牆上,並排掛着大幅的世界地圖和中國地圖;東西兩面牆,對稱掛着我國邊界圖和南州市街道詳圖,這種“裝點”雖說獨出心裁,倒也實用大方。屋子中央,寬大的條桌上鋪着軍綠毛毯,毛毯上成一字擺着幾個雪白的瓷煙缸,桌邊繞了一圈鐵制的摺疊椅,給整個會議室落了個朴潔嚴肅的格調。
紀真坐在桌子的一端,凝目望着保暖杯口上冒出的縷縷熱氣在眼前散開。他右手夾着根香煙,沒點,左手的手指用重複的動作擺弄着一隻外表精巧的石英打火機,在周志明向他彙報案情的過程中,這個下意識的動作幾乎就沒有停止過。
這類會議,照例該由組長陳全有進行彙報的。但因為周志明對全案的情況更熟些,所以今天便改由他來講。他講得快而簡單,可講可不講的細節一律省去不講,可讀卷可口述的一律口述,他看了表,整個彙報統共用了二十四分鐘的時間。
偵查員彙報案情也好,寫報告也好,除了力求準確、全面地反映情況外,還得學會一手不可或缺的本事,那就是得掌握住每個領導各自的習慣和性格。有的領導聽彙報、看材料,喜歡詳盡、具體,一條小線索,一項無關緊要的證據,每天外線的偵查情況,甚至連偵查員誤餐補貼的數目、支用特費的單子都要毫不遺漏地一一過目,而紀真卻恰恰相反,他講究簡明扼要,反對面面俱到,年輕的偵查員給他彙報案子,多少都有點兒提心弔膽,稍有?唆,他就會表現出不耐煩,任何重複都會被他當場打斷。所以周志明的彙報就專註在一個“簡”字上,刑警隊對此案從立案到偵查的全過程,他只是一帶而過,至於他自己發現問題、調查取證這一段則乾脆一字未提,全部略去了。
講完,他合上卷宗,目光仍然留在卷宗皮上,並沒有到紀真的臉上去看他的反應,他實在有點兒怵這位處長。
紀真的臉上沒有一點兒表情,慢慢地點上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半天,才紆緩地吐出來,面向陳全有問道:“你們彙報完了?最後連個意見也沒有嗎?下面的工作打算怎麼進行啊?”
陳全有一時語塞,不知所措地把目光朝段興玉投去。
段興玉知道,“四人幫”橫行時,紀真就養成了這麼個毛病,各科向他的請示彙報,事無巨細都得行文,然後領導輪流傳閱畫圈,自己是不敢說了算的。那個時候嘛,紀真處境不好,凡事不願負責也是難怪的。可這會兒,粉碎“四人幫”這麼久了,他的文牘作風反倒變本加厲,各科給他彙報工作,不管輕重緩急,一律公文往來,並且還非要明確寫上科里的意見,然後他再在這個意見上划批。弄得偵查員搞案子,得有一半兒的腦筋花在筆墨功夫上。寫報告,重要事項當然非寫不可,可一般小事也要動筆做“文章”,不光段興玉不滿意,各科室都有點兒怨聲載道。
段興玉把身體轉向紀真,略一思索,說:“下一步工作的意見嘛,他們組裏倒是有個初步想法。不過,這個案子是馬局長親自批轉給我們的,對下一步工作的部署免不了還得往局裏報,為了節省時間,我們想先向處長彙報一下再成文,定下來的方案就可以作為處里的意見直接報局,也省得一份報告再處里科里組裏的改來改去了。”
紀真沒有吭聲,一來段興玉是政保系統的“老底子”,又是年輕時的患難之交,面子一向大;二來案子牽涉到了市委政法委書記的女兒,馬局長又懷疑有特務背景,也的確不可等閑視之,所以他沒有表示什麼反對的意見,默然地聽段興玉接著說下去。
“這案子刑警隊已經搞了一段,現場勘查和一些調查材料都是現成的。從昨天下午馬局長批示刑警隊把案子轉交我們偵查到現在,已經有十幾個小時了。從小周剛才彙報的情況中可以看出,發案前後,現場只留下四個人的腳印,這四個人中,江一明可以排除作案嫌疑;941廠工人杜衛東經刑警隊鑒定腳印,也已經排除。剩下的兩個人,刑警隊原來是排除的,理由是不具備盜竊財物的主觀條件,那麼如果馬局長對這個案件性質的估計不幸言中的話,這個主觀條件就得重新考慮了。雖然施季虹站出來檢舉了盧援朝,但從客觀條件上來看,他們兩個人誰也不能排除。當然啦,盧援朝的嫌疑更大些。”
“你們初步的意見該怎麼辦?”紀真問道。
段興玉沒有直接回答,迂迴地說:“馬局長的懷疑並不是捕風捉影,這些年敵特機關對941廠覬覦已久,所以這件盜竊案是不是敵人的情報行動也未可知。不過案子既然由刑偵部門轉交給我們,那下一步偵查所追求的目的,就不能僅僅像刑事案件那樣,是為了查出作案人,追究他的刑事責任了,而還要考慮到其他方面,比如,罪犯用什麼方式向敵人傳遞情報;用什麼方式接受敵人指令,是靠‘盲發’電台,還是靠無人交接點?或者是有秘密交通員?諸如此類的情況都得搞清。”
段興玉停頓了一下,似乎是要給大家一個思考的時間,然後他接著說:“所以我看,最佳方案是對嫌疑人進行秘密監視和調查,把情況掌握起來再看,現在不宜採取什麼公開的舉措。”
“不妥。”紀真毫不猶豫地打斷了段興玉的話,“這事牽涉到萬雲同志的子女,應該迅速查破,搞久了市裡不會同意。再說,施季虹整天和萬雲同志住在一起,你怎麼監視啊?監視了她,就等於監視了市委負責幹部,弄不好要扣你一頂對黨內搞偵查的帽子哩!我們不幹這種事。還有,施季虹不是計劃春節結婚嗎?已不到三個月的時間,你對盧援朝查不清她就不會結婚,如果盧援朝真有問題,顯然會有警覺的。”
段興玉其實何嘗不知道他提出的這個方案會在實際工作中碰到麻煩呢,他之所以提出來,無非是想撞撞運氣,如果紀真肯出面撐腰,那倒不妨試一試。不出所料,紀真果然心懷顧忌,斷然否決,他當然也就不再堅持。喝了口水,說:
“還有一個搞法,既然盧援朝有重大作案嫌疑,按條件可以先行拘留,通過審查搞清問題。不過這一抓人,案子也就沒有什麼搞頭了。”
“我看可以。”紀真斬釘截鐵,一言定局,“盧援朝有重大嫌疑,又被目擊者指認犯罪,完全可以拘留審查,就這麼定了吧。”
紀真的口氣是不容商量的,會議就算到此結束了。大家站起來離開會議室的時候,紀真把段興玉單獨留下來了。
屋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紀真躊躇了少頃,說道:“興玉,你看這個案子周志明要不要迴避一下?”
段興玉似乎完全沒有料到他會提出這麼個問題,先是一愣,隨即搖搖頭,說:“我看不必,完全不必要。”
紀真撣撣煙灰,說:“施季虹是他女朋友的姐姐,這種關係按說可以不實行迴避,要是放在別人身上,我都無可無不可,可是對他,就算我是成見作怪吧,反正不太放心。”
段興玉的眉頭擰起來,“怎麼,對曝毀膠捲那件事,你至今還耿耿於懷嗎?老紀,我可實在不敢苟同你的成見,辦事情總要講個道理吧,周志明這件事做得有什麼不對?他當時在廣場事件問題上的覺悟,是我們所不及的。粉碎‘四人幫’以後,處里不僅沒有宣揚過他的事迹,反而對他的徹底平反問題持一種漠然的態度,許多群眾對此是有議論的,這些你是聽不到的。你是一處之長,小周回來以後,我就沒聽你對他說過一句勉勵的話、安慰的話,連我這個一向感情麻木的人都要替他抱不平了。現在這個案子,如果是因為和施季虹的關係決定他迴避倒也成理,如果因為膠捲那件事,那就太不公道了。”
對段興玉這番頗為激烈的指責,紀真並沒有感到不快。雖然在下級幹部中,只有段興玉一個人敢於這樣直言無忌地當面指責他,但段興玉在群眾中總是維護他的。於是他露出一副豁達大度的微笑,說道:
“當然,用現在的觀點來看,周志明是對了,我在政治上對他並無成見,只不過對他的那個做法有點兒不接受罷了。好啦,好啦,我們不爭這個啦,我知道這小夥子你使着順手。”紀真用指頭點點段興玉,話鋒由此一轉,“那麼對盧援朝,你準備什麼時候動手啊,我看抓緊一點兒吧。”
“今天晚上,等他下班回家以後。”段興玉說。
晚上七點半鐘,大灰門裏開出兩輛“北京212”型吉普車,一前一後向南城駛去。
周志明隨着段興玉坐在後面一輛車裏,頭仰靠在座椅的靠墊上,車身時緩時烈的顛動,使他的心緒越發麻亂不堪。
11·17案發展到現在的局面,是他始料未及的,儘管盧援朝在案情中的嫌疑所系,十分明顯,但在自己的全部內心感覺中,卻搜尋不到半點兒可以解釋他犯罪的印象來。直到現在,他坐了車去抓他,可心裏頭仍然不相信他就是作案人。在這種情況下,偵查員執行任務的複雜心情,外行人大約是難以想像的。但是,無論是昨天夜裏他們分析案情的時候,還是今天上午向處長彙報的會議上,他都沒有把這個心情流露出來,因為他畢竟沒有任何證據可以支持自己的這個直覺,畢竟不像對杜衛東被抓那樣,懷疑得那麼強烈,那麼明確。即使是對杜衛東,倘若不是和馬三耀厚交,他大概也斷斷不會到刑警隊去討個沒趣。
整個下午他一直忙忙碌碌,先跟大陳去941廠保衛處“通氣”,順便了解了一下盧援朝日常上下班的時間規律。他和安成有好久沒見了,見了面還是挺親熱廝熟的樣子。據安成介紹,盧援朝每天下午五點半下班,下了班就回家,一般不在廠里逗留。他看得出,安成對今天晚上的舉措雖然沒有發表任何看法,但顯然掩飾不住內心的驚訝。從941廠出來,他們又直奔南城區杏花西里的941宿舍區,實地觀察了一下盧家的位置和周圍地形,等回到處里,就匆匆吃晚飯,換民警服、檢查槍支、手銬等物具,忙得不閑,他也沒有再分心去解心裏的疙瘩了。
但是在剛才他們離開辦公室下樓去坐車的時候,段興玉突然莫名其妙地問了他一句話。
“盧援朝這個人,你很熟嗎?”
“還可以吧。”他低着頭往樓下走。
在樓梯上,段興玉又問:“我看你好像有什麼心事啊?”
“沒什麼。”
“是不是對拘留他有什麼想法?”
在樓梯電燈無力的側射下,段興玉的臉龐掛上了一圈淡黃色的鑲邊,在他閃亮着白色反光的視網膜周圍,黑紅色的血絲隱隱可見,周志明看了他一眼,心情猶豫地站住了。
“別停着,邊走邊說,我看出你是有些想法的。”段興玉繼續朝樓下走去。
志明跟在他後面下了幾節樓梯,說:“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在杜衛東身上產生過的直覺,現在又來了。你說,我的第六感官是不是挺準的?”
這回是段興玉站住了,他仰起佈滿倦意的臉,眉毛低低地壓在眼睛上,對周志明凝視片刻,才說:“對,我承認直覺對一個偵查幹部來說是不容忽視的,而且實際證明你上次的直覺是對的。但是,我得提醒你一下,還有另外兩條是同樣不能忽視的:第一,斷案需要直覺,但不能只有直覺或依賴直覺,不能走到‘自由心證’的方法上去;第二,我們不是詩人,不是文學家,不能僅僅注重一己的感受,老是這樣或一味這樣,非出差錯不行。告訴你,我現在也有很多想法和懷疑,有些也許是你不會想得到的。但是作為一個偵查員,首先應當注重和依憑的是事實,這是你一進公安大門就明白的道理嘛!”
周志明默然了。當然,段興玉的道理是無可置疑的,他強調的是事實,什麼叫事實?在法律意義上說,事實=證據!
汽車大拐了幾個彎之後,猛然停在一幢簡易的紅磚樓前,小樓的門邊上,掛着一塊長形的牌子,在幽暗的路燈下牌上的字依稀可辨:
“南州市公安局南城分局杏花西里派出所”。
坐在司機位置上的小陸下車走進門去,不大一會兒工夫,領着一個中年民警走了出來,一同上了車。段興玉和周志明隔着汽車前座的靠墊和他握了握手,陸振羽向段興玉介紹說:“這是林所長。”
“林謙和。”那位民警十分禮貌地笑着說。
“段興玉,”科長也通報了姓名,然後對着車窗外透來的一絲亮光,看看手錶,用商量的口吻對林謙和說道:“林所長,如果情況沒有變化,現在就動手怎麼樣?”
汽車向941廠宿舍樓開去。路上,段興玉又問:“搜查工作的見證人請好了?”
“請好了。”林謙和苦笑一下,“咳,現在請個見證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了,鄰居們大都不願意出頭露面得罪人,怕往後見了面不舒服。我們請到的這個人就住在他樓上,是街道上的老積極分子。”
在離盧援朝住家幾十米處,他們停了車,步行來到樓下,因為盧家住二樓,他如果拒捕的話,從樓后陽台往下跳是可能逃脫的。所以,小陸同原來守候在這兒的一個派出所民警到樓背後去堵那條唯一的逃路,林所長到樓上去請見證人,其餘的人便來到二樓。樓道里靜靜的,周志明同段興玉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敲響了盧家的門。
屋子裏,傳來咯咯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在門前停住。被一種很俗氣的淡黃色漆成的房門拉開了,正房裏日光燈刺目的光線把門邊走道的牆壁映得瓦白一片,在門口的逆光處,站着一個女人,眨着吃驚的眼睛,想辨認這一群穿藍色警察服的不速之客。
周志明沒容對方有所反應就一步跨進門去,寬寬的肩膀把猝不及防的開門者撞在一邊,那人尖聲叫了一下,周志明不由得愣住了!
“萌萌!你怎麼在這兒?”
施肖萌先是驚訝得發獃,旋而又用恐懼疑惑的眼神瞪着擁進過道沖向內室的幾個警察,聲音發抖地對他問道:
“你……你們要幹什麼?”
盧援朝和他弟弟盧躍進正在房間裏看電視,望着闖進來的警察,手足無措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你叫盧援朝嗎?”陳全有跨步向前,聲音在突然靜下來的屋子裏顯得分外響亮。
“是。”盧援朝似乎很快便鎮定下來,點了一下頭。
“現在拘留你。”陳全有亮出拘留證。
“我犯了什麼罪?”盧援朝緊張地質問道。
“簽字!”沒做任何解釋,陳全有果斷地把拘留證擺在桌子上。
“他犯了什麼罪?”施肖萌從走廊里衝進屋子,突然橫在陳全有和盧援朝中間,“同志,請問他犯了什麼罪?你們有逮捕證嗎?”
陳全有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你是他家的客人嗎?我們在執行職務,請你馬上離開。”
周志明從走廊里跟進來,擰着眉毛正要對肖萌說什麼,隔壁房裏傳來盧援朝母親顫巍巍的聲音:
“誰呀,是誰來了呀?”
施肖萌朝隔壁跑過去,段興玉跟着一起過去了。
盧援朝沒有再爭辯,伏在桌子上很認真地在拘留證上籤了字,陳全有又向他出示了搜查證,他也一塊兒簽了字。然後,抬起頭對陳全有問道:“我們單位知道不知道?我手頭上正在翻譯一份外文資料,廠里急等着要用的。”
陳全有收起拘留證,答道:“廠里的工作你不用管了,跟我們走吧。”
周志明過去給盧援朝戴上手銬,目光在盧援朝臉上很快地掃了一下,似乎能感覺到盧援朝的眼睛沖他流出一種寬容的微笑來。
隔壁屋裏,傳來老太太嗚嗚咽咽的哭泣,夾帶着段興玉溫和的勸解聲。盧援朝被兩個民警一前一後押着往外走,到了門口,突然轉過身來對他弟弟說了一句:“別怕,我什麼事也沒有。”
盧躍進是個待業青年,年紀比周志明還小一點兒,和他哥哥的書生外貌相反,他長了一副寬臉盤,短脖子,背闊腰圓,樣子很茁實。在陳全有他們剛進屋的時候,他被這種嚴厲的場面弄得有些惶然不知所措,在他哥哥被押出屋子以後,心頭的緊張才漸漸平息下來,代之而起的卻是年輕人的自尊心和好勝心,他的兩手怒氣沖沖地插在腰上,斜棱起眼睛,衝著跟在林謙和身後走進屋子的一位女鄰居喊起來了:
“出去出去!沒你的事,看什麼熱鬧!”
陳全有把搜查證又在他眼前抖了一下,“我們現在要對這間屋子進行搜查,她是請來的見證人,你無權讓她離開。你也別走,作為盧援朝的親屬,你也是見證人。”
盧躍進一梗脖子,“怎麼著,要抄家嗎?”
陳全有根本不去理他了,和周志明、林謙和幾個人開始在屋裏搜翻起來。
盧躍進的渾勁兒也上來了,用短粗的胳膊把正要搜查書架的林謙和一擋,吼着說:“少動!這是我的東西,你們要搜搜他的,那是他的床,其他都是我的東西,我又沒犯罪,你們搜不着!”
陳全有沉下臉,走過來厲聲說:“我警告你,不要繼續阻礙我們依法執行公務,否則你要承擔法律責任的!”
周志明和盧躍進不熟,但有一面之交,他拉開他的胳膊,連推帶勸地把他弄到沙發上,“躍進,搜查證上寫明是搜查你哥哥的住處,不是光搜他個人的物品,你不懂,別再惹事了。”
盧躍進望望陳全有胖大的身軀,比他足足猛出半個頭,只好順勢下了台階,不吭聲了。
這間屋子擺設不多,除了兩兄弟各自睡覺的床,一個小衣櫥,一張桌子,一個書架等幾樣舊傢具外,牆角立着一個沒完全打好的大立櫃,一對小沙發也顯然是新打的,樣子不壞,這大概就是杜衛東的手藝吧。
塞在床下的箱子也拉出來了,施季虹提到的那件橙黃色的尼龍登山服正放在裏面,周志明取了出來,在扣押物品的清單上登了記。
床上床下,桌子的抽屜,連那個尚未掛門的大立櫃都細細地搜了,什麼可疑也沒有。大家差不多都停了手,只有林謙和還蹲在書架下一本一本地抖着書頁。
周志明知道,盧援朝這個書架,所載不多,種類卻繁,有單位里發的政治書籍,新新的,大概從來沒有翻動過;有外文書,是清一色的技術資料和工具書,還有幾本新版的《福爾摩斯探案》,大約是盧躍進的財產,奇怪的是幾本關於天文學知識方面的書不知怎麼也上了這個書架。他站在屋子當中朝書架看了一會兒,輕輕對陳全有說:“怎麼樣,差不多了吧?”
陳全有點點頭,剛要說什麼,林謙和突然喊叫起來:
“這是什麼?你們來看!”
所有人的目光一齊投向他,他手裏拿着一個青色的小金屬盒子,陳全有接了過來,對着燈光看了看,沖盧躍進冷笑了一下,說:
“這架微型照相機也是你的東西嗎?”
盧躍進臉色頓時煞白,吃吃地說道:“我不知道,不是我的,我不知道……”
“這兒好像還有東西。”林謙和把書架最低一格的舊雜誌統統搬出來,從雜誌後面又拿出兩隻小瓶子,周志明接過打開,聞了聞,他覺得背脊上有股涼絲絲的汗往下流,事實!這就是事實!事實無情,他的腦子亂成了一鍋糨子。
“什麼東西?”
“密寫葯,還有顯影葯……”他發獃地說。
盧援朝被抓的消息幾天之內不脛而走,一時間,在941廠內成了頭條新聞,盧援朝也成了名噪一時的新聞人物。這個看起來老實巴交、與人無爭的書獃子,竟然是個間諜特務,人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間諜,除了電影上能見到幾個外,在人們的感覺中,就如同“天外來客”一般遙遠。而現在,一個活生生的間諜,出現在自己的生活中,自己的身邊……人們無不感到驚訝和新鮮。
在熟人的眼睛裏,盧援朝是個歷來不大關心政治,上班來,下班走,和和氣氣,無親無仇的人,業務上挺不錯,生活上又攀了市委政法委書記女兒的高枝,運氣正在得意。也許正因為現實與印象如此相悖,才更使這個原來看上去很平凡的人物帶上了一圈神秘甚至怪誕的光暈。關於他的種種猜測於是添枝加葉地在廠里和社會上哄傳起來。有人說他有一部高級電台,在發報的時候被公安局的訊號檢測車查出來了;有人說在他家裏挖出了手槍和炸彈;還有人說他準備把941廠破壞掉以後逃到國外去……,據從廠保衛處傳出的“權威”消息說,他七五年去法國時就和外國人有過不正常接觸,在里昂住旅店又違反出國人員住宿規定,一個人住了個單間,半夜有個年輕漂亮的女特務鑽進了他的屋子,等等,不一而足。
由於對盧援朝的公開拘留,11·17案已無密可保,繼續經營和擴大戰果都喪失了可能性。剩下的便只是如何公開處理的問題了。因為盧援朝與市委政法委書記施萬雲家的關係眾所周知,一些在下面嘰嘰喳喳的群眾便常免不了要把議論的鋒芒指向施家,甚至還流傳了一部特務策反市委政法委書記女兒的現代“陰謀與愛情”的故事。這些“民間傳說”和“群眾創作”雖然漏洞百出,不能自圓,但畢竟影響很廣,因此市委領導指示公安局在短期內迅速結束預審,提請起訴,交付公開審判,一來教育群眾,二來肅清流言。
為了儘快結束預審、提請起訴,陳全有小組一連十來天都住在單位里加班,因為從盧家當場搜出了微型照相機和密寫器材等特務用具,所以第二天便將盧援朝由拘留轉為逮捕,並押往預審處看守所,由五處和預審處共同進行審訊。
周志明這些天的工作主要是對幾個細枝末節的證據做補充調查,有時也幫嚴君一起整理審訊錄音。對盧的審訊他沒有直接參加,但每次大陳和嚴君從預審處回來,都能把當天的審訊情況大致描述一番,從他們嘴裏,他知道盧援朝斷然否認了對自己的全部指控。
“這傢伙,給你來個死不承認!”大陳搖着頭笑道,“其實他這一手不但救不了自己,反而落個認罪態度不好。現在咱們國家的法律,重證據、重調查研究,不輕信口供。像這樣的案子,有目擊者的揭發;有現場勘查的痕迹,又當場搜出特務器材,人證物證俱全,可以說是鐵案如山,他自己不承認,白搭!預審處的同志說,按間諜罪,判他個無期徒刑,富富有餘!”
在盧援朝被逮捕兩個星期以後,結束了預審工作,全部案卷連同證據材料,隨起訴意見書移送了人民檢察院。他們在處理了兩天掃尾工作以後,大陳因為孩子割闌尾請了事假;小陸準備學習駕駛摩托車,也忙着辦他的“學習執照”去了;案子上既沒什麼事可做,嚴君便也抽身出去收拾這些天積累下來的內勤事務,辦公室里頓時清靜下來。
晚上,快下班的時候,段興玉走進辦公室,看了一眼獨自趴在桌上抄寫案卷目錄的周志明,突然問:“你多少天沒回家了?”
“有兩個星期了吧,幹嗎?”
“得回去看看了,那也是你的家嘛,總該回去幫着干點兒什麼家務事,盡些義務。今天下班回去,明天別來了,給你兩天假。”
是該回去看看了。
下了班,他騎上車回施肖萌家來了。
施伯伯還沒有從北京回來,家裏,因為盧援朝被抓而帶來的陰影顯然還沒有消退,晚飯的氣氛是沉悶的。
宋凡臉上有點兒浮腫,飯廳里的暖氣雖然燒得燙手,她還是在棉衣外面又披了件粗呢短大衣,她很沒有胃口地吃了小半碗飯,便放下了筷子。
周志明看了看她的臉色,輕聲勸了句:
“阿姨你吃得太少了,我再給您盛一點兒?”
宋凡擺擺手,問道:“你這麼多天沒回來,凈忙盧援朝的事了吧?他究竟屬於什麼問題,查清了嗎?”
周志明沒想到她會知道自己參加了這個案子的工作,先是一怔,馬上明白小萌一定是把在盧家看到他的情況告訴她了。於是支吾了一下,未及回答,宋凡又說:
“我到市委問過了,還是前些天問的,他們說正在查。外面的人們都議論他是裏通外國,他又跟小虹有這麼個關係,我當然應該去問問清楚,如果他真有嚴重問題,小虹也好早有個態度呀,這牽涉到你施伯伯的名譽問題。”
志明瞥了季虹一眼,她埋着頭只顧吃飯,從宋凡的話中可以聽出,季虹顯然沒有把她出面檢舉的事向母親透露。他遲疑了一下,對宋凡說:
“拘留盧援朝的時候,我去了,後來審查的情況……我不大清楚,聽說是有嚴重問題的。”
“聽說?哼,過幾天都要公開審判了。”宋凡淡淡地一笑,接過吳阿姨剛剛沏好熱茶的保溫杯,打開蓋子噓了一下浮在水面上的茶葉,又蓋上,說:“我知道你們公安局有紀律,工作上的事,上不告父母,下不傳妻兒,更不要說我們了。既然不願意跟我們說,好吧,等老施回來我叫他去問吧。”她說罷站起身來,端着保溫杯離開了飯廳。
季虹匆匆扒了兩口飯,放下碗也走了。從剛才宋阿姨的辭色上,周志明明白她對他的吞吞吐吐是很不滿的。此刻他想對肖萌說點兒什麼,但見她也始終沉着臉,慢吞吞地數着米粒往下咽,便沒開口,默默吃完了自己碗裏的飯,到廚房裏幫吳阿姨刷了一會兒碗,等又回到飯廳的時候,施肖萌已經吃完了,正坐在飯桌前發獃。他在她身邊坐下,斟酌了一下詞句,說:“那天,在盧援朝家裏,我看你不該說那些打抱不平的話,你那麼一嚷嚷,盧躍進也來勁兒了,你走以後他差點兒要動武,像他這樣的小夥子,一衝動起來什麼荒唐事都敢幹的。”他停了一下,觀察着她的反應,又說:“我原來也不相信盧援朝會有問題,結果事實證明真有問題。看來咱們平時只了解他的表面,並不了解他的實質。”
施肖萌冷冷地抬起眼皮,望着他,說:“我還是那句話,在你們搞公安的眼裏,天下沒好人,誰都可以懷疑,誰都可能是特務,是反革命。現在社會上小偷、流氓狂得不得了,你們倒不抓,憑個照相機就能認定是個特務!”
“照相機,你怎麼知道?”
“盧躍進早告訴我了。”肖萌很不屑地說:“你們這些搞公安的也太土了,還真以為跟電影裏那樣,特務都跟傻瓜似的,拿個照相機專偷秘密圖紙?人家比你先進多了,要你的圖紙幹什麼?你們懂不懂科學?人家的衛星把你有幾根汗毛都數出來了,還有什麼密可保啊!”
“那照相機怎麼解釋呢,自己長出來的?”
“就不能是其他人放的嗎?現在這種照相機在國外街上隨便買。”
“現在並不是光憑這架照相機定案的,我們還有其他證據。我的意思是,你那個不分青紅皂白的同情心實在讓人受不了,將來到法院、檢察院工作怎麼能適應呢?”
“我的志願是做律師。在某種意義上說,罪犯是弱者,我是同情弱者的,我願意在法律上給他們幫助。我說的是政治犯,小偷、流氓不管!”
“律師的責任是站在國家和法律的立場上幫助法庭公正審判,儘管是為被告人爭取無罪和從輕,也絕不等於同情政治犯呀!這話說得沒一點兒原則,難道壞人也值得你同情嗎?”
“壞人,有幾個?自從‘文化大革命’以後,壞人我見得多了,我過去比你還恨這些人,真心的恨!可究竟誰是壞人,有多少?連我爸爸媽媽都當過壞人。行了行了,我們這一代人受夠愚弄了,現在我誰也不相信,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我不知道什麼好人壞人,我只知道——人!”
“人又不是抽象的,你,簡直荒謬!”
“你現在說我荒謬了?你在自新河燒磚那會兒,我如果不是憑着對你這個‘壞人’的信任,憑着同情心,能不顧一切地去看你嗎?那會兒你怎麼不說荒謬呢?”
周志明張口結舌,“好人壞人,總有客觀標準嘛……”
“你就是客觀標準?”肖萌越說越抬杠了。
“算了,我講不過你,講對了你也不服,反正你不要固執己見,對盧援朝這件事,你不了解全部情況,最好別在外面亂髮表意見。”施肖萌從座位上站起來,真生氣了,“以後別老這麼囑咐我行不行,我不是小孩子,不想總讓別人指手畫腳!”
志明皺起眉頭,“你今天碰上什麼不順氣的事了,說話這麼刺兒。我勸你別管盧援朝這件事也不是壞話,怎麼叫指手畫腳呢?”
“盧援朝的事我管定了,明天上午我還要去看守所看他去呢。”周志明在鼻子裏哼了一聲,“算了吧,這你還騙得了我?盧援朝是未決犯,未決犯是不準探視的。”
施肖萌冷冷地說:“我可沒那麼大心思跟你騙着玩。今天上午法院已經正式通知我,盧援朝請我做他的辯護人,我決定接受了。明天我要同我的委託人會面,請問公安人員,這符合規定吧?”
他愣住了,“什麼,你做辯護人?你又不是律師,你還沒有畢業嘛!你當什麼辯護人,你,你別去。”
“你不是很懂得規定嗎?法律規定:除律師外,被告人的親屬、朋友、同事以及人民法院允許的任何公民,都可以擔任辯護人,這是我的權利,請你別干涉。”
“盧援朝的案子鐵證如山,你能辯出什麼來?讓法院為他指定一個律師當辯護人不也很好嗎?不是職業律師的人當辯護人,只能了解簡單的案情梗概,連案卷都不能看的。”
“怪事,你為什麼不願意我出庭辯護?為什麼?如果不是冤假錯案,不是輕罪重罰,你們怕什麼?我非去不可,這是我的權利,就是我爸爸媽媽反對也沒用。”
志明重重地出了一口氣,臉色陰沉着向門口走去,“這是你的權利,你要去就去,是不是冤假錯案,是不是輕罪重罰,到法庭見吧。”他拉開飯廳的門,愣住了……
宋凡臉色難看地站在門口。
“你們,在說什麼?”
他沒回答,低下了頭,讓開了路。
“小萌,你們在說什麼?”宋凡走進飯廳,聲色俱厲,她顯然已經聽到了他們剛才的爭吵。
“我要給盧援朝出庭做辯護人。”施肖萌毫不畏懼地說。
“誰讓你去的?”
“我自己。”
“這是你自己的事嗎?你要不是我女兒,我根本不管!剛才我已經和你姐姐談了,連她都同意和盧援朝劃清界限,不再保持關係了,你還要往裏摻。現在外面對家裏的謠言有多少你知道不知道?你這麼一來,不更要弄得滿城風雨了嗎?”
“阿姨,”周志明說話了,“這是盧援朝自己提出來要萌萌做辯護人的,法院也許可了。”
“她不會不答應嗎?法院總不會強迫嘛。盧援朝自己提出來的,他怎麼不提別人,不找個律師,專找你呢?”
“我也是學法律的。”
“他根本不是這個意思,人家是衝著你爸爸來的,還不明白嗎?你爸爸是市委政法書記,他拉上你,好讓法院判輕點兒,這是司馬昭之心,明白得很的!”
“你,你怎麼把人想得那麼壞!”
宋凡氣急敗壞地說:“萌萌,你怎麼學得這麼倔呢?你不要把家裏的話當耳旁風,這幾年,你乾的那些一意孤行的事,沒有一件是和我商量過的,我是不是你母親?這種母親我真當夠了!”
周志明在旁邊一聲不吭,他心裏明白宋凡還在翻萌萌去自新河看他的老賬,或者還包括擅自把他領到家裏來住……
“志明,你說說,你怎麼看這件事,你勸了她沒有?”
“宋阿姨,”他咬了一下嘴唇,“我不同意她去,是因為她這樣做的指導思想不恰當。可這是她自己的事,應該她自己做主。”
宋凡臉上發青,飯廳里出現了一陣緊張的沉默。
“那好,我的話算沒說,你們大了,自己做自己的主去吧!”
她說完走出去了。門,砰然發出一聲巨響!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南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
審判席的正上方,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在碧藍的襯幕前赫然醒目。
上午八點半,可以容納五百人的旁聽席上座無虛席,一片嗡嗡的聲浪從黑壓壓的人頭中傳來。
周志明和嚴君是在開庭前半分鐘來到法庭的。
周志明來旁聽,與其說是為了欣賞肖萌的辯護,倒不如說是因為案件的本身,這個看起來普通實則奇特的案件,已經把他牢牢地吸引了。至於施肖萌的辯護,他並沒有抱多大興趣,甚至覺得對肖萌自己來說,這場辯護也是一件十分無味和十分難堪的事情。
嚴君卻是實打實地衝著施肖萌的辯護而來的,她自己也說不清這是一種什麼古怪的心理,大概是覺得周志明今天的主要興趣一定在肖萌身上,所以也想來看個究竟吧。
他們兩個往四下里找了半天,才發現了兩個不挨着的空位子,在一連串“勞駕”、“對不起”的抱歉聲中擠了進去。
施肖萌已經坐在了審判台右側辯護人席位上,為了使自己顯得莊重,她今天穿了身很老式的藍上裝,雪白的皮膚在深色衣服的襯托下,更給人一種嬌嫩的感覺。她低頭翻着擺在面前的辯護詞,一絲緊張隱然牽在嘴角上,——也許,只有周志明才會有這樣的感覺吧。
在她的對面,是公訴人的席位,坐着一位四方臉盤的中年人,正側着頭,目光自若地在旁聽席上掃來掃去。
側門開了,審判長、人民陪審員和書記員魚貫走進大廳,人聲頓時靜下來。
審判長是個五十多歲的女同志,身材瘦小,雙頰蒼白,眯着的眼睛裏帶着一種凜然的氣質,坐在她兩側的人民陪審員都是四十歲開外的中年人。
鈴聲。
靜場。
“盧援朝充當外國間諜,竊取我國絕密情報一案,現在開庭。”
審判長略顯蒼老的聲音在肅然的大廳里清晰有力。
“提被告人盧援朝到庭。”
旁聽席上一片細細騷動,人們伸長脖子,幾百雙眼睛一齊注向左側的耳門。盧援朝在兩個法警一前一後的押解下,走了出來。他穿一身深灰色的棉衣,沒有罩外衣,顯得有些邋遢,剃光的頭上剛剛長出些茸茸的短髮,刺蝟似的立着,臉虛胖,眼皮微覺浮腫,一雙眼珠卻彷彿比以前還有精神似的,在眼鏡後面一閃一閃地往聽眾席上張望。
審判長用平靜的聲音有條不紊地宣佈案由;宣佈合議庭組成人員、書記員、公訴人和辯護人的名單。然後,她面向盧援朝:
“被告人盧援朝,對法庭組成人員和公訴人,你有權申請迴避,你申請嗎?”
盧援朝似乎對要他享受這一法律上的權利沒有什麼精神準備,遲疑了一下才搖頭說:“不。”
“現在,由國家公訴人宣讀起訴書。”審判長向左側的檢察員點了一下頭。
公訴人站了起來,周志明這才發覺他是個體格異常魁梧的大漢,他首先向審判席行了一個禮儀性的注目禮,然後從容地環視了一下會場,操着淡淡的山東口音,朗聲宣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