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父親呆在那裏。我以為他害怕了,誰知他越發瘋狂了,我哭喊:父親真壞,太壞了!
他用手捂住我嘴巴,我看見他下垂的肚皮和起皺的后脖梗子,只覺得這是我見到的最醜陋的人體,我一點兒想不到人的身體會這麼丑,而我就是從這個人體中降生出來的。
我忍不住噁心,吐了出來。經歷過這一天,我知道,這個世界上什麼都是可以發生的。
這是我一生最恥辱的時刻。
我用這五十塊錢,買了樂果和安眠藥。可我還沒下決心。那天我沒去上學,從早到晚坐在池塘邊直愣愣地看對岸的一隻鵝。
更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頭。我從池塘邊回到家,聽見母親在房間裏哭,我大約明白了。回到房間聽見母親還在哭,一陣傷心躥上來,我忍不住也大哭起來。母親聽見我哭,她倒止住了哭。她好像在朝我這邊走過來。我想我似乎看到了即將到來的結局:母親和父親離婚,然後帶着我遠走高飛,我會丟下安眠藥,長出翅膀,擦去眼淚,把一切都忘記掉,然後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那裏沒有痛苦,沒有眼淚,眼淚都變成了清泉,整日嘩嘩地流淌,那裏也沒有人,因為人讓我害怕,只有我和母親———母親推門進來,止住了我的想像。我縮在床角,看見母親坐到了床上,慢慢往我這邊挪。我的委屈傾瀉而出,大聲哭起來,但母親卻出乎意料地阻止了我的哭泣:別哭!你想讓街坊鄰居都聽見嗎?我被嚇得噤了聲,恐懼地望着她,因為母親的表情很嚴厲,她問我父親的話讓我驚呆了。母親最後嚴厲警告我不得把這事露出去。別把我的臉都丟盡了!她說。
我徹底絕望了,尤其是母親的態度,使我懷疑活着的意義。我終於下了決心。
一個晚上,我向池塘走去。
走到同學阿珍家門外,我突然哭了,蹲在阿珍的窗戶底下流着淚,不敢出聲,心想,阿珍,同學們,永別了。這時我聽見裏面傳出說話聲。我趴在窗戶上,看見阿珍的父母正在切鴨肉,桌上擺了好多菜。阿珍的父親對阿珍說,阿珍,你要好好念書,我和你母親這麼愛你,你要懂事,你看隔壁伢妹,她父親老打她,整天叫,多苦,所以阿珍你要珍惜。
我聽了哇地一聲痛哭出來,阿珍一家走出來。當晚,他們把我留下了,我沒有提自殺的事。從此,我也沒自殺過,但我的心死了。直到兩年後,我考上了藝校,終於離開了父親。
所以中山,你現在該明白了,為什麼我和陳清那麼好,因為他使我覺得這個世界上愛沒有死絕,還值得活下去。中山,你為什麼不流淚?那次我也是這樣講給陳清聽,他一聽完就流淚了,發誓要好好愛我,一輩子不分離。中山,你呢?你為什麼不流淚?
中山掏出煙來抽。他沉默了好久,說,想不到你真可憐。可是我看你一點感動也沒有。周漁說。
這——中山說,因——為我見過比這更操蛋的事,儘管我是孤兒,什麼都見過。
你是說你習以為常了嗎?周漁問,你不覺得經歷過這些之後,還有理想,這理想才可貴嗎?
中山點點頭,所以,我覺得……我只是不像陳清那麼會說話,但我實在,我會為你做一切。我覺得做點實事的好。
周漁把酒杯重重放下,站起來:你以為陳清只是會說話嗎?
中山說,至少他應該做到一點,乾脆搬去跟你住一起好了,幹嗎搞得那麼複雜,兩地跑?這事兒我整不明白,反正我覺得有問題。
周漁大聲道:中山!你不愛我就算了,別這麼說陳清!
我說他什麼啦?中山辯解道,我到底說他什麼啦?我一提到他你就對我發火,對我公平不公平?——我同情你的遭遇,但這樣的父親也是少有,全國也算不出幾個,周漁,你還是不能這麼想不開,好人多。
周漁冷冷地:但它畢竟發生了,只要發生過一次,這個世界就讓人痛苦得絕望。
兩人都沉默了。——中山好久才抬起頭來,說,你沒有發現我抽煙?
周漁疑惑地搖搖頭。
你沒注意?見到你后我就戒了煙,可最近不知怎麼,又抽上了。
周漁搖搖頭。
中山又問:你不在意我抽煙?我記得你是不喜歡男人抽煙的。
周漁說,我只是沒注意——中山摁滅煙頭,疲憊不堪地站起來,說,周漁,我該走了。
中山!周漁叫住了他,你要到哪裏去?
中山勉強笑了一下:放心,總不會到墳墓里去,還沒到時候。
中山在秀家裏吃飯。中山是秀硬拖來的,中山本來並不想來,秀拖他來的時候,他心中空虛,就跟着來了。中山覺得周漁拋棄了他,她一年下來跟他扯不清,最終還是拋棄他了。中山的腦子沒有能力理清楚周漁那魚網似的心情,反而,他覺得他被拋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