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密語
姱來到湡宮的時候,正值午後。
早晨的時候,躍身邊的小臣乙來找她,說罌那裏缺少用物,讓她送些去。姱心中本來就惦記不已,聽到這話,一口答應下來。
湡宮本來就偏僻,加上現在人人都知道罌有祟,宮人避之唯恐不及。看着空蕩蕩的宮道,姱不禁苦笑,現在敢來看罌的,或許也就只有她了吧。
姱走進宮門的時候,兩個守衛站在廊下聊天,似乎什麼也沒看見。狀況和小臣乙保證的一樣,姱放下心來,逕自往宮內走去。
湡宮雖舊,宮室卻算完好。姱不認為罌會被安排在正殿,她四處看看,走到堂后,果然,她見到一處偏室半掩着門。
“罌?”姱走到門前,試探地喚了一聲。
“在此。”她聽到罌回答。
姱推開門。
罌坐在離門不遠的草鋪上,手裏正將一根禾梗慢慢剝着。光照從門外透來,只見她的頭髮和衣服收拾得齊整,神色平和,姱看着一怔。
“你來了。”罌看着她,微笑道。
“嗯。”姱點頭,盡量讓語氣輕鬆,“給你送些用物。”停了停,她補充道,“是王子躍之意。”
“我知曉。”罌唇角淡淡彎着,“是我讓他去找你的。”
大邑商的街市上,正逢圩日。天寒將至,許多人都出來交易些過冬的用物,格外熱鬧。
有人的地方就少不得八卦,一處有樹蔭的路旁,十餘個閑人散散坐着,一邊吃着糗糧一邊談論着大邑商最近的新鮮事。
“……大事大事,何事大得過昨日的日暈。”一名老者說著,仰頭灌了一口陶壺裏的酒,搖頭道,“我活了這麼多年,第一次看日暈,腳都軟。”
“你飲了幾十年的酒,哪日行路不腳軟?”旁邊一人嗤笑他,“我見那日暈也無甚好怕,今日大邑商還不是照常人山人海。”
“可不是!我婦人昨日生產,就生出了個**有物的!”
這話出來,眾人一陣鬨笑。
“你們懂什麼!”老者再灌一口酒,臉色酡紅地瞪着他們,“在我家那邊,若遇到日暈,族長要親身來殉!”
“你家在西邊,此處可是大邑商。”一人笑道,“不過我聽說,王子躍娶婦之事因此拖下了。”
“不是拖下了,是娶不成了。”另有人插嘴道,“昨日本是要卜王子躍與新婦生辰,可偏偏遇着了日暈。我堂兄的婦人的外甥在廟宮裏供役,他說廟宮裏都傳開了,那新婦身上有祟,如今被拘入了圉中。”
“嘖嘖,那日王子躍入城我去看了,那新婦可是個美人,可惜哩!”
“可惜什麼!招來日暈,那祟氣可不是一般的重,我看處以祡刑也不為過!”
……
這個話題是熱門,眾人議論紛紛,七嘴八舌地扯着街頭巷尾聽來的最新消息。
邊上,一名中年人始終不語。
睢罌呢……心裏嘆一口氣。他想起主人,昨日聽到消息的時候,那臉色不是一般的沉。本來說好明日要離開,也不知還能不能走。
中年人聽着他們說話,少頃,看看天色,日頭又斜了一些。他心裏尋思着該回去找主人才好,於是把糗糧吃完,站起身來,拍拍手。
離開的時候,那些人還在談論着王子躍和新婦的事。中年人走兩步,目光不經意地掃過不遠處的一人。
那人一直坐在牆根,跟他一樣不曾說話,頭上的竹笠壓得低低的,只能看到下巴上濃密的胡茬。雖然坐着,中年人還是能看出他身形精壯頎長,應該年紀不大。那裝扮,無論怎麼看都與市井中的普通僕役無差,可是不知為何,中年人卻覺得這人身上有種說不清的感覺,讓他掃一眼就停住目光。
想多了吧。中年人自嘲,加快步子朝行人擁擠的市集走去。
室中寂靜無聲。
姱看着罌沉靜的臉,嘴唇發白,方才的她說過的話仍然在腦海中迴響。
“若是……”姱的心咚咚跳,有些語無倫次,“大王若查出是我怎麼辦?他會殺了我……”
“不會。”罌低聲道,看着姱,“雀氏乃大王親手扶持,大王如今體弱,更需雀氏支撐,且……”她的話語頓了頓,道,“日暈之事本已教他為難,我這般正合他意。”
姱默然。這話不無道理,少雀同她說過,王子躍那日在廟宮被激得發怒。若是罌被定下死罪,連少雀也覺得那父子之間恐怕不妙。
“罌,”好一會,姱想了想,僥倖地望着她:“你可想過,既是還要行卜,便說不定會有轉機。”
罌淡笑,搖搖頭:“他們若肯放過我,還會費盡心機撞上什麼日暈么?”
姱看着她,無話可說,覺得心空落落的,彷彿動一下就會跌入萬丈深淵。
“我須考慮。”猶疑許久,她低低地說。
罌似乎早有預料,安慰地握握她的手,道,“此事我並不強求,願不願都隨你。明日我等着,一切憑你意願。”
姱望着她,嘴唇緊抿。
躍一直在正殿陪商王處理事務,除了說些對政事的看法,父子二人沒有更多的交流。
午後,商王累了要歇息,躍也告退出來,逕自返回了自己的宮室。
他無心歇息,讓小臣乙取了一尊酒來,自己在庭中找個僻靜的地方坐下獨飲。
地上的草很密,深秋里已經枯黃,囿人修理過,只剩下一層草梗。
躍坐在地上,身後倚着一塊青石。他閉了閉有些發酸的眼睛,少頃,仰頭把酒飲下。
青石有些稜角,肩背上被戳着有些痛。躍知道那是昨晚罌給他留下的傷口,挪了挪,換個舒服些的姿勢,繼續飲酒。
自己昨晚也有些不管不顧,不知她現在好受么。心裏忽然冒着這個念頭,躍的耳根一熱。他有些衝動想去看罌,卻知道現在萬萬不可。
須忍耐。
一切都在黃昏之時。
他再飲一口酒,望着望着被枯枝分割的深藍天空,雙眸漸漸黯沉。
兕驪找到躍的時候,看到他半卧在樹蔭下的身影,心像是被什麼觸了一下。
她記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躍的時候,他也差不多是這個樣子。她清楚地記得,那時躍是練習射箭累了,就在林苑中找了一塊樹蔭睡覺。那時,后辛還在,她笑眯眯地走過去把躍喚醒,指着怯生生的兕驪對他說,“躍,這就是兕驪呢。”
躍……兕驪心裏無數次地咀嚼過這個字,她很早以前就想這樣喚他,無論人前人後,讓所有人知道,能夠這樣喚他的女子只有她……
似乎察覺到動靜,躍忽然望過來。
兕驪的腳步微微一滯,片刻,隨即含笑上前,向他一禮:“王子。”
躍看着她,臉上浮起訝色。
那目光掃來,深沉不定,兕驪竟覺得脊背上有些發涼。
“驪?”躍坐起身,神色淡淡,“你怎在此?”說著,他的視線瞥向四周,似乎在想守門通傳的宮人何在。
“王子,”兕驪強自鎮定,走過去,“宮人不知王子在何處,是我硬要入內。”說著,她將手中的東西捧前,語聲溫柔,“這是兕方的鼬裘,父親讓我送來給王子。”
躍的目光落在那鼬裘上,停了停,又看看兕驪。
“如此,替我謝過兕侯。”躍開口道,聲音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和緩。
兕驪心中一松。
她看看躍身後的青石,微笑道:“如今天涼,王子正好將鼬裘墊起,以免受寒。”不等躍答應,兕驪上前,將鼬裘鋪在青石上。
躍沒有說話,片刻,頷首道:“費心了。”
兕驪唇角彎了彎,只看着他。
“你辛苦來此,回去吧。”躍聲音溫和地說。言罷,他靠在鼬裘上,拿起酒盞繼續飲酒。
兕驪沒有走。
躍再想倒酒的時候,兕驪先一步將酒尊抱起。
淡金色的酒液落入盞中,清亮晶瑩,醇香溫軟。
“我知王子煩悶,但求王子許我逗留片刻,我必不出聲打擾,”她低着頭,聲音中帶着輕柔的哀求,“好么?”
躍看着她,並不言語。少頃,他仰頭,將盞中的酒液一飲而盡。
兕驪回到宮中的時候,腳下輕飄飄地,像走在絲綿上一樣。
躍沒有趕走她。
他依靠着她送的鼬裘,讓她為他斟酒。
二人雖然沒有說什麼話,兕驪卻已經感到很滿足。她的心柔軟欲化,似乎從前那個待她親切的躍又回來了。
會好的,都會好的。
躍會回到她的身邊,會娶她,就像她想的那樣……
兕驪深吸口氣,唇邊漾起深深的笑意。
“侯女。”這時,一名小臣走過來,向她一禮,低聲道,“侯女讓我去盯雀氏新婦,今日確有些異動。”
兕驪回過頭來,目光忽而銳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