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心事兩無猜

第二章 心事兩無猜

(1)

皇親國戚的府宅都建在什剎海的岸沿上,一幢幢面朝著平安大街,清一色都是四合院相套的屋宇,高低錯落的灰牆青瓦,遠近相接的朱紅門樓,均飾以漆柱飛檐,蘇式彩畫及石雕門墩等,營造出樸素淡雅、古拙典範的清朝皇室風采。

街道兩側幽靜寬敞,綠柳成蔭,平素很少有車馬和行人經過,平坦潔凈的路面,連落葉都清掃得規整。暮春的陽光柔柔地灑下來,灑在那些層次分明的青瓦和飛檐上,閃爍起一層迷離的光澤。

當蓮心第二次站在果親王府宅院前,與初次的硬闖已是截然不同。

"姑娘請!"

朱紅的府門吱呀一聲被打開,露出裏面一座蓮紋屏門影壁,磚雕古獸,用以遮擋住閑人的視線,同時烘托出內宅的氣勢和風貌。元壽親自在門口為她領路,而負責把守的還是之前見過的兩人,看到是她,先是一愣,隨後即刻點頭哈腰,生怕禮數做不周全,有絲毫的怠慢之處。

蓮心綰着裙裾,施施然跨進府宅。

這是在康熙帝後期建築的府第,一部分仍沿用明朝的精良工藝,佈局規整,搭建套間四合院;另一部分則是仿造江南風韻,亭台樓榭,環山銜水,廊迴路轉。元壽引着她走過寬敞通闊的兩道垂花門,走不多時,穿過一道抄手游廊,步至西苑,管事的幾個嬤嬤們早已等候多時。

寢閣兩側是兩道月亮門,中間是雪白的牆。初夏時節,纏枝藤蘿都開好了,大片大片紫色的花海鋪陳得肆無忌憚,蒸騰起一抹濃郁的花香,宛若置身夢境。

蓮心一路走來,始終低着頭,甚至看都未多看一眼,來到幾個嬤嬤跟前,輕輕斂身,行了一個端莊的禮。

"這是二嫫,王府里的女管事,有何事情都可對她提。"

元壽說罷,便擺手讓苑裏洒掃的丫鬟們都退下。

蓮心抬起臉,面前站着一個面容端肅的婦人,有着跟額娘一樣的年紀,身形也略有相似,但氣度卻是截然不同。微翹的眼角,鼻翼有一顆痣,似乎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

"二嫫好。"

被稱為二嫫的老婦挑起眼皮,跟着擺擺手,身後的丫鬟和婆子們都紛紛圍攏上來。

都是府里伺候的老嬤嬤們,此刻細眼打量她,倒是生得好生標緻——不知是因走路多,還是羞赧,臉頰微微漲紅,卻越發出落得跟一朵芙蓉花似的;只穿着一身藍底碎花襦裙,單布褲子,腳上穿着舊卻潔凈的繡花小布鞋,只往那兒一站,簡單而乾淨,俏生生得動人。

"難怪爺要領進府門,這姑娘年紀輕輕,已然美得不像話,若再虛長個幾年,還不將城裏的那些個窯姐兒都給比下去了!"

等幾個丫頭將人領進寢閣,其中一個才悄聲打趣,話音落,引得其他幾個嬤嬤呵呵直笑。

元壽皺起眉,呵斥道:"別瞎說!這位以後就是府里的小姐,是要當格格養着的!都好生伺候着,怠慢一點兒,看主子不擰了你們的腦袋!"

畢竟是府里的一等管事,一語出,眾人都縮脖噤聲,悻悻地散了。二嫫卻站在原地,臉上是一成不變的不咸不淡的表情。

"那位是何來歷?姓什麼的?"

元壽麵對她,生出幾分恭敬,壓低聲音道出了一個姓氏:"紐祜祿。"

二嫫一挑眉,道:"那可是上三旗的老姓兒了。可我瞧着模樣,卻不像是鑲黃旗里哪家的郡主。以前從不見爺帶什麼姑娘回來,怎麼,頭一遭,就撿了一位滄海遺珠?"

"此事說來話長,連我都摸不清爺的意思。"元壽看了屋苑的方向一眼,"只不過身份來歷比較簡單,是剛提拔的四品典儀的女兒,家世單薄,是上三旗里早已沒落的人家。"

"四品?"二嫫搖頭,區區一個典儀的女兒,就要請進府當格格養着,"按照爺的性子,連平素跟太妃相近的那些個表小姐都不怎麼待見,倒是真有個特別的么……"

元壽也搖頭,表示自己並不知。

就在兩位管事說話的時候,屋苑裏,幾個丫鬟早已將木桶和熱水都備好了。

薄紗雙面綉屏風後面,寶閣巾絹,香花暖水,熏熱的煙氣徐徐升騰,瀰漫得偌大寢房都籠罩着一層蒙蒙白霧。門扉在身後關上,蓮心走過去,任由丫鬟伺候她脫衣。

簡單的襦裙和單褲,裏面也一件不剩,蓮心抱着雙肩站在朦朧的水汽里,纖柔單薄。丫鬟偷眼看了一下,肌膚生得可真白。

一桶水,兩桶水……先是沐浴,然後再刮痧,寓意着去垢去毒,貞凈清白。寶閣里盛着各色花蜜,香膏。每一桶水換下來,都是緋色的紅,彷彿浸染了花香的胭脂。丫鬟們用犀角柄發了狠去刮,原本白皙乾淨的背,頃刻就被颳得通紅。

蓮心扶着木桶邊緣,淚眼婆娑,卻咬唇不出聲。不疼,怎麼洗得乾淨。

等換到第四桶水,幾個丫鬟已經大汗淋漓。蓮心出浴,肩膀的肌膚就像剝了殼的雞蛋,細膩柔軟,身上果真是帶着一股子異香。濕漉漉的頭髮搭在後背,遮住了紫紅色的刮痧痕,水蛇似的妖嬈。

"姑娘,奴婢們伺候您更衣。"

其中一個丫鬟捧來嶄新的旗裝,鋪展開,瑰麗奢華的綢緞,流光四溢。托盤上,是一襲石青色團錦珊瑚彩襦裙,杏色織染雲紋小坎肩,配着一雙月白緞芙蓉紋花盆底旗鞋。等蓮心穿戴好,坐在菱花銅鏡前,再由侍女為她梳妝。

紫檀雕花彩繪鑲寶石的妝奩前,侍女每拉開一間,層層疊疊的抽屜隔角,裏面一格格,一扇扇,都耀出璀璨的珠光色澤——金嵌珍珠耳環,累絲紅寶石蜻蜓簪,銀鍍金串珍珠流蘇,銅鍍金點翠鈿花,桃紅色瓜形佩,鏤空嵌珠石扁方……寶光瀲灧,精緻奢貴,讓人目不暇接。

"這些妝飾……都是要佩戴的么?"

侍女道:"都是為姑娘專門準備的。但二嫫吩咐過,挑出其中最配姑娘的即可。"

蓮心略一頷首,再不開口。

抿得一絲不苟的髮絲,梳成髻。又為她戴上青素緞面的旗頭,緞面上繡的是雲雀金菊的圖章,鑲嵌五枚珠玉,正中間插着一株純美的趙粉,旗頭上的瓔珞順着耳際垂墜下來,隨着步履翩躚,發出零零碎碎的輕響。侍女挑了幾件華麗的簪飾,再配上一對玲瓏金累絲耳璫,髮髻上十三朵鏤空雕金雲的金約,又在腰間懸挂一枚白玉飛燕佩。

明媚的陽光順着窗欞靜靜傾灑,泛起一層蒙蒙的白塵。

踩着一雙花盆底旗鞋,少女穿戴好,佇立在銅鏡前,這時,一側的奴婢揭開鏡前錦袱。但看鏡中人,身姿被華美的宮裙勾勒得端麗而貴氣,周身都籠罩在一層淡淡的光暈里,眸似秋水,腮若桃花,恍若是那畫中走出來的一般,美得令人窒息。

"這一身旗裝和配飾,都是按照親王嫡福晉的定製,穿在姑娘的身上,可真是好看!"

身側的丫鬟細細打量,不由都露出艷羨的目光,嘖嘖稱讚。

蓮心也怔怔地看着鏡中女子,一時難以分辨,彷彿那並不是自己,而只是與自己神似的另一個人。

半月前,當果親王府的一等管事元壽登門拜訪,她就已知道,世事真的不會那麼便宜和簡單。如同當日的任命文書送到家中,特意提出要呈交給自己一樣,在那以後,總會有人隔三差五地送來一些名貴的衣料和首飾。堂堂十七王爺,僅僅一面之緣,她當然不會痴心妄想到,他果真對她產生何等傾慕之心。

然而她依舊跪在他面前,擲地有聲地許諾:"為報上恩,甘效犬馬之勞。"

那時,他卻像是早就猜到了她會說這些話、會這麼做,靜默不語,只是用一種溫潤而又充滿嘆息的目光看着她,"你果真想好了么?"

"王爺大恩,萬死不足以回報。民女願為奴為婢,從此供十七王爺差遣!"

為奴為婢,難道果親王府還缺一介奴婢么!然而蓮心明白,從那道任命書送到家裏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沒有選擇。沒錯,是她當初硬闖果親王府,硬要拜見十七王爺,可她只不過是想親眼見他一面,然後將阿瑪的名諱在他面前提及,哪怕無用也好,也是她能為阿瑪做的事。可萬萬想不到,寥寥數語,就能讓朝廷的任命發生改變!

於是,額娘的擔憂成為了現實——倘若不是答應什麼,豈會如此簡單呢。

"本王再問你一遍,可是真的想好?"

當蓮心站在正堂的一刻,彷彿悉數的陽光都投射在她一個人的身上,瞬間綻放出的璀璨光華,再不是美麗和華貴這樣簡單的字眼能用以形容——她從未這般美麗過,更不知道自己擁有這樣的美麗,然而正是這種渾然不覺,愈加讓人猝不及防,只一眼,就足以震徹心扉。

乞求了五百年的夙願,睿智而悲憫的佛,終於讓你在最美麗的一瞬,遇見了我。然而誰都無法料想,竟是這樣的原因,這樣的時刻……

允禮看着她,那眼神卻是深沉的、壓抑的……有些莫名而難懂。片刻之後,再次重複出那句曾說過的話。

蓮心一直垂着眸。倘若她改口不答應,阿瑪能夠在那正四品的官職上待下去么,待多久?她不甚明白為何一個王爺會在這件事情上有所掙扎,是她的錯覺,還是難言之隱呢……咬了咬唇,她硬生生忍回去一抹詢問,面色如常,輕聲道:"民女心甘情願,百死而不回。"

朱紅的團花旃毯很軟,跪在上面,膝蓋都不覺得疼。蓮心低着頭,片刻都聽不到頭頂上有任何迴音。

隱在袖中的手漸漸地攥成拳,掌心裏早已潮濕一片。有那麼一瞬,她就要迴轉了!那樣的問語,究竟是包含着怎樣嚴苛的條件,以及未來她將要面對的莫測命運?她一概不知。只是在他注視的目光中,為何會隱隱不安……

倘若他再問一次,自己或許就會妥協。只是,允禮靜默了片刻,朝着她一擺手,淡淡地道:"你先起來。既然是要報恩,以後便在府裏頭安心住下吧,稍後會有嬤嬤負責教你禮數,用心學,本王還等着你來還恩。"

"多謝王爺。"

蓮心起身,端莊地斂身一拜。

苑中碧柳如絲,雪白的柳絮隨着微風,飄散進寬敞明亮的內堂,夾雜着莫名的花香。

等府里的丫鬟引着她離開正堂,堂內安靜了一瞬,然後自那道紫檀木彩繪黑漆十二扇圍屏后,忽然緩步走出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慈祥的面容,皺紋堆疊起一抹的藹然笑意,然而那一雙眼睛,卻是精明而內斂。一生輔佐康熙帝,這是個能在深宮中經久斡旋,而始終屹立不倒的老宦官,足以練就一身洞悉世事、世故圓融的本領。雖然已經出仕,卻是對昔日宮闈了解最深的一個人。

剛才打從蓮心跨進門檻,他的眼睛就一直沒離開過她,甚至此時人影都走遠了,還踮腳張望,久久地不能從驚嘆中回過神來。

"像,真的是太像了!"魏珠拍着手,連聲慨嘆,"倘若當年的那位也站在面前,簡直分辨不出兩個人誰是誰。王爺還記得當年索額圖大人也曾找人假扮過那位,一樣的身段,一樣的相貌,然而氣度和神韻卻是不能相提並論,否則,也不會那麼快就被拆穿。可這一次不同,老奴瞧着,這姑娘除了比那位更年輕,更貌美着幾分,連嗓音都出奇的相似!"

允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低聲道:"本王第一次見到她,也覺得很像。"

"可倒是說呢!您別看已經事隔三年,可老奴還清清楚楚記得那位的音容笑貌。嗨,別說是老奴,凡是宮裏頭的老人兒,誰能忘得了那位主子呢?"魏珠咂着嘴,笑得臉上的皺紋都擠到一起,"十七爺,您可是挖到寶了!"

允禮靜默地坐在敞椅上,摩挲着微燙的杯盞,有些出神。

魏珠又自顧自地說了幾句,說得眉飛色舞,唾沫橫飛,卻忽然覺察出不太對勁,抬頭看過去,果然允禮已經走神了,不由好笑地喚了一聲:"十七爺,您這是怎麼了?"

一滴水晶般晶瑩剔透的水珠,靜靜墜在他白皙而修長的指尖——透着清潤的陽光,璀璨迷離,閃耀着一抹動人的光澤。但是,只須臾,那水珠就從指尖滴落,落在紫檀木桌案上,暈開一抹淡淡的濕痕。

允禮低下頭,一直看着那道暗黑色的痕迹。那樣柔弱得不堪一擊的東西,再美麗,一旦墮入泥淖,便是會被玷染得面目全非,甚至,在最後面臨殞滅的命運。

"以一人之事,卻殃及無辜。這樣做,真的對么?"

"十七爺,您不想幫助太妃娘娘冊封為太后了?"魏珠看着他,忽然長嘆一聲。

允禮眼神複雜,"難道皇上會因為一個女人,就更改祖制?"

"十七爺怎麼還沒明白呢!別的女人老奴都不敢說,可若是那位,別說是祖制,就算是天上的月亮,只要她想要,咱們的萬歲爺也願意摘下來給她!"魏珠說罷,兀自搖了搖頭。

有着那樣剛烈性子的女子,就像太陽一樣光彩奪目,也是那樣的光芒,曾照亮了萬歲爺一顆晦暗的心。然而,即便是天下女子都足以仰望的榮耀和幸福,又能怎樣?在那位主子看來,始終抵不過那一副若有若無出現在夢中的面容。最終,還是那麼義無反顧地決絕而去。

"十七爺知道么,如果能換回那位主子,萬歲爺就算是現在把江山拱手讓出去,都在所不惜。區區一道冊命,又算得了什麼呢?"

熏暖的風吹進來,然,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允禮轉過頭,握着茶盞的手良久都未鬆開——

魏珠深深地一嘆,輕聲道:"十七爺,您也知道太妃娘娘畢生的期冀,也不過是那一道冊封。想來那位姑娘的心情,也必是跟王爺一樣。王爺成全了自己,也等同於是成全了她啊……"

蓮心被領着回到自己的屋苑,便再沒瞧見元壽,甚至是那個二嫫。幾個負責教習的嬤嬤之後便到了,與隨身伺候的幾個丫鬟一起,開始講解一些粗淺的禮數。

畢竟是出身上三旗的女子,家道沒落了,但也曾矜貴過。更何況額娘還是大戶之家出來的女兒,自然對女儀和女德精通非常。蓮心一邊學,一邊已經看出,這些所謂府中的禮儀,其實都是宮裏面的——如何穿着花盆底的旗鞋行動自若,如何跪,如何坐,何時該問安,何時該跪安……嬤嬤們以為她學得快,實則早在家裏時,額娘就交過她了。

蓮心只是不懂,為何會教習自己這些宮中的禮數。然而只是短短半月,她就已將悉數的禮儀,掌握了多半。教習師傅們無不誇獎她博聞強記,靈巧聰慧。

而自她進府,就一直住在西側的苑子裏。偌大寢閣,極為敞闊明亮,面開五間,前出廊,檐下施斗栱,梁枋上,還裝飾着淡雅的蘇式彩畫。窗扉和垂花門都是用上好的楠木雕刻的,錦底、萬福萬壽的裙板隔扇門,窗欞上,雕飾着萬字團壽紋步步錦支摘窗。

夜色已至,伺候的奴婢都在堂間裏睡下了,管事的婆子們也早都退出寢房。

蓮心在寢閣里的床榻上坐了一會兒,發現睡不着,索性推開窗扉,望着天幕中一閃一閃的星辰,靜靜地出神。

寢房的外閣同樣是面闊五間,垂花門,步步錦軒窗。南北各置月亮門,一道擋着輕薄的紗簾,一道垂着琉晶簾,藕荷色的花帳輕綰,將整間閣室分割出不同的光暈,堂閣又和苑中的景緻相通,一覽無餘。

蓮心斜倚着雕花鏤空的窗欞,閑看苑中花開花落。玉砌雕欄環繞着一道抄手游廊,處處青瓦飛檐,廊腰縵回。順着北面的菱花窗,可見府宅里通闊的蓮花池,璀璨的星輝灑在水面上,影影綽綽,宛若一池碎碎的銀。池面上還有蓬蓬的蓮葉,隱約一抹嫣紅,卻是蓮花半開未開的花苞。

眼前的一切,都恍如一場荒唐的夢……

倘若從這夢裏就此醒來,她或許還是父母膝下那個無憂無慮的女兒,生活卑微艱辛,卻過得自在安樂。阿瑪,也還是那個狷介執著的阿瑪,懷才不遇,鬱郁而不得志……

"這麼晚了,姑娘還沒歇着?"

輕然響起的聲音,攪亂了她的思緒。蓮心一怔,順着聲音的源頭看去,卻見在敬亭軒外的抄手游廊里,元壽打着一盞燈籠,正朝着書房走過去。在他身後,那一抹清俊卓拔的身影,目光注視過來,正靜靜地望着她。

"王爺……"

府宅里,東、中、西三處樓閣呈品字形建造,中間則是蓮花池,大理石的雕欄自西一直環到東,蓮心此時倚着北面的窗欞,倏爾抬眸,隔着兩道雕欄、一彎蓮花池,視線就這樣與他的碰觸到一起。

遙遙相望。

月檐下的燈亮着,迷離的光暈投射過來,將他的身影拖拽得悠長,蓮心抬着臉,忽然間發現現在已是深夜,似乎於理不合,於是猛地站起身,想要退回去,卻因為動作太大,砰的一下撞在了窗欞上,然後整個人捂着額頭摔了下去。

元壽撲哧一聲笑了。

"要不要緊——"

說話間,他已繞過正中的回欄,步至西苑的寢閣前。蓮心捂着頭站了起來,苦着臉道:"不……不要緊,是我自己不小心……"

這時,只見他伸出手,輕輕地撫上紅腫的額角,"寢閣里的窗欞都是梨花木的,硬得很,明日讓人將上頭一層雕花木樑都撤了,換成軟呢子綢布。"

元壽在一側愣愣地看着,直到過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是在同自己說話,連連應聲稱"是"。

蓮心抬臉看着允禮。她不是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儘管也甚少與男子接觸,幫額娘攬活計的時候,卻要經常受那些僱主家公子哥兒的氣。那些京城中的紈絝子弟,又哪個不是一派高高在上的傲慢模樣。額娘說,做姑娘時就要懂得如何委曲求全,這樣才能學會討好未來夫婿。

蓮心忽然慶幸出了家門,倘若一輩子只知道乞求別人的疼愛和憐惜,就太可悲了些。

允禮的一個動作、一些話,讓她感到心中溫熱。長這麼大,第一回知道即使面對權貴,也同樣能得到尊重和關懷。

"如果是因為換了地方,睡不踏實,可是得儘早習慣才行。"

靠着一道月亮門,她站在寢閣里,他扶着雕花木樑站在窗廊外,兩人只隔着一道半敞雕花軒窗。蓮心正在胡思亂想間,聽見他溫然的聲音,不禁抿了抿唇,輕輕地點頭。

允禮幫她將帘子撂下來,又道:"很晚了,明早恐怕還有更多的教習,早些休息!"

蓮心低着頭,須臾,還是忍不住開口從身後叫住他:"十七王爺!"

他回眸,詢問地望向她。

"王爺想讓我做什麼?"

蓮心咬着唇,一抹月色灑在她的臉頰,清韻而動人,"自進府到現在,王爺讓嬤嬤們教我禮數,若是沒認錯的話,那些禮數……都是宮中的……"

為什麼?

她全心為還恩而來,而他一直都沒說,究竟想讓自己怎麼做?又做些什麼呢……

"你想知道?"允禮靜靜地看着她。

蓮心定定地點頭。

月光柔柔地照下來,照在兩人的身上。允禮望着她,目光有些難懂,過了好半晌,就在蓮心以為他要拒絕的時候,就聽他淡淡地道:"跟我來。"

此時月已至中天,風停息了,府邸里的花樹還在簌簌顫動,淡淡的月光透過茂盛的枝葉,在地上篩下一層安靜的疏影。蓮花池裏,月影朦朧,有一抹清幽的香息暗暗浮動,呼入鼻息,蓮香醉人。

一前一後的身影,漸漸來到中苑裏的一間畫閣。元壽沒跟來,然而月檐下都懸挂着一道道燈盞,順着溫暖的橘色光暈,允禮將她帶到一座畫閣前——半敞的構造,雕花窗欞都開着,若是素日去看,定要覺得是閑時作畫品茗之所。

推開門,內里佈置得清雅簡單。西側有一張暖炕,兩張太師敞椅,那雲腿桌面擺着一套粉底胭脂釉的茶盞,描金的紋飾。炕上還鋪着金心燙紅呢子軟褥,玉石手搭,還有兩階踏腳,用明黃色的旃毯覆蓋著——都不是府里一貫用的物什。

允禮帶着她走進去,這才得見內間,卻更像是一個小小的佛堂,沒有供奉佛像佛龕,只掛着一幅裱起來的畫,上面畫著一個妙齡女子和兩個小男孩兒在草地上嬉戲。陽光輕暖地照在他們的身上,溫暖着兩個小孩子稚氣的笑臉和女子美麗溫靜的笑容。

允禮負手站在畫前,靜靜地看着。

蓮心注意到那畫面里的背景,是一片富麗堂皇的宮殿,輪廓被筆墨勾勒得很淡,看不清楚匾額上面的字,但那琉璃瓦和檐上獸,卻不是尋常家裏能夠見到的,只有皇宮。

"那畫上的女子,就是我的額娘,勤太妃。"允禮看了半晌,輕然對着她道,"而那兩個小男孩兒,小的是我,稍大的則是皇上。"

蓮心瞪大眼睛看着他。

允禮扯唇,有些自嘲地一笑,"當今皇上的生身額娘孝恭仁太后在他出生時身份還很低,按照宮中規矩,甫一出生的小皇子必須交由皇后撫養,就是當時的佟佳皇后。但那時候佟佳皇后的身子並不好,於是,就在皇上很小的時候,將他託付給了自己的知己心腹,也就是我的額娘。深宮之中最難的就是這個,皇子皇孫,身份驕矜尊貴。若是多疼一些,旁人會說有心攀附,或是心懷鬼毒,故意讓其玩物喪志。但倘若疏遠一點,又會說麻木不仁,怠慢皇室子孫。額娘她……在宮中過得一直很苦。後來佟佳皇后仙逝,跟皇上的情分也沒斷,直到現在,皇上仍尊稱她為'額娘'。"

"王爺的額娘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

允禮淡淡地道:"這麼多年,她都無怨無悔。可最近她的身體越來越差,她告訴我她想當太后,不為別的,只為百年之後能夠陪伴在皇阿瑪身邊,與他合葬一起。這是她的心愿,我想幫她完成心愿,但我幾次上書請旨,可是皇上卻都拒絕了。"

蓮心看着他,輕然開口:"我能為王爺做什麼?"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半晌,用極輕極輕的聲音,一字一頓地道:"我要你進宮,獲得皇上的寵愛,然後幫我額娘爭取到這個冊封。"

苑裏忽然起了風,春暮夏初的風,夾雜着乍暖還寒的氣息,順着雕花窗欞吹進來,帶着一股淡淡花霧,淡淡的熏香。

蓮心驀然滯住,目瞪口呆地看他,"王爺的意思是,要讓我進宮去選秀?"

半月來一直教習她宮中禮數,除了踩着花盆底的旗鞋走路,更要學會打理旗裝,梳旗頭——原來,都是在為進宮做準備?她因為要幫助阿瑪走上仕途,所以在此時此刻進府;而他,則是要完成額娘的心愿,所以給了自己一個天大的恩情。

上天真真開了一個玩笑,同樣的願景,同樣的企圖,在這麼恰當的時間,讓她跟他相遇在一起。陰差陽錯,何其巧合?!

"這件事關乎到你一生的命運,如果你不願,我不會強求……"寥落的幾個字,從他的唇瓣里吐出。

蓮心低着頭,唇畔一抹苦笑。若是她不問,他要等到何時才跟她說呢?

"王爺願意給我阿瑪出仕的機會,現在,又將這麼一個千載難逢的選擇擺到我面前,換作任何女子,恐怕都不會後悔吧……"

多少官宦人家,擠破了腦袋也要把自家的女兒送進宮。若能博得品階,莫說是一官半職,與天家結了姻親,那就是皇親國戚,何愁仕途不順,前程不錦呢?而那進宮的女子,得見天顏,命好的話,一朝榮寵,就是飛上枝頭。這是世間女子都夢寐以求的機會。

"你跟她們並不一樣,"允禮聲音沉沉,"你不是一個貪慕榮華富貴的女子。"

蓮心一滯,心底卻是驀然呼嘯起難以抑制的悲傷。然而她仍保持着微笑,面色如常,道:"王爺可否想過,那麼多在旗女子,即使我進宮選秀,也未必一定就被選上。"

"如果是你,就一定會被選上……"金胎綠琺琅長頸瓷瓶里插着幾卷畫軸,允禮輕輕抽出其中的一卷,徐徐展開在蓮心的面前。

那張畫,有些略微泛黃,像是被撕過的樣子,雖修補得很好,仍然看得出幾道痕迹。畫上的,是一個身着明黃宮裝的美麗女子。

咄咄逼人的青春,咄咄逼人的美貌傾國傾城。鵝蛋形的臉頰,一對亮灼若晶石的眸子,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最引人矚目的,卻是她笑起來的樣子,就像捲軸上畫的,光芒四射,比陽光更加明媚奪目,彷彿鳳凰羽毛,與生俱來的光鮮亮麗。

在畫卷的右下側,還寫着一行隸書小字:"相尋夢裏路,飛雨落花中。"

"她……"蓮心捂着唇,卻是瞪大了眼睛。

"她是八阿哥的嫡福晉,郭絡羅·晴川。"

八福晉……

蓮心凝視着那畫像上的女子,久久難以轉開視線。一樣的眉眼,一樣的面容,她這樣站在畫卷跟前,就像是自己在照鏡子一般。她甚至能感覺到畫上女子正朝着她微笑,那般明媚而動人的笑靨,讓她心裏不禁湧起一抹淡淡的溫暖和熟悉。

在市井中早有流言,傳聞當今皇上在登基前,愛慕上了自己皇弟的福晉,也就是弟媳,用盡手段卻不能得。而後因愛成恨,在榮登大寶之時,將這個皇弟賜死,並詔下極惡毒的罪名。

"她現在在哪兒?"素未謀面,僅憑着一卷畫軸,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竟然會十分關心。

"在八阿哥被處死的那一日,她被接進宮中,但之後不久,就病死了。"允禮聲音清淡,提起那段往事,雖未曾親眼所見,卻也記憶猶新,"聽宮裏面的人說,她其實是消失了,就在南三所的一口古井上,化成了璀璨流光,隨風而逝。"

郭絡羅·晴川,曾是紫禁城裏傳奇一樣的存在。然而就像以往那些過於美好的事物,總是無法在那朱紅的宮牆之後留存一樣,她,最後還是追隨着傾心相戀的八阿哥,煙消雲散。那段往事,也就從此再沒人敢提及。宮中原本伺候過她的奴才和侍婢,都被驅散出宮,老人兒裏面,除了一個先帝御前的心腹大太監,魏珠,其餘的,大多在奪嫡之禍的餘孽清算中,凋零殆盡。有些人,有些事,也最終成了皇上心中永遠的痛。

允禮對那女子的印象並不深,因為年紀尚輕,而且在那時候,他已經聽從勤太妃的勸告,很早便離開了權力鬥爭的核心,也因此未受波及。

"在王爺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對么?"蓮心看着他,唇畔漾起一抹苦笑,"因為我的長相酷似八福晉,若是進宮選秀,只會被封賞而不太可能落選。"

外面的花香早就散了,風帶進來一絲月光,打在地面上,泛出一片蒙白而迷離的光暈。

允禮站在光暈里,目光沉沉,"一入宮門深似海,你可以拒絕。"

蓮心彎起唇角,淡淡地微笑,"王爺已經成全了我的孝心,現在王爺也是因為一片孝心,我如何不能成人之美呢!"

她說罷,朝着他深深斂身。

推開屋門,滿苑的蓮花香息。在蓮心踏出門檻的一瞬,她咬着唇,硬生生將回頭的動作忍了回去。他剛才的那句話,其實只說了一半——一入宮門深似海,卻是蕭郎,從此是路人。

(2)

已是四月初,時隔幾日,東廂房裏的花閣都佈置好了。元壽負責一應籌備,府里從未住過嬌客,哪裏見過還要安置什麼寶架和刺繡的,只是連着兩日,忙進忙出,卻是將幾家綉坊里的針線都看得精熟。

辰時兩刻,早膳剛過。

昨夜下過一場微雨,蓮花池裏蓬蓬的蓮葉都被打得有些萎謝,唯獨是后苑裏一棵白色的桃花樹,過了花期,依然綻放得很好。蓮心站在樹下,風拂過,那些斜斜低垂的枝幹微微顫動,枝上開滿的團團簇簇桃花,有些花蕊吐芬,有些則還是花骨朵,她輕拈起一枝輕輕地嗅,撲鼻都是清甜的芳香。

二嫫走進月亮門,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倘若換作是尋常的姑娘,再嬌俏,站在那白桃下恐怕都要黯然失色,可隔遠瞧着,那滿樹純白的桃花與花樹下的少女,卻竟是相互輝映,相得益彰。更甚者,分明是因着那一抹柔弱纖細的身影,那株璀璨的桃花樹才增色不少。

二嫫斜眼端詳了一陣,暗道,主子帶進府的這年輕女孩兒,可真夠漂亮的。只可惜,終究是要送到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宮裏頭去。好端端的一個人,將來,又不知將會是怎樣的光景……

"姑娘這便起了,怎不多睡一會兒。"

蓮心轉眸,老邁的女管事已經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

"二嫫好。"

她端莊地斂身,用的便是在府里學過的禮數。

老婦點點頭,"主子剛剛吩咐老奴請您去繡閣,姑娘這便準備一下吧。"

"有勞二嫫。"

身為府里的一等管事,又是果親王的奶娘,府里上上下下都要看她臉色行事。被奉承巴結慣了,見到一個不卑不亢的,倒也新鮮,卻不知她是不是在裝腔作勢。二嫫挑着眼皮,不咸不淡地一擺手,示意她跟自己來。

西苑和中苑相隔甚遠,足見王府之深闊。

穿過抄手游廊,順着一彎朱漆雕欄,再穿過寬闊的大理石廣場,可見臨溪高築的一排亭台樓閣。繞過嶙峋的假山,徑直可來到中苑最北側的廂房。每到一處,無不是歇山式屋頂,蘇式彩畫,廊柱粉刷着硃紅色漆,油亮亮,像是隨時都能淌出濃稠的胭脂來。

中側,一間精緻的花閣就坐落在花木掩映中。

四面琉晶簾在風中搖搖曳曳,入耳都是一陣清脆的響聲。內里一方紫檀木長案幾,案几上是藤木繃子,和幾塊雪白的綢緞。一側還安置着金鏨雕花的熏籠,早有奴婢熏了香料,絲絲縷縷的白霧隨着曳動的紗簾浮散出來,飄飄渺渺,宛若江南浩淼的煙靄。

隨侍的丫鬟掀開紗簾,引着蓮心走上二級台階。

花閣里,擺放着一座座寶架,寶架上懸挂着長長的綉簾,麴院風荷,梅塢春早,蕉聲夜雨,春山盈雪,百鶴納福……從唐時到明朝,再到專屬清朝的吉祥綉品,無不綉工精細,色彩瑰麗,折射着明媚春光,一道道煞是好看。

"作為女子,外貌體態固然重要,但針黹女紅也不容馬虎。眼前的這些,都是歷朝歷代的刺繡名家遺留下來的傳世之作,每一幅都是珍品,縱然是京城的幾家珍寶齋,都未必尋得到。"二嫫說罷,回頭朝着教習的師父一擺手,卻是對着蓮心道,"不知道蓮心姑娘,可曾學過刺繡?"

蓮心輕輕地點頭。

"那好,請姑娘綉給老奴看!"

話音剛落,即刻有府里的丫鬟捧着盛滿絲線的笸籮進來。

"二嫫是讓我來綉……"

擺在面前的,是各色絲絛綉線。可見此後一段時間不僅要教習宮中禮數,還有針黹的手藝。

"在這些刺繡名品前,在教習師父面前,蓮心不敢賣弄。"她說罷,輕然垂首。

"教習之前,總要先讓刺繡師傅瞧瞧底子和資質。姑娘還是不要推辭吧!"

二嫫展開手,做了個"請"的動作,臉上卻帶着一抹不容回絕的氣勢。蓮心無奈,只得坐到紫檀木案幾前——穿針,引線,然後端起繃子,開始在那雪白的綢緞上刺繡。她的手很巧,在家裏時,經常幫着額娘做一些織補活計,能夠將衣料上很嚴重的破損縫補得不着痕迹。

只是換成是刺繡,光是織補手藝還是不夠的。蓮心取了一色絲線,綉完大半,對着綢緞上繁複的描樣,忽然就犯起難來。

"老奴若沒看錯的話,姑娘用的是湘繡的針法。"就在這時,二嫫的聲音在身側悠悠地響起。

蓮心頷首稱"是"。

"姑娘用的是湘繡手法——滾針,打邊兒,而老奴的這幅綉樣,勾畫的卻是歲寒三友。姑娘看到繃子上的是軟緞,就先選了純絲,后又配以絨線……想是應該要通過顏色的變化來綉出圖樣中綠植、花卉的繽紛效果,對么?"

蓮心對她在刺繡上的精通甚感詫異,點頭表示贊同。

"那就對了,姑娘只注意到了軟緞,其實卻忽略了這緞子是熟絲織造而成的,質地較尋常軟緞都要來得堅韌。"二嫫撿起一塊料子,給她看,"所以主線用純絲,就會顯得生硬。而且,要完成像這樣繁複的圖籍,用撒針的針法,是不是比一般的齊針要好呢?"

蓮心愣愣地聽完,一瞬間,頓時有恍然之感。難怪一直覺得哪裏不對勁,原來是她用錯了針法。

"我額娘常說,刺繡最講究針法,配色清雅即可,而並不是要在綢緞上填彩——"蓮心想起自己的額娘,眼睛裏漸漸閃耀出一抹神采,"大凡綉品,寬至巨幅,小至絲帕,不論是繁是簡,都最是要精細到針腳。"

額娘還說,針黹之藝,譬如養性——修內方可恆久,否則,表面上即使再亮麗光鮮,終究是經不住推敲和打磨。

"你額娘說得不錯。"

二嫫低下頭,撫摸着綉緞上的圖樣,臉上驀地顯出一絲笑意,"對女紅手藝精熟的女子,必然是蕙質蘭心的。你額娘又能有那般見地,可見更是個練達聰慧的女子。"

蓮心一直對她有幾分敬而遠之,聽了這樣的話,不由抿唇,也跟着微笑了起來。

繃子上圖樣已然半成,針法雖錯了,幾個人都覺得還是應該完成這幅描樣,於是蓮心索性撇開一些丁丁卯卯,信手去綉。教習師父在一側不時指點,這樣練着,幾個時辰的時間,倒也生出幾分樂趣。

等到晌午的日頭上來了,二嫫吩咐丫鬟們好生伺候着,自己有事,便離開了花閣。蓮心坐得有些乏,揉了揉手腕,背輕倚着紫檀桌案。微風輕拂着紗簾,流蘇墜子角兒有些散了,有零星的絲絛飄落,一些落在她的衣襟上。

"聽說戶部的摺子已經遞了上去,但等着皇上的御批。這一次整個鑲藍旗的勢力都有所傾斜,若是皇上當真准奏,對京師的穩固而言,可不是件好事情。"

"老師是擔心,庄親王倘若將這股勢力收入羽翼,在朝廷中就會更加肆無忌憚?"

"萬歲爺的心思,一向都不好猜。這回想讓十六王爺和鄂倫岱兩個人互掐也說不定。老臣倒是覺得,倘若是王爺接任鑲藍旗蒙古都統,也無不可。畢竟皇上現在最信任的,還是王爺。"

腳步聲由遠及近,夾雜着一兩句交談。

蓮心抬起頭,隔遠,就瞧見了一抹月白緞錦袍的身影。

若男子僅着白衣,則會略顯陰柔,陽剛氣不足,然而,映入眼帘的那卓拔男子卻不同,能將那一襲盛雪之色,穿得如此落拓而清俊,修身清剛,隱隱透出逼人之勢的,再不作第二人想。是十七王爺。

自從那日之後,她便再未見到過他。因為自己刻意避着,親王府里很大,他的公事亦很繁忙,若不想碰見,總歸是有辦法的。蓮心盡量在早朝後和晚膳后留在自己的屋苑,想不到此時午膳剛過,一向要到兵部衙門巡查的人,卻回了府。

蓮心靜靜地看過去,留意到月白緞的衣袂上綉着雲竹的文雅紋飾。他似乎偏是嗜好這樣顏色和緞料的衣服,不同綉紋,不同款式。若將那圖案若換成蓮紋,不知道是不是也能配得上呢……她捏着銀針,不由對着面前的綉樣,比劃了兩下。再抬頭時,碧柳下的男子恰好轉身,也正朝着自己的方向看來。

四目相對一剎,蓮心下意識地縮着肩膀,躲了回去。

然而等她躲在輕薄紗帳後面,又感覺他只是隨意張望,應該沒有看見自己,覺得自己實在是有些小題大做。

蓮心失笑地搖搖頭,靠着桌案,正準備將繃子上的綢緞緊一緊,卻忘記了手裏還拿着銀針,兩根手指相錯,細細的針尖就直接扎進了指頭裏。疼痛感一至,嫣紅的血珠同時跟着冒了出來。沾染圖樣之前,蓮心趕緊將繃子換了手,將受傷的指頭咬在唇邊輕啄。這時,就聽見背後一聲輕輕的嘆息。

"怎麼總是這麼不小心。"不知何時,允禮已經走進了花閣。

在他的身側,還站着一位花白鬍須的老者,頂戴花翎,石青色官袍,上面還綴綉着仙鶴的補子圖案。蓮心認出那是從一品官員的朝服,猜想應該是剛下了早朝,正回府里議事,不想卻被自己打擾了。不由起身,歉疚地朝着兩人斂身揖禮。

"既然王爺有事,那老臣就先行告退了。"隨行而來的官員說罷,做了個揖禮的動作。

元壽就跟在後面,聽見這麼說,本以為主子會開口挽留,卻見允禮淡淡地點點頭,而後朝這邊一擺手,"你去送老師一下。"

元壽怔了怔,轉瞬一溜煙地跑出去備車。

蓮心聽見了那一聲"老師",抬眼望向那離開的背影,在心裏想着,他是不是就是阿瑪曾經送珍珠過去的理藩院尚書呢?上三旗中最尊貴的一支,同時,也是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本家人,紐祜祿·阿靈阿。

"你的手怎麼樣了?"

蓮心無意識地"嗯"了一聲,片刻才從思緒中回過神,看到允禮就在跟前的臉,不由想起自己的冒失,抿着唇道:"一點小傷,並不礙事……"

"你似乎對這些小傷很不在意。"允禮伸出手,輕輕地將落在她肩上的絲絛摘掉。

"王爺也說是小傷,塗些葯也就不礙事了。"她微微笑着,輕輕往後退了一步。

此時,刺繡的繃子還拿在手裏。允禮像是沒看見她的動作,只是讓她拿綉樣給他看看。

歲寒三友的圖樣,松柏若林,翠竹成蔭——被絲線勾勒得栩栩如生,就只缺幾朵梅花。蓮心在家裏時綉過簡單的小東西,獨自完成這種繁複宮樣還是頭一遭,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小聲道:"二嫫說針腳和配線都有些錯了,應該不是很好看……"

允禮端詳着綉品一陣,點點頭,"是不怎麼好。"

蓮心悶悶地低下頭。

"不過第一天練習,已經算是很出色了。"他一本正經地說完,翻看了一下,眼睛裏流瀉出一抹笑意,"這圖樣繡的是歲寒三友,不過看來看去,好像都只有枝椏,怎麼不見一朵梅花?"

手指的血珠還沒幹,蓮心想了一下,忽然靈機一動,接過繃子,就將自己受傷的手指印在那雪白的綢緞上,一下,兩下——使勁擠了擠,隨着指尖的血珠暈染,白綢上深深淺淺的痕迹,正好就是剛綉好的那一枝墨梅枝幹上,點點緋紅,宛若綻放的一朵朵嫣然梅花,相得益彰。

蓮心唇角微彎,會心一笑。

允禮盯着那綉緞看了片刻,目光落在她臉上——蓮心今日身上穿的是一襲清雅的百褶襦裙,襟前和裙裾上都墜着用五彩珠玉串成的瓔珞,精巧別緻。卸去了旗頭,烏黑的長發只梳成一根麻花辮,露出飽滿的額頭和尖俏的下頜,顯得眼睛更亮,檀唇更紅。此刻低着頭,露出一段雪白後頸,肌膚柔光若膩。

"不疼么?"

女子不是一向最在意自己的肌膚,倘若留下疤痕,不是很可惜。他在心裏這樣想,不覺就執起她的手,拉到眼前細細觀瞧。上面的傷口很細,被狠狠擠過,略微有些紅腫。

"待會兒讓二嫫給你找些金創葯,塗一塗,別留下痕迹。"

明燦的陽光,透過樹梢間的空隙,輕輕地灑在一襲冰緞錦袍上。沐浴在陽光下的男子,周身都泛着一層如煙白霧,清淺瞳心,彷彿倒映着一彎湖光山色。唇角邊的笑靨,明燦而輕暖,像極了她初次見到他時的樣子。

蓮心抿唇不語,或許是她的錯覺,總感覺他對她是不一樣的,然而心裏卻有個聲音,告訴她不能胡思亂想。自己是遲早要進宮的人,怎麼能對其他男子產生綺念呢……

"其實在家時幫額娘做活,這雙手早就練得百毒不侵了。"蓮心輕鬆地一笑,說罷,輕輕從他手裏抽出手指,"更何況,若是總勞煩二嫫,怕她老人家會嫌我煩呢!"

允禮站在原地沒動,靜靜地注視着她半晌,倏爾,輕然道:"你且先回去準備準備,然後隨我去一個地方。"

回到屋苑,負責照顧她的老嬤嬤還是拿來藥膏,一邊給她塗,一邊咂舌地搖頭道:"凡女孩兒到了這二八年紀,無不是對自己的外在格外上心,哪有像姑娘這樣的。瞧瞧,好端端的青蔥玉指,都紅腫成什麼樣了!"

就算是要討王爺歡心,也不必要這麼糟蹋自己吧……

後面的話,老嬤嬤當然沒敢往外說,只是見多了攀龍附鳳的女子,心裏有數而已。

蓮心坐在敞椅上,只任由嬤嬤塗完葯,又纏了一小圈雪白紗布。

不多時,就有二嫫領着幾個丫鬟走進來,然後吩咐屋裏伺候的人,將托盤裏新制的衣裳和首飾給她換上。

"能勞煩二嫫親自過來,看來王爺對姑娘可甚是上心呢!"屏風後面,老嬤嬤伺候着她穿戴,看到二嫫領着丫鬟們離開屋苑后,才對她悄聲道。

蓮心有些失笑,"二嫫她人很好,只是看我孤身一人,才格外照顧罷了。"

"她可是我們府里堂堂的女管事,除了我們王爺,還沒見把誰當回事兒過呢。以前來府上做客的幾位表小姐,哪個不是身嬌肉貴的,見着也都是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仗着自己是王爺的奶媽,橫豎不將其他主子放在眼裏。"

老嬤嬤她把身上的衣裙除了,取來準備好的衣飾,拿在手裏一抖,華美的料子,在陽光下光彩四溢,"嘖嘖,這是香芸紗吧,出自碧雲坊里的東西,區區一尺都要二兩金子呢!"

那是一套純白色的長裙,樣式有別於旗裝,略帶着些前朝遺風,裙裾很寬,裙料純白,點綴着一團團淡杏色的花瓣。細細的璀璨金線,在襟口、袖口和裙擺上勾勒出一圈水紋鑲滾,熠熠生輝。再配上一件月白緞小坎肩,嬌美中帶着貴氣。

"姑娘可真漂亮,一看就是有大福氣的人。老奴伺候王爺二十多年了,還沒見他帶哪個女孩子回來過,姑娘是第一個呢!"

蓮心聞言一怔,心底有些莫名的落寞,片刻,甩甩頭,打趣地道:"嬤嬤剛剛還說,府里住過幾位表小姐,怎麼現在就我一人了!"

老嬤嬤一打臉,啐了自己一口,"瞧老奴這張嘴。姑娘可不要以為我們王爺是皇家子弟,就一定三妻四妾、左擁右抱的,王爺還真不是那樣的人。否則,怎麼現在連個側福晉還都沒娶呢!若是哪家閨女被我們王爺看上,能得到他長長久久的憐惜和疼愛,可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呢!"

蓮心淡笑着應和。

等換好衣裳,老嬤嬤便領着蓮心到正堂里去等候。果親王府很大,伺候的下人卻不少,一路上,無論是經過的丫鬟婆子,還是隨扈小廝,見到她,都點頭哈腰地行禮,盡量做到禮數周全,不敢有半分怠慢。

巳時兩刻,剛好到了午膳時分。

廚房那邊,婆子們已經煮好了一大鍋香米,濃醇的味道一直飄得老遠。勾人津液。蓮心坐在敞椅上安靜地等,直到允禮踏進門檻,起身朝着他揖禮。元壽就跟在他後面。

"待會兒跟我去一個地方。"

"去哪兒啊?"蓮心抬臉看着他。

"帶你去何福樓吃飯。"允禮簡單地回答,"練習了一上午的女紅,也該餓了吧。"

蓮心剛想搖頭,卻忽然覺得是有些餓了。方才還沒感覺,經他這麼一提,剛才又一直聞着飯香,倒果真是腹內空空。

正巧這時,二嫫走進正堂,請示道:"王爺,午膳已經備好。"

"不在府裏頭吃了。待會兒庄親王和鄂大人怕是要過來,你好生伺候着……但若是他們問起來,就說本王陪嬌客出門,要到晚上才回來。"

元壽和二嫫都愣了愣,目光齊刷刷地落在蓮心身上。蓮心抿唇,只是露出一抹苦笑。

"謹遵王爺吩咐。"

這時,允禮朝着二嫫點點頭,又吩咐了幾句,然後就帶着元壽和蓮心出府了。

王府里的馬車很寬敞,走過平安大街,路面稍微有了些坑窪,然而坐在車裏面卻不覺得顛簸。

窗帘輕綰着,能瞧見街上的酒肆和茶坊從眼前緩慢地倒退而過,耳畔還能聽見小二穿堂吆喝的聲音。街邊擺着一些小攤,食客蹺着二郎腿,坐在長板凳上閑閑地嗑着瓜子。夥計忙着往鍋里下面,掀開鍋蓋,一股蔥香味兒撲鼻而來。

往常居於市井,卻忙於家事操持,都不覺街市上的貨品多麼琳琅滿目,商賈行人摩肩接踵,場面何其喧囂熱鬧。蓮心坐在馬車裏,此時靜靜地看,看得有些出神。那廂,允禮靜靜地注視着她,就這樣漸漸來到東城的街道上。

何福樓是京城裏鼎鼎有名的館子,尤其是鰣魚做得一絕。等元壽將馬車停妥,允禮下了車,蓮心撩開幔簾走出來,堂皇的樓閣就佇立在眼前。

"前一陣主子公務纏身,也沒什麼機會帶姑娘出來逛逛。這何福樓很不錯,比起府里的廚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姑娘在府里吃過了山珍,這次來要好好嘗嘗海味才行。"元壽一邊說著,一邊扶蓮心走下馬車。

何福樓確實出名,平素招待的都是達官顯貴。尤其是那二樓雅間,據說是專程為皇親國戚準備,市井商賈出手再闊綽,都沒法登上那雕花階子一層。平常日子在這裏吃上一席,要趕上尋常百姓家幾月開銷。若換成是大日子,出入的則都是有頭有臉的人。而樓里佈置之綺麗奢華,單是瞧上一眼都讓人咋舌。

"十七爺大駕光臨,恕小的有失遠迎。"何福樓的掌柜親自過來迎接,行過禮,便始終垂着臉,像是不敢多看一眼,引着兩人上二樓。

正是晌午時分,有些附近府衙里的官員也在這裏,穿着便服,埋首在席間大快朵頤,只露出油光鋥亮的額頭。西側圍着摺扇屏風,裏面大概有嬌客。送菜的夥計輕手輕腳,生怕有半點唐突。

允禮未帶親隨,只有一個元壽跟着,然而三人的到來,還是引起了不小的注意。

拋開元壽不說,走在最前面的兩人,同樣身着一襲白衣錦緞——男子清俊優雅,卓爾不凡;一側的少女則是櫻唇紅潤,春水明眸,溫靜而端美。輕暖的陽光眷戀般在周身縈繞不去,兩人比肩而行,美得不像樣子,金童玉女也不外乎如是。

蓮心有些不自在,因為投射過來的目光,大多都盤旋在自己身上——她並不知道,十七王爺允禮在京城裏是出了名的丰神俊朗,年輕有為,深得閨閣小姐傾慕。然而弱冠之年尚未婚配,身邊更從來沒有女子出入,此次公然帶着一位姑娘,是很稀奇的事。

她稍稍落後一些,卻不想他走到樓梯前,朝着她伸出手,"小心腳下。"

一樓滿堂的食客,在此刻都伸長了脖子,男的都盯着十七王爺,眼珠子都差點落下來,女的則是恨不能用眼睛在蓮心身上燒出來個窟窿。

誰不認得堂堂十七王爺呢!在他身邊的女孩兒是誰?瞧着面生,只是那麼周到的呵護,看得出果親王對她倒是格外在意。

蓮心臉頰微熱,在愣神的當口,就見允禮輕輕執起她的手腕,拉着她走上了二樓。元壽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着,那邊,掌柜的抱着菜譜也跟着走了上來。

等兩人落了座,雅間只剩下一個元壽和等着上菜的掌柜。

"想吃什麼?"

蓮心搖搖頭,表示讓允禮做主。

"這裏最出名的就是那道'酒釀蒸鰣魚',其餘的,照舊就好。"允禮點完菜,抬眼看了掌柜一眼,"另外再來一壺清酒,剛溫就好。"

考究的紅木方桌,上面擺着粉彩方花底茶杯。小廝捧上來新沏好的西湖龍井,元壽取了兩隻杯盞,頂級的香茗,就這樣只做燙杯之用。

"王爺經常來這裏?"

他側着頭,正端着茶盞嗅着香氣,聽她這樣問,稍稍湊近了些,低聲道:"這裏是庄親王名下的產業。"

蓮心啞然失笑。

平素看着那麼沉穩安靜的人,原來,也有這麼孩子氣的一面。別人上府里叨擾,他便來人家的酒樓蹭飯吃。不過這麼看來,那庄親王委實不是個討喜之人,否則他也不會特地找個借口避出來。

等夥計將菜肴端上來,撲鼻的香氣早足以讓兩人食指大動。先是三道冷盤,然後是三道熱盤,主菜當然要在中檔才被端上來。蓮心對這道"酒釀蒸鰣魚"早有耳聞,夥計端上來時,卻發現不是用瓷碟盛放,而是一方紅木嵌金銀絲橢圓盤——圓盤中央,糖醋燙過的魚肉,一顆顆裹在雪白的魚骨上,橘紅若珠玉,噴香撲鼻。

允禮給她夾了一筷子,放在碟里。自己也夾了一口。

蓮心一嘗,魚肉鮮嫩可口,齒頰留香。

"果然是名不虛傳。"

她很喜歡酸甜的味道,因此吃了許多,一直到這道菜吃掉大半,卻發現允禮只是在上來的時候吃了一塊魚肉,之後再沒動過,覺得十分不解。

元壽站在對面,留意到她的神色,輕笑道:"主子向來不喜甜食,也不喜酸。平素那些廚娘做菜,可是連醋都不敢多放一滴呢!"

蓮心聞言更有些疑惑,因為每日送到屋苑給她的菜肴,卻都是酸甜口味的。

"春日鰣魚何日歸?六月帶雪寒,三千里路到長安。"允禮抿了一口清酒,淡聲道,"其實並不用等到六月。四月清明前後,肥美的鰣魚就已從江南運到了京城,專供何福樓烹制,鮮嫩非常。"

蓮心愣了愣,不甚明白他的話,卻忽然想起之前自己曾在閑談時,跟二嫫提起的一首詩——"六月鰣魚帶雪寒,三千江路到長安。堯廚未進銀刀膾,漢闕先分玉露盤。"

二嫫當時還取笑她,面上看着溫溫靜靜,其實倒看不出是個饞嘴的姑娘。她還記得這段閑談,是在一次練習規矩的空當兒,他怎麼會……

"無意間聽到的。"允禮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只端起一盞酒杯,緩緩啄飲。

蓮心抬臉看他。原來,他以為自己想一嘗鰣魚之鮮,所以才特地帶她來這兒的么?她卻根本沒吃過鰣魚,只是在那時想起在河邊採珠的日子而已……

酒過幾巡,允禮時而給蓮心夾菜,時而自斟自飲,自己卻並未吃多少。何福樓的每一道菜都做得十分精緻,菜肴羹湯恰到好處地鋪滿盤盞。

就在這時,在樓下忽然停了一輛馬車,引起不小的喧囂聲。元壽探頭一望,正看見從馬車裏走出來的人,低聲朝着允禮道:"主子,好像是十九爺。"

允禮皺了皺眉,須臾,像是想到了什麼,轉眼,對蓮心道:"你且先坐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起身的時候,又頓了一下,望向樓外什剎海的方向,"這裏的景緻很好,用過午膳,不用走動,就能將半個京城的風光收進眼底。要是覺得悶,就看看風景。"

蓮心輕笑,朝着他點頭。

允禮走出雅間,元壽也跟着出去了。

門帘被放下,偌大小間裏只剩下她一個人,蓮心從敞椅上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胳膊,便倚着玉砌雕欄,探出半個頭去,眺望遠近相交的旖旎風光。

何福樓的樑柱甚高,在二樓上不僅可見長安街上繁華的店鋪和攤位,還能瞧見那些鱗次櫛比的樓宇和房屋,而最美的,則是遠處一泓煙波浩渺的什剎海,遠遠地,還能望見與天相接的蒙蒙水線。溫潤的空氣自海面上吹來,彷彿就拂在臉上。

蓮心看着眼前勝景,獨自打發著餘下的時光。

直到雅間外響起熟悉的腳步聲,元壽撩開門帘,允禮走進來。

"得過些時辰再走了。"他似有無奈,說話間,重新落座。

蓮心不解地看他。

元壽接過話茬,道:"姑娘有所不知,剛才來的是十九王爺,最是胡鬧得緊,平素尤其嗜好美貌的女子。若是讓他給纏上,想是沒一兩個月都脫不開身。"

果親王府的馬車也停在何福樓前,讓同來的十九王爺看見了,必是要上樓來尋他。性情這麼喜靜的一個人,又身為兄長,卻要先親自過去客套。這份周到的心思,卻是真真難得……蓮心抿唇,心裏有溫暖的感覺湧上來。

那十九王爺大抵是個急性子,吃完一頓,火急火燎地就走了。樓上的三人目送着那輛奢侈得不像話的馬車離開,才起身下樓。

馬車是不能再坐了,索性是沿着街道緩步而行。蓮心看出是相反的方向,不由問道:"不回府么?"

"跟二嫫說過要等晚上再回去,想來府里也是不會備晚膳了,不如吃完再回去。"

他說完,還煞有介事地搖了搖頭。蓮心卻只當是玩笑話——這個時辰回去,別說是晚膳,就是再做一頓午膳都是可以的,一大幫丫鬟婆子,還能讓堂堂王爺餓肚子不成。

"那接下來要去哪兒呢。"

"先去添置幾樣東西,然後去喝茶,聽戲——京城裏有很多有趣的地方,平時忙着公事,現在好不容易偷得浮生,不如都去逛逛。"

逛?

蓮心頓時啞然,但一想到自己很可能即將進宮,不由覺得在市井裏多走走也是好的,於是點點頭,跟着他往前走。

所以這樣在吃完何福樓的佳肴后,就去長安街上的幾家鋪子裏,買了一些胭脂和首飾,然後在梨園聽了最有名的幾個段子,又到寶恆茶齋里喝了一壺西湖龍井……一直到夕陽西墜,在九品齋里喝了最出名的糯米松香粥,夜色瀰漫上來,一行人才緩緩地順着平安街往回走。

掌燈時分。

府里的琉璃燈盞都高高地掛起,一片氤氳的光線投射在地面上,溫暖的橘色,照亮了直通府邸的石板路。把守見他們回來了,忙打開府門。繞過屏門影壁,府邸里靜悄悄的,只有兩旁扶疏的花葉,無風自動,散發著淡淡的幽香。

允禮將她送到西苑外。

"逛了一下午,早些休息。"

蓮心仰頭看他,"嗯"了一聲,如銀的月色灑在一張雪玉臉頰,彎彎眉眼,純然靜美。

允禮站在朦朧的月色里,就這麼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身後的人繞過紅漆廊柱,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身側。

二嫫已經在兩人身後看了很久,自然將一應對話都聽在耳朵,此刻看着自己主子的神色,不由嘆了口氣,"這位蓮心的姑娘確實很不錯,沒有尋常百姓的小家子氣,也不會恃寵而驕,像一些貴族格格那般既任性,又跋扈……"二嫫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那裏已經沒有任何人的影子,然而卻不妨礙她的視線,"而且老奴看得出,王爺對她很不一樣。"

允禮未動,也未說話。

二嫫低頭看了看地面,復又抬首,"王爺知道,老奴並不是個多嘴的人。但不得不說一句,茫茫人海中要找到一個合自己心意的人實屬不易,太妃娘娘知道王爺的一片孝心,也就夠了,其他的,還是應該遵照王爺的心意。想來娘娘跟老奴一樣,都不希望王爺將來後悔。"

"奶娘放心,既已決定的事,就不會動搖。"允禮轉過身,淡然地道。

二嫫看着他,又是一嘆,"王爺,二嫫不是想要阻止您什麼,而是不得不提醒一句,再這麼下去,王爺恐怕要痛苦而不自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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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鎖珠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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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心事兩無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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