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樓蘭的表情有一絲得意。“我的確什麼都很清楚。”她說。
車窗外吹過來一陣風,拂亂了她們的頭髮。印臣伸手撥弄了一下髮絲,奇怪頭髮總是拂上她的眉梢。
樓蘭驚愕地看向她手腕之間,喃喃低語:“他、他居然把這個也給了你……”
印臣看向手鏈,那種青黑的色澤稍稍淺了些。“有什麼問題嗎?這個是哥哥送給我20歲的生日禮物。”
樓蘭扭頭看向窗外,蹙起眉道:“沒有、沒有問題。”
印臣不知所措地愣在那裏,額間的紅色傷痕異常光亮起來。她的思緒又開始凌亂起來,彷彿聽見遠方的駝鈴聲依稀地叮、叮、叮地傳過來,穿越了時空的界限,隨着晚風習習地傳進來……
“高昌兵,如霜雪,唐王兵,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幾何自殄滅?”
豪氣沖雲天的歌謠充滿着濃烈的硝煙味道,,在飛揚的塵土中瀰漫開來。
印臣在恍惚中看見黃沙漫漫的征途上,仍然是那個記憶中絕麗的女子,梳着一對入雲髻,無助地站在荒夷的路邊,她的身後是得勝的古代兵士,正慷慨高歌:“高昌兵,如霜雪,唐王兵,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幾何自殄滅!”
她努力讓思緒清醒過來,恢復到正常的運作狀態。不明白為什麼一踏上敦煌的土地,就會有一些零散的片段在腦海中若隱若現,彷彿水中的海草,她試圖伸出手去抓住一縷,可是它們滑滑地漾了開去。
“你在想什麼?”樓蘭湊近她問。
她這才注意到樓蘭的樣貌與剛才的幻覺中的女子很是相象呢!也許剛才只是將樓蘭與敦煌特有的歷史氛圍結合在一起,產生了古代的幻象了。她這樣想着,微微搖了搖頭。
“我們快到了”,樓蘭拍拍她的手腕,道:“你累了嗎?要不要先睡一會兒?”
這句話有些像催眠,印臣突然覺得眼皮沉重了許多,身體像一根浮在水面上的稻梗,飄忽了起來。於是她拉了拉外套,靠在樓蘭的肩上,沉沉睡去。
睡夢中又見到了那個古代裝扮的女子,有着樓蘭一樣絕美的容顏。她坐在一大片象血一樣殷紅的色澤里,對印臣哀怨地笑。她說:“我等你等得好苦,前世今生,你終於出現了……”
印臣看見她的手上,有一串蓮花鏈,溫潤的白玉質地,幾乎和自己的一模一樣。
“你是誰?”她問她。
可是她不回答。一揚手,一柄鋒利的匕首倏而刺進了她的胸口處,白玉的蓮花鏈上沾滿了她的鮮血,隨着時間的推移,慢慢浸潤,慢慢凝干,風化成青黑的顏色。
到底是誰在上演着這幕歷史的悲劇?
是自己,是樓蘭,還是某個不知名的女子,躲在陰暗的角落裏,暗自哭泣……
她醒來的時候睡在一張略顯僵硬的床上。房間裏面很暗,沒有開燈,可是有一道皎潔的月光透過天窗射進來,好象耶和華拯救世人的符咒,飄渺而均勻地鋪了薄薄的一層光華。她看見黑暗中一張和自己極為相似的臉。
“哥”,她喚他:“我睡了很久?”
月逐酹揉着她的頭髮,低啞的嗓音在黑夜中有些突兀地出現。他說:“如果你累了,睡多久都沒關係。”
“那樓蘭……”
“她回去了。”
“我想……”
“杯子在你右手邊的小几上。”
逐酹總是能夠知道她想說什麼,然後提前告訴她。她伸出右手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水質有些微微的咸苦,好象眼淚的滋味,融入了哀怨的情愫在每一顆分子裏邊。
喝水的時候她看了看他。他的頭髮很久沒有修剪了,長長地披瀉下來,下巴上有些微小的胡碴,密密地分佈了一片。這模樣讓她看了有一絲心酸,想必逐酹的工作異常辛苦。
“哥,你讓我來敦煌做什麼?”她放下杯子,看見逐酹站起身,將小几上的蠟燭點燃,熒熒的燭光將黑暗的彌撒曲畫上一個安魂般的休止符,逐酹頎長的身型被燭光映照在另外一邊的牆壁上,如一抹幽魂,隨着燭焰的跳動而飄忽不定。
他不說話,逕自拿了一些拓印下來的粗糙的紙頁交給她。
“這是……”印臣眼睛一亮,是古代的壁畫呢!
“這是上星期我們在楊家橋附近的古墓中發現的。墓穴的四壁描繪着一連串古代的彩繪壁畫,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我對繪畫沒什麼研究,你知道的,所以錢教授讓我找個人幫忙。”
逐酹所說的錢教授是考古界的泰斗錢悅南教授。他從上世紀七十年代起就開始從事敦煌的考古發掘以及相關文字的整理編撰工作。印臣在大學期間還聽過錢教授的一堂報告,題目好象是“西域文化的回聲”。她記得講授得非常精彩,其中提及了莫高窟和榆林窟的一些壁畫,讓她很感興趣,也是因為這個,她才開始從事壁畫方面的研究。
“古墓之中也存有壁畫嗎?怎麼保護得如此完好?”她看着粗糙的紙面上流暢的線條和精美的構圖,不由驚嘆。
“除此之外,我們還發現了一具女屍。”逐酹背過身去說:“這大概是繼上世紀八十年代羅布泊發現樓蘭古國的女屍后第二個重大的考古發現。”他的聲音很平淡,不像寫信給她的時候那樣激動萬分的樣子。
印臣滿懷期待地看向他,問:“可以讓我去看看嗎?”
“你說呢?”他笑,愛憐地揉揉她的頭髮,那種如絲般順滑的頭髮一直讓他着迷。
印臣看看手錶,想着只有明天再去了。然後她突然發現右手上面的蓮花手鏈不翼而飛。
樓蘭,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入睡前樓蘭的那個輕拍她手腕的動作。是她、是她將她的手鏈拿了去么?
“怎麼了,印臣?”逐酹注意到她的不快,將手中的動作慢慢停止下來,轉而撫上她酷似自己的臉頰。與自己唯一不同的,就是她額間的那一顆“硃砂痣”,與千年之前一模一樣的硃砂佛痣。
他探出手去輕輕摩撫着她額間那塊傷疤,柔聲問道:“還疼嗎?”
印臣微微搖頭:“哥,早沒事了。你去休息吧,明天我們還要去古墓。”她委婉地推開他,奇怪他的舉動竟如此親昵——他應該知道的,她向來對什麼都是冷冷淡淡。只除了,那些帶着濃墨重彩的畫兒。
繪畫就是她整個兒世界,整個兒生命。
逐酹慢慢地把手收了回去,轉過身,“那麼,你好好休息,晚安。”他說。
“晚安。”
印臣看見他拉開門,一步一步踱了出去。那背影沾染上月華的光輝,漸漸地融進了夜色裏面,彷彿苦難的生靈在時光的流駛中被泥土所埋沒了一樣,透着無可奈何的悲戚調子。
她輕輕闔上了門,天窗中漸漸西去的嬋娟子,仍然巧笑倩兮地照進來。
楊家橋去往鳴沙山方向的一公里許,就是已經被層層保護起來的古代墓穴了。附近有一座殘破不堪被當地居民稱為城隍廟的廟宇。牆基用土坯製成,看起來年代相當久遠。從這路過的時候印臣揚起頭看向破舊的門楣,上面依稀題有淡淡的字跡。
“哥,你來看。”她喚了一聲逐酹,尋找着可以攀爬的支點。
“這是什麼?”他也注意到了那些字跡,蝌蚪型的文字不太像敦煌本地的居民使用的樣子。不過在古代特別是先秦至唐宋時期,敦煌一直做為絲綢之路的必經地,難免受到新疆一帶西域文化的影響。
從樓藍古國到高昌、于闐、龜茲,西域的各民族融合造就了這裏複雜而多樣的文化體系。
也許這種字跡只是從某個地點喬遷而來的工匠的傑作?
他看看印臣慢慢地攀上去,手指纖巧細緻,只是右手的食指與中指略略顯現出因繪畫而留下的繭子。“小心了。”他在下面嚷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