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劍舞身隨一身真敵眾 鷹翻鷲落雙俠各爭強

第九回 劍舞身隨一身真敵眾 鷹翻鷲落雙俠各爭強

待了一會兒,夥計把貓飯拿來,因為沒有現成的豬肝,是用雞絲拌的,玉嬌龍還嫌不好。她又叫夥計去換了一壺頂高的香片,夥計問說:

“大爺您吃什麼飯?”玉嬌龍說:

“清蒸鯉魚、干炸羊肉裏脊、溜丸子,丸子要做得小一點兒。拌肉絲、翅子白菜湯、玫瑰露酒,這些你們還沒有現成的嗎?”夥計說:

“這您也得等一等,我們得上飯莊子叫去!”玉嬌龍就說:

“叫去吧!”店伙便皺眉咧嘴地出屋去了。

這裏綉香把茶杯沖洗了兩三回,才倒了一碗茶送到玉嬌龍的面前,她又憂愁地悄聲說:

“小姐!我是還有點兒害怕,待會兒那些個惡霸要來了,可怎麼好呀?”

玉嬌龍擺擺手說:

“不要緊,你別害怕!我這身武藝足能應付他們許多人。只是那首飾匣子裏邊的書和雪虎,你千萬要仔細看着。”

綉香點點頭.又央求着悄聲說:

“小姐!咱們以後別再惹事兒了!事情惹得太多了,究竟不好。咱們就謹謹慎慎地走路就是了,走到衡山……”

玉嬌龍對綉香這話先是有些生氣,把臉兒一沉,但轉而又一想,就微微嘆息着說:

“我也不是願意出來惹事兒。本來這次我離家出來,就是萬不得已,你是知道的,可是今天路上的那幾個人有多麼輕視咱們!

我平生最不能受人的輕視。剛才,那趕車的也夠可恨的,把咱們拉到這兒他又變了主意,並抬出個什麼黑虎陶宏來嚇我,不然我也不能夠打他。那個什麼魯伯雄,我就是恨他姓魯!”這話倒把綉香嚇了一跳。玉嬌龍的臉色陰沉了半天,忽然扭頭看見了貓兒雪虎正在低着頭吃飯,吃得很香.她又不禁愁消怒解,微微地笑了笑。

這時就聽得院中有腳步雜亂之聲,有人站在門前使力地咳嗽,綉香嚇得變了色,玉嬌龍立時抽出了青冥劍,撞出軟簾到了外間。只見大門開了,門前站立着四條彪形大漢,都穿着長衣,卻很整齊。其中有一個連鬢鬍子,相貌極兇惡的人,高高拱手說:

“老兄就是剛才跟魯鏢頭比武的那位嗎?”玉嬌龍沉着臉,點點頭說:

“不錯!”

這人又說:“請教貴姓大名?”玉嬌龍說:

“我先問你!”那人說:“兄弟是雙鞭靈官米三爺的盟弟,黑虎陶大爺也是我聯盟的弟兄。”玉嬌龍說:

“我沒問別人,我問的是你!”這人說:

“我叫常文永,有個人送的綽號叫三支鏢,又叫飛鏢常,我在江南河北小有名聲!”

玉嬌龍擺擺手說:

“少說廢話,我叫龍錦春,你現在找我來是有什麼事兒吧?快點兒說!”

飛鏢常說:

“我大哥米三爺跟魯鏢頭現在‘聚星樓’候你,請你賞光,去飲幾盅酒,彼此見個面!”

玉嬌龍說:

“我這裏的酒飯快送來了,我屋中還有女眷離不開身。”

飛鏢常卻一笑,說:

“龍爺,你還以為我也是個不知江湖義氣的壞人嗎?你貴寶眷在這裏,我們絕不驚擾,只請你到聚星樓,跟米三爺見面談一談。我看你老兄也是位有膽量的漢子,不至於不敢去吧?”

玉嬌龍冷笑着說:

“不用你來激我,你就在門前等着去吧,我這就同你去。”說著,她又進到裏間,將寶劍插在鞘中,手握着寶劍鞘就走了出來。她叫飛鏢常幾個人在前走着,她在後跟隨。出了店門,見所有的人都望着她,並且有的就在後追隨着,似是料定少時必有一場更熱鬧的決鬥。

此時,滿天鋪着綺錦的晚霞,春風習習,吹着玉嬌龍的深灰色的綢夾袍。她氣態軒昂,大踏步地走着,都道她是少年武師,誰也看不出她是一位名門閨秀。她緊隨着飛鏢常等人,由北關走到了西關.這裏就有一家很大的飯館,橫匾就是“聚星樓”,門前還掛着幾條酒旗,寫的就是什麼“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等等的詩句。飛鏢常就先叫一個人上去傳報,他在這裏張着一隻胳膊請玉嬌龍上樓上。

玉嬌龍一點兒也沒有猶豫、畏縮,她一手掠起了衣襟,一手拿着寶劍,咚咚咚地就上了樓。只見樓上很是寬綽,座位擺設得不少.可是這時座位多半空閑着,只有六七個座客。這幾個人一見玉嬌龍上了樓,多半都起身轉頭,只有兩個人坐在那裏沒有動,一個是位僧人,年約三十多歲,面上有幾顆麻子,還有一個正坐在那裏生氣,這就是剛才在店中被玉嬌龍狠打的那個魯伯雄。

玉嬌龍昂然立定了身,只見對方的幾個人齊都用眼睛打量她.有個四十歲上下,瘦長身材,有短短黑髯,穿着很闊的人,就向她一抱拳,說:

“多承賞光,果然是一請就到。兄弟姓米,草字大彪,在此也是做客。因為學過幾手武藝,平生最敬慕武藝好的老師傅們,今天聽這位彭老弟由路上回來……”說著,他指了指旁邊站着的一個雙目怒瞪的人。玉嬌龍一看,原來就是今天在路上被自己用箭射傷了的那個黑臉漢子.又聽米大彪說:

“才知閣下武藝絕倫,並且有一口削銅斷鐵的寶劍。所以仰慕之極。剛才魯鏢頭又來說,他也在店中領教了閣下的武藝,他殊為欽佩。我才差遣我的兄弟將閣下請了來,一來是為大家和解,二來是討教討教!”

玉嬌龍一見這雙鞭靈官米大彪的態度倒非常和藹,她也就消了些氣,拱拱手說:“不要緊,既然你們認輸了,向我來說和,我也不便太逼人過甚。”遂就不等主人落座,她就坐下了。

那魯伯雄卻用拳頭一擂桌子,震得盤碗亂響,說:

“我魯伯雄走江湖多年,沒受過今天這欺辱。其實,你武藝高,我的拳法弱,敗在你的手裏不算什麼,一兩年後咱們再見面,再較量,可是今天我原是打的不平!”玉嬌龍冷笑着說:

“我並沒叫你打那不平!”

魯伯雄就要往起跳身,他又是舉拳,又是瞪眼,米大彪和別的人趕忙把他攔住。玉嬌龍卻只坐着冷笑,神色一點兒不變。米大彪就問:

“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玉嬌龍手托着腮,搖晃着頭說:

“我名叫龍錦春!”米大彪說:“久仰!”又問:“府上?”玉嬌龍說:

“甘肅省人。”米大彪又問:“這次是由北京來嗎?”玉嬌龍搖頭說:

“不是!”又一拍桌子說:

“你何必細問!”米大彪很詫異,因為他從來沒見過會武藝的人會這樣不懂客氣,而且,他真瞧不起這個跟娘們似的年輕人,不信他競有一身武藝,他就又拱拱手,帶笑說:

“不該多問。但既是江湖朋友,如今既肯賞光前來,兄弟倒要細細請教一下,不知尊師是哪一位?武藝學的是內家還是外家?”

玉嬌龍昂起首來說:

“沒有人配教給我武藝,只有九華啞俠、江南鶴他們兩人,還可以算是我的師兄。”

那邊的法廣立時站起身來了,米大彪也驚訝得變了色,他勉強笑了笑,又問說:

“我提出兩個人來,龍兄可曾認識?”玉嬌龍問:

“什麼人呢?”米大彪說:

“南宮李慕白,巨鹿俞秀蓮。”玉嬌龍微微點頭說:“知道他們,全是我們一家,但全是我手下的敗將。”米大彪一笑,又問說:

“江南的靜玄禪師呢?”玉嬌龍搖頭說:

“沒聽人說過,大概是無名之輩,做我的門徒,我也不收!”

她的話才一說到這裏,驀不防法廣和尚的手指已從側面點來,玉嬌龍眼明手快,

“吧”的一聲用手將法廣打開。此時身後又有人掄刀來砍.玉嬌龍飛快地躲閃,青冥劍已嗆啷一聲出了鞘。黑臉姓彭的疾忙將刀抽出,魯伯雄也舉起了凳子向玉嬌龍頭上摔來,玉嬌龍一閃,凳子就咕咚一聲摔在了樓板上。

法廣和尚又抽出一隻二尺長的判官筆,毒蛇似地刺過來,向玉嬌龍的腰際去點。這判官筆是純鋼鑄成,如筆狀,專用以點穴,玉嬌龍用青冥劍一掃,便把筆尖兒削落。魯伯雄又舉起一張小茶几摔來,一下又摔空了。別的人也都飛起酒壺瓷碗,紛紛向玉嬌龍打來。卻都被玉嬌龍用劍斬斷.用手接住,用腳踢飛,她身如鳥轉,劍似鷹翻,並尖叫道:

“要出了人命可休怨我!”

此時又由樓梯上來了十幾個人,短刀長槍一齊撲上。玉嬌龍手不停,足不歇,劍無破綻,她忽而跳到桌子上,忽而又跳到椅子上,單劍殺得兵刃紛紛斷折,如細草之遇嚴霜,對方的人都慌亂着後退,又像狐兔遇着了老虎。刃物交接,桌椅亂倒,雜以受傷人的慘叫,助威人的怒罵,這樓上便鼎沸起來,天翻地動起來。忽然有人遞給米大彪一對鋼鞭,米大彪就站在一張桌上,高舉雙鞭大叫道:

“不要亂打,叫我單獨一個人鬥鬥他龍錦春!”法廣也分開眾人,他仍想以點穴制勝,此時眾人已把玉嬌龍給圍住了,法廣一趕到,沒有尖兒的判官筆又要往前去點。

玉嬌龍卻抖起了劍光,身子隨着劍光跳上了樓欄杆,欄杆之下就是大街。大街上這時也亂極了,所有的人都仰着臉往上面瞧,並且都驚慌着。玉嬌龍的背脊向後,一腳登着欄杆,一腳登着窗欞,她將劍尖向下,

“噹噹當”地又削斷了幾件兵刃。忽然米大彪趕過來,雙鞭向她的腳部打去,玉嬌龍一聳身又跳到了一張桌子上,把劍光向米大彪的頭上一晃,米大彪趕緊橫鞭去迎,吧噠一聲,鋼鞭也被削去了一段。玉嬌龍的寶劍飛舞,驅開身後及兩旁的敵人,惡蟒似地直向米大彪的胸間刺去。

米大彪手中只剩下一條半鋼鞭,他難以招架,只得將身子向後去退,退到背後靠着了樓欄杆。這樓欄杆本來就不很結實,玉嬌龍的身輕,踏上去還可以,但卻禁不住他用身子去靠。可是玉嬌龍的劍逼得太緊,他雙鞭實在無法招架,命在頃刻之間,屁股就不由向後一頂。就聽喀嚓一聲,欄杆折斷了,米大彪的瘦長身子整個地飄下了樓去。從兩丈多高的樓上掉下來,他倒沒摔成重傷,可是把幾個看熱鬧的人給壓倒了。他的鋼鞭也撒了手,一條鋼鞭將對門藥鋪的招牌打折,那半截鋼鞭又打着了一個人的頭,街上就大亂。這時又有個人也由樓上摔了下來,卻是那黑臉彭摔在了地下,他已成了半死。

此時樓上的許多人都往下亂跑,法廣也順着樓梯跑了下來,樓上大概只剩下了玉嬌龍。她提劍站在樓上向下看,下面的飛鏢常就一鏢向上打去,打得十分準確,玉嬌龍伸手一接,接得也準確無比。街上的人全都亂跑亂喊,少時就有官人趕來了,同時又見有幾匹馬從西邊馳來,馬上的人將官人勸阻住,他們七八人便一齊下馬上了樓。

玉嬌龍獨自在樓上,才喘了喘氣,忽聽得樓梯聲響,她便趕緊橫劍站在樓梯上,卻見由下面來了幾個人。為首的年有三十多歲,黑臉膛,短小精悍,穿着青綢大褂,手中只有馬鞭,並無兵器,他向玉嬌龍一拱手,說:“兄弟是黑虎陶宏。”又指指身後的一條大漢,說:

“這是我的師傅金刀馮茂。朋友,你先不要逞強,保定府今日已非同昔日。昔日李慕白、俞秀蓮、楊小太歲等人曾來此地鬧過,我們因是本地土著.顧忌頗多,所以不願惹他們。今日,無論是誰,只要敢來此逞能攪害,我們師徒必不能依!”

玉嬌龍說:

“誰管你依不依,你要怎麼樣吧?”

黑虎陶宏說:

“我要跟你比比武。今天時間晚了,我們也沒有攜帶着兵器,請你說下個時間地點吧!你今天無論戰勝了多少人,也不能算英雄,你非得將我陶宏,連我師傅馮四爺也打敗,或較個平手,保定府才得由你通過,否則你走不了!”

玉嬌龍說:

“何必另定時間地點呢?就是現在,就是這裏,你們取兵刃來跟我動手吧!”

黑虎陶宏卻搖頭說:

“這地方狹窄,樓下已有官人來了,必不容我們在樓上打架。你若有膽子可以到我家中,我家門前很為寬敞,你的劍法也施展得開。”

玉嬌龍哼哼一笑,說:

“好吧!你們且下樓去等着我,我隨後便下去。”

黑虎陶宏冷笑說:

“有金刀馮四爺在此,馮四爺是光明磊落的好漢,我們還能夠暗算你嗎?你下來!”玉嬌龍說:

“我從來沒聽見人說過你們的名姓,誰知道你們是些什麼東西!”黑虎陶宏與金刀馮茂便憤憤地退下了樓梯。

這時天色已然黃昏,對門的商號都不敢點燈。這酒館的樓下也沒有一個酒客,連掌柜帶堂倌大概都藏起來了,酒樓下地上扔着斷了的槍桿和鋼鞭,米大彪等受傷的人已攙扶到了一旁。那些看熱鬧的人,膽小的是早已跑了,膽子稍大一點兒的也站在老遠的地方。十幾名官人的腰刀都已出了鞘,鎖鏈也抖得嘩啦嘩啦地響。但黑虎陶宏卻勸阻着說:

“不必管我們,私事私辦,除非出了人命,用不着諸位操心。”幾個庄丁在門前牽着健馬。那飛鏢常站在一匹馬的後頭,他手中拿着一支鏢,專等着玉嬌龍下了樓梯一出酒樓的門,就冷不防給她一下。可是樓上昏黑,毫無動靜,半天也不見玉嬌龍下樓。眾人都仰着頭向上去看,並有人大聲罵著:

“滾下來,滾下來!不敢出來了嗎?”連罵了幾聲,忽見一張桌子由樓上飛了下來,陶宏等人趕緊向旁去躲,桌子就啪嚓一聲摔在了街上.緊接着又有板凳子摔下來,一個庄丁就應聲而倒。

金刀馮茂暴躁着喊道:

“這算什麼豪傑?”他就要取雙刀跑上樓去。忽見樓上隨着一張桌子跳下來一個人,人如飛雲騰鶴,劍似閃電虹光,玉嬌龍就下了樓。眾人也沒見她腳踏實地,就見她已由庄丁的手中奪了一匹馬.跨上向西跑去。飛鏢常向著馬一鏢飛去,玉嬌龍反劍一磕,當的一聲,鋼鏢落地。飛鏢常的第二支鏢又打過去,卻被玉嬌龍接住了打回,一個庄丁就中鏢而倒。第三支、第四支,也全都打空了。陶宏、馮茂便一齊上馬喊說:

“休走!”玉嬌龍在馬上扭轉纖軀,用劍招點着說:

“來!”她的馬便飛快地向西跑去。這裏的群馬、眾人,就如潮湧似的呼啦啦地趕去,霎時就出了西關。

此時暮色已鋪滿了原野,玉嬌龍便撥馬回來,迎着陶宏說:

“就在這裏爭鬥好不好?”陶宏手中沒有兵器,疾忙往後退去,金刀馮茂卻手舞雙刀,催馬向前。此時西邊又來了陶家的一隊庄丁,打着十幾隻燈籠,二十多支火把,一片火光燈影,照得道旁的樹影亂動,越來越近。

金刀馮茂這位深州的好漢,除了曾敗在李慕白的手下,平生還沒有低頭服過人。如今他馬轉刀騰,玉嬌龍卻劍飛騎縱,馬戰了五六回合,便一齊跳下馬來。馮茂氣凶如虎,雙刀如鳳翅展開,左刀削,右刀砍。玉嬌龍卻伸劍取敵,縱步高飛,如疾風撥雲,隨來隨去。馮茂左刀護住了右刀,換變刀勢,橫刀斜砍。玉嬌龍卻閃身直掠,劍如大鵬展翅,力透劍鋒,直取馮茂。馮茂身隨刀移,玉嬌龍也撤步倒劍,靜觀對方刀勢的變化。

此時燈影火光已來到了臨近,紅焰照得她更顯得嬌媚。玉嬌龍剛才在酒樓上已脫去了綢衫,將綢衫連劍匣斜系在背上,辮髮也掠在了前面,形態極為俊俏。金刀馮茂便憤憤地想:跟個女兒般的男子交手還不能夠得勝,我還算什麼豪傑?於是他刀法驟變,虎軀一衝,玉嬌龍卻纖腰疾轉,寶劍斜掠,往來又鬥了三四回合。這時黑虎陶宏也由庄丁手中得了雙刀,跳下馬來殺進。玉嬌龍便一口劍敵住四件兵刃,展開了她十載所得、書中所獲的鬼神不測的劍法,嗖嗖嗖輕軀隨劍飛轉。

燈影里的馮茂與陶宏,簡直徒具勇力而不能擒敵獲勝。魯伯雄舉着一桿槍,常文永拿着一口刀,法廣和尚換了一支鐵杖,全都自兩翼襲來,杖抖起來風,槍抖成了花,刀光如閃電。但玉嬌龍縱躍旋迴,拒前制后,戮左迎右,一劍復一劍,殺往又殺來,火光中只見她俏影翩然,越殺越緊,劍術步法絲毫不亂,顏色神態一點不變。馮茂大怒,喊了聲:

“沖!”立時刀槍和鐵杖集中於一面,像一棵銅鐵鑄成的大樹一般壓倒下來,但玉嬌龍以青冥劍紛撥,陶宏、常文永、魯伯雄,又刀折槍損,都驚慌着後退。

此時只剩下兩個人與她爭戰,卻是馮茂和法廣。馮茂已不住地喘氣了,想不到這小輩如此難制,他真驚訝,記得李慕白的劍法也不過如此,到底這小輩是個什麼人?法廣和尚的鐵杖是打的時候少,點的招數多。點穴法一百零八手他全都使盡了,即使是最殘忍的“腦戶”、“啞門穴”,他也全都使力地急快地去點了,但是不容他的杖頭觸到玉嬌龍的身上,玉嬌龍就早已用劍去掠,他恐怕杖被削折,便只好又趕緊縮回。他也看出來了,這年輕人也必精通點穴,自己這手兒武藝在他的眼前無用,所以他也不敢奮勇向前自討苦吃。只有金刀馮茂雖然直喘,可是越殺越勇,忽然一下,寶劍削斷了他左手的刀,他一口刀仍然與玉嬌龍拼戰。陶宏等人又換了兵刃上前,庄丁們除了打燈籠舉火把的之外,也全部掄刀揚棍地齊上,圍住了飛劍無敵的玉嬌龍。

玉嬌龍便疾忙搶了一匹馬,跨了上去,她並不走,只舉劍大喊:

“你們還不肯服輸嗎?如若你們一擁上前,我可就要胡殺了!殺死了,休怨我龍錦春的手辣!”眾庄丁全都不敢向前。常文永又放了兩支鏢,也都被玉嬌龍用劍撥落在地下。

這樣英雄的人,使馮茂、陶宏等人也不得不氣餒。馮茂就攔住了眾人.他一手提着刀,向前高聲問道:

“龍錦春,你的師父到底是誰?”

玉嬌龍啐了一聲,說:

“你們問不着!”接着又微笑了笑,自拍着胸脯說:

“我呀,我是瀟洒人間一劍仙,青冥寶劍勝龍泉,任憑李俞江南鶴,都要低頭求我憐。沙漠飛來一條龍,是神無影鬼無蹤,爾輩鼠蛇來侵犯,直似蟋蟀撼泰峰。”她嬌聲婉轉地說完了,一手揮劍開路,一手提韁就走,這裏幾十個手執利器的江湖大漢,竟沒有一個人敢去攔她。

玉嬌龍於茫茫夜色之中,催馬向東北又走出了很遠,回首去看,那一片闌珊燈火已向正西去了。玉嬌龍也覺得有點兒累了,她就叫馬緩緩地走着,多時才回到了北關那家店鋪。店門前掛着只紙燈籠,上面寫着店的字號,有幾個人站在燈下,正張望着,談着話。一見玉嬌龍回來,他們齊都趕緊閃在一邊,仰着頭驚詫地瞧着。玉嬌龍卻不理他們,騎馬一直進店。她下了馬,把馬交給了店伙,說:

“這匹馬也是我的,好好地看着,無論是誰來要,都不許給!”店伙連說:

“是,是!”玉嬌龍就提着寶劍走往裏院。

進到屋中,只見裏屋點着兩支蠟燭,桌上擺着許多酒菜。綉香下了床,說:“大爺回來啦!菜都冷了!”玉嬌龍輕輕說了聲:“不要緊!”

便坐在床上休息。她把寶劍放在被褥上,抱起貓來親了親,就問說:“我走後這裏沒有什麼事兒嗎?”綉香說:

“剛才有兩個衙門的人來向我盤問您的來歷。”玉嬌龍神色一變,趕緊問說:

“你是怎麼回答的?”綉香悄聲兒說:

“我就照您交代的話說的。”玉嬌龍點點頭,又沉思了一會兒。見貓兒雪虎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瞪起兩隻綠色的眼睛,倒很像個英雄的樣子。

玉嬌龍吃了一點兒飯菜,就說:

“睡吧!”綉香要去關屋門,玉嬌龍擺手說:

“你別去!”便起身下了床。她先是獃獃地站着,然後忽然將軟簾一掀,倒把綉香嚇了一大跳。燈光照到了外屋,外面倒是沒有什麼怪異之事,玉嬌龍就右手的手心向外,護着自己的胸,很快地走到外間。她轉身向四下看了看,並將桌椅的下面全查到,這才關嚴了屋門,然後進到裏間,門帘隨着她的身後落下。她也嬌慵地伸了個懶腰,便將寶劍、小弩弓都放在枕邊,然後吹滅了燈燭,躺在床上。床里的綉香替她把綢被蓋上,她卻推到一邊不蓋。

綉香在枕畔又悄聲問說:

“小姐,得有多少日子咱們才能走到衡山呢?”玉嬌龍說:

“你不要着急,到了衡山,我若看那個地方不好,我還許不住呢!”綉香說:

“要不然,咱們還是到新疆去吧!”

玉嬌龍便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

“得啦,你別在枕邊跟我這麼絮叨了,叫我好好地歇一會兒吧!真是!”說到這裏,她忽然又笑了,說:

“現在我倒真覺着我是你的丈夫了,你就是常在我枕邊絮絮不休的妻子。”綉香發急地說:

“到什麼時候了,您還跟我鬧!”玉嬌龍卻嘻嘻地笑着。

忽然她又把綉香抱住,緊緊地一陣抽噎。綉香覺出小姐的熱淚已流在了她的臉上,她便嘆息着悄聲說:

“您是怎麼啦?咳!”玉嬌龍卻像個小孩子似地倒在綉香的懷裏哭着,弄得綉香沒辦法,勸既不敢大聲勸,脫身也脫身不了。

過了多時,忽見玉嬌龍一翻身,她的手向枕邊一摸,臂又一抬,就聽窗紙噗的一聲響,窗外就有人叫道:

“哎喲!哎喲!痛死我了……”

一聲比一聲慘,一聲比一聲低。綉香的身子立時又發顫,玉嬌龍就用被子將她的身子和頭全部蓋上。她在被裏蒙了半天,才聽見窗外有人雜亂地說話,有個人就說:

“沒什麼事兒!沒什麼事兒!諸位回去吧!”是店家聲音。又聽得有人說:

“左眼……是一支袖箭……准得瞎!”玉嬌龍卻伏枕大笑起來。

一夜過去,第二天起身時已然八九點,玉嬌龍隔着窗叫店伙給她們熬點江米稀飯,店伙就在窗外說:

“是!”聽上去好像是擴敬又害怕似的。玉嬌龍又叫綉香給找出裏衣來換,她的胸部是用一種白紗裹得很緊,因為預備的男裝衣物不多,所以裏面仍穿着紅羅襦,外罩青綢小褂,把紅衣的領子藏在裏面,脖鈕扣得很緊。下面是青綢肥褲子,繫着紅絲線的窄腿帶,青緞雙臉鞋,外穿一件翠藍綢子的肥大袍子。她一起床,沒洗臉就先用昨日的剩水將兩耳洗凈,用粉和油將耳孑L塗上,對鏡細細看了,看不出來耳孔,這才開了屋門,她繃著臉兒,故意使出來粗聲,叫:“夥計,打洗臉水來!”

店伙應聲而至,便打來了兩盆臉水。綉香已捲起來錦衾綉帳,穿上了弓鞋,娉婷地對鏡挽發,並問店伙說:

“大爺叫你們熬的江米稀飯,好了沒有?”店伙說:

“好了,好了,這就好了!”玉嬌龍又像個男子似的昂然地說:“先給貓做吃的!”店伙又答應一聲:“是!”

玉嬌龍忽然又問說:

“昨天夜裏是怎麼回事兒?是誰在院中叫喚?”店伙的臉兒都嚇白了,他翻着眼睛瞧着玉嬌龍,搖頭裝着發怔,說:

“我不知道!”玉嬌龍拿濕手巾擦完了臉,坐在凳兒上,微微地一聲冷笑,然後翻眼瞪了店伙一下,就說:

“告訴你們掌柜的,他要是晚上凈放進來閑人,攪得客人們都睡不安,他的買賣可就不能夠好啦!我們下次再來到保定,也絕不再在你們這店住啦!”店伙又說:“是,是!”

玉嬌龍又向綉香拿着丈夫的架子,說:

“拿出二十兩銀子來給他們,叫他們到城裏,找出名的鋪子買些好茶葉,要頂好的龍井,再買幾包檀香,買一把粘好了的素麵摺扇!”綉香拿出銀子來,交給店伙,店伙就出屋去了。玉嬌龍叫綉香給她打好了辮子,她就斜卧在床上逗貓。

待了一會兒,店伙端進來一盆江米稀飯,粥里還煮着棗兒,另外還有白糖。用過了早餐,店伙就把買來的東西和剩下的錢都送來了,茶葉、檀香都由綉香收起來,玉嬌龍便又不慌不忙地跟店伙要來筆硯,她要書寫扇面。因為筆不大好使,不能寫小楷,她只柔秀地,半真半草地寫了兩首詩,就是昨晚她在單身力戰黑虎陶宏、金刀馮茂之後,意氣洋洋隨口說出來的那兩首詩。她回想着,又修改了幾個字,就寫在了扇面上。寫過之後,放在桌上,還要等候墨跡幹了,她這麼一磨煩,就將近晌午了。

昨晚。玉嬌龍雖然與金刀馮茂、黑虎陶宏等人大戰一場,並且深夜還有人來此窺探,被她用箭隔窗射傷,可是這整整的一個上午,競無人來找她報復,她就以為那些人對她畏懼了,她很放心,又吩咐店伙去叫菜。午飯用畢,才叫店伙給她備馬。昨天她打了的那個趕車的是至死也不再拉她.一清早就趕着車跑了,玉嬌龍也不追究,她叫店伙另給找了根鞭子,就叫綉香騎着她昨晚得來的那匹馬走。

除了付清店賬之外,她又交給了店掌柜十兩銀子,說:

“昨天黑虎陶宏他們率眾跟我爭吵,你大概也知道,我看你一定是跟他們同夥。”掌柜連連躬身,悄聲說:

“也不是一夥,是我們不敢得罪他!”玉嬌龍點頭道:

“我也不必跟你們多說了。昨天我奪來他這一匹馬,可也不是我搶劫來的,現在我們要騎着走,給他這十兩銀子,作為是馬價,煩你交給他們吧!”掌柜子又連連作揖,說:

“大爺真公道,待會兒我們派人把你這銀子送去就是啦!”玉嬌龍點了點頭,她二人就出了店門。

綉香在新疆時本來也騎過馬,她常說:

“馬比驢容易騎,因為走起來身子是平的。”但是她說的那是好馬。如今這匹馬卻不大好騎,一走就一顛。並且鋪蓋包裹全都在她這匹馬上。累贅得厲害,玉嬌龍的馬上卻只有寶劍和那裝着雪虎的籃子。綉香的馬在前,玉嬌龍的馬在後,綉香便直說:

“別快走,我騎不穩了!,,玉嬌龍卻搖着扇子說:

“你別害怕,越害怕越騎不穩!你爽性壯起膽子來,倒不要緊。”

她們是順着大道往南走,可是這股大道上沒有多少行人,並且越走越斜,天空飄着薄薄的白雲,煙似的,把陽光也遮住了,因此玉嬌龍又有些迷了方向。走了多時,就覺得天上的雲變了顏色,天色大概不早了。這時兩邊全是田禾,當中的一條路漸漸狹小,也看不見村舍人家。忽然玉嬌龍隱隱聽見身後有嘩啦嘩啦的聲響,似是群馬的蹄聲,她趕緊回首,卻見這處田禾的邊際上滾起了霧似的一片煙塵,可是並沒看見一條馬影,大概是許多匹馬都從後邊的岔道上趕往前面去了。玉嬌龍有些驚異,但又想:不怕!她便催馬走到綉香的前面,收了扇子,揮鞭去走,昂首向前去望。

又走了五六里,便見前面有一脈青山,綉香就說:

“有山!山上有道兒嗎?”玉嬌龍說:

“有山自然有路,裏面還許有人家呢!咱們在山裏找着人家,就先叫他們燒點水,咱們泡壺茶喝。”

隨說隨走,少時就來到了山下,只見山雖不大高,但青石林立,沒有一株樹,連草也不多。有一股穿山的小路,極峭,而且坎坷不平。玉嬌龍倒沒注意到什麼,可是綉香卻向上指着說:

“山上有個人!”等到玉嬌龍抬頭看時,山上那人已然藏躲起來了。

玉嬌龍又低頭細看,見地下的土很堅硬,留着許多雜亂的白色蹄跡,並有幾堆馬糞,她就冷笑了一聲,說:

“不要怕!這座山騎着馬能穿過去,咱們向前直走,不要怕!可是你一個人騎馬不行,你也到我這匹馬上來,我抱着你再往上走。”於是她叫綉香慢慢下了馬,就讓綉香的馬專載行李,她並把裝貓的那口竹籃也系在這匹馬上,又將鞭繩系在前面黑馬的屁股後頭,兩匹馬就連成了一串。

她抱着綉香上了黑馬,綉香回過臉,害羞似地笑着說:

“這有多難看呀!你又是個男的!”玉嬌龍也笑了笑,便一手揮鞭,一手抱着綉香。騎着一匹馬,帶着一匹馬,往山路上去走。她並悄聲兒囑咐說:

“你別凈依仗我抱着你,你應當反手揪住我的腿,坐穩了身子,不要怕!”綉香就覺出她抱着自己的那隻胳膊的袖子裏,藏着個東西,是那小弩箭。

這條山路是越來越深,越來越高,路當中的大石頭很多,似是有人故意搬來堵路的,前馬跳過了石頭,還得等着後面的馬也跳過來,這才能走。玉嬌龍漸漸地就生氣了,芳容也有些發紫。她一抬頭,忽然看見前面一座高山上站着個持刀的人,她便騰開了手,驀地一弩箭射去。只見那個人連刀翻下了高石,聽不見呼聲,可是至少也摔個腰斷腿折了。綉香倒嚇得哎喲一聲,玉嬌龍又囑咐:

“揪住了我!”她隨手抽出了青冥劍,同時催馬向上緊走。這時高處便有很長的弩箭射來,有的力不足,沒射到,有的射到了身邊,她便疾快地用劍一撥,就撥落在地。

斯時亂石的高處出現了二三十人,並有雜亂的馬嘶之聲,能看出來,那群人當中有飛鏢常和魯伯雄,其餘的大概都是黑虎陶宏和米大彪家的庄丁.玉嬌龍便向他們鄙視地一笑。那邊飛來的不僅是箭、飛鏢,連石塊石片也一齊打來。玉嬌龍就一手執劍掩護,一手提韁,催馬快走。綉香斜趴在馬上,雙臂緊緊抱着她,頭向下垂着,金簪已落地,頭髮也散亂了.身子仍不住地抖。玉嬌龍緊催着馬,后馬緊跟着前馬,蹄聲嘚嘚,後面的人可也持刀追來了。

馬踏着山石又走了一截路,忽然山路轉往下去,十分的陡峭,簡直無法騎着馬下去,但身後的一群人已將殺到,並且喊着。玉嬌龍想勒住馬回身去應戰,可是這匹黑馬如同生龍,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了。只覺得這匹馬一蹄登在了雲里,後面的馬也隨之由高崖之上跳下,接着就聽呼啦一聲巨響,眼前濺起了一片白霧,玉嬌龍和綉香的臉上都覺得冰涼。原來這山後就是一道大河,水很深,兩匹馬都墜在了河裏。身後的山上又一大塊一大塊的石頭如飛箭一般地打來,打得河水撲通撲通地亂響,水花都濺在了玉嬌龍的頭上。

玉嬌龍咬着牙,催馬涉水,走了很遠,才上了河的對岸。只見這條河.曲折地向西展去,四五里之外,影影綽綽的有一座長橋。雲縫裏露出金色的陽光,正投在那河裏,彷彿那裏才是平原大道。玉嬌龍回頭向山上去看,見那山上的人都漸漸散開了,可知他們必然全都沒有膽子下山。全都不會浮水。玉嬌龍的兩隻鞋襪已然盡濕,綉香抬起頭來,發上也往下垂水,兩匹馬的全身已沒有一點兒乾的地方,除了水就是汗,並且呼嚕呼嚕地直喘。

玉嬌龍又策馬走過河岸上的一片沙灘,她就站住了,下了馬,並將綉香抱了下來。綉香一下馬就坐在地下直喘,兩手去挽頭髮。玉嬌龍卻不放心她的貓,怕剛才被水淹死了,她就一手提劍,走到後面的那匹馬旁,解開繩子,打開了那隻竹籃的蓋兒。不防嗚的一聲急叫,白毛都濕貼在身上的那隻貓兒驀地就躥了出來,往地上一跳,就朝前飛跑,跟兔子一般。玉嬌龍急叫道:

“雪虎!雪虎,好雪虎!回來!”

貓兒卻是無情的,跑起來就不認主人了。玉嬌龍趕緊去追,快要追上了,貓兒卻把身子一蹲,扭頭兒又往回來跑。玉嬌龍急叫,也是不管不顧。綉香也急了,掙扎着站起來,急着去追、去截,並叫着:

“雪虎不跑,雪虎聽話!雪虎來吃肝拌飯,雪虎……”但這貓卻東跑西躥.她們倆都抓不着。除非玉嬌龍朝它放弩箭,像打獵似的,然而玉嬌龍豈能捨得呢?她幾乎要哭出來了,真比什麼事都着急。

這時候就見西邊的那座長橋上已閃爍着刀光,蠕動着人影,原來飛鏢常、魯伯雄那一夥二三十人,由山上轉到了那邊,過橋向她們追逼過來了。玉嬌龍大怒,見貓兒站在很遠的地方,耳朵豎著,兩眼東瞧西望,彷彿還是要跑的樣子,她怕那伙人來到這裏,一場爭鬥也許把貓兒驚跑,無從去尋覓,就趕緊叫綉香在這裏看守着貓兒。她又急急地說:

“你別怕!我去迎截他們。你在這兒千萬別讓雪虎跑了,也別驀然去追。你拿點兒什麼東西想法兒把它逗過來。”綉香帶着哭腔地答應了一聲。玉嬌龍就掖了掖濕了半截的長衫,挽起袖子,一手持着小弩弓,弓中裝着箭,一手掄着青冥寶劍,飛奔了過去。

那一群人已然走過了橋,玉嬌龍就尖聲喊道:

“都站住,誰敢過來我可就殺誰!”

那伙人領頭的原來不僅有魯伯雄,還有黑虎陶宏在內,黑虎陶宏也大聲說:

“你別發威!我們都看出來啦,你是個女的不是男的。你快些通報姓名,把那匹馬還給我們,我們便不傷你。”

玉嬌龍說:

“胡說!我是堂堂男子,你們競誣我為婦人女子?真可恨!我的姓名你們不能問,馬也不能還,要戰就戰!”說話時.只見飛鏢常一掄胳膊,鋼鏢打來。玉嬌龍一斜身,用劍一磕,噹啷一聲,鋼鏢落地。玉嬌龍騰步直上,便與黑虎陶宏等人廝殺起來。陶宏吩咐手下人一齊上前,將玉嬌龍圍住,一齊上手,殺死了也不要緊。

這時道上無人,當時,短刀長槍就一齊上前。玉嬌龍將青冥劍飛舞,兵刃遇着它就紛紛俱折。同時她身子宛轉如飛,寶劍前削后砍.忽然飛鏢常慘叫了一聲,倒地身亡,許多庄丁也受傷的受傷,敗走的敗走。

陶宏跑到一邊,掄着一把半刀,氣極了,便向橋邊給他牽馬的幾個庄丁大喊:

“過去!把那邊的兩匹馬奪過來!”當時橋邊的幾個人就一齊上馬,往綉香那邊奔去。玉嬌龍揮劍又砍傷了兩個人,掙身躲開.去截那幾匹馬。一匹馬被她截住了,劍砍在馬腿上,人倒馬翻,但其餘的六七匹馬都掠過去了。玉嬌龍大怒着,便回身去趕。

那邊的綉香見群馬撲來,嚇得大叫,抱着貓兒急忙逃奔,才逃了幾步就一下栽倒,雪虎又不知驚躥到哪裏去了。那兩匹拴在一塊兒的馬,也一前一後向東飛奔。那六七匹馬便緊追,玉嬌龍的弩箭嗖嗖嗖地發了出去,就有三匹馬上的人高張着雙手翻身落馬。後邊的陶宏又高呼道:

“回來!”剩下的三四匹馬便折了回來。

魯伯雄率領着十幾個人這時也趕到了,當時馬上的,步下的,又一齊舞刀持槍向玉嬌龍廝殺。玉嬌龍用劍斬斷了兩件兵刃,又從馬上砍下一人來,便奪了一匹馬,飛身而去。如今又成了馬上將軍了,她彎腰向下.寶劍揮得更緊。那陶宏站在遠遠之處,還大聲指揮着:

“放箭!要小心自家人!”

玉嬌龍心說:這個人真可恨!她便殺出一條路,棄了這裏的魯伯雄等人.直撲奔陶宏而去。黑虎陶宏自知不敵,轉身就跑,玉嬌龍便催馬追趕,不料身後又有冷箭射來。玉嬌龍雖然趕緊伏身,一箭從她的頭上飛過去,但另外兩支箭卻射在了她的馬胯上。這匹馬一聲長叫,猛往起一顛.玉嬌龍騎不住了,立時落下馬來。她卻身子一挺,兩腳平落在地上.一口氣也不喘,又執劍去追陶宏。陶宏在前邊跑,玉嬌龍在後邊追.魯伯雄等十餘人,又在後面追玉嬌龍,都跑得甚緊,都相距不過二十多步。陶宏已上了西邊的橋,這橋很長很平坦,也很寬,可以走大車,一股大道自南由此橋渡河,穿進了北岸的山口。

此時夕陽斜照,大道的南邊已煙塵大起,來了許多車輛,並有擔囊荷物的行人,看見了這邊的廝殺惡鬥,就都在遠遠之處,轉往岔道上去走了。只有兩匹馬,一黑一白,卻飛也似地馳到。陶宏跑上了橋,手中的刀只剩了一口,他回身喘了喘氣,剛要再跑,卻見百步之遠,有個騎着黑馬的大胖子,大喝道:“黑虎陶宏!三年沒見,你怎麼還這麼膿包?你們這些人會敵不過人家一個?”

陶宏定睛一見,卻不由大吃一驚。這胖子操着山西口音,年有四十歲上下,頭戴大草帽,身穿青綢褲褂,像是個買賣人,可是鞍旁有刀,這人與他似曾相識。另外的一個,與這胖子兩馬相併,馬上的人卻身材昂爽,留着黑鬍子,但年紀不過將過三十,大草帽背在背後,身穿深藍色的綢褂褲,鞍旁是寶劍。這人直瞪着精爽的眼睛,看着玉嬌龍舞動着寶劍。又斬斷了許多隻刀槍。陶宏越發驚訝了,他就急急拱手,高聲叫着:

“李兄快來助我!”這人卻微微冷笑,並搖了搖頭。

此時玉嬌龍已趕上橋來,陶宏掄刀猛砍,玉嬌龍寶劍一掠,陶宏的這口刀就嗆的一聲被削斷了,他持着半截刀又招架了一下,便回身順着橋向北去跑。玉嬌龍卻如蒼鷹擒兔,嗖的一個箭步追上去,寶劍一掄.陶宏哎喲一聲叫,忙低頭伏身,劍從他頭上如閃電一般地掠過.下面又一腳踹來。玉嬌龍是個天足的女子,力氣不小,這一腳踹得陶宏短小的身子在橋上站立不住,當時就噗嗵一聲掉到河裏了,河水都濺到了橋上。陶宏在河裏掙扎着,仰面急喊着:

“救我!”轉眼就沉了下去。那邊騎黑馬的大胖子卻拍掌大笑,說:

“脆!棒!是好身手!”

這時魯伯雄等七個人又趕上橋來,玉嬌龍便立在橋頭舞劍迎殺。只見劍光緊抖,刀槍俱折,前邊又有人噗嗵噗嗵墜在河裏,後面的人轉身就跑。只剩下魯伯雄一人,刀倒沒斷,可是欲逃亦逃不得。那邊馬上的胖子又喊叫道:

“老鄉,快跳到河裏去逃命,憑你斗不了啦!’’魯伯雄果然投身下河,浮着水逃走了。河中波濤滾滾,有的會水就浮着水逃走,有的還在水中掙扎,人頭像西瓜似的一浮一沉,也有的如黑虎陶宏一樣沉下去就再也沒露面。岸上、沙灘上、橋上,趴着受傷慘叫的人.亂扔着折斷了的刀槍,幾匹沒人騎的馬驚得順着河岸向東跑去。東邊還留下了三四個陶家的庄丁,正在拿刀威嚇着綉香,綉香坐在地下痛哭.樣子十分可憐。

玉嬌龍氣得提劍又往東邊去跑。那黑馬上的胖子卻連連擺手,催馬過來說:

“不要魯莽,你要是一過去打他們,他們可就立時把你夫人的命要了!來,讓我過去跟他們說幾句好話,你放他們幾個人逃命好了。,,

玉嬌龍聽了很詫異,她喘了喘氣,便扭頭去看這胖子,就見他不僅是胖,而且極為健壯,背寬胸脯高,肚子用寬帶子勒着,滿面風塵之色,一見便知是個久走江湖之人。這人鞭着馬,馬鐙與鞍旁掛着的一口帶鞘的朴刀相磨擦着,喀喀地響,他神態從容地高張着手笑着向那邊喊說:“朋友們!別難為人家一位堂客,來,我給你們解和解和。,,便催馬走過去了。

玉嬌龍提劍也向那邊去走,這時,忽然一匹白馬又趕到,馬上的人翩然下了馬,玉嬌龍不禁愕然,就站住了,心說:這人的身手太敏捷了!她定睛去看,見此人三綹鬍鬚,微黑的臉,神情瀟洒,身體魁梧。他一抱拳,態度極為恭敬地說:

“這位兄台單身敵眾,還佔了上風.兄弟已旁觀多時,實為敬佩!黑虎陶宏那些人兄弟是認識的,他們是保定府一霸,平日作惡多端,想兄必是個俠義之人,為打不平才與他們爭戰起來。請問兄台貴姓大名?武藝是哪位師傅傳授出來的?這口寶劍是什麼名稱?”此人似乎特別注意玉嬌龍的寶劍。

玉嬌龍趕緊退了一步,瞪目又看了這人一下,便說:

“現在我沒工夫跟你談話。我的寶劍叫青冥,我名龍錦春,別的話你都問不着!”對面這人一閃身,玉嬌龍就持劍向東跑去。

此時那胖子已下了馬,正在跟那幾個人談話。玉嬌龍趕到近前,掄劍就要殺那幾個人,那幾個人也要一齊掄刀,地下坐着的綉香便拿雙手掩着臉,叫道:

“哎喲!”那胖子便抽出刀來,從中一攔,笑着說:

“我正給你們說合啦!殺人不可殺絕,再說你們又不是什麼深仇大恨,看我的面子,放他們幾個走就是啦!老兄你要是掄寶劍,就請你先斬斷我的刀。先殺了我,我放他們幾個走了,他們並沒欺辱你的夫人!”胖子伸着刀,態度很和氣。可是玉嬌龍卻將寶劍削下,胖子的刀立時就成了兩截,一半掉在地下,一半還在胖子手裏拿着,就見胖子神氣不變,他哈哈一笑,說:

“好鋒銳的寶劍!可是您老兄這樣辦事,未免有點像婦人之心!”

話未說完,玉嬌龍就瞪目說:

“你是他們一夥的!”寶劍嗖的一聲又削了過去。胖子一閃身躲開了,玉嬌龍接着又橫掃一劍,胖子就用半截刀相迎,笑着說:

“再讓你削去一塊兒吧!”玉嬌龍進前一步,反腕擰劍向胖子的肚子刺去。不料忽然後面斜來一腳,正踢在玉嬌龍的腕子上.青冥劍便落在地下。玉嬌龍斜撲下去,疾快地拾起劍來,回臂一掄,身後那青須人卻輕輕轉到了她的面前。她手似風環,猛地又一劍,那人略閃身即避開,並走進一步,玉嬌龍將劍向上一舉,只聽對方說:

“拿來吧!’’只覺手腕一痛,不知怎樣,青冥劍就被那青須人奪過去了。

玉嬌龍大驚,更情急,她驅步向前,搓身前擊,其急如風。青須人正在仔細看劍,只用手一推,玉嬌龍就被推得退了半步,她疾忙反手,二指向這人的喉間去點,這點的是“廉泉穴”。但那人隨手一推,玉嬌龍又身不由己地倒退了三四步。可是她挺身立住,沒有跌倒,弩箭又嗖嗖地射出。那人的身子動也不動,只用手指去夾,一連三支弩箭全都夾在了他的手指間。胖子在旁大笑,說:

“你這小玩藝兒,還施展它幹嗎?”

玉嬌龍的兩隻眼睛都瞪圓了,她喘着氣,一句話也不說,趁着那人看劍出神之際,又驀撲上前去奪劍。那人一腳,就將她踢倒。她翻身而起再撲,那人又一腳,她又跌倒,又滾起來再撲。那邊已然走遠了的幾個庄丁.一見玉嬌龍被打敗,便又掄刀跑過來,要打便宜手兒,青須人卻舉劍向他們高呼:“快走!你們還要回來送死嗎?”

不料玉嬌龍就趁此一聳身,兩隻手緊緊抱住了他的右腕,死也不放。青須人憤怒起來,一腳踹去,玉嬌龍就如同一個石球似地滾出了很遠,但她立時挺身躥起來,青冥劍已回到了她的手中。她把劍一掄,仙人步站立,一手指着青須人,問說:

“你叫什麼名字?”

青須人說:

“我是李慕白,你這口劍原是我的.我贈給了京中的一個人,不知你是怎麼得到的。你一女子,我也不願與你交手,寶劍你還可以暫時拿着,但不許你憑藉利器,為非作歹。將來我若知道你這口劍得來的不義,我可還要把劍追回!”

玉嬌龍聽了李慕白的名字,她一驚,但旋又一聲冷笑,說:

“原來你就是李慕白,你來!”說著便由懷中取出摺扇,哧的一聲打開,叫李慕白看她在上面寫的字,並且驕傲地高聲念着:

瀟洒人間一劍仙,青冥寶劍勝龍泉,

任憑李俞江南鶴,也要低頭乞我憐。

胖子在旁笑道:

“哈!這女扮男裝的人還真狂得不得了啦!再念吧!”玉嬌龍又念道:

塵海飛來一條龍,是神無影鬼無蹤,

爾輩鼠狐來犯我,直似蜉蝣撼泰峰。

胖子又說:“好大口氣!”李慕白就憤怒地到鞍旁去抽劍。

玉嬌龍跑開幾步,先叫綉香躲開,自己脫去了長衫,連扇子都擲給了綉香。她喘着氣,青綢小褂的鈕扣也開了幾個,露出裏邊的紅襦,她站立着,採取守勢。李慕白抽出了寶劍,躍步向前,一劍擊下,玉嬌龍的青冥劍便反舞相迎。李慕白怕傷着劍,疾忙抽劍避鋒,玉嬌龍的青冥劍趁機下撩。李慕白疾閃,反腕振劍去刺,玉嬌龍隨手去挑,迎門倒砍。李慕白又一閃,劍勢凝回起舞,劍尖正透敵心,玉嬌龍不得不避開。李慕白又翻腕,劍從上而下。玉嬌龍向左去閃,挽劍變勢,巧妙地轉守為攻,她以身避身,以劍找劍,腳步輕敏,絲毫都有規矩。

李慕白更看出來了,這女子的劍法與自己原是出於一家,他便謹慎地,不願向對方加以傷害.步步引誘着玉嬌龍的劍法。玉嬌龍卻振起了威風,一步逼一步,一劍緊一劍,嗖嗖嗖如鳳翅,如霞光,如落月流星。李慕白只是後退,把她的劍法看夠了,忽然又進步反手,雙足躍起,劍從懷中透出。玉嬌龍用劍一找,李慕白的劍卻望空舉花,同時轉劍又刺來。玉嬌龍豎劍去迎,李慕白的劍勢又變化,以捲簾式向她來砍,幾乎就傷着了玉嬌龍的脖頸!可是玉嬌龍斜撤一步,縮身舉劍向前一推,李慕白就嚇了一跳,因為劍幾乎被她的青冥劍碰着。

李慕白就撤步倒劍,擺手說:

“不用戰了!你的武藝不錯,我看你的劍法、步法像是從九華山學來的,我們原是一家。現在我只問你的師父是誰?還有你曉不曉得啞俠的下落?”

玉嬌龍不住地喘着氣,搖頭說:

“我都不知道,不過我不能服你!

今天我已然同那些賊戰了多時,氣力不勝了,不然,叫你李慕白當時就死於我的劍下!”李慕白只淡淡地一笑,胖子也怔了。

陶家的那幾個殘餘的庄丁早就都嚇跑了,岸邊只飄泊着幾匹馬。玉嬌龍的那兩匹馬雖已跑出了很遠,倒是沒有丟失,馬上馱的東西也都安然無恙。玉嬌龍提劍趕上那躲得遠遠的綉香,就喘着氣問:

“雪虎呢?”綉香卻抽搐着說:

“本來我都抱住啦!那幾匹馬一撞我,我就倒下啦!雪虎也跑啦!’,她又悲哀地叫着:

“雪虎!雪虎!”

玉嬌龍一頓腳.眼淚便汪然流下,她也邊哭邊叫:

“雪虎!雪虎!”

她向四下里看,只見眼前是滾滾的流水,莽莽的沙灘,幾匹馬還在悲嘶着,身後是無邊的田禾,遠處是疏柳、長橋、夕陽,不遠之處的李慕白跟那胖子還站在那裏望着她,到哪裏去找那白毛兒黑鼻子的雪虎呢?她嗚嗚地哭着,綉香就勸着說:

“天快黑了,大爺!咱們先找個地方住去吧。明天再來找雪虎,也許就在麥地里藏着啦,大概丟失不了。”

李慕白跟那胖子已上馬往西去了。胖子在馬上還不住地回頭。玉嬌龍又哭着叫了幾聲雪虎,便頹然坐在了地上。陣陣河風吹得她很冷,天也漸漸黑了,暮鴉成群地往山那邊飛,綉香又勸了半天,她才拭了拭眼淚,站起身來。她叫綉香把那兩匹馬牽了過來,打開衣包,另拿出一件青綢的男裝衣裳穿上。她又摸了摸另一隻包袱,知道裏面的首飾匣沒有丟,那裏面就有那兩部《九華拳劍全書》,她才放了心。

看看四下無人,她就悄聲囑咐着綉香說:

“雪虎丟了還許能找着,只是這首飾匣……”綉香點頭說:

“我知道!無論如何我也在意,絕不能讓它也丟了!”玉嬌龍說:

“只要你眼睛看到了就是啦!也不用時刻不離手,看得嚴不如叫別人不介意才好!”綉香又點頭。

玉嬌龍把兩匹馬分開,東西也叫兩匹馬載着,她就扶了綉香一把。叫她先上了馬。在暮色之中,她又向四下看了看,才收劍扳鞍上了馬。這時她才覺得雙腿酸痛,全身也很難受,因為今天被李慕白連推了兩回,臂上、手上已有不少擦破的輕傷。她狠狠地咬着牙,絕不服氣,誓要休息幾日,再尋李慕白決一雌雄。她的心裏尤有悲傷,貓兒雪虎她實在捨不得,就想:哪兒去了?是在那沙漠似的河灘上流浪着嗎?還是被人捕獲害死了呢?忽然跟我翻了臉,不聽我的話,當然很可恨,然而平時又是多麼可愛呀!今後誰還給我開心呀?我還親着誰抱着誰呀?她不住地流淚,並且低聲叫着:

“雪虎,雪虎!跟着我們走吧!”綉香的馬在後緊隨着,她的心裏也很難受,又很害怕,因為這一天的事簡直是出生入死,眼前的刀光劍影彷彿至今還未消散。

這時兩匹馬行在一條羊腸小徑之上,兩旁都是茫茫的田禾.被風吹得嘩啦嘩啦地響,又像是有群馬追來了似的。天上暮色沉沉,無雲之處已露出了星星。走了多時,大概走出了十多里地了,天更黑,眼前卻有了稀稀的火光,綉香趕緊指着問道:

“小姐……大爺快看!那邊是燈還是星星呢?”

玉嬌龍說:

“那邊有燈光,一定是村落。你記住了。住店房時你就稱我為大爺,但若在人家投宿,你就無妨還稱呼我小姐.因為在路上兩個女的太不便,可是向人家投宿,男人可又不大合適。這些事情,早先我那高老師都跟我說過,他常對我說江湖行路之事。可是我沒想到,江湖人的眼睛竟是這麼的毒,譬如今天與我對劍的那個有鬍子的人,他一眼就看出來我是女扮男裝。”

綉香問說:

“那有鬍子的人是誰呀?”

玉嬌龍說:

“那是個有名的江湖人,叫李慕白。你記得早先在德五奶奶家裏住着的那個俞大姑娘吧,聽說那就是他的妻子,但也是外面的傳言,未足相信,不過他們二人倒是時常在一塊兒,又都是江湖上武藝最高的人。今天,若不是我,換個別人,即使能夠殺退了那群強盜,可也必定勝不過他。他的武藝不過是跟江南鶴學出來的.我的武藝卻是……”說到這裏,她忽然又不說了,將馬策了兩下,說:

“咱們快走吧!找個地方好歇息。你既隨我出來,你就放心得啦.我的武藝無人能敵得過,我這口寶劍也沒有兵刃敢接觸!”綉香聲兒顫顫地說:

“可是……我怕!路真難走,江湖人又真兇!”玉嬌龍就不再理她。少時就聽見狗吠之聲,已經走入村子裏了,綉香被狗嚇得又哎喲哎喲地驚叫。這個村裡人家不太多,多半都有很高的石牆,有一家的後窗戶還有燈光,是家小鋪,另有兩三家較貧寒的人家裏也有燈光,並有推磨的聲音。幾隻大狗圍着她們的馬亂咬,玉嬌龍就怒聲叱着,喊叫一家住戶開了門。裏面出來了兩個人,問說:

“是幹什麼的?”

玉嬌龍在馬上說:

“請問,這兒有店房沒有?”

就有人回答說:

“這兒沒有店房,這是個村子,不是個鎮。你們要找店房,還得往南走十里地,石橋鎮那裏才有店房呢!你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玉嬌龍和氣地說:

“我們是從保定來,我們走得真累啦!勞駕,方便方便吧!叫我們在這兒借一宿吧!明天一早就走,我一定重重謝你們!”

對面黑糊糊的人影就說:

“家裏沒有多餘房子,太不方便,不行!”

玉嬌龍說:

“我們兩人全是女的,到你家有什麼不方便的呢?”對面的人一聽原來是兩個女的,他們倒覺得有點兒奇怪了,就問說:

“你們的男人在哪兒啦?”綉香聽了,覺得臉上一陣發熱,玉嬌龍的聲音也有點兒忸怩,就說:“我們,我們兩人都是姑娘,都沒有男人。”

有個人就說:

“讓她們進去吧,讓到***屋裏得啦,怎能叫她們兩個姑娘往下走呢?”另一個人卻說:“還得問問!”於是又問道:“你們兩個女的就出來走路,你們家裏也倒放心?你們是打算上哪兒去呀?”

玉嬌龍不稍遲疑,就短嘆了一聲,說:

“沒法子,我們是姊妹倆,家無長男,父親在外做官,在湖南衡山呢!地方太遠,兩三年沒有音信,媽媽不放心了,才叫我們兩人去看看,這也是萬分出於無奈!”

那兩個人全都無話可說了,於是一人騙開狗,一人就說:

“進來吧!馬也牽進來吧,院裏有地方,系在棗樹上就行了。”又說:

“也就是你們倆都是姑娘,不然我們真不能留,因為我們家裏也有年輕的姑娘。”

玉嬌龍跟綉香下了馬,先後牽馬進門。院中果然還寬敞,有兩株棗樹.玉嬌龍就把馬系在了樹上。這時就有一個老頭子從東邊屋裏走了出來,手裏還托着一盞油燈。那兩個男子都有三四十歲,他們藉著燈光一看,見玉嬌龍穿着大褂,留着男人的辮子,綉香卻梳着婦人的頭髻,他們就說:“喂!喂!你們先別卸行李,你們是兩口子呀!我們這兒沒有房子讓你們住,你們還是上別處找店去吧!”

玉嬌龍回身笑着說:“你們再細看看,我是女扮男裝。我們姊妹假作夫婦,不然如何敢出來走路呢?”

一個男子就蹲下去看她的腳,說:

“你是大腳呀!不行,不行!你別成心來這兒鬧!”

玉嬌龍不由有些生氣,把臉一沉,說:

“誰來同你們胡鬧,非得裹小腳才能算女子?我們北京的姑娘都不裹腳。我們是由北京動身到保定,由保定又來到這裏的。俗語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難道我們還能安心來害你們?”

她說話的聲音很尖很脆,西屋裏就有個老婆婆的聲音說:

“讓人家進屋來吧!這一定是北京旗人姑娘啦,快請,讓我問問,她們家裏我還許認識呢!”玉嬌龍跟綉香倒齊都吃了一驚。西屋的門便開開了,露出裏邊黯淡的燈光,一個十六七歲穿花衣裳的鄉下姑娘,倚着門,驚奇地向外望着。屋裏的老婆婆又說:

“請進來吧!這是土地神給咱家引來的貴客。昨夜裏我還夢見北京城呢,今兒就從北京來了貴客,快讓我來見見吧!”

院中的那兩個男子還不大放心似的,發著怔,尤其是見馬上又有綢緞的大包袱。又有帶鞘的寶劍,他們真懷疑。那持燈的老人好像是這兩個人的爸爸,他倒是叫兩個兒子們幫助去拿行李,並請玉嬌龍和綉香進了西房。

玉嬌龍見這屋子很是窄小,牆壁上掛着許多灰土。有一張桌子,上面放着一盞很暗的油燈,還有兩份竹筷子、粗碟子粗碗,屋后牆是一鋪土炕。這時那拿着燈的老頭兒也走進來了,隔壁屋裏且有小孩哭聲。這情景彷彿與兩年前在新疆草原與羅小虎同睡的那地方很像,玉嬌龍的心中又不禁泛起一陣酸痛。

土炕上放着兩份被褥,雖不十分臟,但上面的補釘很多。一個被窩似乎是這個鄉下姑娘睡的,她倚身靠着牆,眼睛直向玉嬌龍和綉香看,另一個被窩裏就躺着那老婆婆,枕頭邊露出一團白髮。老婆婆滿臉皺紋,足有七八十歲了,她在被中要爬可爬不起來,就說:

“姑娘們進來啦?姑娘可別怪我,我老啦!這家裏的是我的兒子、孫子、孫子媳婦、重孫子、重孫女,我如今是個老廢物啦!我要是能夠起來,哪能容他們跟姑娘說那些廢話呀!他們都忘了恩了,他們都是花旗人家的錢養大了的。我從二十歲時守了寡,就在北京城邱侯爺家,伺候那兒的奶奶、太太!”

玉嬌龍更是驚愕,原來這老婆婆竟是邱廣超家的舊日僕婦,而邱少奶奶又是自己最知心的女友,她心中因此有些擔心。老婆婆又說:

“現在聽說那兒的奶奶也成了老太太了,小侯爺的那位少奶奶當了家。娶那位少***時候,我還在那兒呢!過了兩年,我的眼睛就瞎了,侯爺太太賞了我五十兩銀子,小侯爺還叫少奶奶賞了我兩個元寶,叫我回家來養老。我們才修蓋了這所屋子,置了幾畝田地……”

老婆婆絮絮叨叨,玉嬌龍卻一語不發。綉香就在炕上找了個地方.鋪上了一條閃緞被褥。那鄉下姑娘看見這發亮的被褥,就越發地眼直。有兩個村婦,像是老婆婆的孫媳,就是剛才那兩個男人的妻子,一個還抱着個孩子,都站在門外向屋裏看。綉香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笑着跟人家說客氣話。玉嬌龍卻脫去了外衣和小褂,露出裏邊的紅襦,坐在她的被褥上,不說一句話。

那老頭兒叫他孫女把鋪蓋抱走,到別的屋睡去,這鄉下姑娘就抱起來自己那套自慚形穢的被褥和枕頭,可是還不肯走,她的祖父直催她。綉香就笑着說:

“這位妹妹,明天咱們再說話兒吧!”那姑娘才被她祖父拉走了,門也隨之關上。

老婆婆又說:

“給人家二位姑娘做點兒什麼吃呀?把雞子兒煮幾個吧!”窗外的婦人就答應着。綉香笑着說:

“您別讓嫂子們麻煩啦。”老婆婆說:

“不!我知道,您北京人吃飯都晚,不像我們庄稼人,太陽還挺高就吃完飯睡覺啦。二位姑娘貴姓呀?宅子是在哪兒呀?老爺在哪兒當差呀?”綉香不敢貿然回答,瞧着她的小姐,玉嬌龍便說:

“姓龍,是漢軍旗人,家住在前門外,我父親是在湖南做將軍。”

老婆婆的耳朵還好,她都聽清楚了,就說:

“那您一定知道邱府上,邱府上也是漢軍旗人,侯爺在外省也做過將軍。京城德五爺他們卻是內務府的。”

玉嬌龍更為變色,趕緊問說:

“您跟邱家還有來往嗎?”

老婆婆嘆了口氣,說:

“早就沒有來往啦.十二年啦!人家也許早就把我忘了。我這個兒子跟孫子又都不行,他們就知道在家裏耕地,不敢出外。我兒子早先倒是到京城裏去過一次,可是他說一進京城他就花眼,一上大宅門的台階就腿軟。現在他也過了六十啦,腿腳也快跟我一樣啦,要不然,跟人家邱府沒斷,什麼事沒有個照應?可他們不成。”

玉嬌龍聽到這裏才放了心,才知道住在這裏不要緊,絕不會為京中的戚友們所知曉。她躺下身歇息,並叫綉香點上了兩支檀香,汗穢的屋子裏就瀰漫著裊裊芬芳的煙雲。老婆婆使力用鼻子嗅着,笑問說:“我有十二年沒聞見過這香啦!龍姑娘,這是萬壽香還是龍涎香呀?”綉香笑答道:

“這就是平常的檀香,是我們在半路上買的,不是從北京帶來的。”老婆婆又絮絮地談着話,綉香不好意思不回答,可是好幾次都被她的小姐用眼色或胳膊肘兒攔住了。

隔壁有人拉風匣燒火,待了半天,老婆婆的孫媳婦,那個三十上下很憔悴的村婦,就給送來了七八個白煮雞子,還有腌白菜和黃米稀飯.白面烙的很厚的餅。檀香刺激得她直咳嗽,她把飯放在桌子上趕緊就出去了。

綉香把板凳擦了擦,又墊上了她自己的一件緞子衣裳,這才請她的小姐下炕來落座吃飯,她給剝着雞子兒皮。玉嬌龍慵倦地坐在凳兒上.一隻臂放在桌上支着頭,眼望着那碗黃米稀飯,又回憶起昔日新疆草原之事。她恨自己年幼無知,恨自己多情而任性,誤結識了羅小虎,如今大錯已經鑄成,情絲又復縛緊,三載以來,自己被情思折磨得嘗盡了苦惱。自己殷切地期待他有個出身,好遂所願,但他盜性不改,胡作非為更甚,如今且逼得自己離開了閨門,下了父母。雖然只劍遨遊江湖,絕無所懼,但將來究竟哪裏才是歸宿呢?今天的一天惡鬥,不但逢着了勁敵李慕白,又復丟失了自己心愛的貓兒。小虎他現在什麼地方?他哪能知道我此時心中的悲痛呢?他哪能幫助我,愛護我呢?但是,我又怎樣才能忘記他呢?想到這裏,淚水又紛紛落下。

綉香剛剝好了一個雞蛋,看見她的小姐這個樣子,也不禁心中難過,她便低着頭,悄聲勸着:

“小姐,你也別傷心啦,明天一定就能把雪虎找着啦。”

玉嬌龍搖了搖頭,綉香遞給了她一條手帕,她就掩着臉說:

“不是專為雪虎,我是另有難過的事情,你不知道我的心。”

兩人吃着飯,綉香又皺着眉,趴在小姐的耳邊說:

“我想這兒的老婆婆既是邱宅早先用的人,不如就托他們去請來邱侯爺。邱少奶奶跟您多麼好,叫他們到咱們宅里,跟大人去說,叫咱們還是回北京,魯家的事也再想辦法。”

玉嬌龍忽然一瞪眼,悄聲說:

“你千萬別做這夢,咱們兩人……都今生今世不能回北京了!”說著她掩面啜泣得更是厲害。綉香也拿袖子擦着眼睛,悲聲說:

“不然,咱們到新疆投舅老爺那兒去?”玉嬌龍冷笑着說:“何必依人呢!”兩人無聲地哭泣了半天,玉嬌龍才親自關門,抽出寶劍放在褥下,熄燈睡去。這一夜,玉嬌龍雖因身體疲倦,心情愁悶,一着枕就睡著了,但她知道外面並沒有什麼動靜,否則她是會醒的。

清晨院中雞叫,朝陽染上了破舊的窗紙,綉香就先起來收拾東西.並悄聲回答那老婆婆問的話。那鄉下姑娘跟兩個媳婦進來送洗臉水、掃地,院中的孩子又哭,老頭兒也直咳嗽。玉嬌龍全都不管,只和衣掩被,枕邊拖着條男子式的長辮,身上穿着綉邊兒的紅襦,炕下放着~雙青緞的雙臉鞋,她像是睡得很香。綉香對人是很謙卑的,她梳洗好了.就出屋拜見老頭兒和兩個媳婦。

原來這家是姓祝,家中一共十一口人,有祝老婆婆、祝伯伯、祝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那姑娘今年十六,乳名叫招弟,是祝大嫂的女兒.她雖名叫招弟,卻沒有招來弟弟,只招來個才三歲的小妹。二嫂有三個孩子,是二男一女。這地方名叫柳河村,屬饒陽縣管轄,村內約有百餘戶人家,祝家在這裏有四五十畝地,也算是小康之家了。

如今綉香長得是這麼好,穿得衣裳又闊,既在大門庭中學過些謙卑的禮節,可又未改小家女子的溫柔和婉,所以才半日,她就跟這裏的兩個婦人處得很好,並且跟她們說了實話。她說那位男子裝束的才是真正的“姑娘”“小姐”,而自己卻是她的、r鬟,但小姐待自己至厚,有如姊妹。這次是奉宅中太太之命,隨侍小姐出來。祝大嫂和祝二嫂都跟她十分親熱,稱呼她為“大姑娘”。招弟叫她為“姑姑”,對她身上的一切全都很羨慕。近鄰的幾個婦女也跑過來瞧她,可是卻不敢到屋中去瞧那位小姐。

綉香就跟人說:

“昨天在北邊河岸跑丟了一隻貓,那是小姐的最心愛之物。昨天小姐為那貓哭了半夜,大概若是今天再找不着那貓,小姐還不願離開此地。”於是祝大嫂就叫她的丈夫到那邊河岸去找。祝二嫂又說,石橋鎮菩薩廟的神簽最靈,可以去求一支簽,看看是叫什麼人拾去了,然後也就容易找了。

祝老頭卻說:

“姑娘就在這兒住着吧!住上十天半月的也不要緊。待會兒我就叫人到河邊去找,找着了,姑娘給他點兒賞錢就是啦!”綉香說:

“只要是找着,我們小姐至少要酬謝二十兩。”這個數目,可把旁邊的人都嚇了一跳,祝大哥就急忙轉身出門去了。祝老頭又把那瞎眼的母親請到了另一間屋去,這間西屋就讓給了玉嬌龍和綉香居住。

傍午時玉嬌龍起來了,綉香服侍她梳洗完畢,依然是男子的打扮。綉香問說:

“小姐您想吃什麼?我給您做去吧!這兒豬羊肉都買得着,雞子更是現成,您吃什麼呢?”

玉嬌龍說:

“隨便!你就快去做吧!吃完了我還要去找雪虎.不找着雪虎我誓不離開此地!”

今天祝大嫂特地為她們蒸的白面饅頭,還買來了肉,去地里摘來豆角,祝二嫂也把她儲蓄的雞蛋拿了出來。妯娌倆幫着燒火,綉香就炒了兩三樣菜給她小姐端了過來。玉嬌龍匆匆用畢,囑咐綉香先送這祝家十兩銀子,她便帶着寶劍,出了門,馬也不備鞍,騎上就向北走了。

由此到河岸約二十里地,但玉嬌龍催着馬,一口氣就走到了。眼前依然是青山,茫茫的河水,荒沙,長橋,這裏就是昨日爭戰之地,玉嬌龍便下了馬,由地下拾起了幾支小弩箭,旁邊還有些斷槍折刀,可是看不見昨天受傷的人了。玉嬌龍又叫着:

“雪虎!雪虎!”她一這麼叫着,不由得聲音就發顫,眼睛也有些發酸。

她牽着馬走遍了河岸,甚至想要涉水過河到山上去尋,這時忽見兩個男子跟幾個十來歲的孩子從田地中走出,原來是祝大哥和村裏的幾個人。他們手裏拿着臭鹹魚,捉貓的繩套子,還有個孩子也不知從哪兒捉來個耗子,用繩兒拴着,還活着呢!他們都累得吁吁直喘,搖頭說:

“真不容易找!也許是叫誰給抱去啦?要是叫狗咬死了,也得有個貓屍首呀!”

玉嬌龍聽了,心裏非常地難過,就說:

“勞你們的駕,你們就在這兒替我再找找吧!那貓是全身的白長毛,鼻子上有一塊黑,你們叫雪虎,會知道的。只要是把它找着,我賞三十兩銀子!”祝大哥幾個人一聽,立時又都有了精神,連孩子們也跳了起來,一齊叫着:

“雪虎!雪虎!”玉嬌龍心情黯然地騎着馬往回去走,沿途還悲哀急切地叫着那貓的名字。

她們在此又住了一日,心中都十分憂煩,綉香就說:

“明天南邊石橋鎮有集,祝大嫂要帶我去。她們說那兒有一個菩薩廟,神簽最靈,我想去求一支簽,也許就能知道雪虎是往哪邊跑去了,是叫什麼人給抱去了!”

玉嬌龍對於神佛本來是不大信的,尤其是廟裏的簽。早先她念書的時候,曾聽老師高朗秋說過,神簽共有兩種:一種是照着算卦的本子印的,一種是好事的文士所作,前者是欺騙那些愚夫愚婦的,後者多半是調侃人生。但如今她彷彿是“急病亂投醫”,就點頭說:

“好吧!那麼明天你就去求一支簽吧!在那集上也打聽打聽,如有人能夠找到送來,叫我們多酬謝也行。可是,若准知道是誰抱去了,不肯拿出來,那我可……”說到這裏,她又有些氣憤了。綉香就說:

“咳!小姐您放心.人家鄉下不像咱城裏人,誰也養活不起這麼貴重的貓,您就別難過了!”玉嬌龍又忿忿地說:

“只要把雪虎找回來,我就把它殺了!真沒出息.真是忘恩負義!,,說著又黯然墜淚。

次日,清晨起來,綉香就去趕集。祝二哥套了一輛牛車,拉着綉香、祝大嫂、祝二嫂、招弟,還有鄰居的一個姑娘,都到石橋鎮去了。石橋鎮在南十里之外,是一個很大的市鎮,那裏有一條很長的街。牛車緩緩地走着。到了鎮上時就有十點來鍾了。這裏正在熱鬧,本來街上的商鋪就不少,現在又擺了許多臨時的攤子,男女老少紛紛擁擠着。一些村婦鄉女,雖然也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是像綉香這樣的,梳着漢人的頭髻,可又穿着花緞旗袍,兩隻腳雖然瘦小,可是又不大像蓮足,尤其是那麼清秀的眉目,白潤豐腴的臉兒,與一般不上脂粉的粗臉終不相似,因此,沒有人不特別地看她。

祝家兩位婦人在這集上又遇見了幾個親友,她們拉着手兒談話,就把找貓的事兒順便託付了。這雖然是一件小事兒,可是集上就有人嚷嚷了,說:

“柳河村有人找貓,誰送去就得銀三十兩,你們誰想發財呀?”居然就像是出了一件新聞。

忽聽見有鐘磬之聲嗡嗡地響,綉香就趕緊叫招弟領着她去求籤,祝大嫂二嫂便在一家鋪子的門前等着她們。招弟拉着綉香走進了一條小巷,這巷裏有幾戶人家,菩薩廟在路北,紅牆雖新,但香火似不大旺。廟門前有個擺香攤的老頭兒,看見了招弟,就說:

“招姑娘幹什麼來啦?”招弟說:

“求籤。”老頭兒笑着說:

“求什麼呀?求婆婆嗎?”招弟的臉紅了,佯怒着打了老頭兒一下。

綉香也笑了笑,買了一股香,就進廟去拈香拜佛。她除了默禱快些找着雪虎之外,還求神保佑她的小姐,別再在路上遇見什麼災難。然後她就由僧人的手中接過來簽筒,跪在拜墊上,雙手舉着簽筒顛了幾下,一支很長的竹籤就落在了地下。和尚拾起來,按照簽上的號數,查出來簽文,交給了綉香。綉香一看,是一張被煙熏黃了的竹紙,上面有木板印的字,她一看是“中下”,覺着還不大壞,就起來在籮筐里丟了幾個香資,同着招弟出了廟。會着了祝大嫂等人,她就急急忙忙催着牛車把她們拉回去了。

此時玉嬌龍在屋裏正在查點她的金銀,她此次帶出來的是金多銀少,都是她歷年所得的壓歲錢。每年她母親都要給她幾個金銀錠子。或是元寶,玉嬌龍很明白,母親之意非僅為女兒壓歲,也是想使女兒積蓄起來,將來好帶到婆家去,然而今日自己卻是多麼辜負母親的慈愛之心呀!她正在悲傷,忽然綉香回來了,把簽文交給了她,她一看,就見上面印着是:

中下之簽

若問婚姻總不遂,燕南巢北汝何之,

不逢金火休相問,記取東風楊柳枝。

婚姻無望,財不能發,

尋人西南,千里之外。

玉嬌龍看了,突然覺得身上一陣發熱,心中卻極為氣惱,暗想:我本來找的是貓,與婚姻的事什麼相干呀?但再細細地看。細細地一尋思,卻又覺着這簽文的每句每字都像是暗說著自己的心事。本來自己愛雪虎,時時就由雪虎想到了小虎。“燕南巢北”,正像是說自己由北京往南來,實在是茫茫然不知何往;“不逢金火休相問”,金是西方,火是南方,這就說的是“尋人西南”之意;

“記取東風楊柳枝”,是說心中相思之情。但一隻貓是絕不能跑在“千里之外”,莫非是我問貓的去蹤,簽反答覆了我羅小虎的下落?羅小虎在那天以箭射轎,當眾辱我,逃跑之後,走向西南,現在……玉嬌龍想到這裏,不禁又緊緊咬牙,臉色變白,心說:我還能跟你見面嗎?你在西南千里之外,別說我不能去找你,就是你來了,我也不能再理你了!我此刻雖然飄流於外,但我只能行俠仗義,不能強掠硬劫,你一個惡性不改的強盜,豈能與我再相結合?

她憤憤地將簽文扯得粉碎,綉香便急得變了色,頓腳說:

“您這是怎麼啦?就是簽上說得不對,可總是菩薩跟前求來的,您別就撕了呀!”

玉嬌龍搖了搖頭,神情又由憤怒變為凄慘。她把扯碎了的簽文交在綉香的手裏,就身子向炕上一仰,綉香愁得暗暗嘆氣,也不敢多說話。

過了許多時,忽然外面有人嚷嚷,好像是在說什麼貓有了下落了。綉香疾忙出屋,就見進來一個半老的村婦,衣裳很是破爛,她說:

“俺當家的今天在大道上拾糞,可瞧見那隻貓了,是叫一輛裝油的車帶走了。那輛車是往南去了,大概是走南宮冀州去的,你們要趕緊去追,還能追得上……”

綉香趕緊拉開門,往屋內看她的小姐,就見玉嬌龍已然下了炕,綉香趕緊進屋,說:

“您聽見了沒有?有人看見雪虎叫一輛油車給帶走啦,南宮冀州在哪兒呀?”

玉嬌龍急急地說:

“我立時追去。追上車找着貓,回來再謝這個報信的人。”說著,她提起馬鞭向外就走。剛走出幾步,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她回身又進屋來,並且把屋門倒帶上,向綉香說:

“你把首飾匣給我!”,

綉香也不知她是要做什麼用,就打開包袱,取出了首飾匣。玉嬌龍接過來,就蹲下身。這鋪炕,本來有個很深的炕洞,原是為冬天升火燒熱炕用的。玉嬌龍用劍鞘將首飾匣直推到洞裏,然後就站起身,悄聲囑咐說:

“放在這裏還好,你只要時時留心就得了。我往南宮追那輛油車,也許兩三天不能回來,萬一有賊來,偷去了什麼東西都不要緊.只是不能叫他偷去這首飾匣。我若是不回來,無論有什麼事,你也別離開屋裏,在這兒也少跟他們這些人說話!”綉香點點頭,嚇得身子都有些發抖。

玉嬌龍又拿出幾塊金錠,一兩塊碎銀,帶在身邊。她就到院中。自己將馬備好,帶上了寶劍,出門上馬。祝大哥祝大嫂跟許多人都隨她出來,祝大哥向南指着說:

“出了村子往西就是大道。”那送信來的婦人說:

“那油車是兩人趕着,他們就把貓裝在空油簍里了,俺當家的今早看得清清楚楚。”玉嬌龍點點頭,策馬出村走去。

這時,玉嬌龍仍穿着男裝,茶青色的綢衫,白羅腰帶,她將衣襟掖在腰帶子上,如同是穿着短衣,下面是深藍色的綢褲,繫着腿帶。她這樣的一個俊美少年,又攜着寶劍,馬又走得飛速,沿途上且逢村遇鎮就要去打聽有無油車從此經過,所以很惹人注意。暮春的天已很炎熱.曬得她頭上直流汗,她便用一塊粉綢子的手帕去擦拭,可是隨擦隨又流出,所以走到一處大市鎮內,她就買了一頂有綢飄帶的大草帽,戴在頭上,看上去就更像是個男子。

鞭絲帽影,順着道飛馳,傍晚時就來到了巨鹿縣境的一個市鎮。進了街道,她就向人打聽:

“誰看見有一輛油車經過這裏?”問了兩三個人,就有個賣鍋餅的小孩子指告她說:

“路東彭家小店裏剛推進去了兩輛油車。”玉嬌龍不暇細問,她就順着這小孩子所指之處,飛馬奔去。

來到臨近一看,果然土牆上歪歪斜斜地寫着“彭家老店”四個字,門前還掛着個笊籬,表示這裏不但開店還帶賣飯。店房是很小,只有一間大屋子,屋裏亂鬨哄的有許多人,也無所謂院子。一輛車就停在屋裏,車上都堆着很大的油簍。玉嬌龍下了馬,將馬拴在旁邊的一根朽木樁子上,她就抽出劍來,身後背着草帽往店裏就走,店裏亂鬨哄的談話之聲立時停止。

玉嬌龍向兩旁去看,見左邊只是鍋灶,店主人正在那兒煮麵.一個婦人抱着孩子坐在地下拉風匣。右邊是一鋪大炕,炕上坐着有二三十個人,躺着的,坐着的,抽煙的,摳腳趾縫兒的,什麼人都有,都直着眼來瞧她。玉嬌龍就把青冥劍向油簍上一拍,問道:

“這油車是誰的?”

有兩個坐在炕上的人就說:

“是我們的,什麼事吧?”

玉嬌龍把劍放下來,一看這兩人全都是滿身油污,一個敞着胸,另一個脫了光脊樑,正拿着一件油得不成樣子的藍布小褂在擦頭、擦脊背。玉嬌龍就說:

“聽說你們在北邊大道上拾了一隻貓?”

那敞懷的人問說:

“什麼?貓?毛也沒有!”玉嬌龍又說:

“我那隻貓是渾身的白長毛兒,鼻子上有一塊黑。”旁邊的一個人就指着鼻頭說:

“我鼻子上倒有一塊黑,脖子上還有一大塊黑呢!我是個背煤的。”

玉嬌龍笑了笑,說:

“我聽人說我那隻貓是叫你們拾了來,裝在油車上了,我才趕緊迫來。你們快把貓給我吧!要拿銀子換,我也願意。”有個人就說:

“我這兒倒有一隻貓,你看是你的不是?”玉嬌龍趕緊問說:“我看看,在哪兒啦?”這人就把光着的一隻黑泥腳丫高高抬起,腳趾亂撓,嘴裏細聲學着“喵喵”的貓叫,旁邊的人都哄堂大笑。這個人耍腳丫子正在得意,忽然一道寒光落了下來,這人便慘叫了一聲:

“媽呀!”雖然玉嬌龍的劍是平着拍下來,並沒有把這人的腳砍斷。可是也夠痛的,痛得他雙手抱着腳直用嘴吹。

玉嬌龍瞪目說:“快些把貓還給我,不然……”她一劍刺入油簍里,簍中的油便順着劍流出。兩個販油的人急忙下了地,攔阻着說:

“喂!你怎麼胡來,貓還能藏在油簍里嗎?你賠油吧!”玉嬌龍卻一腳踹倒了這個人,另一個人揪住她的胳膊要奪她的劍,又被她用點穴法給點倒。

此時屋中大亂,玉嬌龍就急急地叫着:“雪虎,雪虎!”她拿寶劍又扎漏了幾隻油簍,油就汪然地流出,流了一地。兩個販油的躺在油里大喊:

“強盜呀!”店主人忙往外去喊官人,店家老婆也抱着孩子往外跑去了。屋裏人紛紛往店外去跑,外面的人又都擠在店門首往裏來瞧。玉嬌龍知道貓一定是沒在這兒,事情又已弄得這麼大,她就趕緊一晃寶劍也走出店去。

店門前的人被她的劍光嚇得都往後退,她便解下馬來,聳身跳上去.掄起鞭子來要走。忽聽有人怒喝一聲:

“下來!”玉嬌龍驚了一下,趕緊扭頭去看,見是李慕白分開眾人奔向自己來了,她便急忙揮劍掄鞭驅趕擋路的眾人,蹄聲嘚嘚地往南飛馳而去。

少時走出了這小鎮,就聽身後有人大喊:“站住!往哪裏去!九華山的門徒哪能容你這樣的人任意橫行,我的劍也不是為你欺凌無辜用的!快丟下寶劍,不然我就不顧你是男是女,可要……”玉嬌龍一翻身.弩箭射去,但被李慕白抬手抄住。李慕白的馬快,一霎時就追上了她。

玉嬌龍在馬上翻臂探身一劍刺來,李慕白又閃身躲開。他手中並無兵刃,但驀然就要抄奪玉嬌龍手中的寶劍,玉嬌龍疾忙勒住馬向後退去,李慕白就將馬一橫攔阻住她。玉嬌龍在馬上一聳身,低頭翻身下了馬,李慕白已如鷹隼一般地撲下。玉嬌龍疾忙斜身掄劍,這一劍真有切瓜斷藤之勢,十分地疾快狠毒,然而李慕白不知怎麼一來就閃開了,玉嬌龍便怒罵道:“李慕白,我難道怕你?”她舞起劍來,直撲李慕白,白光灼灼,隨手飛舞,迎門倒砍,一口劍忽向前,忽滾后,顧盼圓轉,旋動自如,如疾風掠草,閃電騰天,一分一毫都緊極、速極、狠極,沒有半點兒破綻。

可是李慕白身輕如游鶴,盤旋於她的左右前後,她的劍來到了,李慕白就立時閃開。她接着又一劍,李慕白卻不但閃開了,反逼上她來要托住她的咽喉,抄她的手腕。玉嬌龍也毫不容讓,劍法愈急,奪路想要追上馬匹逃走,可是李慕白又緊迫上她,冷笑着說:

“你有這樣好的武藝,若再有這口寶劍輔助,你橫行起來,那還了得?”

玉嬌龍挺身猛刺,說:“你說我橫行,我看你更混蛋!”李慕白一手掠雲,斜身進逼,又說:

“不因你是一個女子,我早就要制伏你了!”玉嬌龍便罵道:“呸!誇口!”說著嗖的一聲以劍橫掃。

李慕白斜着一伏身,容她的劍像一條白龍似的從自己的眼前掠過,便疾忙縱步向前,右手如滿月,仍要抄她的腕子。玉嬌龍的劍忽從上下落.李慕白的左手舉起來要去托,玉嬌龍卻趕緊又將劍抽回。不防李慕白突然一腳,將玉嬌龍就踹出了三四步,玉嬌龍的身子立時跌倒了,草帽也壓扁了。李慕白趕緊迫上去,玉嬌龍卻又趁勢身子一滾,滾出了很遠。李慕白又追至,俯身要將她按住。不料玉嬌龍的寶劍並未撒手,她突然躍身而起,如出水的蛟龍,躥山的猛虎,寶劍疾疾旋轉,勢若追風,反逼得李慕白不住後退。

玉嬌龍追上了李慕白,寶劍如長虹倒掛,從上砍下。然而劍才落下,眼前的李慕白忽然又不見了,而自己的兩隻胳膊卻被緊緊抓住。玉嬌龍便將劍往前一扔,在地下兩步之外,同時腳向後去踹。李慕白把她往旁邊一摔,疾忙上前去拾劍,但玉嬌龍的身子斜着向前一撲,整整將劍壓在了她胸下。李慕白又一腳踢去,但玉嬌龍的身子已隨李慕白的腳而飛起,劍也隨之重入她的手中。她倏然撤步倒劍,向李慕白一聲冷笑。

李慕白也倒退了一步,就點點頭說:

“你的武藝實在不錯,劍法身手我看得出來,我們確是同門。你一女子,我也不能過分逼你,你無妨向我說實話,到底你是誰的門徒?”玉嬌龍喘了喘氣,說:

“你不用來問我,我也絕不能告訴你!連俞秀蓮,我全沒告訴過她我的師父是誰。”李慕白聽了便臉色一變。

玉嬌龍慢慢向後倒步,同時橫劍讓身,退出了很遠,她是要去追上她的那匹馬,想要逃走。不料李慕白走向道旁,由他那匹白馬上抽出了寶劍,很快地又追了上來。玉嬌龍回身抖劍又來迎戰,她想一下就削斷李慕白的兵刃,不料李慕白的劍一抖起來,真如大鵬掠翅,力透中鋒.玉嬌龍便將劍趕緊縮回。李慕白劍劍着緊,不但躲着她的寶劍,反着着逼得她無法迎架。又三四合,忽然玉嬌龍的劍勢也驟變,成了縱步追風之勢,身軀向左一退,劍鋒便砍下來。但李慕白忽然一劍拍在她的臂上,她覺着一陣手痛,同時眼前一陣白光紊亂,她剛要退身,剛要將劍換手,不料李慕白早把她的青冥劍奪了過去,並且回身就走。

玉嬌龍便從後面猛撲上去,叫着:

“還我的劍!快給我!”李慕白雙劍向後一掄,她避也不避,仍向著劍光勇撲,李慕白反倒將劍疾忙抽回,跑到馬旁就上了白馬。玉嬌龍張着雙手急追,喊着說:“給我劍!”

李慕白卻撥馬走開了。李慕白一手拿着雙劍,一手揮鞭,又轉頭說:

“我不忍傷你,就是看在同門的道義之上,等我打聽出你的來歷之後.那時我再懲罰你。劍是不能夠給你了,你以後如再不改過,再遇到我的手裏,我就不饒你了!”

玉嬌龍忽然發去一支冷箭,李慕白用劍一磕,箭就落在了地下。李慕白催馬向南去走,玉嬌龍在後緊追,她也搶着馬騎上去追趕,並且弩箭嗖嗖地直放,但一下也沒射中李慕白,李慕白的輕騎健影倏忽間便順着夕陽大道遠去了。玉嬌龍在後面急追緊趕,然而前面的人馬已越去越遠.終至於看不見了。

田野上吹來了嗖嗖的晚風,亂箭一般的鴉鵲向遠處的樹林投去,紅霞向天外落下。玉嬌龍四顧寂寥,寶劍無影,落得她雙手空空,渾身是汗.她喘着氣,心中一陣難受,不禁又落下淚來。傷心了一會兒,她就一咬牙,連身上的浮土也不拂,又鞭馬去追,聽導聽導的蹄聲如驟雨一般地亂響。她心中忿忿地想:我不追上你李慕白,不奪回我的青冥劍,我寧可死!

馬疾走着,暮色漸深。玉嬌龍往南衝過了一個小市鎮,又走出有半里多路,只見星月光輝,大地黑茫茫的,連村舍燈光都沒有,人蹤和犬吠之聲也聽不到。玉嬌龍忽然又勒住韁繩,細想了一想,便暗道:李慕白自負武藝天下無敵,他奪了我的寶劍,絕不能就逃出很遠,說不定他就在剛才我看見的那小鎮住下了。他一定很狡猾,知道我必定追,他豈能連夜一直往下去走,那還不早晚叫我追上?於是她立時轉馬又往回走。

少時來到了剛才走過的那小鎮之上,見這裏不過有二十來家店鋪,客店大概也不多。玉嬌龍先找到了一家,店門關着,她就扒着門縫往裏看。見這店跟自己白天追油車所進的那個店差不多,裏邊也很亂,她就向里問說:

“請問,你們這店裏是住着一個騎馬的人嗎?他是才來到的!”裏邊的人一聽見她那尖細的聲音,就齊都納悶,吵嚷的談話之聲頓然停止。玉嬌龍牽着馬,眼往門縫裏瞧,見裏面的人影很亂,並有一股惡劣之氣由門縫直鑽出來,她趕緊用手絹掩住鼻子。

裏邊有人悄聲猜着說:

“是娘兒們吧?”又有人說:

“也許是小孩,管他呢!店家,快告訴他這兒沒有騎馬的,倒有騎螃蟹的。告訴他快走,別在這兒哼哼,這聲兒,我們聽了難受!”於是就有個光着脊樑光着腳的客人把門縫拉大了一點兒,用嗓子眼兒哼哼着說:

“我們這兒沒有啊!沒有騎馬的,倒有個騎螃蟹的呀!”

玉嬌龍氣得將門板踹了兩腳,裏面就有人怒罵起來了,說:

“小子!妹妹!你他媽的是幹什麼的?別怔踹你祖宗的大門呀?”玉嬌龍忿忿地就要用弩箭往門裏去射,但又把自己攔住,趕緊牽馬走開。

她又到了另一家店房,這店房倒還大一些,店伙也很和氣。里院有兩間馬棚,可是棚下拴着兩頭騾子,並沒有馬。玉嬌龍發著怔,店伙就說:

“您是找人嗎?隔壁還有一家朱家店,您上那兒再問問去吧!”玉嬌龍點了點頭,滿胸的氣。

牽馬又到了鄰家店裏,店伙迎過來問說:

“你是找人嗎?”玉嬌龍卻不言語,一直找到了馬棚。就見院中暗淡的燈光斜照着,馬棚之下有四五匹馬,其中有一匹正是李慕白的那匹馬。玉嬌龍先察看了一下.見馬上並無行李,也沒有寶劍。此時店伙從旁接過她的馬去,問說:

“大爺,由哪兒來的?”

玉嬌龍悄聲回答:

“由保定來。”又以更小的聲音問說:

“騎這匹馬來的人住在哪屋?”店伙指着西邊一間小屋,說:

“就是那間屋,您是一塊兒來的嗎?”玉嬌龍趕緊把他攔住,瞪眼說:

“嚷嚷什麼?”店家嚇了一大跳。玉嬌龍等這個店伙把馬拴好了之後,她就說:

“你給我找一間房子,要單間。”說著,她又向那西小屋看了一眼,見那屋裏連燈光也沒有。

店伙給她找了一間小北房,玉嬌龍便很快地走進屋內。店伙出去.又待了會兒,就給她送進來一盞油燈,掛在牆上。玉嬌龍故意背着燈光,店伙問說:

“您吃什麼飯?”玉嬌龍搖頭說:

“不吃,我已吃過了。”店伙又問說:

“給您倒壺水來吧?”玉嬌龍點了點頭。店伙轉身出屋,忽然玉嬌龍又說:

“給我找點兒火來,抽煙用的!”店伙在門口答應了一聲,就走了。

玉嬌龍摘下草帽,站住靜聽那西房的動靜,可是那屋裏什麼動靜也沒有。只聽到鄰房中的客人正在談話,談的是糧行的事情,斜對過馬棚里的馬用蹄子敲着地,前院有人搖着轆轤打水。又待了一會兒,店伙給她送來了一壺茶、一隻茶碗、一個火鐮、兩根紙媒子。店伙又問她要被褥不要,她只搖頭,店伙就又出屋去了。

這裏玉嬌龍掩上門,回頭一看,見土炕上只有一領蘆席和二塊磚頭。這樣的寢席,她哪裏睡過?現在自己的手中已無有寸鐵,檢點小弩箭,也只剩了六支。由這弩箭她又想起了羅小虎來,不由一陣思戀.一陣悲憤。她更想念自己的父母,不由得就哭了。抽噎了兩下。她又趕緊拭淚,並吹滅了燈。她把草帽拋在炕上,輕輕地拉開門,就走出屋去,在檐前靜靜地站立着。

玉嬌龍站立了多半天,就聽見外院的轆轤聲不響了,鄰屋熄燈睡去了,棚下的馬也不作聲了,店伙也沒再到里院來,遠處的更鼓又敲了三下。四顧寂寥,天上的繁星擁着殘月,薄雲如輕紗般輕輕掠過,將星斗擦得是愈潔愈亮。春風很暖,飄飄地吹着她的綢袖,她就挽了挽袖子.手中緊緊握着火鐮,慢慢地往李慕白住的那房子走去。

才一走到房前,忽然聽屋中有人厲聲說:

“你要是不趕緊改悔,我可就不再顧什麼同門之情,不管你是男是女,我就不再饒恕你了!”玉嬌龍嚇了一跳,趕緊蹲下身去,屋中的李慕白就隔室侃侃而言,說:

“我早已看出來了,你的武藝必與啞俠有關!因為你是個女人,我也不願向你逼問,但我告訴你,你的武藝還差得很多,不可以逞強!寶劍既到了我的手中,你休想再能奪回。我也不殺你,但你若再做出什麼惡事,敗壞我九華派的名聲,那我就要不再顧惜了!”玉嬌龍蹲在地下還是不出聲。

忽然北房門開了,走出一個客人,大概是要上茅房的樣子。玉嬌龍就趕緊縱身上了房,回身嗖的一聲,一弩箭向那客人的背後射去。那客人哎喲一聲趴在了地下,急聲喊叫說:

“有賊啦!哎喲!射了我屁股上一箭,哎喲好痛呀!”屋中的李慕白就怒罵道:

“惡賊!你一定要叫我殺死你嗎?”門一摔,便挺劍奔了出來。那中箭的客人痛得在地下亂爬亂滾,玉嬌龍就趁此時疾跳下房去,一扭身進了屋。李慕白回身掄劍。玉嬌龍趕緊把屋門關上,同時急急地打開了火鐮。取火向屋中一照.就見炕上只有一領蘆席,把席掀開,席下有一口寶劍,卻是李慕白自己的那一口劍,並不是“青冥”。

此時院中已亂了起來,許多人都已然驚醒。李慕白以青冥劍擊門。怒叫道:

“你出來!我怎能容你這樣兇惡的強盜在我跟前胡為?”

玉嬌龍抄起了寶劍就往屋外跳,才一出屋,李慕白一劍過來,嗆啷一聲,她手中的劍便被斬斷了。剩下的半截劍她還不敢開.就又跳回到屋內,把一隻凳子拋了出去。李慕白在外怒罵,玉嬌龍又把兩支弩箭射出,隨手又用火點着了炕上的蘆席,當時火焰就突突地騰起來了。李慕白一面喊叫人快來救火,一面卻身子不動,持着劍等候玉嬌龍從火中奔出,但玉嬌龍豈敢出去?

此時濃煙已充滿了小屋,熊熊火勢引着了窗紙,並且就要燒到她的身上了。玉嬌龍退得身子已貼住了后牆,她被煙嗆得不住地咳嗽.猛烈的火焰離着她的身子不過半尺。她便大叫了一聲,疾忙躍身而起,伸手抓住了房梁,火焰在她的身下亂滾,她的一隻鞋子也掉了。外面人聲大亂,水也往窗里潑來,水觸在火上,濃煙更往上騰,玉嬌龍被熏得頭暈,幾乎要摔落下去。她此時氣也喘不出來了,就一手緊緊地抓住房梁,一手用那半截劍向房頂上猛砍。連砍了二三十下,房頂上的灰土和破葦子都落了下來,就現出了一個洞,屋中的煙都往外直冒,玉嬌龍就也隨着煙爬了出去。

到了房頂上,她一聳身就跳到了房后。這裏是一處小空院,她就把那半截劍丟了,緊吁了幾口氣,掖了掖衣裳。見這房子濃煙滾滾,烈火騰騰,越來越大,玉嬌龍便疾忙躲開,往南去走,飛身又上了那座馬棚。站在馬棚上向下去望,只見剛才李慕白住的那間房子已然成了一座火窟。

院中有許多人都提着水桶來回地跑,鄰居們也都趕來救火,亂嚷嚷着,前面的轆轤嘩啦嘩啦聲音不斷。玉嬌龍向人叢中去看,就見李慕白也在下邊來回地跑,他跑得比誰都要快,手裏提着的水桶也比誰的都大。他把水向高揚起來的火上去潑,潑得也高極了,敏捷極了,然後他又趕緊跑到前院去提水,那口青冥劍就插在他的背後。他此時是專顧救火,已顧不得再去搜尋玉嬌龍。人人都想到玉嬌龍是縱火自焚,此時一定已葬身於火窟之中了,誰也沒往馬棚上看。

玉嬌龍卻慢慢由馬棚上爬了下來,雜人在人叢之中,李慕白提着一桶水又很快地跑來了,玉嬌龍就跟在他的背後。等到李慕白舉起水桶向上潑水之時,玉嬌龍趁他不防,驀然就從他的背後將青冥劍抽出。李慕白回手一桶,將玉嬌龍打了一個筋斗,並把一個幫助救火的人也絆倒了。玉嬌龍卻疾忙挺身而起,嗖的一聲上了北房。下面的人齊聲大喊:

“賊跑了!”

玉嬌龍慌忙越房逃去,她急不擇路,踏過了許多處房屋。才逃出了這座小鎮。見李慕白已自身後追來,她便又向著前面茫茫的黑霧逃去,不想一下子就撞在了樹上,但她也顧不得頭痛,便如狸貓似的趕緊就攀樹而上。這棵樹很大,她爬到了上邊,找了個樹叉坐下,將青冥劍緊緊拿在手中,仍不住地嬌喘。她藏在樹上,如一隻梟鳥似的,兩眼不住地向樹下去望。可是過了許多時並不見李慕白追來,大概是李慕白已知無法追她,又趕回救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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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虎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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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劍舞身隨一身真敵眾 鷹翻鷲落雙俠各爭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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