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致許願星的101個願望
“你低下頭好不好?”
“我都快低得給你磕頭了。”
“你幹嘛長這麼高?”
“怎麼不說你長得矮。”
在剛才的戰役中,他的嘴被打破了,我飛奔了兩條街給他買了創可貼,還好心好意地給他敷傷口,可是沒想到高度又成了問題。我總不能翹首顛腳地給他貼膠布吧,一不小心要是把傷口搞大了,他的俊男稱號會立刻降級,這個責任我可付不起。靈機一動,我拖了他的手,“跟我來。”
“去哪裏?”他繼續用那種不情願地腔調說話。
“不會把你賣了的。”
一路跑到大操場,我坐在軟軟的草地上,然後拍拍我的腿,“來。”
“幹嘛?”他獃頭獃腦地問。
“你躺下來不就沒有高度問題了嗎?”
“你是說,我可以,可以躺在你的腿上?不用了,我沒事。”他突然害羞起來,用腳蹭着草皮,也不看我。
“喂,好像這樣子我比較吃虧吧,怎麼你還別彆扭扭的?要不是因為我害你打破了臉我才不會管你呢。”
他沒辦法,拖着步子過來,背對着我坐下,長長地呼出一氣,這才仰頭枕在我的大腿上。
“嘴角不要動,不許說話。否則破了像不要怪我。”輕輕地給他貼好膠布,我笑着說,“好了,起來吧。”
他沒動。
“喂。”剛才不是還很不情願,現在怎麼又賴着不動了。看來善變的不只是女人。
“再讓我躺一下。”他輕輕地說。
有風吹過,吹動他染成淡紫色的發,吹過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我的眼睛,星光在他的眼中一閃一閃的。我的心跳陡然加快,一種即將有什麼事情發生的感覺強烈地襲擊我的全身,捆綁了我的手腳,也束縛了我的心,我該推開他,然後狠狠地揍他一頓,這不是我悠悠的作風嗎?可是現在的我只能一動不動地望着他。
我怎麼了?
風吹我的長發,悠悠地飄落在他的臉上,他抬手抓住我那一小綹頭髮,不再看我,一邊把玩頭髮一邊看天:“它還在那裏。”
“誰,誰在那裏?”
“許願星啊。”
“哦。”
“幫我記時好不好,我想許願。”
“哦。”
我的頭腦好像短路了,傻傻地任他說什麼就是什麼,真的給他記起時來,甚至忘掉了這顆星是半個小時前我杜撰出來的。
“好了嗎?”
“還有十秒。”
“那我說了。我希望可以留在悠悠身邊,一輩子。”
“什麼?”我尖叫,終於從混沌的狀態中解脫出來了。什麼跟什麼啊,他,他他居然,他在示愛嗎?不習慣不習慣我真的不習慣,這種浪漫的情節怎麼可能發生在我這個即不漂亮也不詩情畫意的人身上呢?我也有想過將來有一天會有一個人收容我,但一定是瞪着我說:“你學歷還可以,看樣子是個很節省的人,我們交往一下看看吧。”
我早就認定自己只能現實地過一生啊,所以尖叫過後我立刻不快地說:“你在開什麼玩笑。”
他的眼明顯透出一股受傷的目光,縱身而起,用背對着我:“我早知道你是個騙子,什麼許願星,我五年前就會用星星騙女孩子充浪漫了,這星空中根本就沒有我不認識的星星。我是要戳穿你才說剛才那些話的。”
從他的背影中我讀出了,他被我傷害了。
夜空藍得象一塊大大的水晶,我和他就這樣一站一坐,任時間悠悠來過。我該說點什麼。可是,該說什麼呢?我真得不會處理這種狀況。
金正熙終於轉回了身,他好像消了氣,走到我對面,也坐在草地上。
“悠悠,還記得上次我父母親來醫院看我嗎?因為那件事,他們很不放心我和正泰,打算帶我和正泰回國。”
“回國?你沒有答應吧,否則也不會轉到這裏來。”心中又是一緊,我強做震定,淡淡地說。
“也不是沒有答應,我說我要考慮一下,因為在這邊,我找到了自己喜歡的女孩,是個非常野蠻的也非常可愛的女孩,她長的真得不好看,可是很可愛。
“以前我也交過玻璃一般美麗的女朋友,感覺又冷又假,她們不會因為失戀去喝酒,喝得一塌糊塗,也不會一拳打破我的膽,還有她們根本不會逼我做我不喜歡的事,幫我找回失去了好久的親情和關愛,讓我做回一個有家的人。她們更沒有力量阻止我打架,她們不會說你不許打架,否則我和你絕交,而且就算她們說,我也一定不會聽。
“她們沒辦法讓我改變,我不會為了她們去書店,還像個傻瓜一樣提着大包的書滿街走,更不會做出站在一樓女孩子的窗下喊一個人的名字這樣噁心的事。也不會明知是受騙,還仰着頭傻呼呼地看着天,一動也不敢動。”
真的嗎?他是真的在喜歡我?
“我知道你不會和我在一起,你跟本就不喜歡我種人,但是,我一定要把我心裏的話講給你聽,因為我打算回國了,我們應該不會再見面了。悠悠,認識你我真的很高興。我們就當那顆星是許願星吧,我現在又要許願了,祝你一生幸福。”
他起身離開了,雙手插在口袋裏,背影中全是洒脫。
望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出我的視線,同時也是走出了我的世界,沒來由地,我的淚無法控制地在面頰上流淌。
一句話,就一句話他就可以留下吧。
“金正熙,金正熙。”
低低的聲音根本驚動不了已經走遠了的他,只怕連風也不能從我這裏吹到他的身邊了。他的身影已經徹底地從我的眼前消失了。
一瞬間,我像丟了一個世界。
曾經有一個古老的故事,不知你有沒有聽過。風兒對小玩子說:“給你三個願望,告訴我,你想做些什麼?”
“我只要一個願望,讓時間回到一天前,因為我做了件很後悔的事。”
風兒說:“沒用的,給你時間,你做的還是相同的事。還是要後悔的事。”
那一晚,我沒有回寢,傻傻地在校園的草地上坐了一夜。
凌晨,疲倦襲來,我對自己說:“喂,悠悠,是新的一天了。把後悔和遺憾留給昨天吧。”
周六,耳上插了隨身聽,我滿世界亂逛。
自從那天晚上與金正熙離別,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細想想,他真得好拽啊,把轉學當遊戲,寧可坐在我身邊當鴨子聽雷。
哼,開什麼玩笑。
想鄙視他,可是沒想到鄙視的卻是我自己。
他,現在應該到了海溝的那邊了吧。到那邊他應該更受歡迎了,會有多少韓國美女傾倒在他的媚力小眼和帥氣外表之下呢,他,又會為誰傻傻地站在夜裏,然後說,也許你不美,但你真的很特別。
一路想着,沒看清楚前路,竟一下子撞到了電線杆子上,可惡地是,我竟然習慣性地一腳踢過去。媽呀,好痛。
腿痛過後,心又開始痛,因為又想起了好多事,想起在體院向金正熙發飆,被他按在地上;想起在他家巷口,一拳打破了他的膽;想起他嘲笑我的飯盒,我也是這樣一腳踢過去,他不是很痛卻連連地叫着。
抬頭看,鋼筋水泥的電線杆子冷冷地對着我。
說什麼?活該?
水泥柱子,你懂什麼,走開。
可是它怎麼可能走開呢,走的是灰溜溜的我。
原本以為可以把後悔和遺憾留給那個淡藍色的夜晚,可是經過後才知道許多事不是說忘掉就可以忘掉的,而且後悔兩個字是一分虛假都來不得的。
穿過熊熊的人流,心裏卻無比的孤獨。
也曾失戀,明明白白不折不扣的失戀,可是這不過是一個晚上的傷心和怨怒,第二天,我還是悠悠,堅強而自由。而這一次,一切都在我的掌握,可是,卻覺得丟掉了好多,讓我每一天會多一份失魂落魄,現在就像一個在城市飄動的軀殼。
來到書店的圖書陳列架,一步一步地走向我的參考書,現在它是我唯一的安慰了,想到他的手曾經觸摸過那本老掉牙的書,曾經拿着那本書說:“如果你真的喜歡我可以買下來。”
對,買下來。
我猛然車轉身子奔出書店,在繁華的街市上狂奔。
對,買下這本書,就像收藏下我與他相識的一切回憶,這是我現在唯一可以做的事。也許我無力留住什麼,也許我的心還是一樣的任性和脆弱,但這件事是我可以掌控的。
我拿了所有的積蓄,沒有想從現在開始三餐如何保證;搜瓜了全寢,承受了三個姐妹為我擔憂的哀傷的眼;攔路搶劫了老班,不去想明天悠悠野蠻女的外號會傳遍全校,最後找到教授,告訴他我不是為了拉肚子來請假,是來借錢。
教授笑笑:“我知道你不是為拉肚子才會請假,但是我相信你是為了買書才會向我借錢。”
一瞬間我想擁抱他,這個可愛的白鬍子老頭。
回到書店,我已帶了足夠的錢,可是當我立在陳列架下,卻發現那本厚厚的積了灰的參考書已經不見了,問了店員才知道書剛剛被人買走了。
好的東西,永遠不會塵封,也不會只有一個人欣賞。
傻傻地立在陳列架子下,望着書與書之間空空的那個位置,耳邊好像聽到金正熙在說:“要不要貼一個簽子在這裏,寫上此書已名花有主。雖然會落灰,它也可能會被別人買走啊。”
為什麼連最後的一個機會都不給我?看來我是真真正正地一敗塗地了。而且是敗在自己的手裏的,我無法還擊。
淚水在眼圈裏打轉,我忍。
夜深了,返校。像日本小媳婦一樣一路還錢一路道歉。
老班故作大度地饒過我這個強盜:“悠悠,你得幫我一個忙。”
知道我為什麼老是敲詐他了吧,他就是這麼一個愛趁火打劫的人。
“嗯,只要我做得到。”
他笑了:“做得到太做得到了,你知道今晚上男寢女寢兩樓秀歌吧。”
我點點頭。說到兩樓秀歌,那可歷史悠久。當新生那一年,我第一次失眠就是因為秀歌日聽了對面樓上江晨的零點深情版《愛不愛你》。這個江晨,現在是葉的男友。
躺在床上,聽兩樓此一時彼一時的對唱,那種感覺是一種絕對超時空的羅曼蒂克。
“今兒晚上,你去獻唱。”
“你去死。”憤然離開他,我雖然是數學系的金嗓子,可是從來沒在秀歌夜唱過。當初,是因為淳明不準,現在,是因為我沒有心情。
“我也沒辦法。上一次秀歌會你們女生搞矜持,鬧得冷場,所以這一次學生會先下放了名額到各系。求你了我的姐,反正到時候兩樓在朦朧的夜裏,又遙隔幾十米,沒人知道是你。”
“你快去死。”
老班當然不會去死,不僅如此,他還一臉奸笑,因為他最了解我不過,我下午當眾搶了他的錢,這個情我是一定要還的,沒準他讓我去死我也會做。
同寢姐妹得知我要秀歌,不知從哪裏找來數十本歌本,熱心地為我找歌,也許她們盼望我金口一開,會從對面喚來一個瞎了眼的天使,施捨點愛給我。
我知道我該唱什麼,在沒有了金正熙的這個日子。這座校園。這個夜晚。
夜晚,風吹落了空氣中的最後一顆灰塵。
聲波靜靜傳送。
一校的學生沉醉。
“當時我什麼都還不懂以為有了夢就要衝沒有誰能勸的動我誰說什麼都沒用哪裏風最大哪裏去一切都自己搞定直到我遇見比我傻的你……”
唱罷這首《匆匆》,沒去管兩樓的掌聲和喝彩,心中想着我交差了。不想被心頭那絲酸楚繼續糾纏,我上床準備睡覺。
可是下一首歌,輕輕地,靜靜地震動了我的心脈:“Ibelieve……”,是申勝勛的《Ibelieve》,完全用韓語演唱的。
聽着這首充滿深情的歌曲,我可以感到它震動了兩樓所有人的心。一絲疑惑,也許更應該說那是期盼在我心頭升起,我起身走向窗口。
淡淡的夜色籠罩下,一個高高個子的男生獨自一個人立在兩樓之間空空的場地上,對着我站立的這個窗口,正用心唱着。原來,這首歌不是來自對面的那幢樓,而是出自他的口中,金正熙。
為了聽歌,我們關閉了所有的燈。他看不到我,他看到的是黑黑的冷酷的一幢巨然大廈,可是他還是唱着,不是用他的嗓子,而是用他的心。這邊是黑洞啊,你為什麼還要陷進來。聽着滿樓震耳欲聾的掌聲,我突然有一種感覺,這樣就好了,他為我唱歌,我為他聽歌,還有兩樓人的喝彩,這樣,應該可以彌補一道深深海溝的阻隔了吧。
應該可以的。
一定可以的。
本以為他唱完歌就會離去,可是他沒動,然後,我聽見他說:“悠悠,你下來好嗎,一句話都不用說,只要你下來,到我的身邊來,我就不離開。”
樓下的他,背着一肩的月光。真是個笨蛋,你不知道有好多人在聽嗎?你不知道你這麼說會讓一樓的男生嘔吐嗎?你不知道,悠悠,聽了你的話,真的真的非常開心嗎?
再也顧不得許多,我奔出了413寢,在靜靜的女寢走廊奔跑了起來,一聲聲急促的腳步聲就像我的吶喊,那句我那天夜晚沒有喊出口的吶喊:“正熙,我來了。”一溜煙地跑到一樓的大門前,門早關了,被管寢室的老師上了雙重的鎖。
我敲收發室的門,求着:“老師,我有事要出去一下,拜託你開一下門好不好?”敲了十多下,那個四十多歲的老女人終於刷地一下打門旁的小窗,“都幾點了,有事明天再辦吧。”她眼中的鄙意告訴我,她絕不會給我開門的。
貼着大門冰冷的玻璃窗,我看着正熙失望的背影離我越來越遠。我撫着窗玻璃喚他的名字,可是厚厚的雙層玻璃阻了我的聲音。記得那一晚他也是這樣地心疼又失望地離開,可是,正熙,你不知道,這一次心痛的不止是你一個啊。
今晚,我一定不讓他再一次失望地離開。
一路跑回寢室,三個姐妹正等着我,“出不去吧。老李最不講人情味了。悠悠,你打算怎麼辦?”我用行動回答了她們。蹬上窗沿,我抬手去抓旁邊的上水管。“不要,悠悠。”三聲尖叫劃破夜空。
回頭望望三雙美麗而擔憂的眼:“別阻止我,因為你們知道嗎,如果今晚我追不回正熙,我想我永遠不會再見到他了。”
她們三個無言。然後,身為寢室長的葉含淚說:“小心。”
真正爬過水管的人才能體會我現在的感受,你需要處理好四肢的位置,需要想好下一步腳該放在什麼地方。終於,我顫抖的雙腳落了地,抬頭看去,413寢的姐妹們正在對我歡呼。“去吧,帶他回來。”她們在喊。
好的,我這就去帶他回來。
因為沒有了公車,我下狠心花十塊錢打了的。一邊坐車一邊習慣性地在心底咒罵了當今社會的不正常現象,憑什麼啊,相同的路程,公車一元一位,坐面的就得花十倍的價錢。算了,今天是一個不尋常的日子,下不為例吧。
終於,我再一次站在正熙家的門外了。
還是那漆黑的小巷,紅漆的大門,此時卻讓人有了種親切的感覺。他會是一種怎麼樣的臉孔來面對我呢?我喜歡臭臭的。會很帥,也很真誠。
抬起手,我按向門鈴。
可是,好冰,這是什麼?一分一分地撫摸下去。終於,我知道了,那是一把鎖。立刻,我被凍住了。
走了嗎?對啊,不是說要回國嗎?應該早就處理掉這裏的房子了。那麼,那個背影,真的是永別了,就算我爬了水管子下來,就算我花了十元錢打車過來,也不行嗎?到底是什麼在和我作對呢?金正熙你是個混蛋,你為什麼要轉校過來,為什麼要從寢室樓下喊我,為什麼要為我打飯,為什麼要聽我的話不去打架,為什麼要對我說:“你不漂亮,但你真的很特別?”……混蛋,你為什麼不等我?
不要哭,不許哭。悠悠,不要做一個沒用的人,我會討厭你。人的一生本來就有許多我們無法主宰的事情,努力過就夠了。
有許多我們無法主宰的事情?對啊,比如說,流淚。
討厭也沒有辦法。
站在黑漆漆的小巷裏,我無法自控地痛哭了起來。
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個包裹,是正熙托一個同學送過來的。抱着不大卻沉沉的包裹,我不用打開已經知道了,裏面裝着的是我心儀已久的那本參考書。
他終於還是買給我了,還用這個來做分別。
混蛋,你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嗎?心裏想着,可是我還是把參考書緊緊地抱在胸口,抱住我第一次得到的真正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