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危險的逼近
艾薇覺得自己一輩子都忘不了當時的尷尬、不滿及無奈。她還穿着少年侍者的衣服,半長的金髮戳穿了她的身份,整個埃及地位最高的公主、古實大戰大功之人、法老最珍貴的妹妹,就這樣,草率地與全西亞的使者見面了。她幾乎想奪路而逃,那薩爾的手偏偏好像鐵鉗一樣,她連甩開他、找個地縫鑽進去的能力都沒有。她只能強壓着滿腔的怒火,鎮靜地回復道,“那薩爾,請不要妄自下結論。”
可這句話一出,又激起了花園裏一片小聲的議論。以亞述的團隊最為驚訝。大烏雲辛納幾乎驚呼出來,“你竟然如此稱呼薩爾瑪殿下!”然後他又因為那薩爾扔過來的一個視線而閉了嘴。
花園內一片靜謐,每個人的視線都集中在艾薇的身上。餘光里可以看到那位身着深棕色長袍的赫梯使者依舊是背對着自己坐着,似乎對發生的事情絲毫不感興趣。艾薇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在意那個怪人,但是她卻無法制止自己有意無意向他投出的關注。
直到自己的另一條胳膊也被拉住,她嚇了一跳,卻只見到年輕法老漠無表情的臉,“薩爾瑪·那薩爾·薩伊爾,艾薇公主剛從古實嫁行歸來,受了不少驚嚇。我打算暫時將她留在身邊。剛才的事情,你就當沒提過吧。”
語畢,他便稍一抬手,將艾薇扯向他的方向。那薩爾依然是笑着,一點都沒有意見地鬆了力氣,將雙臂於身側抬起,做出個暫時放棄的樣子,嘴裏卻加了一句,“那麼陛下,如果以後考慮將艾薇公主嫁人的話,請一定不要忘記了今日那薩爾的請求。”
那一刻,艾薇只覺得他拉住她手臂的手稍微用了些力氣,但那微小的波動稍瞬即逝,抬起頭,他的表情依然是波瀾不驚。他彷彿沒有聽到那薩爾說的話一樣,只是淡淡地對在場的所有人說道,“艾薇公主就是這樣頑皮,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今天大家都累了,回去好好休息。改日,我會再正式將她介紹給大家。”
在眾使臣的一片拜禮與感激聲中,拉美西斯拽着艾薇向花園之外走去。經驗豐富的老臣西曼連忙出面圓場,以毫無紕漏的外交禮節收了尾,眾使臣收起了臉上的疑慮,說著客套的話,紛紛向花園外面退場。人群散去,只剩下了那薩爾所在的亞述使者團與赫梯的使者團。那薩爾吹着口哨,一邊安排着圍繞着他四周的使者遣散了,一邊向赫梯使者團走過去。
正巧這個時候,赫梯的使者團也依照他們領隊的命令準備向使者居住的別院返回了。他們齊刷刷地站起來,一絲不苟地對那薩爾以外交禮節問了安,隨即走開了。身穿深棕長袍的使者伸手抓住了椅子的扶手,手背上的青筋此刻顯得更加明顯。奇特風格的戒指在陽光下隱隱泛着光芒,那薩爾盯着他戒指上深藍的寶石發了會兒呆,想要透過那平整而光滑的晶體反射出這個人的長相。然而只是看到了他下巴的線條,他便已經開口了。
粗嘎難聽的聲音讓那薩爾不由移開了視線。
“你沒必要做成這樣。”
“只要效果一樣不就行了。”那薩爾聳聳肩。
使者繼續說,“你知道雅里大人……”他頓了一下,又開口,“不要多生是非。”
那薩爾笑得輕描淡寫,“沒想到這個小丫頭竟成了如此關鍵的人物。”
使者沉默良久,最終回道,“埃及內部生起事端,對你我兩國都有好處。其他的事情,不要多談了。”
語畢,他站了起來,頎長的身體在地面投射出幽暗而冰冷的影子。他將蒼老的手收回自己的袖口,對那薩爾微微一躬身,清瘦的身影伴隨着悠閑的步伐消失在花園的拐角,那薩爾聳聳肩,摘下了自己那被艾薇稱之為“滑稽”的鬍子。
那日在集市的巧遇是偶然,而今日當著拉美西斯的面拉出艾薇,則是佈局。
那日在集市的巧遇是偶然,而今日當著拉美西斯的面拉出艾薇,則是佈局。
拉美西斯對艾薇的百般重視早就引起了整個西亞的注意,大家都不確認拉美西斯究竟打算將怎樣的榮耀加註給這位公主。加之,最近擺平了古實的埃及風頭過勁,平了南部,下一步難免要往北面或者東面動動心思。法老近日在敘利亞的幾場小戰役都可圈可點,赫梯的雅里阿各諾爾好像在忙着搞政變、攬權,沒空管外面的事情,赫梯的勢力轉瞬就遭受了很大的鉗制。
因此也不難想像,各國對埃及的事情是多麼格外地關心。
相對於諸國,亞述的位置比較中立。但是迫於最近埃及過於強大的勢頭,那薩爾的父王阿達德尼拉里一世也有些擔憂。於是,當雅里的使者前來拜訪時,他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兩國合作的建議。
“埃及最近有些太強勢了,雅里大人的意思是或許是時候給拉美西斯個警告,讓他多花心思在自家的事上。”
“他的作風倒也一直沒變,只是他對於那個艾薇公主反常的舉動⋯⋯”
“⋯⋯從另一個角度看,那位公主說不定是一個極好的突破口。”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如果能讓他們二人之間產生間隙⋯⋯拉美西斯不免要花時間去查證,一旦心裏有了懷疑,他甚至可能暫緩手中需要艾薇公主配合的一切計劃。”
亞述的使者趕到埃及,找到那薩爾,將那日阿達德尼拉里一世與赫梯使者的結論匆匆地轉告了他。那薩爾接到這樣的指示后一度認為這任務宛若天方夜譚。自己的老爸雖然有點暴戾有點算不上光明磊落,但總體而言還是比較靠譜。加上他與雅里的交情與了解,真沒想到他們會拿女人來做文章。對方的說法是:亞述這樣中立的國家出面,更有說服力。
本來想要把這件事推給辛納去做,而當他拿到赫梯送來的黏土版時,他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因某個原因在埃及南部遊歷時偶遇的有趣丫頭,竟然就是傳說中艾薇公主的轉世。但是,他記得很清楚,在代爾麥地那時,每次提起拉美西斯時,艾薇臉上複雜的神情以及欲言又止的樣子。難道拉美西斯與艾薇公主之間並不僅僅是合作一出戰略大戲,還有更深層次的東西在裏面嗎⋯⋯
於是,在底比斯再次與奈菲爾塔利相遇的他驟然有了一個新的主意。
不如就試探看看她與拉美西斯到底是怎麼回事吧。便有了在前花園裏,將她拉出來那一幕。不管出於何種理由,現在拉美西斯肯定是不會傷害她的。但是那小丫頭肯定會很憤惱地再跑過來找他。那薩爾心情極好地拿起放在赫梯使者桌子上的葡萄,隨意往嘴裏扔了一顆。
拉美西斯狠狠地扣着艾薇的手。
因為長期的鍛煉,他的力量很大,再加上此時心情不穩定,手指不由又加了力氣。修長的手指深深地陷入她潔白的皮膚里,溫度交錯的地方漾起淡淡的紅色。
艾薇吃力地跟着他的步子,好容易從他剛才過份的溫柔里回過神來,腦子就開始飛速地思考。
薩爾想要娶她,不是認真的。
但是他如此開口,背後的目的十分明顯。他,或者亞述國,或者與亞述國有其他利益關係的某個國家,希望艾薇公主與拉美西斯之間產生間隙。只要他能夠證明艾薇公主有過喬裝與他私下見面的事實,她與亞述國之間就會有說不明白的把柄。拉美西斯本身就很多疑,她這次回來,朝中很多的臣子對她的轉生也持有十分謹慎的態度。那薩爾那句莫名其妙的話,將她置於了較為尷尬的境地。
她抬頭看看年輕的法老,弧線優美卻不失剛毅的側面里讀不出任何導向性的信息。那薩爾的挑撥如此明顯,拉美西斯無論多麼多疑,他應該立刻明白,此時,他若對她有了不信,就定是落入了他們的圈套。
他們來到了一處靜謐的宮殿,他將四周的人斥退,又將她一甩手,推到旁邊寬大舒適的椅子上。力氣有些猛,她未及準備,幾乎是跌坐上去。還沒有調整好姿勢,他已經雙手撐着她椅子的兩個扶手,寬大結實的身體遮住了從窗口傾瀉而進的陽光,沉重的影子凝落在她的臉上。
她被他禁錮在由他身體與椅子構成的狹小空間,無法逃避他的視線,及提問。
“你要找的人,到底是誰。”
他的問題有些不符上下文。艾薇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水藍色的眼睛不解地看向他。而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地,雙手一拍椅側兩個扶手,椅子被他的力氣震得顫抖起來。艾薇身體不由一縮,向椅背又靠去了一點。
他又問了一次,“你要找的,那個外國人,究竟是誰!”
艾薇清了清嗓子,有些緊張地說,“這是兩件事。”
他突然站直身體,在房間裏踱步走了一個來回。然後,他又回到了她的椅前,伸手鉗制住她精緻得宛若不堪一擊的下巴,強迫她的視線落在他的眼裏,“你在代爾麥地那用的名字很古怪,聽起來是亞述巴比倫一帶年輕男子的名字。那個時候我當你是外國人,沒有理會你。現在想想,薩爾瑪·那薩爾·薩伊爾這麼有名的王子,我怎就沒有把你和他中間的名字連繫起來。”
他的聲音有些急迫,又有些被蒙在鼓裏驟然明了之時背後蘊含的不甘。
艾薇有些急了,“這明明是別國的挑釁,你好好想想。”
“就算如此⋯⋯”話似乎到了口邊,他卻突然止住了。聲音頓在喉嚨里,他不明所以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裏映出她不安的樣子。他突然垂下頭,棕色的髮絲順着頰側流淌下來,落在她的膝蓋上。
“奈菲爾塔利,你真是要把我弄瘋⋯⋯”他喃喃地嘀咕了這樣一句。那語句似乎脆弱,聲音又小得彷彿從未出口。艾薇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躊躇之間他卻抬起了頭,將臉轉到另一側。
他的樣子顯得很孤獨,好像是一個很害怕被拋棄的孩子一般。
艾薇覺得她一定是弄錯了,回到這個時空之後,他從未在她面前流露出這樣的情緒。從來都是他在利用她、傷害她,而他現在這個樣子,卻好像是她狠狠地拋棄了他一般。
只是看着他,就感覺聲音要哽咽了。她將哭意用力地吞咽下去,吸了一大口氣,對他說,“我與那薩爾在埃及南部相識的時候,他從幾個強盜手裏救了我。”她頓了頓,“我不知道他是亞述人,更不知他是什麼王子,在代爾麥地那,我不過是借用他的名字。哪想到他有如此名氣。”
她不停地解釋着,只覺得自己若不停的說話,他就不會顯得那麼難過,“我要找的人,面目特徵都與那薩爾完全不一樣。這兩件事情,毫無聯繫。”
他依舊側着臉,似乎聽到了她的話,似乎又沒有聽到,“奈⋯⋯艾薇,我問你。”他的聲音平淡、沉靜,彷彿恢復他平日的樣子,卻又找不到日常入骨的淡漠,“你心裏放不下的那個人,到底在哪裏。”
艾薇抬起頭,彷彿不能理解他所說的話。那一刻,他突然覺得自己特別膽怯。雖然很想知道,卻無法繼續問下去。他收了聲,心裏快速地盤轉着下一步的行動。
時間在沉默中流轉,她突然說,“是你。”
他怔了好久。隨即垂下眼,嘴裏輕哼了一聲,“我們長得很像么?”
艾薇抬起眼,鼓起勇氣說,“嗯,簡直一模一樣。”那一刻突然有個衝動,不如就試試吧,把一切告訴他。就算收到傷害,就算他不相信,至少她再也不會後悔了。
後悔沒有做過嘗試。
可就在這一刻,他卻驟然開口,頭低着,深棕色的髮絲從他的兩頰劃過,她看不請他的表情。“你不想回答就算了,何必如此搪塞我。之前你說過,他早已死了。”再抬起頭,琥珀色的眼裏已沒有了猶豫,卻溢出了滿滿的冰冷。他退後了幾步,坐到了她對面的椅子上,雙手交叉。他的舉動拒絕了她話題的繼續,他說,“談談我的計劃吧。”
可米托爾坐在艾薇對面,手裏拿着艾薇那塊從赫梯使者處得來的綠松石戒指。
“西奈綠松石,上等成色。瓷松,天藍色,硬度、色澤都無可挑剔。”可米托爾將戒指翻了過去,“指環是黃銅的,鑲嵌方法很考究,在十年前的赫梯、巴比倫一帶很流行的手藝。”
她將戒指遞迴給了艾薇,“但是看不出有什麼特別,這個水準的戒指在上等的貴族之家不算什麼稀罕的事物。”
艾薇將戒指收進了兜里,“這倒也合理。”
可米托爾眨眨眼,“也許我不該這樣問,但是我聽說了一個很有趣的消息。”她頓了下,然後猛推了艾薇一把,“陛下果然要迎娶你的。”
艾薇怔怔地看着充滿期待的可米托爾,然後才木然地點點頭。可米托爾興奮地尖叫,嘴裏不停地嘟囔着如果他們大婚,有多少首飾可以從她這裏定製。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竟然掏出莎草紙騰騰地在上面划算了起來。
沾着墨水的木筆在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響,艾薇有些不忍打斷她,但是還是說了出口,“不會有那麼盛大的典禮的。”
“一周后,你帶着我之前給你的尤阿拉斯禮冠出席。”
他的話清晰極了,一字一句,時間、地點、細節,他早已考慮完善。法老的思維縝密,每一步行進都只為勾勒出完美無缺的棋局。
“你知道,現在埃及面臨著很多來自各國的威脅。古實雖然臣服,但是他們還堅持要見到王子拉瑪回去才同意交還政權。赫梯那邊雖然這幾年還忙着內政的事情,但是雅里阿各諾爾也在不停地尋找各種機會牽制埃及的動向。巴比倫、亞述、敘利亞都是不成氣候的小國,但是卻必須平衡他們的關係。如果我們一旦示弱,他們就會倒向赫梯。”
他說了很多,她只是默默地聽着。
“我們必須要守護這個國家。這個時候,作為法老的我,和作為蒙獲大功的公主你之間不能產生分歧。”他看向她,“你現在在埃及的聲望很高,他們都想讓我們之間產生猜疑。今天只是一個開始。”
他根本沒必要和她解釋那麼多。艾薇心想,今天這番話,他在強迫她收下尤阿拉斯禮冠的時候就已經有了打算吧。
“你對我⋯⋯對埃及都很重要。”不知何時,他又一次起身,站到了她的面前,“我知道你心裏還有放不下的事情,但是他已經死了。你做我的妃子,我會讓你開心、滿足你的一切要求。”
“你說完了嗎⋯⋯等等,”艾薇厭倦了這個話題,她想要起身離開,卻忽然又好像剛聽到他說的話一般坐了回去,“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我要在各國使者面前宣佈迎娶你。”
可米托爾耐着性子等艾薇繼續說,話題卻停止在了那裏。她自己發起了呆,一個字兒都沒有吐。可米托爾咬咬木筆,又垂下頭繼續寫,“放心吧,陛下肯定會為你辦起豪華的儀式。你是公主,又在古實之戰大功,陛下還說要賜給你尤阿拉斯禮冠。真難想像。這次肯定會定不少寶石。”
艾薇頓了一下,卻只是扯起嘴笑笑,沒有和她繼續爭論。
可米托爾忽略了,艾薇卻沒有忘記,拉美西斯已經有了一位王后。奈菲爾塔利活着的時候,他只有這一位王后。如果他現在迎娶她,她勢必是他眾多妃子之中的一位,連名字都沒有留下的側室。心裏覺得很堵,那個時候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口。拉美西斯就好像根本不在乎她的回復一般,宣佈完自己的決定,轉身便離去了。
肯定不會有什麼儀式、慶典。二人同站在拉神之下宣誓的事情,僅僅留存在她一個人的記憶里了。艾薇又坐着發了一會兒呆。外面的侍女報告說,朵來到訪了。
可米托爾皺了下眉,顯然印象里沒有這麼個人。艾薇於是對她說,“今天也謝謝你了,工房肯定還很多事情要忙吧?”
可米托爾伸了個懶腰。一邊點點頭,一邊咬着筆半禮半隨意地說要告退。朵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見到可米托爾,她先是一怔,然後本能地彎腰行了個禮。可米托爾擺擺手,隨即走了出去。
艾薇不由好奇,見可米托爾走遠了,她就問,“朵,你認識她?”
朵就回復說,“那是可米托爾小姐嘛。”她看艾薇的表情一點變化都沒有,不由繼續說,“可米托爾小姐是在戰場上戰死的陛下的王兄的女兒。所以這些年來陛下一直很照顧她。”
艾薇歪着頭想了想,“那她的父親一定已經去世很久了吧?”
“是啊,大約也有十六、七年了。多得圖雅殿下照顧,可米托爾小姐和陛下就好像兄妹一樣長大。前幾年,小姐硬要出宮去做寶石匠,這才慢慢地疏遠了。”
艾薇點點頭。朵就繼續說,“其實奴婢今天是為另一件事。”她降低了聲音,“亞述王子的手下那天找到了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