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白宅。
聽說大哥是怡開釋出獄,景琦趕忙往家趕,馬車在大門口未停穩,他就跳下車,一路小跑着直奔敞廳……
景琦進了敞廳,一把拉住景怡的胳膊:"大哥!"
滿屋子的人都站了起來,高興地看看。
景琦端了口氣問道:"怎麼了,大哥,怎麼出來的……啊……我都不信……"
"都站着幹什麼?"白文氏說。大家亂鬨鬨笑着又坐下了。
景怡:"朱順到大理院自首,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就把我放了。"
景琦驚訝地:"自首?那朱順呢?"
景怡:"不知道,沒見着,是一位師爺跟我說的!"
景琦:"這也太糊塗了!"
白文氏:"我看一點兒也不糊塗,還有新鮮的吶,韓榮發倒落了個誣陷敲詐的罪名,反坐了大牢!"
景琦:"有這事兒?這可是大快人心!"
穎宇:"罪有應得,現世報!"
景琦:"這是哪位青天大老爺辦的案?會不會是宮裏王公公使了勁兒?"
景怡:"三堂會審,給韓榮發動了大刑,他當堂招供原本他也是神機營的,是受了武貝勒的指使。這裏沒王公公什麼事兒!"
穎宇大驚:"敢情是貴武那小子!他發配新疆了?!"
景怡:"所以就把韓榮發下了大獄!"
穎宇:"這就奇了,既是朱順自首,他怎麼不到堂呢?"
景怡:"堂上根本沒提朱順的事兒!"
白文氏心領神會地笑了:"甭問了,朱順知道的事兒太多,他一上堂就麻煩了!"
景怡:"摺子遞上去,老佛爺不光重新賞了咱們的宮廷供奉,還發還腰牌叫我重回太醫院,把關家的老爺子也革了職!"
穎宇感慨道:"這事兒忒邪性!得找朱順,一問全明白了!"
景琦:"我去找!得好好謝謝人家!"
白文氏沉思道:"找找試試吧,我看未必找得着!"大家都奇怪地望着,白文氏笑了笑,"先不說這個了,景怡出了獄,翠姑生了個胖小於,百草廳開業,又趕上過年,唱兩天堂會,咱們好好樂一下!"
藥行會館大院堂會。
戲台上,景琦扮高寵,正在演《挑滑車》。鑼鼓聲大作。
院子裏坐滿了人,白家的人都在,連後面都站滿了客人。白文氏懷裏攬着敬業和雅萍坐在當中的桌旁,後面坐着黃春和抱孩子的翠姑。
景琦邊舞邊念:"你看那面黑洞洞,定是那賊巢穴,待俺趕上前去,殺他個乾乾淨淨!"全場一片叫好。雅萍道:"老七還真像那麼回事兒!"
白文氏高興地:"內行說他要下海准能唱紅!"
雅萍:"叫他下海!"
白文氏:"幹什麼?當戲子?!是咱們家人乾的事兒?!"
雅萍:"我就隨便那麼一說,你也當真!"
堂會後台。
萬筱菊正在化妝,玉婷坐在一旁用充滿熱烈的眼光看着他。王喜光正在一旁扮丑婆子,邊整邊道:"萬老闆,今兒您可得替我兜着點兒,我棒槌!"
萬筱菊:"王公公,瞧您說的,您在宮裏給老佛爺唱戲的時候還沒我吶!"
"那不一樣,您如今兒是大角兒了,我別把您砸到台上!"
"您甭客氣,咱們今兒還按老路子唱。"
玉婷:"您這齣戲我都會唱了。"
萬筱菊:"是嘛?小姐愛聽戲?"
玉婷:"您的戲我一出沒落過!"
萬筱菊驚訝抬頭看着玉婷:"真的?"
玉婷:"您這出《大英傑烈》我聽過九回!"
萬筱菊大出意外:"您真捧場,我得好好謝謝您!"
王公公:"玉婷小姐是您的大戲迷,就沖您這萬筱菊的菊字兒,她還專門兒愛養菊花!"
萬筱菊:"這您可是太抬舉我了。"
玉婷:"您教我唱戲吧?"
萬筱菊:"喲,那可不敢!"
玉婷:"為什麼?"
後台管事的走過來:"萬老闆,您馬前點兒!"
萬筱菊:"《挑滑車》沒到一半兒呢?"
後台管事:"七爺後邊挑車那一折不唱了!"
萬筱菊:"是嘍!"
玉婷:"我七哥根本不會唱!"
萬筱菊:"別這麼說,他腰腿功夫、嗓子都不錯。"
玉婷:"什麼時候我給您唱幾句,您聽聽!"
萬筱菊:"那敢情好!我得好好領教領教。"
玉婷:"您收我做徒弟吧,我下海!"
萬筱菊:"那可不成!小姐是金枝玉葉,哪能入我們這行啊!"
玉婷:"說定了,您得收我這個徒弟!"
"行了小姐,您這不是難為我嗎!"萬筱菊起身穿戲衣,"我得上場了,您快下邊兒聽戲去吧!"
玉婷起身:"戲散了我來找您,還有好多話沒說呢!"說完走了。
王公公:"萬老闆,留點兒神!這位小姐可夠黏糊的!我可上了啊!"
萬筱菊會心地一笑,沒說什麼,只望着玉婷背影若有所思。
景琦下場進了後台,迎面遇上玉婷,奇怪地問:"你跑後台來幹什麼?"
玉停:"我看看萬筱菊。"
景琦:"沒事兒別瞎串,招人討厭!"
"我願意!你管得着嗎!"玉婷仰着臉走去。這時場上響起了小鑼聲。
王公公走來:"七爺,怎麼唱了一半兒就歇了?"
景琦:"我有點兒事兒得趕緊走,本來說傍您一出呢,來不及了……"
王公公:"趕明兒……喲,該我了!"
王公公忙走到台口大喊一聲:"啊哈——"在小鑼聲中上場。
藥行會館大院堂會。
台上。王公公扮陳母(丑婆子)上場,開口念白:"母女開茶館兒,為賺幾文錢。"
白文氏忽然回頭招手叫黃春,黃春忙湊上前。白文氏低聲地:"你沒去看看老七那位姨奶奶?"
黃春:"一直想過去看看,正想請奶奶個示下呢!"
白文氏:"去看看,把老七那個丫頭抱來,我想看看。"
"想孫女兒啦?這就對嘍!春兒,我陪你去!"雅萍說著就和黃春離座而去。
玉婷跑來坐在白文氏旁邊:"媽!萬筱菊的《大英傑烈》該上場啦!"
白文氏:"嗯,這齣戲誰也唱不過他!"
萬筱菊扮陳秀英小鑼上場,全場轟動,好聲四起。
"不幸爹爹亡故早,撇下母女受煎熬!"萬筱菊開口兩句甫出,台下好聲又起。
穎宇和玉芬走來,穎宇邊叫好邊坐到了白文氏身後。
"幹什麼去了,這麼晚才來!"白文氏側着頭說。
穎宇:"正是時候,萬筱菊剛上場!姑奶奶要回濟南,幫她辦點兒年貨!"
白文氏:"玉芬,這麼急着走?多住些日子!"
玉芬:"過年啦,家裏催我回去呢!"
楊九紅小院。
院門插着,"啪啪啪"傳來敲門聲。丫頭紅花忙走來打開門,見是雅萍、黃春和一個丫頭來了,回頭大聲叫道:"姨奶奶!老姑奶奶和七少奶奶來了。"
楊九紅慌慌張張從北屋裏跑出來,到了她們面前便往下跪,黃春連忙把她拉起來:"起來起來!咱們姐妹兒可別弄這套俗禮兒!"
雅萍笑着:"快瞧瞧,長得可真俊!"九紅忙低下了頭。
黃春笑着說道:"比我俊吧?"
雅萍:"比你俊!怪不得老七沒了魂兒似的!"
楊九紅紅着臉:"千萬別這麼說,快請屋裏坐吧!"
幾人說笑着進了北屋外間,黃春和雅萍被九紅讓到上座,自己卻站在了一邊兒。雅萍道:"坐呀!哪兒有主人倒站在這兒的。"九紅這才在下首坐了。
黃春:"早想來看看你,你也知道老太太那脾氣,景琦又是個大大咧咧的人,你可別見怪!"
"這可是不敢當,應該是我先過去請安,可是我……"楊九紅的淚水一下子涌了上來,忙又低下了頭。
雅萍:"快別這樣,今天是老太太特意叫我們過來看看!"
楊九紅驚訝地抬起頭,眼淚汪汪地望着雅萍和黃春,既覺得喜出望外,也有些感到難以捉摸。
黃春:"老太太今兒特別高興。"
楊九紅兩眼頓生光彩:"真的?"
雅萍:"可不真的!"
楊九紅再也忍不住,忙掏出手絹擦眼淚。
雅萍:"委屈你啦!不許哭,往後日子還長着呢!"
黃春:"快把孩子抱出來叫我們看看!"
楊九紅忙回頭叫:"紅花,抱小紅出來!"
紅花抱孩子從裏屋出來,雅萍和黃春忙站起來看孩子,"快叫我,抱抱。"黃春抱過孩子高興地逗着。
雅萍睜大了雙眼:"瞧這孩子嘿!活脫兒一個老七!"
黃春:"比老七好看,像九紅。"
楊九紅由衷地笑着。
黃春道:"老太太說想看看孫女兒,我先抱過去給老太太看看,呆會兒再來啊!"
雅萍、黃春向外走,九紅忙親自開門打帘子,紅花忙拿了個小棉斗篷把孩子圍上。
黃春:"紅花,好好伺候姨奶奶,不許偷懶兒啊!"
紅花叫了起來:"怎麼都是這句話,我得去大理寺鳴冤叫屈去!"
楊九紅誇着:"這孩子可勤謹了,懂事兒!"
雅萍:"得,走了!"
黃春等出門,向院門口走。
雅萍說道:"要過年了,缺什麼說話!"
楊九紅:"什麼都不缺,七爺都準備了,挺好的!"
雅萍忽然低聲地:"老七對你好嗎?他要敢欺負你,你就來告狀,我們倆治他!"
楊九紅特別開心:"他凈欺負我!成天逼着我吃好的!"大家都笑了。
雅萍、黃春和丫頭出了院門,丫頭抱過了孩子。
雅萍回頭:"別出來了,一會兒就把孩子給你送回來。"
楊九紅停了步點頭道:"姑奶奶、少奶奶慢走!"
紅花關上了門,回頭看着高興的楊九紅:"姨奶奶,功到自然成,這可有了盼望了!"
楊九紅笑着:"也許吧!七爺怎麼沒來呢?"
藥行會館大院堂會。
堂會戲仍在繼續。
萬筱菊飾演的陳秀英女扮男裝,正用小生膠扯四門兒:"陳秀英在馬上自思自想,想起了家中事好不悲傷。"
玉婷張着嘴也跟着默默地搖頭晃腦唱,一個落腔,玉婷大聲叫好!
白文氏、穎宇、玉芬也聽得十分入迷。
萬筱菊唱:"母子們急催馬忙往前闖,跨雕鞍四下望投奔何鄉!"
黃春抱着孩子和雅萍走來,到了白文氏眼前,幾個人立刻亂鬨哄地圍了過來。
玉婷伸手道:"叫我抱抱!"
黃春:"你等等,叫媽抱抱!"
白文氏接過孩子,充滿憐愛地端詳着:"嗯,像老七!"
大家七嘴八舌地誇獎着:"真好玩兒!""長得俊,她媽也錯不了!"
"笑一個!"……
穎宇:"是不是跟老七似的,生下來也不會哭呀?"
玉芬:"去你的,哭的聲兒可大了!"
白文氏:"叫什麼?"
黃春:"小紅!白小紅!"
白文氏皺了一下眉:"這名字不好!"
雅萍:"二奶奶給起個名兒!"
白文氏:"等我想想,把這名字改了!"
黃春伸出手:"我抱吧,別再尿嘍!"
白文氏沒有理睬,仍抱着孩子:"老七呢?"
穎宇:"我碰見他了,一卸妝就走了,說是去找朱順!"
白文氏親着孩子的小臉蛋兒:"臭丫頭,會說話了嗎?叫奶奶!
叫奶奶!"
穎宇悄聲對雅萍說:"行了!二奶奶認可了!"滿院子的人又一片叫好聲。
萬筱菊仍在唱着……
楊九紅小院。夜。
紅花緊走兩步撩帘子開門,景琦走進了北屋。楊九紅忙上前接過帽子、圍巾:"幹什麼去了,這麼晚才回來?"
景琦:"跑了一趟西韓地接朱順,結果白跑一趟!"
"朱順沒回家?"二人坐下來,九紅問道。紅花忙遞上茶。
景琦:"明擺着的事兒!朱順辦完事兒就躲了,人家不圖咱們報恩!"
楊九紅:"要說這朱順夠得上大仁大義!"
景琦:"把韓家老太太托給咱們,人家也有了交代。"
楊九紅:"他這事兒辦得神出鬼沒的啊!"
景琦:"又周到,又細緻。大爺當年救過他媽一命,做好事終歸有好報!"
楊九紅轉了話題:"嘿,老太太把小紅抱走了!"
景琦:"我聽說了。一乍聽說,我還有點兒不信呢!"
楊九紅:"是老姑奶奶和少奶奶接過去的。"
景琦:"老太太這是怎麼了,高興?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楊九紅:"老姑奶奶和少奶奶那叫客氣,弄得我直不好意思。"
景價:"嗯——這可是個好兆頭!"
楊九紅:"都這麼晚了,你快去把孩子接回來吧!"
景琦:"行!趁老太太高興,把你接宅子裏去住,這就齊了!"
楊九紅:"我都不敢想!還是慢慢兒來吧,看看老太太是什麼意思。"
景琦:"這意思還不明白?!我不早說過了嗎?老太太回心轉意了,一看見孫女兒,什麼規矩都沒了!"
楊九紅忍不住地欣喜,微笑着。
白毛二房院。夜。
景琦過院走向北屋,只見人影晃動,裏屋很多人亂鬨哄的像是在爭論什麼。景琦走上台階推開北屋的門,一進裏屋,黃春、雅萍、玉芬、白方氏、穎宇、胡總管一屋人一下全不說話了。
景琦望着,感到氣氛不對:"怎麼了?剛才還說得挺熱呼的,說什麼呢?"
只見眾人一個個低下頭,各找各的位子坐下了,無一人應話。
"出什麼事兒了?"景琦又問,忽瞥見胡總管悄悄走向門口想溜,景琦上前一把拉住:"先別走!有什麼事兒說呀?!"胡總管仍低頭不語。
終於雅萍開了口:"今兒不是二奶奶高興把那孩子抱過來瞧瞧嗎?"
景琦:"是,我知道了。"
雅萍:"老太太喜歡得就一直抱着不撒手!……"
景琦:"那不挺好么?"
雅萍:"老太太……"
景椅:"怎麼啦?!
玉芬突然大聲說:"老太太把孩子留下啦!"
"留……留下啦!媽怎麼說的?"景琦忙走到黃春跟前問。
黃春:"媽說這孩子是白家的骨肉,不能叫楊九紅帶着!"
景琦頹然坐到椅子上:"這是怎麼話兒說的……這不要了九紅的命嗎!"
雅萍:"是我和黃春抱過來的,弄不好,九紅一定以為是我們串通好了把孩子給騙來了!"
穎宇:"那倒不會,說清楚就行了。"
景琦埋怨地:"誰叫你們把孩子抱過來的?"
黃春:"我們還不是好心?!還以為老太太一高興能認了九紅呢!"
雅萍:"你別不講理啊!老太太要看孫女兒,我們能不抱來?!"
"我去要!"景琦突然站起向外走,胡總管忙攔住了:"少爺!別去碰這個釘子,去了好幾撥兒人都給罵出來了,你緩會兒再說吧!"
玉芬:"好傢夥!剛才差點兒沒跟我動手兒!"
景琦攤着兩手大叫:"我怎麼跟九紅說?啊?怎麼說?!"
大家面面相覷,都沒了主意。
"你們誰抱的孩子誰去說!"景琦氣急敗壞,說完轉身出屋把門重重地一摔!
雅萍無奈地看着黃春:"還是咱倆去一趟吧,說清楚嘍,別弄得咱倆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兒!"
黃春站起:"走吧!反正已經裡外不是人兒了!"
雅萍站起:"走!豁出去了,九紅不把咱倆撕碎了才怪!"
白宅上房院卧室。夜。
白文氏坐在炕沿上,輕輕拍着睡下的小紅,玉婷低着頭站在炕剛。
白文氏:"說呀!散了戲幹什麼去了?"
玉婷撅着嘴:"沒幹什麼?"
"頂嘴?!幹什麼去了!"白文氏厲聲地問。景琦悄悄走進,見白文氏正在發火兒,忙站到了門進。
玉婷:"我就跟他說了會兒話兒。"
白文氏:"跟誰?"
玉婷:"萬筱菊。"
"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
"後來呢?"
"後來……帶他到家裏來了。"身後的景琦也一愣。
"老七,你聽聽,把戲子往家裏帶……都幹什麼啦?"
"叫他給我說戲。"
"你還像個大家閨秀嗎?老七你聽見沒有,把個戲子帶家裏來說戲!"
"我知道,京城裏迷萬筱菊的人都快瘋了,皇上出來都沒他那麼威風……"景琦有意緩和氣氛,"老佛爺聽他的戲愣高興得親手賞了他一塊點心吃,嚇得太監們低着腦袋不敢抬頭兒!"
白文氏:"別人我不管,咱們家裏不行!你以後再這樣,我就不許你再聽戲,去吧!"
玉婷咬着嘴唇憤憤而出。
看着玉婷出了屋,景琦走上前:"媽,我去接朱順,敢請他根本就沒回家!"
白文氏嘆道:"人家是不願再跟咱們蹚這渾水,叫咱們報恩都沒處去報。韓家老太太都安排好了?"
景琦:"安排好了,人也雇了,銀子也留了!"
白文氏:"要管到底,養老送終,還不能張揚,無親無故的憑什麼對她那麼好?不叫人起疑心嗎?又要辦得好,又不能太扎眼!"
"是!"景琦想打個馬虎眼,裝作不經意地把孩子抱走,於是走到炕前:"媽,您歇着吧,我把孩子抱回去,別把您累着。"
白文氏不動聲色地:"這孩子我留下了。"
"是!"景琦愣在那兒,別的話竟什麼也不敢說了。
白文氏輕輕拍着孩子:"你歇着去吧!"
"哎!"景琦答應完了卻沒動,仍兩眼盯着孩子。
白文氏突然抬頭,目光嚴厲地望着景琦:"嗯,有事兒嗎?"
景琦慌忙後退:"沒事兒沒事兒,我走了。"轉身出了門。
白文氏低頭看孩子,輕輕摸着孩子的頭:"臭丫頭,我給改個什麼名兒好啊!"
景琦走出屋,站在院裏發愣,全沒了主意,泄氣地坐到了台階上,一籌莫展地兩眼望着地。
好一會兒,胡總管走過來低聲地:"天冷,別坐在冰涼的石頭上,回屋去吧!"
景琦也低聲地:"我怎麼跟九紅說?"
"走走,別叫老太太看見,又是事兒,快走!"胡總管硬把景琦拉走了。
楊九紅小院北屋廳。夜。
楊九紅雙目失神地發著呆。雅萍和黃春充滿歉疚地望着她,不知說什麼好。
玉芬愁容滿面:"這事兒鬧的,我當初就不該把你從濟南接來!"
楊九紅低着頭有氣無力地:"我知道,你們都是好心。"
玉芬:"這事兒全賴我!"
雅萍:"這二奶奶越來越跋扈!以前她不這樣,為了我那香伶,她和關家都快打翻兒了!"
黃春:"是啊!那叫通情達理,說得關家人沒了脾氣。"
雅萍:"怎麼一臨到自己頭上,她的心就變得這麼狠!"
黃春:"我要是不抱過去也沒這事兒。"
楊九紅:"您別說了,就是您不抱過去,老太太也會叫別人抱過去。"
黃春:"你可真是個明白人,我沒想到。你越不怨恨我們倆,我這心裏越難受。可怎麼辦吶!"
玉芬:"我看與其在這兒受氣,不如回濟南,你還是跟我一塊兒走吧!"
楊九紅堅決地:"我不走!"
玉芬奇怪地一愣,雅萍和黃春也一愣,不解地望着。
楊九紅:"要走,我得把孩子帶上。"
大家都沉默了,互相看着,無言以對。雅萍忽然站起身:"我贊成!九紅,孩子是我抱走的,我一定把孩子給你抱回來。你呀,帶着孩子跟玉芬回濟南!"
白宅上房院。
雅萍走進院門,見丫頭銀花正端盆倒水,雅萍問明了白文氏正在葯場,心裏暗喜,不動聲色地說:"我來看看孩子。"抬腳進了屋。
奶媽正給小紅餵奶,雅萍湊過去:"我來喂吧。"順手接過了小紅。
銀花回屋道:"老太太給孩子起了個新名兒,叫佳莉。"雅萍順嘴應着:"這名兒起得好。"心裏琢磨怎麼把孩子抱走。
喂完奶,雅萍站起身說:"我抱小紅出去玩會兒。"
銀花忙道:"二奶奶有話,不叫抱出去呢。"雅萍頂着說:"哪能老在屋裏捂着,不去外頭透透風?"邊說邊管自抱着小紅出了屋。
奶媽見狀忙道:"回二奶奶一聲吧!"
雅萍沒理睬,抱着孩子出了院門口,奶媽和銀花仍跟在她身後,雅萍猛地回頭,擺出了姑奶奶架勢,斥責道:"老跟着我幹什麼?"兩人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穿過甬道,進敞廳後門,不見了。奶媽、銀花醒過夢兒來,趕忙去向白文氏稟報。
白宅上房院北屋廳。
白文氏和景琦都站在屋中,對面而立。白文氏滿面怒容:"你去!
把孩子給我抱回來!"
景琦:"媽!是老姑奶奶抱走的!"
白文氏:"不是那個窯姐兒挑唆,老姑奶奶抱那孩子幹什麼?"
"誰抱着不是您的孫女兒啊!"
"我的孫女兒叫個窯姐兒抱着,她能帶得好嗎?"
"媽,她總還是我的媳婦兒呀!"
"我今兒非跟她別這個勁兒不可!"
"媽!您還記得香伶的事兒嗎?"
"這不一樣!雅萍是咱白家的閨女,那個窖姐兒算什麼東西!"
"她對您一直是敬重的。"
"她敢偷偷兒地把孩子抱走,這種女人心術就不正,她還敬重我?!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裏。"
"這她可絕對不敢!媽別生氣,您先坐下。"景琦想扶白文氏坐下,被白文氏用力甩開。
"你是真向著她啊?是不是該請她來當家了?"
景琦也急了:"媽!我沒這個意思啊!"
"你不去是不是?我去!"白文氏向外走,景琦忙攔住。
景琦萬般無奈:"媽……我去!"說完,毅然轉身走去。
白文氏仍氣咻咻地望着。
楊九紅小院。
北屋裏。楊九紅死死抱住孩子,驚恐地向後退着。景琦走上前:"行啦,把孩子給我吧!"
楊九紅退到桌子邊停住了,抱着孩子低下頭。景琦懇求地:"別叫我夾在當間兒為難好不好?"
楊九紅低着頭不理。景琦變了口氣:"我可告訴你,你沒見過老太太,你不知道她那脾氣!"
楊九紅:"我帶着孩子回濟南!"
景琦:"那你也得把孩子留下!"
楊九紅大叫:"憑什麼?這還是不是我的閨女?!"
"誰也沒說不是!"
"憑什麼我就不能養?!"
"先在老太太那兒養些日子,以後再說不行嗎?!"
楊九紅快哭了:"那以後她還能認我嗎?"
景琦:"你是她親生的媽,怎麼會不認?"
楊九紅悲痛萬分:"就算我是不要臉的下踐女人,可礙着這孩子什麼了啊?!"
景琦伸出手:"誰也沒這麼說。快把孩子給我!"
楊九紅抱着孩子忙退到裏屋門口。景琦又向前通,九紅大叫:"你別過來!你怎麼變得這麼狠心了你?!"
"怎麼是我狠心?我得聽我媽的!"
"她要錯了呢,你也聽?"
"錯了也得聽!那是我媽!別叫我自己動手啊,給我!"
楊九紅可憐巴巴乞求地望着景琦,景琦卻皺起眉,兩眼慢慢露出了凶光。
楊九紅驚恐地望着景琦。
"你這是逼着我自己動手啊!"景琦剛要上前,楊九紅突然跪到地下,死死地抱住孩子哭叫道:"景琦!放過我吧!老姑奶奶套車去了,我這就跟玉芬回濟南,放過我們娘兒倆吧!"
景琦大驚:"老姑奶奶想幹什麼?這不是火上澆油嗎?把孩子拿來!"
景琦上前搶孩子,楊九紅死抱不放,景琦拉起孩子的胳膊。
楊九紅驚叫:"景琦,你不能!你不能,你傷了孩子!"景琦忙住了手。
楊九紅磕着頭:"景琦,從我頭一回見你,我就佩服你是個男人,跟着你,我心裏就踏實,就沒人敢欺負我……"
景琦不無傷感地聽着。
"可你怎麼了?你怎麼這麼絕情絕義,你還是那個為我坐過大牢的七爺嗎,啊?……"九紅聲淚俱下,"我求求你了,今生今世我就求你這一回!叫我帶孩子走,我永遠不進白家的門兒!不喝白家一口水!我自己能把這孩子帶大……你就只當沒我這麼個人,我求求你了……爺爺!"
"我沒法兒向老太太交代,你走到哪兒無所謂,可老太太要的是孩子!"景琦突然不管不顧地猛奪孩子,孩子"哇"的一聲哭了。楊九紅嚇了一跳,忙鬆了手。景琦就勢抱着孩子大步向外走去。
楊九紅一屁股坐到地上絕望地望着。"景琦啊——"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喊傳出屋外……
一輛馬車停在門口,雅萍、玉芬剛跳下車,正遇上從門裏抱着孩子出來的景琦。孩子在景琦的懷裏掙扎着,哭叫着。
玉芬大驚,忙攔住景琦:"你抱孩子上哪兒?"景琦用力一推,玉芬不防,向後一仰,倒在雅萍懷裏,雅萍忙扶住她,二人大驚,眼睜睜地看着景琦向衚衕口走去,孩子哭叫聲漸遠……
"壞了!九紅!"玉芬先回過神兒來,拉着雅萍就向院裏跑。她倆衝進北屋時,紅花正在往起拉九紅,見她倆來了,忙求救一般:"快扶起來,我拉不動!"二人忙往起扶九紅。
楊九紅目光獃滯,有氣無力地:"他……他還是那個七爺嗎?
啊?"
民間恩怨交替,皇家改朝換代。白家大宅門風波正起時,紫禁城裏也不安生。一夜之間,西太后和光緒皇上都駕崩了。轉過年來,便是西曆公元一千九百零九年,新登基的是三歲的小皇上博儀,改年號宣統。
皇城裏的子民們,十之八九對誰當了皇上並不關心,他們依舊沉在自己的喜怒哀樂悲愁苦中。宣統帝登基,自然也不會使楊九紅改變她不要回自己孩子絕不回濟南的主意。於是楊九紅依舊住在景琦購置的十條衚衕的小四合院裏。
白家的其他人也都依舊過着日子,三爺穎宇仍舊信他的洋教,三天兩頭地上教堂里打發日子。所不同的是,他讓兒子景武也去朝拜耶穌了。
這天爺兒倆從教堂出來,穎宇說有人約他去落記茶館見面兒,就和景武分手了。
范記茶館。
穎宇走進茶館,剛跟兩旁茶座上的人打招呼,范掌柜就迎上來,穎宇問道:"到底誰找我?"
范掌柜笑着:"您絕對想不到,進去就知道了!"
"你還跟我打啞謎!"穎宇向單間走去,撩開門帘兒,着實大吃一驚。
武貝勒坐在椅子上,全身髒兮兮,一副窮困潦倒的模樣。
"喲!你小子沒死?"穎宇走到桌前上下打量貴武。
"喲,您還活着響?"貴武底氣十足,大有凱旋歸來的得意神氣。
穎宇坐下:"我聽說你死到新疆了?"
"差點兒,差點兒!說我死了,那是好些人盼着我死,可我又活過來了,活得還挺結實!"
"行!氣色不錯!我還琢磨呢,什麼朋友約我到這茶館來見面兒?絕不是外人!"
"怎麼著三爺,我現在是窮得叮噹爛響,求告無門吶!"
"你又打哈哈兒!宣統皇上登基,天下大赦,詹王府的人也回來啦!去找他們吶!"
"他們?比我也強不了多少,都住大雜院兒了,咱們這老賬該倒騰倒騰了吧?"
"見面兒就跟我來這個!"穎宇帶着一股不屑的勁兒,回頭衝著屋外叫:"范頭兒,范頭兒!"
范掌柜走進,把小菜和酒放桌上:"老哥兒倆先喝着,都要點兒什麼?"
"今兒我做東,瞧着上吧,甭替我省錢!"穎宇道。
"好咧您吶!"范掌柜走了出去。
"您得意呀三爺!"
"慢慢喝着聊!"穎宇往杯中斟酒。
"我那倆孩子……"貴武剛接觸話題,穎宇便急忙更正說:"一個,一個啊!我就知道一個!你那閨女你還不知道吧?"
貴武瞪直了眼,一下站了起來:"她怎麼了?"
穎宇不屑地:"瞧你這德行!急什麼?!又沒叫狼叼了去,虧你也是見過大陣式的人吶!"
貴武又坐下了,着急地:"快說吧您!"
穎宇:"你那閨女如今是我們白家的七少奶奶了!"
貴武幾乎不相信:"白景琦?!"
穎宇得意地:"對嘍!倆兒子啦,大的快十歲啦!"
"嗬——這都哪兒跟哪兒呀?便宜了那個活土匪!"
"便宜?還告訴你,你攀上高枝兒啦!如今的老七,不比當年嘍!……"
范掌柜吆喝着進來,將幾盤菜放桌上,又走了出去。
"哎喲,有日子沒見這麼多好菜了。"貴武也不謙讓,狼吞虎咽起來。
"悠着點兒,沒人跟你搶!瞧你這副吃相,活脫兒一個餓狼!"
貴武顧不得分辨,低頭猛吃。
穎宇:"老七發了,關里關外,大江南北,沒有他的手沒伸到的地方!"
貴武滿嘴的東西,一抬頭:"那他也得認我這個老丈人!"
穎宇:"憑什麼?黃春不過是個私孩子,跟你都不是一個姓兒,孩兒他媽在哪兒呢?你說的出來嗎?老丈人不是那麼好當的!"
"我是黃春的爸爸!"
"拿出證據來!"
"詹家可以做證!"
"詹家還不知道這位七少奶奶姓什麼呢!"
"三爺!您又想接着訛我是不是?我光腳兒不怕穿鞋的!來文的,來武的,我全陪着!"
穎宇把酒盅重重地一放:"貴武,你少在我這兒犯混!告訴你,白家現在吃的是宮廷供奉,四道腰牌!景怡是皇封的四品頂戴……"
貴武停了筷子聽呆了。
穎宇看着貴武:"我兒子在總理事務衙門主事兒,今非昔比,不信你就試巴試巴!"
貴武想了想:"三爺,這怎麼不像您說的話呀!您不是一直跟二奶奶不共戴天嗎?"
穎宇:"甭翻那老皇曆!二奶奶是女人中的這個!"穎宇豎起了大拇指,"沒有她,白家就沒今天!我服!我他媽五體投地!你小子敢出妖娥子難為景琦和黃春,我這當叔兒的就把你的蛋黃子擠出來喂蒼蠅!"
貴武陰森森地望着穎宇:"這世道是變了啊!白老三,別忘了,鬧義和團的時候,可是您把容神父給賣了的。我要是說出去……"
穎宇毫無畏懼:"貴武,別忘了,是你唆使姓韓的小子到我們白家訛詐,差點兒要了景怡的命,我要是說出去……"
貴武一下子泄了氣:"他姥姥的!咱們倆豁牙子吃肥肉——肥(誰)也甭說肥(誰)了!那您說我該怎麼辦?"
穎宇:"對嘍!這才是句商量事兒的人話!你得先跟老七談,別瞧他是條硬漢子,可心最軟,經不住兩句好話,你跟他哭,跟他叫窮!
告訴他你沒活路了,你得弄得跟那喪家之犬似的,懂不懂?"
貴武:"我成了狗了我?"
穎宇:"你以為你是什麼?狗都比你可人兒疼!"
貴武:"行!人窮志短,馬瘦毛長!您把老七約出來,我就跟他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