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他的表情十分誠懇,這麼專心致志的看着她,似乎這對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杜微言不知道該說什麼,不自覺的伸手撫撫自己的臉頰,輕聲說:“沒關係嗎?”
“唔,之前是我錯了。”他將自己的手覆在在她的手上,唇角微微一勾,“對不起。”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瓦彌景書》。說起來,你只是教我學了些字而已……那上面記載的究竟是是什麼?你們的歷史還是神話?”
易子容的表情微微有些奇怪,眉梢輕挑,大約是想起了什麼,又有些悵然的一笑:“其實沒什麼……這樣的語言,早就沒人用了,不是么?”
片刻之後,那絲悵然已經不見了,他的神色已經恢復自如,牽着她的手離開醫院,一邊說:“明天我安排你爸爸去那裏住下,然後我們回天尹吧?”
他將她送到賓館門口,在她要下車前,易子容又喊住她:“對不起。”
淺淺的燈光下,杜微言唇角輕彎,微笑說:“你說了很多遍了。”
他固執的看着她,目光清亮:“剛才……我真的有些害怕。”
“怕什麼?你做都做了。”杜微言半開着玩笑,又撫慰般的握了握他的手,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在哄一個孩子。
而他依然回望自己,嘴角有些倔強的抿着,目光看着她,可又好像正在望着別處。他緩緩俯身過來,又將她的頭按在自己肩上,雙手將她攬在懷裏。
這樣的姿勢,在這個佈滿了繁星的春日夜晚,烘烤得彼此有些熱度。
“我對你說過么?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你才會答應留下來——那篇文章發出來那天,我看見你送你爸爸上車,然後一個人坐在街邊吃東西。那個時侯我就後悔了,很後悔。我在想,只要你對我說話時的語氣柔和一些,只要你對我抱怨幾句你的工作,我就制止這一切……”
“後來車子開過你身邊,我從後視鏡里看到你坐在那裏。忽然覺得自己錯得更離譜了。其實你連開口都不必,只要你想,沒有什麼不可以的。只要你只給我一個眼神就好……”
“我越是這樣想,就越怕之前自己做的不對。可是也沒法改正了,只能一步接着一步走下去。”
杜微言被他抱在懷裏,他身上的氣息淡淡的,暖暖的,落在她的頸間,像是一把小小而柔軟的刷子刷過,微癢,又叫人動容。
原來就是那個早上么?
那時自己在電話里,脫口而出的軟弱,又被強行的剋制住,只是那陰差陽錯的剎那啊。
她忽然從他懷裏仰起頭,慢慢的說:“你知道我為什麼不願意找你么?”
易子容搖頭,其實他自己猜了許多次,可唯一的解釋不過就是那樣,她討厭自己,所以寧願自己受委屈。
“我怕你再說我有目的地接近你啊……”杜微言喃喃的說,“第一次是為了《瓦彌景書》,第二次還是為了它。可我真的沒這麼想過……”
她的神色帶了些許怔怔,似乎想起了很多事,長長的睫毛落下來:“你說,我們是誰在誤會誰?”
他輕笑起來,有一絲複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開,是情感么?他已經太久沒有接觸過了……他側頭去吻她的臉頰,低低的說:“是我誤會你。是我不好。”
“還有,我一直很好奇……”她輕輕笑了一聲,“莫顏,你為什麼總覺得我喜歡江律文呢?”
易子容想了想,才帶了低笑,幾乎輕吻着她的耳側說:“我不知道。我只不過討厭有人像我一樣,這麼喜歡你。”
杜微言覺得自己的臉頰慢慢的熱了起來,纖薄的耳廓或許已經紅得透明了,她伏在他肩上微笑,然後帶了幾分瞭然說:“那麼你告訴我,今天江律文說的話,他說你打算用延誤工期來威脅他,是不是真的?”
春蟲啾啾的鳴叫聲從草坪里傳來,哧溜溜的像是劃在心尖的地方。
易子容有些尷尬的頓了頓:“合作之初,我是有那麼想過。不過後來就沒那個想法了。”
“我就知道。”杜微言將笑意加深了,“可你剛才那麼理直氣壯。”
他的表情就真的有些理直氣壯起來,勾了唇角:“我幫了他也是實話。我還不至於這麼幼稚。”說完他自己也有些忍不住,輕輕的笑出聲音來,眼角微微挑起的弧度,讓他整個人都顯得放鬆而閑適。
“噯,我爸爸回來了,不說了。”杜微言往外看了一眼,匆匆忙忙下車,迎着遠處那個人影走去。
而他一直靜靜的坐在車裏,黝深的黑眸不曾離開那個背影。
開車離開的時候,易子容忽然發現,原來真正的愉悅是這樣的么?
什麼也不用說。可是心口的那一塊是暖的,過往的酸澀和不如意,剎那間就被沖刷得乾乾淨淨。
就連……那長久的寂寞,都不再可懼了。
第二天早上,將杜如斐送到老宅后,他們起程回天尹。
杜微言並沒有對父親提起是誰送來了《瓦彌景書》,只說單位如今收到了一份原始素材,正在鑒別。杜如斐倒也很欣慰,催着她趕快回去。
車子才離開紅玉,幽深狹長的山間隧道里,易子容忽然轉過頭異常認真的問她:“你可以搬到我那裏去住么?”
路邊的燈一盞盞滑過,連成一條優美圓潤的橙色曲線,杜微言有些狡黠的向他笑着:“喂,你談過戀愛么?”
他點頭,表情很認真。
“唔,你喜歡我,這不是戀愛啊。”她微微笑起來,“其實我也沒有。我們一起試試好了。”
“我問的是你願不願意住在我那裏……”
“談戀愛進展沒那麼快啊,總要等到互相了解了才能下一步啊。”她微微將臉轉向車窗外,抿起一絲笑。
他喜歡她偷偷的笑,這樣的感覺,讓他覺得她和自己在一起,這個小丫頭是快活的,不曾有勉強,不曾有陰霾,什麼都沒有。
杜微言靠着椅背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已經在市區。恰好趕上交通擁堵的時刻,車子夾雜在車流中忽進忽停,因為有些暈車,她便將車窗打開了一半。
帶了熱度的城市氣息中混雜塵埃,轉瞬間撲面而來。因為撩撥起了耳邊落下的髮絲,杜微言將雙眼輕輕一眯,咳嗽了一聲,說:“這麼快就到了?”
易子容側頭看看她,目光在她暈紅的臉頰上停頓了數秒,才開口問:“去單位還是回家?”
“先回家吧。”杜微言想了想,又喊住他,“等等——我去超市買些東西。”
站在長長的自動扶梯上,她扶着推車,轉頭望着易子容說:“你餓不餓?我們去買些吃的吧?”
“你會做么?”易子容有些懷疑的看着她,彷彿預見了她會做出很不怎麼樣的食物,嘴角卻是一抹笑意。
“會一點兒。一個人住的時候勉強總要對付一下吧。”杜微言也不以為意,跨下電梯,轉身進了蔬果區。
蔬果區的貨架排放總是密集一些。一人一車在過道中穿梭,偶爾遇到迎面而來的另一輛車,就會顯得擁塞。杜微言撿了捆芹菜扔進購物車,沾了一手的涼水,就輕輕甩了甩。易子容走在她身後,忽然有些難以抑制的伸出手,將她的手攥在自己手心,然後穩穩的扣住,不願再放開了。
這麼擁擠的過道,他就是要站在她的身邊,杜微言瞪他一眼,可他只當做沒有看見,甚至悄悄攬住她的腰,神情彷彿是在閑庭漫步。
購物車撞到路邊一位老太太的車子,杜微言一疊聲的說對不起,又橫了他一眼,低聲說:“這樣沒法走路。”
他有些孩子氣的抿起嘴角來,目光卻刻意的落在別的地方,置若罔聞。
杜微言瞧着他好看的側臉,忽然笑了起來:“你抓着我的手,我怎麼買菜?”
他有些無辜的將眼神挪回來,又落在緊緊扣着的雙手上,低聲說:“這麼多人,我怕你走丟。”
手中還有些濕意,摩挲在購物車的塑料橫欄上,帶了幾分膩滑——杜微言忽然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柔軟的眼神。隔了許久,她將要買的都買齊,排在長長的人群後邊等待付款的時候,才牽了牽他的手指,慢慢的說:“我不會走丟。”
人那樣多,身前身後,聽到的語氣都是歡快清冽的,或者比較着各自購買的商品,或者有說有笑的聊着家常。在那一片喧鬧之中,易子容微微俯下身,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眉宇折出一道略帶怔忡的川字:“是么?”
杜微言記得這是自己第一次對他說這這樣的話,她猜他會高興,可看他的表情,卻並不是。他凝神看着她,那雙純黑的瞳仁彷彿是璀璨流轉的珠玉,光華輪迴間,彷彿已過了許久。
杜微言像是有了感應,脫口而出:“我騙過你么?你不相信我?”
他很快的將目光移開,睫羽垂下,陰影落在挺秀的鼻樑邊,掃出淡淡的薄影。
“沒有。”易子容加深這個微笑,似是為了讓自己確信,又重複了一遍,“沒有。”
他像是熱戀中的年輕人那樣,即便是在大庭廣眾下,依然攬了女友的腰不願放開,熱熱的呼吸噴在她的頸間,帶了一絲笑意告訴她:“其實騙我也沒關係。我總能把你找回來就行了。”
許久沒有回來的屋子裏有一股塵土的味道。杜微言開了窗,又把菜拿到廚房說:“我先做飯。快餓死了。”
他站在客廳看着她,有些茫然:“我要幹些什麼?”
“嗯,幫我理菜?”她笑着說,“或者拖地?”
電飯煲里漸漸有香味傳出來,杜微言放下手裏正在切菜的刀具,濕漉漉的雙手往圍裙上擦了擦,揚聲招呼他:“幫我把芹菜切完,我去接個電話。”
是爸爸的電話。
“嗯,我剛到家。爸爸你住得慣么?”
杜如斐竟躊躇了一下,半晌才回答:“挺好的。”
“微言,你上次說,你和小易是在哪裏認識的?”
“木樨谷啊。就是月湖那裏。”杜微言有幾分詫異,“怎麼了?”
“沒什麼……好好休息吧。單位那邊處理好了告訴我一聲。”
杜微言掛了電話,覺得爸爸有些話欲言又止,這一時半刻她沒有多想,轉身進廚房。
恰好聽見哐當一聲,她看見易子容放下了刀具。杜微言一陣緊張,疾步走到他身邊,皺眉問:“切到手指了?”
他想把流血的手指藏起來,可到底被她拽了出來,上邊那道不深不淺的傷口,指間溢滿了鮮紅的液體。
杜微言拉開抽屜找創口貼,一邊說:“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她一躬身,露出后腰一截白皙的肌膚,陽光從窗葉中落進來,光潔如同象牙白——叫他很想撫上去,可他傷了手指,便只能站在她身後,低頭凝視的時候,時光宛若停滯。
杜微言將創口貼找出來,又低聲說:“我幫你貼。”
可他卻不在意的笑了笑,伸手接過來:“我自己來吧。”
杜微言還要再說的時候,他已經轉身去了屋外,語氣有些慵懶:“快點做飯,我餓了。”
她將菜端出來的時候,易子容已經坐在桌邊,明亮秀長的眼睛尾稍輕輕挑起來,似乎滿是期待。
其實菜的味道勉強也只能算是一般,可易子容埋頭吃得很認真,一口一口的嚼咽,有種很淡很輕微的暖意從逐漸被填充的胃開始升起,直到蔓延全身。
杜微言瞄見了他胡亂纏着的創口貼,忍不住皺眉說:“一會兒我幫你重新處理一下吧?”
他卻只笑了笑:“沒關係。”
杜微言瞪他一眼,到底不放心,還是把碗筷放下了。
“真的不用。那麼小的傷口。”他拉住她的手腕,流動的眸色中有一種燦爛的笑意,“好好坐着吃飯。”
他這樣一笑,杜微言忽然覺得有股熱氣蒸騰在臉頰上。
是……臉紅么?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轉過臉,有些不敢再看他異常英俊的側臉……和柔和的目光,於是順從的坐下來,微微的低下頭。
她沒看見他的眼底,溫柔的神色下,有着一閃而逝的沉沉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