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驚馬
謝綠筱又兜上了風帽,和畫屏一道出了新街坊,就見到馬車在路邊候着了。
畫屏猶在身後絮絮叨叨:“小姐,你又這麼不聲不響的跑出去……”
“行了行了,我又不知陳大哥今日回來。”謝綠筱伸手拉了畫屏一把,又吩咐車夫道,“快些回去。”
車中甚是舒適,謝綠筱看了看小婢凍得發紅的臉色,又略有些歉疚,道:“你尋了我一下午?”
畫屏點了點頭,又道:“還有人在太平坊、融合坊尋着呢。”
謝綠筱先是有些訥訥,隨後便笑道:“我偏沒在這些坊間,適才我去游湖了。”
畫屏瞪大眼睛,道:“家中就有遊船,小姐你真是……”
“家中的遊船,大哥又不讓泛舟。再說一大家子人上去,太多拘束,我不喜歡。”謝綠筱嘆氣道,“你們在府中候着就是了,我又不會不回來。”
“不是小姐你先前一直念叨着要等陳大人回來么?再說了,是公子他吩咐我們出來找你的。”
“哎呀!新結交的那位朋友,忘了問他住在何處了。”謝綠筱坐着跺了跺腳,滿臉惋惜。
“就是剛才那位公子?”
“是啊。他是北方來的。我還想問問北方是什麼樣的呢。”
主僕二人正說著話,到了謝府門口。
謝府清風園,蓮池,碧澄亭。
這亭子四面皆空,是夏日解暑納涼的好去處。這冬日,倒是少有人來。此刻謝嘉明吩咐將亭子三面圍上幕幃,獨留下一面,可以面對蓮池,極目遠眺處便是鳳凰山。家中小婢在旁,紅泥小爐上醅着綠蟻酒,說不盡的愜意。
“浩然,此番回京述職,朝廷對你極是看重。”謝嘉明神色肅穆,輕道,“如今北方防線吃緊,將你調為淮南西路置制使,隔了淮水,與真烈國汴京路相鄰對峙,你這肩上,擔子不輕。”
說話這人是謝家長子,謝嘉明,表字垣西。謝嘉明、謝綠筱的父親謝英是兩朝老臣,四年前辭相,如今領了個觀文殿大學士的榮銜,閑賦在家,頤養天年。膝下一雙兒女,謝嘉明聰穎惠捷,朝中人云“極有志操”,年紀輕輕,已是吏部侍郎。
而另一人,便是謝綠筱口中的“陳大哥”陳昀,表字浩然。他的父親陳實官拜太尉。前年陳昀出任福建路防禦使,外派離京,前些日子才接到調令回京述職。陳昀與謝嘉明自小是好友,兩人一武一文,一時瑜亮。因皆是高官世家子弟出身,年歲又輕,都不過二十有餘,是臨安城中名門公子的翹楚。
陳昀聽了這話,把玩着手中的酒盞,抬眼望向好友道:“不錯。所幸東南海寇已除,朝廷倒可以騰出手,專心對付北邊夷狄。”
“對付?”謝嘉明揮了揮手,示意一旁僕役小婢都退下,面色不豫,道,“你看看如今朝中上下,可有半分對付之色?大家所求者,也不過就是偏安二字。你此去廬州,依我看,着實不易。”
這一番言語,卻也是陳昀心中所想,他一頓,便沒接上話。
好友數年未見,正該把酒言歡的時刻,謝嘉明眼見氣氛驀然沉重下來,忙扯了話題道:“說起來,你還沒親口說過福建府剿滅海寇的事呢。這一戰,你陳將軍威名遠播啊。”
陳昀搖頭微笑道:“都是外邊瞎傳。若是垣西你去,滅那些海賊,亦非難事。”
謝嘉明笑:“我一介書生,如何做得了上戰場的將軍?如今在吏部做事,也不過混個日子罷了。你猜外邊說些什麼?”
“什麼?”
“吏勛封考,筆頭不倒。”
這些俏皮話是民間流傳着諷刺中央官員的。吏部自作為六部之首,自然也難逃其中。“筆頭不倒”便是諷刺吏部官員終日庸庸碌碌,只要會寫字、寫好字,大可高枕無憂、尸位素餐。
陳昀一愣,旋即大笑起來。他所認識的謝嘉明,自然不是這樣的人。否則年紀輕輕,如何做到從三品的吏部侍郎。這一點上,他一直佩服好友。官場上周旋往來,自己便應付不過來。可是謝嘉明與自己年歲相仿,卻寵辱不驚,進退自如。
謝嘉明又傾身替陳昀倒酒,一邊說道:“聖上九年前登基,如今也到了還政之時……我看陛下他倒是銳意進取,力圖中興的。只是朝政都被奸小把持着……”
尚未說完,已看到亭外長廊出奔來一個人影,他旋即止了話題,微笑道:“想是阿筱回來了。”
果然,片刻之後,幕簾被一把掀起,謝綠筱不及脫下掀下風兜,便走至陳昀面前,眉眼彎彎的笑起來:“陳大哥,你真的回來了?”
謝綠筱依舊是一身男裝,玉冠輕袍,翩翩公子的樣子,唇紅齒白。比起三年前陳昀離開時,卻長成了許多。
陳昀站起來,像兒時一般,極為自然的替她解下大氅,邊笑道:“垣西說你又偷跑出去了?”
謝英只此一個女兒,又因為夫人產下她后不久便病故,對謝綠筱寵愛非常。她小時幾乎與男孩一般頑劣,更是常常偷偷跟着兄長一道出去玩。謝嘉明對妹妹不耐煩,往往是陳昀出面維護,是以謝綠筱與陳昀也是親厚非常。
謝綠筱退了一步,上下打量陳昀,不禁嘆氣道:“陳大哥,你黑了好些。”
謝嘉明看上去像是風流倜儻的公子,而陳昀清俊疏朗,英武中正,雖不若謝之俊美,可總也帶着世家子弟的清貴之氣。許是在外帶兵三年,陳昀膚色黝黑了些,沉穩了數分,雙眸更是光芒輕斂,氣度不凡。
謝嘉明失笑:“你道陳大哥外出三年,是在遊山玩水?三年時間,大小四十多戰……”
“嘻嘻,我知道。四十多戰,未嘗有一次敗績。陳大哥,聽說你年後調去淮南西路,再和真烈國打上幾十仗,到時候就神氣了。百戰不殆,常勝將軍。”
這般軍政大事,由她異想天開的說出來,說不出的有趣,陳昀笑了笑,同她戲謔道:“借你吉言,但願有這一日。”
“到時故土收回,我就可去東京汴梁逛逛了。”謝綠筱繼續說下去,“陳大哥,前些日子我好容易在書市上找了一本《東京夢華錄》,書上記載的,說是那時的汴梁,絲毫不遜如今的臨安。我真想去逛逛呢。”
謝嘉明臉色微變,喝道:“綠筱,浩然年後去廬州,那是正式赴任。你可別動歪心思。”
謝綠筱被兄長一喝,有些掃了興緻,訥訥道:“我又沒說要跟着陳大哥一道去。再說了,廬州又不是汴京,離得還遠呢。”
陳昀見謝綠筱嘴角一扁,微露不悅,居中笑道:“你們兄妹倆在說什麼?”
和小時候一樣,謝綠筱被兄長斥責的時候,總是陳昀出來掩護。有時謝嘉明也是無奈,便開玩笑說:“你倒像她親哥哥,比我還寵她。”
謝嘉明將目光移回陳昀身上,解釋道:“這丫頭自從聽說你要調任去廬州,便不止一次和我提起過,想要去北邊看看。我是趁早讓她絕了這個念頭。別又再惹是生非。”
謝綠筱眼巴巴的看着陳昀,似是想辯解什麼,末了,只輕哼一聲說:“不去就不去。”
陳昀溫和道:“如今汴梁已在真烈國統治之下。隔了數十年,怕是和書上所記載的大不一樣了。而且中原一帶,如今重兵雲集,兩國對峙,哪有什麼好玩的?這世上最好玩的地方,可不就是臨安么?”
他這樣一說,謝綠筱忽然記了起來,拍手笑道:“陳大哥,你這麼久沒回臨安,明晚我們去逛集市吧?”
十二月雖然沒有節序,但因歲旦將近,夜市熱鬧非凡。今日謝綠筱偷偷溜出府中,便是想賞完雪景之後,再逛逛夜市,哪知這麼快便回府了,心下很是不甘。
陳昀一口答應:“好。”
謝嘉明看了看妹妹歡呼雀躍的樣子,搖了搖頭,不再言語了。
“垣西……”
謝綠筱忙不迭打斷了陳昀:“陳大哥,大哥他是不會和我們一道去的。”
“呃?”
謝綠筱抿嘴一笑,正要說話的時候,畫屏在亭外低聲叫道:“小姐……”
原來畫屏見她坐了這麼久,身上的衣服還被大雪濕透了半層,不免有些擔心。
謝嘉明一探,果然觸手微濕,皺了俊眉,有些惱怒道:“怎得行事這麼不知輕重?凍壞了身體怎麼辦?還不去換衣服。”
謝綠筱又看了陳昀一眼,大有依依不捨之意。
謝嘉明無奈:“浩然都答應你了,你還杵在這裏做什麼?”
謝綠筱雙眸亮晶晶的望着陳昀道:“陳大哥,明日不見不散。”
翌日,日暮時分。
“公子,這南越確是繁榮富庶之地。入夜了,想不到街市上依然行人如織啊。”
“南越對江南近百年的經營,亦不是我們一朝一夕能及上的。”袁思博目光掠過往來人群,大有讚賞之意,輕聲對隨從道,“待到回去,不妨也將這些學上一學。”
杜言一愕,卻不知公子指的是什麼。
難得今日袁思博看上去心情極好,又對他解釋道:“南越初來此處定都,尚有宵禁。後來此處繁榮益盛,兼官民混居,宵禁便漸漸鬆弛下來。如今索性廢了這禁令。這邊的商戶,大都深夜四更閉市,五更的時候重又開戶。商業興旺如斯。”
杜言有些猶豫道:“可如此這般,這治安如何處置?”
“但使民安居樂業,誰又會行些不法之事?這也算是南越孱弱朝廷的高明之處了。”
大雪昨日就已經停止,今日街上幾乎摩肩接踵,袁思博暗贊《西湖老人繁盛錄》所記“錢塘有百萬人家”,果然所言不虛。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新街坊,他腳步一頓,側身問杜言:“昨日命你所查之事,可有結果?”
“馬上便會有線報。”
袁思博點點頭,正欲說話,忽見杜言臉色一變,腳步一錯便攔在自己身前,低喝道:“公子小心。”
袁思博目光望向左側的小弄,有三五人着了黑衣,向自己這處奔來。他輕輕伸手,不着痕迹的隔開杜言的守勢,低聲道:“無妨。”
這是南越風俗。年底之時,會有乞丐成群結隊,穿着奇裝異服,大張旗鼓,沿戶乞討。俗稱為“打夜胡”。亦有驅鬼討個吉祥的意思在。
杜言不免詫異袁思博對於南越了解得如此之深,想起國內的傳言,不禁一愣。此刻袁思博腳步卻是一滯,側身閃進了路邊一家茶肆,同時掩去半邊身形,隔了片刻,才轉過身,目光望向剛剛走開的兩人,若有所思。
待到在這茶肆坐了下來,杜言便悄悄引着一個人過來了,低聲道:“公子,這人認得昨日的那位小姐。”
袁思博抬頭看了他一眼,淡聲說:“說吧。”
那人說了句話,話音未落,袁思博持着茶盞的手便生生一頓,眸中光亮閃過,像是刀鋒一道,銳不可當。
“謝英之女?”他低低重複了一遍,語氣有些困惑與不可思議,又夾着數分仇恨,視線掠過這街上茫茫人群,彷彿重又見到了那個少年公子俏生生的容顏。
片刻之後,袁思博神色如常,只是一隻手垂下,無意識的撫弄着腰間懸挂着的佩玉,又抬頭問了一句:“你可看清適才她身邊之人?”
那人點頭,道:“是陳昀陳大人。陳太尉之子。”
“陳昀……即將要調任淮南西路置制使?”袁思博臉上滑過一絲興味,“便是那個在東南大破海寇的少年將軍?”
他的唇邊慢慢勾起笑意,招手示意杜言靠過來,如此這般吩咐了一番。
新街坊中最顯眼的卻是一座酒樓,匾上題着“三元樓”,乃是臨安最著名的酒樓之一。店門用彩畫裝飾,繽紛異彩,垂下緋綠簾幕,又掛着金紅紗梔子燈。遠遠望去,就已是富麗堂皇。
謝綠筱不住的回頭張望,引得陳昀問道:“你在瞧些什麼?”
“沒什麼……好像看到一位朋友。”謝綠筱又看了一眼人群,才不甘的放棄,“認錯人了。”
陳昀走在她的身側,防着她被人群擁擠,抬頭見了三元樓,微笑道:“既到了這裏,就進去吃些東西吧?”
謝綠筱點頭。他們掀簾而進,屋裏炭火熏得極為暖和,陳昀對前來引路的小二道:“可有空餘的閣兒?”
那小二笑道:“公子來得可巧,二樓上還剩最後一間閣兒。”
這酒樓與一般普通的酒樓也不同。竟不設大堂,只有一條主廊,足有一二十步之長,南北兩處都設着閣兒,竹簾虛掩。小二帶他們上樓,在北閣最末一間雅座坐下,又斟了茶,問道:“兩位公子想要些什麼?”
謝綠筱笑道:“我可有些餓了。陳大哥,不若我們先重后輕,速飽可好?”
陳昀還未開口,小二便忙不迭的插口道:“公子,來我們這閣兒里的,大多邊賞景邊飲酒。你若很快吃飽了,可不白白佔了這麼一處好景了?”
越朝風俗極雅,上了雅閣,卻不慢品細酌,是要被嘲笑的。更何況三元樓多是高官名士期朋會友之處,小二亦是見識多廣,頗為自命不凡。
謝綠筱瞪了他一眼,口中卻慢悠悠道:“我偏生就餓了。給我來灌漿饅頭,魚兜雜合粉。”
小二張口就想反駁,忽然另一位公子目光不深不淺的掃來,倒像外邊冰冷的天氣一樣,叫自己心底打了個突。他掂量了幾分,不敢再得罪這二位,只苦着臉道:“公子,小的店裏不賣這些……您要吃,不如去……”
謝綠筱又瞪他一眼,道:“去哪裏?”
她這麼一唬,小二欲點樓下對面那家包子鋪的手便悄悄縮了回來,縮頭道:“沒什麼。”
謝綠筱哼了一聲,卻聽見陳昀插口道:“如此,便照着你們的拿手菜上來吧。至於酒……”他看了謝綠筱一眼,低聲問,“你喝不喝?”
謝綠筱聽他開口,便緩和了口氣道:“屠蘇酒吧。”
小二記了菜色,匆匆出去了。
“陳大哥,你是不知。上次我來這裏,親眼看見那些個小二嘲笑外郡士子。說人家什麼一上酒桌,下箸就吃。那模樣,可不知有多張狂。”謝綠筱不屑的撇撇嘴,“狗仗人勢。不就是吳相家人開的么?”
如今越朝第一權臣,便是當朝宰相吳倫。當今聖上十歲繼承大統,其時需要太后垂簾聽政。他阿諛奉承,極討太后歡心,加之彼時吳倫與真烈國談成議和,立下大功,拜為宰相。此後,更是權勢熏天,幾能隻手遮天。
陳昀聽到門外腳步聲,又見謝綠筱這般直率,忍不住拍了拍她頭,笑道:“這話家中說說就可以了。在外邊說,是給你哥哥惹麻煩。”
謝綠筱聽得認真,最後點頭道:“知道了。”
小二將上了些下酒的果蔬,又熱了的酒端上來,最後才是熱菜。
他二人要了蓮子頭羹,雞脆絲,鹽酒腰子。謝綠筱才夾了一筷子,忽然想起了什麼,抿嘴笑道:“就這麼枯坐着喝酒吃飯,陳大哥,你覺得無聊么?”
陳昀一愣。
她便湊近來,指了指主廊,低聲道:“你瞧那邊。”
她靠得這樣近。肌膚晶瑩剔透,一雙眼珠更是靈活至極,烏溜溜的像是黑寶石一般,身上衣物更是不知熏了什麼香料,陳昀淡淡聞到,只覺得醉人。小丫頭和小時候不同了,可具體是哪裏不同,他卻說不上來,只知道這樣的變化叫自己心底止不住的生出歡喜來。
“喂,陳大哥,你是不是不好意思?”謝綠筱促狹的一笑,“我們便請位姑娘來唱曲兒,好不好?”
陳昀這才看清她指的竟是主廊中的一群女子,各個濃妝艷抹,裝扮異常華麗,遠遠望去,宛若神仙中人。他眼見謝綠筱興緻勃勃,便不忍拂她的興,點頭道:“也好。”
不多時,小二便匆匆去領人了。
謝綠筱夾了一筷雞絲,笑着說:“陳大哥你知道么,我大哥他這半年,迷上了一個琴師姐姐。就在清泠橋的熙春樓。改天我帶你偷偷去瞧瞧她。”
陳昀一愕。雖然全臨安皆知謝嘉明倜儻俊美,可他知這個好友其實律己甚嚴,倒不像做出這般風流韻事的人。
正說著,小二領着一個姑娘過來了。
那姑娘隔着紗簾,在外邊對他們盈盈行了一禮,低聲道:“不知兩位公子想聽什麼曲兒?”
謝綠筱未語先笑:“不拘什麼,用你拿手的就行。”
那歌姬尚未開口,忽然底下大街上嘈雜聲打起,由北向南,像是綿延不斷的波浪,一陣陣的涌將而來。謝綠筱好奇,便掀起帘子,半探出身子往外看。
這新街坊的最北端,不知哪裏奔來了一匹受了驚的駿馬,一路飛馳而來,路上行人避之不及,互相踐踏,亂成了一片。
那馬奔行速度極快,眨眼間已經衝到了三元樓不遠的地方。前邊的人得了警示,自然紛紛閃避,轉眼間空落落的街道上只剩下一個四五歲的幼董,大約是父母走散了,立在原地不動。
只怕這孩子會被馬蹄踐踏而死,路人大都不敢再看。卻不想這火光電石的一瞬間,一道人影從街道的二樓翻下,奮力一縱,搶在馬蹄踏上小孩兒身上之前,將那個孩子推開在了一邊。旋即就地打了個滾,伸手勾住了那駿馬的馬蹬,翻身坐了上去。
立刻有人將孩子抱在了一邊,街道兩邊的人也都歡呼起來。只是那馬背上驀然覆上了重量,加之周圍喧鬧,愈發受驚,頓了頓之後,馬身人立,便要往前衝去。
兔起鶻落的一刻,第二道人影已經從樓上躍下,精準無比的落在先前那人身後。
謝綠筱只覺得腰間一緊,背後一雙有力的手臂將自己鉗住,隨即用力一拋,自己的身體便在空中掠去,片刻后安然無恙的站在了路邊。
她知道是陳昀,心底略略鬆了口氣。
之前因為謝綠筱的位置靠近窗邊,眼見她躍下的剎那,陳昀阻之不及,一顆心幾乎從胸腔間跳了出去。緊跟着自己也躍下,將她從馬上拋出去的時候,察覺出她的呼吸平穩,不像受傷的樣子,這讓陳昀心中略定,隨即專心致志的對付這匹瘋馬。
這馬顛得近乎瘋狂,又沒有韁繩。陳昀夾緊馬腹,知道如今唯一的方法是用雙臂扣住馬的脖子,使之慢慢窒息脫力。他盡量放鬆身體,隨着奔馬的起伏調整坐姿,不斷的加重雙臂的力道。
眼見快出了新街坊,陳昀察覺到馬的速度略微放慢下來,心中一喜。忽聽身後有什麼東西投擲了過來,他心念一動,放開雙臂,往後仰去,旋即一個繩索從后往前將馬頭套出。陳昀又伸手扣住馬脖,那繩索也不斷收緊,兩相用力,那馬哀鳴一聲,漸漸止了步子。
直到此刻,他才敢翻身下馬,將現場的狀況交給了已經聞訊而來的軍巡捕,沉着臉便穿過歡呼的人群去找謝綠筱。
果然便看到她站在後邊,髮髻全散了,一頭烏黑的長發落在身後,身上的衣服亦蹭破了些,一身狼狽。
她原本一臉欣喜。在看到他臉色之後,驀然便收起了笑,等他走至自己面前,怯怯問了一句:“陳大哥,你還好吧?”
陳昀臉色鐵青,一把抓了她的手,沉聲問道:“有沒有傷着哪裏?”
她哪裏還敢接話,也不管手腕被抓得生疼,只點了點頭,低聲道:“沒有,沒有。”
自小到大,陳昀不曾對她這般嚴厲,謝綠筱越想越委屈,站在原地不動,盈盈月色落在她皎潔臉色上,看得陳昀有些心疼,只是后怕一層層湧上來,他沉默着,不願開口安慰她。
兩人就這麼站着良久,周圍的人漸漸都散了,他才說:“把你的頭髮束好。這般披頭散髮,成什麼樣子?”
玉簪早就碎了,謝綠筱低着頭,默默蹲下去,撿了一支不知哪家商戶剛才閃避時落下的筷子起來,隨手便將烏髮纏了纏,便綰了個鬆鬆的髮髻。
陳昀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便道:“君子遠庖廚,你倒插這個在頭上。”
“我又不是君子。”謝綠筱輕道,又低頭看了看一身狼藉,忍不住握拳道,“陳大哥,你說我怎麼辦?大哥他一定會知道的……”
“你倒還知道自己不是男子。你一個小姑娘,剛才這樣子的狀況,居然毫不猶豫的翻身下去救人了?!”陳昀聲調微微提高,帶了怒意道,“就算你大哥不教訓你,我也要教訓你!”
“可是……那時我沒多想啊……要是晚了一刻,就來不及了。”謝綠筱勉強辯解了幾句,“再說我的輕身功夫也不錯……”
陳昀不怒反笑:“晚了一刻?若不是你躍下的時候擋在了我前面,我會來不及去救那個孩子?!還有,你的輕功有幾斤幾兩,我會不知道?!”
這種情況下,還是服軟為上。
謝綠筱不吭聲了,拉了拉陳昀的袖子,低低道:“下次我不敢了。”
她的頭髮散亂,一低頭,只露出一點尖俏的鼻尖,楚楚可憐的樣子,真是迥異適才躍下時的勇猛。陳昀嘆了口氣,替她撣了撣肩上的灰塵,道:“這鬧市上救人,你哥哥他不可能不知道。”
謝綠筱抬起頭,眼神如水,定定的看着他,幾若要哭出來。
這丫頭……不怕北被馬傷,居然就是怕兄長責罵。陳昀心底滑過一絲無奈,移開眼神道:“這次他定是要罰你禁足。別這樣瞧着我。我也幫不了你。”
話雖這樣說,他到底想起了小時候的事。那時她也是受了垣西責罵,跑在自己跟前哇哇大哭。當時自己手忙腳亂的安慰她,她便拿着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含糊不清的說:“要是陳家哥哥是我大哥就好了。”一旁有人說:“那可不成。親哥哥可由不得自己選。”她便揚了小臉道:“我要跟着陳家哥哥,他不會欺侮我。”又有一旁的奶娘逗趣:“那謝小姐就嫁給我們小公子吧?”那時她也不知羞,緊緊攥了自己的袖子道:“我嫁!我嫁!”
想來如今她已全忘了——他替她理了理鬢髮,道:“好了。回去再說吧。”
才走了沒幾步,謝綠筱卻站住了腳步,望着路邊,揚聲道:“袁公子!”
袁思博站在街角的地方,靜靜的看着她,幾乎與黑色融為一體,唯有眸子光芒熠熠。他輕笑點頭道:“又見面了。”
“剛才……剛才是你拋的繩索吧?”謝綠筱走進了幾步,又回身對陳昀說,“陳大哥,我來給你介紹一下。剛才是袁公子將那套馬索擲出去的。”
因三人聯手制服了瘋馬,難免會生出些親近來。寒暄幾句后,袁思博便向陳昀道:“陳兄好身手。”
陳昀似笑非笑的看了謝綠筱一眼,心道,於鬧市馬蹄下救人,我這功夫可沒阿筱的好。
謝綠筱大概知道他在想什麼,便有些訕訕一笑。
她又忽然想到此刻自己髮絲散亂,一看便知是女子,略略紅了臉,對袁思博道:“袁公子,昨日我並非刻意瞞你……”
袁思博移開了目光,微笑道:“無妨。在外總是男子方便一些。”
陳昀此時急着將謝綠筱送回去,便道:“不知袁公子在這臨安城中住在何處?”
袁思博道:“我在孤山山麓有一間別院,兩位若得空暇,不妨過來一坐。”
陳昀自然答應下來。
只是謝綠筱想到自己回家必然被禁足,不免有些悶悶不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