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謝英
日暮時分,院外一道人影被日光拉得極長,一直拖曳到門內。他快步走進來,微笑道:“阿筱。”。
來人年歲頗大,着青衣,帶着高巾,腰間束着絛帶,蓄着長須,很是儒雅素凈,不是謝英又是誰?
謝綠筱歡呼一聲,一頭便撞進父親懷裏,口中喊着:“阿爹,真的是你么?”
謝英笑着按住她肩頭,掰着女兒的肩膀仔細打量,方笑道:“怎的瘦了這許多?”
謝綠筱扁了扁嘴巴,正要說話,忽然聽到身後陳昀笑道:“謝世叔一路趕來,可覺得辛苦?”
她這才放開父親,有些訥訥道:“對,阿爹你先歇息着,回頭我再和你說話。”
謝英攜了女兒的手,向陳昀笑道:“此次多虧浩然了。不然這丫頭不知又野去哪裏。”當下有人帶了謝英去沐浴換衣。晚膳之時,將軍府內又只剩謝家父女兩人,陳昀因軍務急迫,又匆匆外行了。
子曰“食不言寢不語”。謝英更是當朝大儒,只是這規矩在自己女兒身上,卻是全然無用的。尚未吃完飯,謝綠筱已經委委屈屈的將之前在家中兄長所為一一告訴了父親。
謝英停箸不語,伸手拈了長須,嘆道:“阿筱,阿爹知道你委屈。只是嘉明他……唉。”他搖了搖頭,頓了片刻后又說,“你可願跟着阿爹回臨安?”
看起來阿爹並沒有要責怪兄長的意思,謝綠筱愣了愣,忍不住便道:“可是阿爹你從小便教我們……”
“阿爹知道。你是好孩子。阿爹教你的東西,你全都沒有忘。”謝英微笑起來,“你們兩個,都是阿爹的孩子。你沒忘,你覺得你大哥忘了么?”
父親的話里似乎別有深意,謝綠筱愣了半晌,聽見父親又問了自己一遍:“後天可願意跟阿爹回臨安?”
“後天?”她嚇了一跳,“這麼快?”
謝英眼睛微微一眯,瞧着女兒心不在焉的樣子,忽然微笑道:“阿筱是有什麼捨不得的人么?”
“嗯?”謝綠筱皺了皺眉,有些苦惱道,“這下又不知有多久不能見陳大哥了。”
“只是這樣?”謝英微笑,語氣輕輕拖長,“無他?”
謝綠筱手中持箸,愕然抬眉:“什麼?”
謝英大笑,邊笑邊搖頭道:“傻孩子。”
燭火在案邊輕晃,謝英伸手揉了揉女兒的頭髮,那絲笑微斂起來,目光中卻滑過一道幽深的暗光。
晚上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瓢潑大雨。謝英獨坐在屋內,握着書卷,看了一會兒。大約終是年老了,望出去的字跡便不甚清晰。急風拂開木窗,將窗下數尺見方的地染得重濕。他起身去關窗,聽見雨聲繁密之間夾雜着輕輕的叩門聲,忍不住揚聲問道:“誰?”
“世叔,是我。”
謝英將門打開了,藉著昏黃的燭光,瞧見陳昀站在門口,一身素袍,風大雨急,雨水從廊檐下吹進來,幾乎沾濕他半個脊背,可他只靜靜立着,並無一絲不耐。
“浩然啊,進來進來。”謝英讓開半個身子,微笑道,“這麼快回來了?”
陳昀等謝英先坐下,方才落座,低聲道:“世叔未到安寢時候吧?”
“還早。”謝英眯了眯天色,拈鬚道,“浩然尋老夫是有急事?”
“無他,只是找世叔隨意聊聊。我明日還需趕去北邊,你們後日離開,這一別之後,不知又是何日方能重見。”
謝英沉吟不語,良久才道:“浩然,這中原的邊防,你接手得可順利?”
說不上順利,可是最艱難的日子,自己也算熬過來了,陳昀一笑不答。
年輕人這般謙遜態度,不燥不驕,很是難得。謝英不由微露讚賞之色,略略說過幾句后,輕嘆道:“內憂外患,唯有中原這裏,浩然叫人放心。”
陳昀一愣,旋即唇角淡淡一勾:“世叔過譽了。這是浩然份內之事,況且有些事,並不像戰場上用刀,以蠻力定生死。朝中暗渦橫生,才是真正的危險。”
“無甚差別。”謝英知他所指,道,“嘉明得你這般好友,我也放心。”
“此處雖不及臨安繁盛,景緻卻很是怡人。”陳昀猶豫了片刻,換了稱呼道,“大學士不若在這裏多住幾日。”
碧青色窗紗外瞧不見外邊風雨肆虐,謝英先是一愣,旋即微笑道:“老夫已經致仕,這朝廷中起起伏伏,早看開了。雲遊在外,平生只剩下一件心事,別的事,早就不上心了。”
謝英素來有清廉耿直之名,陳昀原本是擔心他回臨安后,因謝嘉明如今正着手棘手之事,難免會有些尷尬。哪知他這般雲淡風輕,倒叫陳昀臉上微微一熱,頗覺得自己多慮了些。
“年輕時將功名瞧得太重,老了,到某一刻忽然覺得豁然開朗。往事不可追,做錯的,做對的,都變得無甚可惜了。有時候瞧瞧你們年輕人還有這般抱負,倒真的是羨慕。”謝英慢慢道,略有感慨,“嘉明與你,都是好孩子。你們要做什麼,老夫不反對。只是且記住,無論何時,總得順着自己心意走。以後才不會覺着後悔。”
陳昀凝思了片刻,肅然道:“是。”
謝英看着他的側臉,片刻后失笑道:“老了糊塗了,凈會說些教人的大道理了。”
陳昀一笑,語氣很是恭謹,道:“世叔說得很是。”
“只是……阿筱她願意她臨安么?”
“已問過她,她願意同我回去。”謝英微笑道,“她雖任性,卻並非不講理。與嘉明的心結,總要慢慢替她解開。”
她願意回去么……陳昀不自覺抿起唇角,心下說不上是失望還是欣慰,怔了片刻后,方道:“如此,也好。”
謝英自然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欲開口說話,半晌,臉上浮起一絲不忍,卻岔開話題道:“不早了。”
陳昀站起道:“是。世叔早些休息罷。”
他從謝英房中出來,已是很晚了。途經謝綠筱所住的小院,到底還是轉了身,片刻后,已站在門口。
暈黃的燭光透着窗紗而出,給這凄冷的夜平添不少暖意。他看見一道纖細的人影坐着,卻不知是在做甚。
陳昀抬手,扣扣兩聲敲門聲響,在雨夜中清晰傳盪開。
謝綠筱把門打開,很是詫異:“陳大哥你回來了?”
她身上穿着湖綠色夾襖,一頭長發鬆鬆散在身後,手中還抓着篦子,輕輕抬手的時候,寬大的袖口落到了肘間,露出的肌膚白皙如上好美玉。
陳昀皺皺眉,抬手替她將袖子拉下去:“夜這麼涼,你不冷么?”
她抬起眉眼對他笑:“正要入寢呢,你來了。”
他不由望向有些凌亂的妝奩,又看看她微帶着紅暈的雙頰,躊躇片刻,道:“那你睡吧,很晚了。”
“嗯?不急啊。”她傾身倒了杯茶給他,“你坐。”
“後日起程回臨安?”修長的指尖撫着杯壁,他微抬了眉梢,語氣十分平和。
謝綠筱扁了扁嘴,看得陳昀微笑起來。他喜歡她這樣的表情,從不矯飾,喜怒寫在臉上,一眼便能清澈的望到心底。
“嗯,不想回去么?”說了這句話,他自己也笑了笑,隱約覺得自己正誘導着她說什麼,有些期盼,又有些忐忑。
謝綠筱把下個枕在手臂上,又騰出一隻手去撥弄油燈火星。
光亮忽明忽暗,彷彿一陣陣狂風卷過。
“還好。是和阿爹一起回去的。”
夜雨瀟瀟,輕柔的掃在人的心底,似乎不再像剛才那般激烈了。陳昀不知道是不是該對這個答案感到滿意,微微勾起嘴角,語氣隨意而溫和:“願意留在這裏么?”
謝綠筱微笑起來,聲音清脆:“留在這裏陪陳大哥么?自然是願意的。”
他的星眸滑過一道光亮,聲音低低的傳來:“真的?”
“難道是假的么?”她笑嘻嘻道,“可是你也沒空陪我玩兒,我在這裏住了大半個月,見你的機會,不過五次。”
五次……她將這個也記住了么?
陳昀微怔,伸過手,指尖恰好能觸到她的光滑如綢的鬢髮,忽然心底輕嘆,若是沒有亂世、沒有戰事,或許便能如她所願,陪她遍游這青山綠水。
“等到有一日,天下大安,我便和陳大哥結伴,遍游天下,可好?”少女微彎了眼角,語氣中無限嚮往,低聲曼語。
想得竟是一致,陳昀眸中的笑意愈來愈濃,窗外雨聲蕭瑟,此刻聽來,卻分外婉轉柔和。
燭光下謝綠筱眉眼如畫,他凝視半晌,帶了淡淡的頑意道:“你可願等到這一天?”
“等到那一天么?”謝綠筱笑起來,心想到了那一天,或許陳昀已經娶妻生子,而自己也已經嫁人了?
或許娶妻、嫁人,對於謝綠筱來說實在太過遙遠,亦太過模糊,以至於難以在頭腦中勾勒出印象來。可是要脫口而出的那一剎那,她莫名的覺得有些不妥,於是笑了笑,沒有接話。
陳昀看得出她的眉眼之間有些悃澀,站起來笑道:“不願意便算了。”
謝綠筱將他送到門口,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忽然直直的說道:“當然願意啊。”
她的眉眼純凈無暇,長發被風捲起,那一瞬間美得有幾分單薄。
陳昀一愕,隨即跨上一步,將她攬在懷裏,手指輕輕撫過烏雲般的黑髮,唇角不經意的摩挲過她的鬢角。
謝綠筱踮起腳,將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滿足的靠了靠。
戎馬數年,即便是大捷之後,從沒有如此舒心安然。他忽然覺得,小兒女情絲牽絆,亦叫人蕩氣迴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