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節
愷·亞當姆斯得到了大學學位之後,就在她的故鄉找了個小學教師的職業。在米高失蹤后的頭六個月,她每星期都給他母親打電話,想打聽他的情況。考利昂太太每次都很友好,每次結束時總是說:“你是非常好非常好的姑娘。你還是把米高忘掉吧,還是另找個好丈夫吧。愷對她的話卻並不生氣,反而認為,母親是出於對這個處於無可奈何的境地的年輕姑娘的關懷。”
她教完了第一學期之後,決定到紐約去買些像樣子的衣服,順便看看大學裏的女同學、老同窗。她還想在紐約找個有趣一點的工作。差不多快兩年了,她整天讀書、教書,拒不同男子幽會、拒不出外,甚至在她決定不再給長灘鎮打電話之後,仍然整天閉門讀書。她心裏明白,不能長此下去。她的情緒越來越煩躁、苦悶。但是,另一方面,她卻一直相信,米高是會給她寫信的,是會給她用什麼方式通通消息的。他沒有同她聯繫,使她感到委屈;另一方面他對她如此不信任,使她感到傷心。
她乘坐的是清晨開出的火車,下午四點左右就住進了她預定的旅館。她的那些朋友雖是姑娘,但卻都有工作,她不想到她們的工作部門去打擾她們,打算晚上去拜訪她們。經過累人的火車旅行之後,她實在不想逛商店了。孤單單地一個人在旅館裏形影相弔,當年她同米高在旅館房間摟着睡覺的往事,一一都歷歷在目,這使她產生了凄涼之感。這種凄涼之感使她產生了要給郊外長灘鎮米高的母親打個電話的想法。
接電話的是一個粗聲粗氣的男子漢的聲音。這個聲音,在她聽來,就是典型的紐約腔調。愷要考利昂大太來接電話。電話停了幾分鐘,愷就聽到了外鄉腔調很重的聲音問她是誰。
愷一下子有點尷尬。
“我是愷·亞當姆斯,考利昂太太,你不記得我了嗎?”她問。
“當然記得,當然記得,我記得你,”考利昂太大說,“你怎麼啦,好久連電話也不打來一個?莫非你結婚啦?”
“哦,沒有,”愷說,“我一直很忙。”
她感到詫異的是,這位母親因為她好久不打電話而明顯地感到不快。“你聽到米高的音訊嗎?他一切還好嗎?”
沉默了一會兒,傳來了考利昂太太的聲音,這次她的聲音響亮而有力。“米高已經到家了。他沒有給你打電話?他沒有去看你?”
震驚,屈辱,使她難受得想痛哭一場。愷感到癱軟了。她泣不成聲地問道:“他,他回家好久了?”
考利昂大大回答說:“六個月啦。”
“啊,我明白啦,”愷說。
是的,她真的明白了。米高的母親也認為他這樣對待她實在是把她看得太下賤了。想到這裏,她心裏湧起一陣陣熱浪,接着,她感到的是憤怒。對米高感到憤怒,對他母親也感到憤怒。即使戀愛中斷了,也應該保持友誼的表面關係,意大利人連這一點普通禮貌也不懂呀。即使他不再同她睡覺了,即使他不再同她結婚了,她也會以普通朋友的身份而照樣關心他。這,難道米高還不懂嗎?那些可憐的沒有見過世面的意大利姑娘,在失身之後,接着又被拋棄,就想尋自盡或當眾人吵大鬧。難道他認為她也是這樣一個沒有出息的意大利姑娘嗎?儘管越想越憤怒,她還是盡量保持了冷靜。
“我明白了,非常感謝你,”她說,“聽到米高又回家了,而且安然無恙,我很高興。我只是想知道一下而已,我不會再給你打電話了。”
從電話里傳來的考利昂太太的聲音顯得很急切,似乎愷說了那麼一大通話,她根本一點兒也沒有聽見。
“你要看米高,你這會兒就到郊外來,給他來個驚喜交加。你雇一輛出租汽車,我找個人在大門口等着你,好替你付出租汽車費。你不妨告訴出租汽車司機,他按鐘點計價可以得到雙倍收入。要不然,他就不願把車開到這麼遠的長灘鎮來。但是,你不要付錢,我丈夫手下的人在大門口等着替你付錢。”
“考利昂太太,這,我不能去,”愷冷冰冰地說。“如果米高有意,那他早就會到家裏來看我。顯然他是不想恢復我們之間的友誼了。
電話里傳來考利昂太太的聲音,顯得很輕快。
“你這個姑娘非常好,你的兩條腿倒挺好,但你的腦筋卻不夠使。說著,她格格地笑了。“你來是看我嘛,不是看米高嘛。是我有話要對你說,你馬上就來,別給出租汽車付錢,我等着你。”考利昂太太把電話掛斷了。
愷本來可以再回個電話,就說她不打算去,但是她總覺得她必須見見米高,同他談談。哪怕是禮節性的交談也好。如果他如今在家裏,公開地在家裏,這就意味着他不再有什麼糾纏不清的問題了,可以正常地生活了。她跳下床,馬上準備要去看他。她煞費苦心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衣服也很講究。要出發的時候,她照了照鏡子,凝視自己的模樣。比起當年米高失蹤的時候,她是不是看上去更漂亮了?或者,他會不會覺得她顯老了,不再有吸引力了?她身段長得更富於女人味了:她的臀部更滾圓了,乳房更豐滿了。據說,意大利人就喜歡這樣的體型。不過,米高卻總是說,他喜歡她那麼苗條。其實,這一切都無關痛癢,米高顯然不願意同她再保持任何關係了。要是他有意保持關係,那他在家這六個月裏,肯定早就會向她打一聲招呼。
果然,她雇的那輛出租汽車先是表示不願意送她到長灘鎮,後來她嫣然一笑,說她願意付雙倍里程費,才答應下來。出租汽車開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到達。從她上一次訪問到現在,長灘鎮林蔭道的風光已經大大地改變了。周圍築起了鐵欄杆,入口處安上了鐵門。有一個穿燈籠褲、紅襯衫上面罩着白上衣的男人,打開大門,出來把頭從窗口伸進汽車看了看里程儀,給了出租汽車司機一些鈔票。愷看到司機拿到錢不但沒有爭執,還很高興。她下了車,走過林蔭道,進了中心大樓。
考利昂太大親自給愷開門.一見面就熱情地擁抱她,這是愷原來所沒有料到的。然後,老太太又以欣賞的目光把愷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漂亮的姑娘,”她語氣堅定地說,“我兒子很傻。”說罷,她把愷拉進門,領到廚房裏。廚房裏的一個橢圓形的大淺盤裏早已擺好了吃的,爐子上還放着一壺咖啡。
“米高很快就要回來了,”她說,“你這一來會使他喜出望外的。
她們坐了下來。老太太硬要愷吃飯,同時又以很大的興趣問這問那。她感到高興的是愷當了小學教師,她來紐約是要看看女同學、老朋友的,她目前也才二十四歲。老太大不斷地點頭,彷彿一切事情都符合她私下所定的規格似的。愷有點心神不安,她只問答問題,而一點兒也沒有提別的什麼事情。
他回來了。她首先從廚房窗口看見了他。一輛汽車停在門前,車上先下來了兩個人,後下來的就是米高。他筆直地站着同其中一個人在談什麼。他的側面、左臉,她看得很清楚:他臉的左邊龜裂了,凹下去了,活像洋娃娃的塑料臉不小心給踢了一腳。說起來也有點稀奇,畸形的臉,在她的心目中卻無損於他那瀟洒的風度,但卻觸動了她的心,她落淚了。她看到他轉過身要進屋子的時候,掏出雪白的手絹捂着自己的嘴巴和鼻子。
她聽到門開了,聽到他的腳步聲從門廳轉向廚房裏來了。他進來以後,看見她同他母親在一起。他顯得無動於衷,然後微微地笑了一下,破裂的左臉抽扯得他無法大笑。愷只說了一聲:“嗨,你好。”說得極其冰冷,身子卻不由自主地離開了座位,一下子撲到他懷裏去了,把自己的臉偎在他的肩上。他吻着她那熱淚橫流的臉蛋,抱着她,一直等到她哭夠了之後,才領她出了門,上了汽車,一揮手讓保鏢滾蛋,讓她坐在自己身旁,一溜煙把汽車開走了。眼淚把她臉上擦的脂粉沖刷得亂七八糟了,於是她索性用手絹把還沒有被眼淚衝掉的脂粉徹底擦去。
“這,同我原來的意思相反,”愷說,“可就是沒有人告訴我,人家把你打成這個樣子了,”
米高放聲大笑,自己用手摸了摸那被打壞了的左臉。“你的意思說的就是我的臉嗎?這,沒有什麼。只是鼻竇有點不舒服。如今我回來了,也許要把臉修整一下。過去的情況不允許我給你寫信或用別的方式聯繫,”米高說,“這一點你首先必須理解。”
“我會理解的,”她說。
“我在市區找了個地方,”米高說,“咱倆就到那兒去,行嗎?要不,就到飯店吃頓飯,順便也喝點酒,行嗎?”
“我不餓,”愷說。
他們坐着汽車直奔紐約,雙方沉默了好久。
“你取得學位了嗎?”米高後來問。
“取得了,”愷說,“我在我家鄉的鎮上教小學。人家找到了那個殺害警察的真正罪犯了嗎?是不是因為人家找到了真正的罪犯,所以你才能夠安全回家?
米高沉默了一會兒。
“是的,人家找到了真正的兇手,”他說。“這在紐約所有的報紙上都登過了,敢情你讀報沒有讀到這類消息?”
他否認自己是殺人犯,她感到很輕鬆。她帶着這種輕鬆感,哈哈大笑起來。
“在我們家鄉只能訂閱《紐約時報》,”她說,“我估計這樣的消息可能登在第八十九版不顯眼的地方了。要是我早就讀到這樣的消息,那我也會更早點給你媽媽打電話。”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很奇怪,你媽媽說話的語氣很奇怪。根據她說話的語氣,我幾乎相信你就是殺人犯。在你還沒有回家之前,我同她在一起喝咖啡的當兒,她才告訴我說,那個神經失常的人已經交代了他的罪行。”
米高說:“也許我媽媽原來也真的相信那個人是我殺死的。”
“你自己的媽媽也竟會相信?”愷問。
米高咧嘴一笑。“當媽媽的都同警察一樣,他們相信最壞的估計。”
米高把汽車停在一爿汽車修配廠里,修配廠的老闆似乎認識他。他領着愷走到一棟相當古老的褐色砂石砌成的房子。這幢房子夾雜在年久失修的房子中間,看上去也很協調。米高用鑰匙打開前門,他們進到裏面,他才發現裏面的擺設既豪華又舒服,簡直就像百萬富翁的市區住宅。米高帶她到樓上的一套房間裏,這套房間包括一間特別寬敞的起居室,一間很大的廚房,一問卧室,廚房同卧室之間隔着一道門。起居室的一角有一個專門放酒的櫃枱。米高摻和了兩杯酒。他們倆一起坐在一張沙發上,米高平靜地說:”咱們不妨到卧室去。”
愷喝了一大口酒之後,對他嫣然一笑。
“好,”她說。
事後,愷覺得,米高同過去相比,顯得更加粗野,更加直截了當,不像以前那樣的溫柔。
“你本來早該給我寫信,你本來早該信任我,”她一面說,一面把自己的身子偎依在他的身子上。“我會遵守新英格蘭各州傳統的緘默的原則。你也知道,新英格蘭人嘴也是很緊的。”米高在黑暗中輕輕地笑了起來。
“我原來根本沒有料到你會等我,”他說,“尤其是出了那樣的事之後,我絕沒有料到你會等我。”
愷連忙說,“我從來都不相信殺死那兩個人的是你。不過有時候你媽媽好像認為是你,我也跟着受了點影響。但是,我內心從來都是不相信的。我太了解你了。”她聽到米高嘆了口氣。
“是我也罷,不是我也罷,這都沒有多大關係,”他說。“你務必有這樣的認識。”
他那種冷冰冰的腔調,把她弄得莫名其妙。她說:“那你馬上告訴我,到底是不是你?”
米高坐在枕頭上。黑暗中突然一道閃光,他點着了一支香煙,抽了起來。要是我要求你嫁給我,是不是在你答覆我的要求之前,我必須先回答你提出的這個問題呢?”
愷說:“管它三七二十一,我愛你。管它三七二十一,要是你也愛我,那你就不必怕給我講實話。那你也就不必擔心我會告訴警察。道理就是這樣,你覺得對嗎?你真是個強盜,對嗎?但是,說實在的,我才不管它呢。我擔心的只是你顯然不愛我。你回家了,連個電話也不給我打。”
米高在抽他的香煙,有些熱灰掉在愷的赤條條的背上。她給燙得縮了一下,並語意雙關地開玩笑說:“別拷問我了,我不說。”
對這樣的俏皮話,米高並沒有笑。他接著說話的語氣有點心不在焉。“你要知道,我國到家裏,看到家裏人,我爸爸、我媽媽、我妹妹康妮、還有湯姆,我都不那麼高興。回到家裏當然好,但我實在覺得無所謂。不過,今天晚上回家看到你在廚房裏,我才高興起來。這是不是你所說的愛情?”
“這同我所說的愛情很接近,”愷說。
說到這裏,他們兩個又互相擁抱起來。這次,米高比較柔和一點了。過後,他出了卧室,倒酒去了。他回到卧室,坐在扶手椅子上,面對着床。
“咱倆都得認真考慮,”他說,“你嫁給我,你覺得怎麼樣?”
愷對他笑了一下,同時招手讓他上床。米高以笑還笑。
“要嚴肅對待,”他說,“過去所發生的一切,我什麼也不告訴你。目前,我在給爸爸效勞。我正在接受鍛煉,準備承擔家族的橄欖油生意。但是,你知道,我家族有敵人。我爸爸有敵人。嫁給我,你很可能當一個年輕的寡婦,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但也不一定,反正這是隨時都有可能發生的事情。今後我也不會把每天發生的事情告訴你。有關我的業務上的任何問題我都不打算告訴你,正如人家常說的,你將只是我的老婆,但卻不是我的生活伴侶,不是一個平等的伴侶。”
愷坐在床上。她把床頭柜上的大枱燈開亮,接着點了一支香煙。她靠在椅背上,平靜地說:“你實際上是在對我說,你是個強盜,你所說的言外之意,豈不就是這樣嗎?你實際上是在對我說,對那些遭殺害的人你是有責任的,對那些與謀殺有關的犯罪活動你是有責任的。你的那一部分生活,我一點兒也不能過問,甚至連想一下也不可以。也就像恐怖影片里,大壞蛋要求美麗的姑娘嫁給他那樣。”
米高笑了,他轉過身,破裂的左臉正好對着愷。
她悔恨地說:“啊呀,米高,我根本不會去注意那種愚蠢的事。我發誓下去注意。”
“我知道了,”米高笑着說,“我倒願意保留破裂的左臉,只不過,不治治的話,可就是經常流鼻涕。”
“你剛才還說要嚴肅嘛,”愷接過來說,“要是結婚了,我應當過什麼樣的生活哪?像你媽媽,像個只圍着孩子和鍋灶轉的意大利主婦嗎?要是發生了意外,怎麼辦?我估計,到頭來你總有一天要坐牢的。”
“不,不可能坐牢。”米高說,“遭殺害是可能的;坐牢,不可能!”
聽了這種信心十足的話,愷笑了,這種笑包含驕傲和驕傲所引起的開心之感互相交融的有趣的複雜感情。
“你憑什麼那樣說呢?我想知道你的實際情況。”
米高在嘆氣。“這類事正是我不能告訴你的。”
愷沉默了好久好久。“這些年月,你硬着心腸連個電話也不給我打,到如今你為什麼要我嫁給你哪?我在洞房裏就那麼使你滿意嗎?”
米高嚴肅地點了點頭。
“當然羅,”他說,“但是,我目前不費吹灰之力就同你入了洞房了,難道你認為我就因此才要娶你嗎?注意,我眼下不要你作出回答。咱倆今後要經常見面,你可以先同你父母談談這個問題。我聽說你父親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你就先聽聽他的意見吧!”
“你還沒有回答‘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娶我?”愷說。
米高從床頭櫃的抽屜里取出了一塊白手絹,然後按在自己的鼻子上。他先用手絹擤鼻涕:接着又用手絹把鼻子擦了一下。
“不嫁給我,你是有最充分的理由的,”他說,“讓一個經常擤鼻涕的人守在自己身邊,這日子怎麼過?”
愷不耐煩地說:“別東拉西扯,要嚴肅認真。我提出了一個問題,你還沒有回答呀!”
米高把手絹拿在手上。
“好吧,”他說,“下不為例。你是唯一令我愛慕和關懷的人。我之所以沒有給你打電話,是因為自從發生了這一切變故之後,我認為你根本對我不感興趣了。當然羅,我本來也可以不斷地追求你,也可以哄騙你,但是我不願意這樣。如今我相信你,我給你講一件心事,希望你甚至也不要對你爸爸講。要是一切進展順利,再有大約五年工夫,考利昂家族就可以完全合法化。必須先處理一些非常微妙的問題,然後才有可能。那個時候,就是你可能成為有錢的寡婦的時候。如今,我想要娶你到底為的是什麼?好吧,就是因為我想要娶你,想要建立一個家庭。我還想要孩子,這是我該有孩子的時候了。我不想要我的孩子就像我當年受到我父親的影響那樣地受到我的影響。我並不是說,我父親有意影響我。他壓根兒不想影響我。他甚至還根本不要我插手家庭事務。他想要我當個教授,當個醫生。但是,情況很糟糕,我不得不挺身而出,為保衛我的家族而戰。我之所以感到自己不得不戰鬥,就是因為我熱愛並敬佩我的父親。他是我心目中最值得尊敬的人。他是個好丈夫、好父親,對生活中遭到不幸的人來說,他還是一個好朋友。他或許還有另一個側面,但是對於作為他的兒子的我來說,那個所謂另一個側面則毫無關心的必要。無論如何,我不願意咱們的孩子也過那樣的生活。我想要咱們的孩子受你的影響。我想要他們長大成為純粹的美國孩子。具有真正的純粹的美國氣質,整個身心結構都是美國式的。也許他們或他們的子孫也會進入政界。”
說著,米高笑了一下。
“說不定他們中間有一個能當上美國總統。媽的,幹嗎不能?從前在達特茅茨學院,在歷史課上,我們還對歷屆美國總統的家庭背景作了一點研究,發現他們的父親和祖父沒有處以絞刑就算是託了天福。但是我要安排我的孩子能當上醫生、音樂家或教師。他們將來絕對不必卷人地下家族業務。到時候,他們能當上醫生啦什麼的,那我無論如何也要退休。到時候,你和我就加入農村俱樂部的行列,過一過小康人家的美國人所過的那種美好而樸素的生活。這個規劃你覺得怎麼樣?”
“好極了,”愷說,“但是你好像漏掉了當寡婦那一部份。”
“當寡婦的可能性也並不那麼大,我提出這一點,為的是把情況描繪得全面一些。”說罷,米高用手絹把鼻子擦了幾下。
“我不相信,說你是那樣的一個人,我不相信,你不是那樣的人。”愷的臉上現出了迷惑不解的神色,“這一切我硬是不懂,怎麼會是這樣,我也不懂。”
“好啦,我不再作進一步解釋了,”米高說。“你要知道,這種事情,你根本沒有必要去想,這同你實際上是沒有任何關係的。等咱們結婚了,同咱們的共同生活也沒有任何關係。”
愷搖搖頭。“你為什麼要娶我?你為什麼表現出像是愛我的樣子?你從來都沒有對我說過‘愛’這個字,但是你剛才說過你愛你的父親。你從來都沒有說過愛我,要是你不信任我達到了這樣的地步,以致你不能把你生活中最重要的東西告訴我,那你為什麼要娶我哪?你怎麼可以去討一個你不信任的老婆呢?你父親就信任你母親。這,我知道。”
“對,”米高說,“但是,他信任她,卻並不意味着他把一切都告訴她。你要知道,他是有理由信任她的,這倒不是單純因為他們結為夫婦,她是他老婆,而是因為她在生孩子還不那麼安全的時候給他生了四個孩子;當他遭到槍擊后,她護理他,保衛他。她信仰他,四十年如一口,一向把他當作她第一忠誠的對象。等你把這一切都做到之後,那也許我可以告訴你一些你實際上是不願意聽的事情。”
“咱倆也一定得住在林蔭道嗎?”愷問。
米高點點頭說:“咱倆要單獨佔一幢樓房,房子也不會那麼壞。我父母不會幹擾咱們的私生活,但是在一切條件具備之前,我還得住林蔭道。”
“因為住在林蔭道以外的地方對你是危險的,”愷說。
她從認識米高以來,這是破天荒第一次看到他生氣了。這是一種冷酷的、令人不寒而慄的憤怒,一種沒有通過揮拳瞪眼或呵斥嚎叫而表現出來的憤怒。這種憤怒是一種彷彿死亡一樣的冷氣,從他身上散發了出來。愷覺得,要是她決定不同他結婚的后,那麼驅使她作出這樣的決定的關鍵就是這種冷氣。
“問題就是電影和報紙上所宣揚的烏七八糟的那一套,”米高說,“你對我父親和整個考利昂家族形成了錯誤的成見。我想作最後一次解釋,這是真正的最後的解釋:我父親是一個很講究實際的人,他竭力設法養活自己的老婆孩子,想為自己有朝一日可能用得着的三朋囚友提供方便;他不接受這個社會的清規戒律,因為這些清規戒律捆住他的手腳,迫使他那樣一個魄力超群、性格非凡的人去過那種同他不相適應的生活。你必須理解的一點是他隊為他自己是同總統、首相、最高法院的法官以及州長等這樣的偉人是一樣的,他拒絕按照別人所寫下來的清規戒律去生活。但是,因為社會本身不能真正保護那些沒有能力的社會成員,所以他首先使自己具有一定的力量,然後進入這個社會,同時,他是按照一套倫理原則辦事的,而他認為那套倫理原則大大優越於社會的法律結構。”
愷用懷疑的神態打量着他。
“但是,那也很荒唐,”她說,“要是每個人都那樣想,那可怎麼辦哪?社會怎麼能夠維持下去呢?那我們都將退回穴居的原始時代去。米高,你本人也並不相信你所說的,對嗎?”
米高對她呲牙咧嘴地笑了。“我告訴你的只是我父親的原則。我要你理解的是,不管他是什麼人,他並不是不負責任的。或者說,至少在他自己創造的社會裏,他並不是不負責任的。他並不像你所想像的那樣壞,他並不是一個手持機槍胡亂掃射的暴徒。他是一個責任感很強的人,不過方式有點獨特罷了。”
“那你相信什麼哪?”愷平靜地問。
米高聳了聳肩。
“我相信我的家庭,”他說。“我相信你和咱倆建立起來的家庭。我並不相信社會能夠保護咱們。我無意把自己的命運交到那些達官責人的手裏,那些達官貴人唯一的本事就是設法哄騙一群人來給他們投票。但是,這只是我目前的態度。我父親已經來不及了,他過去所做的事情,今天不冒很大的風險就再也不可能辦到了。咱們歡喜也罷,不歡喜也罷,考利昂家族將來不得不加入那個烏煙瘴氣的社會。但是,當考利昂家族加入社會時,我希望自己先具備充分力量之後再加入。我希望,我的孩子在開始分享人類社會的總命運之前,我能夠盡量把他們培養成為可以在社會上站穩腳跟的人。”
“但是,你當年曾志願參軍保衛自己的國家,你還當上了戰鬥英雄,”愷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使你改變了觀點呢?”
米高說:“社會把我們整得實在沒有容身之地。但是,也許我只是一個地道的老式保守分子。我關心自己,我個人。歷屆政府實在沒有為人民做多少事情,這是問題的結果而不是問題本身。我所能夠說的也就是:我不能不幫幫我爸爸,我不能不站在他的一邊。而你目前必須對站在我這一邊的問題作出決定。”說罷,他朝她微笑了。“我覺得,結婚是一種壞主意。”
愷“啪”地把床拍了一下。“結婚是怎麼回事我不懂,但是我身邊沒有男人已經熬過兩年了。我可不會把你輕易放走了,快到這兒來。”
當他們倆一道上了床的時候,燈熄了,她小聲對他說:“你相信我打從你離開之後就一直沒有同男人睡過覺嗎?”
“我相信你,”米高說。
“那,你哪?”她用更加小的聲音說。
“我同別的女人睡過覺,”米高說。
他感到她驀地一下有點僵硬了。“但是最近六個月以來沒有。”
這也是真的。自從阿波羅妮婭死後,愷是與他睡覺的第一個女人。